鰲弟季良他們似乎鬼鬼祟祟的,有什麼秘密事。
他們老在談著什麼,一瞧見我就走開了。還聽見他們在竊笑。有一次小和出去到城裡一趟,帶回幾個男女學生來。
他們好像有點怕我。他們准在背地裡談過我什麼。
那天他們一個個溜了出去,據說學校裡有點事情。
晚上我把四妹喊到房裡來,問她——她們鬧些什麼花樣。
「什麼也沒有,」她說。
怎麼問她也不肯說。我竟感到窒息,還有點傷心的樣子。他們顯然對我有種歧視,迴避我,小看我。
其實——我對他們還不瞭解麼。
然而四妹什麼也不說。
不知道為什麼我近來肝火那麼旺。我拚命忍住了我的脾氣,用很嚴厲的口氣警告四妹:
「好的,你們分明有什麼秘密行動,你們怕我看不出?要是你危害到什麼安全的話——嗯,我也不客氣。」
「什麼!」她眼睛張得很大。
我說我要制止他們這些盲目的莽撞舉動。我得跟三叔商量一下去。
妻也害怕地瞧著我,彷彿預感到什麼大禍事似的。
四妹吃了一大驚,她到底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呵,原來他們是籌備演戲。
「怎麼不來問問我呢?」我說。「我從前也演過戲的。」
她笑了笑。這件事當然瞞著老輩干的,不然的話那些老輩簡直會把他們關起來。她這裡又很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們怕我去跟三叔他們說,因此對我也守著秘密。
我勉強笑了一聲:
「呵,真滑稽!就這樣防著我啊?」
這麼她就不再開口了。問了兩三句她不過「唔」一聲,或者搖搖頭。末了她走出了房門。
「四妹你來!」我叫。
沒答腔。
我追了出去,一把攢住她膀子。
她回過臉冷冷地瞅我一眼,臉子有點發紅:
「還要做什麼?——你該已經很滿意了。」
「這是什麼話,這是!」
兩雙眼睛對著瞪了會兒,我放了她。
回到房裡覺得非常無聊。妻死也不開口的,只忙著照顧明兒。英兒對我竟彷彿對陌生人似的,怎麼樣逗她——她也只有力沒氣地衝著你傻瞧,像她娘一樣麻木。她成天地挨到母親身邊,不玩也不笑。
我於是走到了三叔書房裡。
到底三叔關切我:
「怎麼,你生了哪個的氣吧,呃?」
「沒有什麼,」我噓了一口氣。「我真越想越奇怪:鰲弟四妹他們對我像仇人一樣。」
三叔哼了一聲:他更加看不順眼。他一面勸我想開些,一面告訴我他們那些放浪,沒規矩的樣子。
他們瞧不起他三叔,也瞧不起許多長輩。今年三叔生日——他們竟約好了似地一齊不給他拜生。他們一天比一天荒謬。三叔本來還喜歡四妹的,可是她也變壞了。
這裡他搖搖腦袋歎一口長氣:
「唉,痛心,痛心!」
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
「他們要是我自己的兒女,那——那——我簡直要弄死他們!要不是你五叔你二嬸托孤,那我也決不讓他們住在這個屋子裡!」
這種憤怒誰也得有的,誰也忍受不了他們那種派頭。
可是我認為三叔可以說說他們。
「我還能講他們!」三叔瞪著眼叫。「姑媽疼他們呀!哪個講他們一句——那就了得!哼,鬧翻了天!」
他痛心他說到他們簡直是禍根。二嬸死後只留了那麼一點點產業,五叔是可以說沒有。三叔對鰲弟他們其實還接濟過的,可是竟有人說三叔欺侮他們年小不懂事——揩了他們許多油。
「真笑話!——他們有油水給我揩?」
那些話是誰說的呢?
他搖搖手:他不願意說出來惹是非。他告訴我家鄉裡有許多愛管閒事的人,只要別人有了點兒聲望地位就講短說長——顯然是一種嫉妒。
「身望地位是自己掙出來的呀,妒忌得到的麼?……你在鄉下多住些時就曉得這些鬼把戲了。嗯,儘是些鬼把戲!」
我想要安慰安慰他,我知道一個好人常常吃虧。他叫我做人該厲害些,潑辣些,可是他自己倒那麼忠厚。雖然他有五十多的年紀,有些世故他還不大懂得,他不會對付。他還是很天真的。
「到底是哪些人,是哪些人?」我釘著問。
為了報答三叔的緣故,我竟想給那些說他閒話的傢伙——一點厲害!
