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某日
昨夜將日記寫好,才預備睡,接到陸平民的邀請列席茶話會的請柬。時間:下午三時半。
看報,報上就載了潘平民的菲菲洗澡的事。題目頭號字,內容四號字,說得很詳細:從上汽車起,到洗完,吃牛尾湯,回去止,最末一句是「潘平民看了頗為高興雲」。
緊接著的是五號字排的一則新聞:
三和燭廠塌倒工場一椽
損失有限 今在修理中
三和燭廠第五工場,突於昨晚塌倒一椽。灰塵四揚,壓死工人七八名,傷十餘名,機件幸未壓壞,損失有限。
廠中急派人修理,至遲明午可以繼續工作雲。
「你看看這段。」蕭仲訥指一條給我看。
是「專件」一欄,題目《陽世拉國之現狀》副題為「可怖哉!!!可怖哉!!!」
「陽世之拉國,自下流人殺盡上流人後,已成下流人之大本營,凡各國之罪犯,皆亡命於此,竟成一罪豪。……該國人(全體皆為下流人,上流人已死盡)有吃人肉之習,街頭巷尾,時有廝殺之聲,勝者即以刀割敗者,切其肉而生啖之。……初生之嬰兒,為菜中之上品,即親生之子女,亦必烹而食之,否則以犯法論。……可怖哉,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如是之殘酷者也。……國內墳墓,挖掘一空。蓋國人喜以死人骨骼打湯,如吾人之於牛尾湯然。……而尤可怖者,厥惟國旗之製法。每逢紀念日,各界須懸掛國旗,製法,用利刃殺死三人,塗血於布上,即成。但血易褪色,故懸掛一次即廢,第二次紀念日,又制新者,殺人無算。……」
「……該國女子有一下流習慣:喜與男子亂交,交後即割下該男子之生殖器,懸於襟上,以多者為榮。……」我看了忍不住笑。但蕭爺卻嚴肅著臉子:
「笑什麼?」
「這謠言太滑稽了。」我說。
「總有點根據的吧。」
「完全無稽,陽世全世界沒有這樣一國。」
「不,你注意這文字的作者看。」
作者是:都會大學歷史學系主任,史學委員會主席,《宇宙演進史》及《世界詳史》的作者,歷史學專家魏三山博士。文字煞尾有被我忽略了的一行七號字:「今代史實之十三」。
「怎樣,你敢說它不對麼?」蕭爺問。
這使我為難:「或者……這或者是傳聞之誤。」
「傳聞?這是他要寫在歷史上的呀。」
「不過這總是錯誤的。」
「他是歷史學博士,一個世界上有聲望的,而且是今代史實的材料,當然有根據。」
一場爭執使我和仲訥問有種不快的沉默,吃飯的時候誰都沒開口。
「韓爺,事實勝於雄辯,我希望你相信,而且為人類的光榮之故你也應當相信。……現在赴陸平民的茶話會是時候了,我們起身罷。」
這樣又到了堡壘似的陸樂勞的住宅,因為帶了那請柬,一路沒一點麻煩。門口的戒備較前日為嚴,除有步哨外,還有機關鎗八架,一個官長嚴肅著臉子在巡走,兵士們站著不動,手放在機子上。
茶話會中到的儘是坐社的重要社員。此外有一位最重要的人物,尚是我第一次見到的,平民潘洛。他較陸樂勞略瘦,眼珠子帶金色。每來一個人,他就和他握手,態度慈祥,也不愧為國家的柱石。
會在外會客廳舉行,這廳可容五百餘人。發言的人很多,可惜我不熟悉。這裡議決了以後施政的方案,第一步自然是把全國的輕鬆處改為坐式,這議案很快就通過。其次是要和Lampi國正式簽定棉紗企業的協約,協約規定兩國的棉紗企業合併成一個大公司,執全世界的牛耳;而且政治方面,和Lampi要成為同盟國。最後是教育方面的一案,這我回來問了蕭爺之後方知道完全。這議案最重要,討論最久,因為這新的方案不但是從來的政黨沒施行過,並且國人從沒提起過,這案一議決,那施行了好多年的教育條例要根本推翻了。
此間的教育條例規定:下流人無受高深教育的權,他們只將平民千字課本讀完,不得升學,因為他們知識的必需只是這一點便夠了。上流人的教育也有嚴厲的規定:家產在三千以上者得入小學,五萬以上者得入初級中學,十萬以上者得入高級中學,六十萬以上者得入大學,三百萬以上者得入研究院。事實上也非按照這條例不可,因為學費很貴的,如進大學的,不是有六十萬以上的家產的決擔負不了。現在的議決,是施行強迫教育案:就是下流人,至少也要受過中等教育。以後低層中要多設小學和中學。原因是:一,下流人要工作,需要必需的知識,有許多工人,決非受過中學教育不可,否則企業家這方深感不便。二,下流人既然進學校,自然非出學費不可,這樣政府方面可多一筆收入。……
討論時所成為問題的是,下流人受了中等教育,是不是會有危險的一事。這一點巴山豆說不打緊,他說得很有見地:
「下流人既然受了中等教育,那他的知識便和一部分的上流人相等。並且,我們的教育是上流教育,愛國思想和平民主義的教育,他們受了這教育,他們再不會搗亂,而只會有一種傾向,是什麼呢,是要上進,上迸做上流人的傾向。Gentlemen,我們的政治以德模克拉西為原則,對於下流人的向上爬我們不應當阻止,而且應當獎勵,獎勵呀,Gentlmen!因為他們既有向上爬的傾向,他至少是個有出息的。陽世的米國,那幾個最重要的平民,國家的柱石,多半是下流人爬上的。……慮到下流人受了教育怕會有危險,這思想是極平民的,極愛國的,極上流化的,但事實上不成問題,事實上,適得其反,就是說,下流人受了教育於上流人反而有益。……」
大家不置可否。但平民陸樂勞和潘洛拍手了,於是全體都拍起手來。
潘洛又發言。他說下流人的混入雖然危險,但不可過事高壓,高壓反而使他們起反感,高壓應用另一種方式做出來,同時,要行籠絡政策,便是待遇好些,並使他們受教育,這種柔軟的壓力是他們再也跳不起來的。所以他現在主張,應附帶地行籠絡政策。
於是立刻通過。但這籠絡政策是有秘密性。這議案只寫在各人的備忘錄上,不列入會議錄。關於籠絡政策的施行細則,等籠絡政策委員會秘密成立以後,由委員會裡討論。
討論終了以後,陸樂勞拿一張紙給各新聞記者先後簽字,簽一個,陸樂勞拿一張紙給他。蕭爺告訴我,新聞記者簽字的那張紙,寫明某項議決案嚴守秘密,某項則盡力宣傳,最末寫明取到酬勞費若干,陸平民給他們的是每人一張支票,不過蕭爺不知那數目,但頂起碼頂起碼也得五千塊金圓以上。
於是大家喫茶點。蕭爺給我介紹了一位教士,朱神恩先生,這是一位世界聞名的基督信徒,以虔誠出名,他能和上帝耶和華,或耶和華的獨生子直接談話。
潘洛走到朱教士面前,問他今天的會議要是給偉大的基督知道,他會不會表示贊同。
「關於這個,」教士眼睛看著鼻子說,「我用虔誠的基督信徒的名義和那老人開過談判了。他親口對我說:『孩子,你們的政策沒有錯誤,你要用我的名義向世界宣說,你們要這樣做,你們才有幸福。』可見基督耶穌已經表示許可了。」
有一位新聞記者拿著鉛筆小冊子走過來。
「Father,」他說,「對不起,我可不可以問,他是什麼樣子的?」
「當然可以。他還帶著荊冠,身著紫袍,頭上有個Halo。」說著帶點哭腔,用右手在胸前畫一個十字,掏出手絹來擦眼睛。
「Father,我再可不可以問,他說話是用什麼方言?」
教士拿老眼看他,遲疑了一會說:「支那話。」
「支那話?」
「是的,支那話,並且還帶點廣東口音。」
那記者再想問話,但朱神恩教士已轉向潘洛和陸樂勞。
「Men,我用虔誠的基督信徒的名義向你們說話,我因為替Lord宣播福音,給人類謀幸福,無暇治生產了……」
陸樂勞打斷他的話:「我曉得我曉得。」於是陸潘二平民一人寫張支票給他。
「上帝賜福你們:你給我支票,就譬如給上帝的兒子支票一樣。你們可以吻我的手。」
大家都在喝啤酒,抽煙,但很有秩序而嚴肅。朱教士不肯喝酒,經潘洛再三的勸,於是俯頭默禱一下,也喝起來,他酒量很好。
忽然,廳上有一個聲音破空而起:一個人打噴嚏。
於是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打噴嚏者身上。
朱神恩教士突然站起來嚴重地叫:「Men,我用虔誠的基督信徒的名義喚起你們的注意,有人在這場所打噴嚏,並且噴出上處的污物,這是瀆神,這是萬惡之藪,這是上流人滅亡的惡兆,上帝耶和華會用雷殛他。Men,注意,這是下流人的混入,下!流!人!」
「抓住他!」有人叫。
十幾個警察抓住打噴嚏者,用手銬銬住他帶走了。
教士呼了一口氣:「下流人雖然混入,但是神卻使他隱瞞不住,這噴嚏是一個神跡。」於是他禱告,感謝上帝。
大家都散了的時候,陸樂勞堅留我們晚餐。同餐者有潘洛,巴山豆,朱神恩。
飯後潘洛對朱神恩說,請他注意今天籠絡政策這議案,托他到低層向下流人宣傳國內平民的好意,要使他們出於真心地擁護那幾位大平民。
「請你注意,」潘說,「第一,要向他們宣傳,第二呢,你還有偵探的使命:你要注意可有搗亂的消息。如有,你要通知我們,並且找出為首的來。日後自有重酬。」
朱教士喝了點酒,臉紅紅的:「你們放心:我用虔誠的基督信徒的名義答應你們,這件事包在我姓朱的身上。」他拍拍胸脯子。
臨走,陸平民忽然拿一張一萬元的支票給我。
「韓爺,你來我沒有好好款待過你,我又太忙,想買點煙酒送你又沒有工夫,現在托你自己買罷,小意思。」
這是什麼意思?我謝絕。
蕭爺馬上勸我:「韓爺你收了罷,陸平民是個爽快人。」他又用面部表情叫我收。我照辦了。
歸途的汽車上,蕭說:「陸平民當我們自家人看待,我們也不應當見外。他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他的秘密也就是我們的秘密,韓爺你說對不對?」
「蕭爺,得了罷,你用不著這麼繞