可是他不說,這一點就是他的老實。他顯然很憤激,連手都發起抖來,嘴唇用著力——微微露出幾顆牙齒。並且我還看出他實在是在拚命忍住那股怒氣,眼睛盯著前面掛的一副屏條,眨呀眨的。
於是他故意又回到原來的題目:誠懇地瞧著我,很著急的口氣:
「鰲弟他們——你說說他們罷。他們想必還聽你的話的,唔,聽你的話。他們同你怕還合得來。……」
同我合得來?
忽然我起了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感情——不知道是得意還是失意。全身像有異樣溫度的東西通過似的。
三叔還以為我跟他們是一窩子的人——至少很接近。然而他絕對不是譏笑我,不是諷刺我。他以為我懂的新知識多些,我是他們的前輩,而我同時又能涵養,能沒有一點火氣,能不盲目地瞎撞:我可以給他們一點教訓什麼的。
他完全是一種善意,他眼睛裡似乎有點潮濕,有點發亮。
陡地我覺得要痛哭一會才舒服:要抱著三叔痛哭。我非常感動,連鼻尖子都發起痛來。
可是他忘記了我先前說的——「他們」簡直當我仇人看待。
可是為酬答三叔的好意,我決計單獨跟鰲弟談一談。
這實在是一種冒險。我跟鰲弟說話的時候——心怔忡著,嘴唇吃力得打著顫。
那小伙子不屑似的臉色,彷彿他有天大的大事等著要辦,只能跟我談一兩分鐘。
我從他們的排戲說起:問他們這劇本是誰做的。
「我做的,」他那張闊嘴上閃了一下微笑。
「寫的是什麼?——不能給我看看麼?」
他右手食指跟大拇指在捻著個什麼小東西,他視線盯在那上面。嘴上又掠過一道影子似的微笑,然後滿不在乎地把眼睛盯到了我臉上。
何必問呢:當然算不了藝術品。
「你不要盡頂我,鰲弟,」我努力鎮定著自己。「我同你講正經話,寫的是什麼,告訴我?」
接著我聲辯似地說明了我的用意:我也寫過文章,我在大學裡專攻文學的,並且我也演過戲——有過一點經驗,這是一,二呢我比他們懂的世故人情多些,要是這劇本裡面寫了些莽撞的東西,那——那——那不大妥當。
我這是一片好意。
他還瞧著他手裡捻著的東西,眉毛一揚:
「七哥想要審查一下,是不是?」
我剛要開口——他又說:
「七哥你放心,並沒有對你們有大害處的地方。」
他說這是一個喜劇,寫他們的教員的。他蹲到了地下,摔掉了那捻著的東西,食指在地上畫著些不規則的線。腦袋仰起了點兒,似笑非笑地動著嘴。他說話倒還有點本領:簡單明白,而有條理。可是沒一點感情,只像是在說明一問幾何命題似的。
他說他們的教員從前是所謂要打倒孔家老店的戰士,現在可叫他們的後輩到《大學》《中庸》裡面去找真理。那出喜劇寫的就是這個,同時——那些主人公的私生活可一團糟。
末了他裝作很正經地樣子問我:
「你覺得這個題材怎樣?」
他又在戲弄我!
我手抓著拳,連指甲都陷進了肉裡。我要跟他敞開了說。
「你們想挖苦我,對不對?……無論如何我是你們前輩,我不過好意告訴你們怎樣做人。……你以為你的劇本很高明,是吧?講了幾句老實話——你們就老羞成怒,是吧?……老實奉告你一句:你的諷刺是淺薄的。我講過要你們到《大學》《中庸》裡去找真理麼,我講過麼?——我講過沒有?」
鰲弟站了起來,鼻孔裡笑了一聲:
「你不要瞎操心:我不過寫了幾個常看見的人物就是了。……看《阿Q正傳》的人以為作者是罵他,那他自己就是阿Q。」
說了就走,並且走得那麼大方,那麼滿不在乎的樣子:不由你不動火。
於是我搶上一步攔住了他,臉跟臉靠得很近:
「什麼,你說我是阿Q?你再講一句看看!你莫以為你是大人——我卻有資格捶你!」
「打架呀?」
這麼著我跟他罵了開來,我恨不得勒死他,再把他那瞎了眼的同夥揍死。要不是妻趕出來拖我進房去,我真會來這一手的——不客氣,-!
一肚子氣沒處發洩,跟妻又吵了一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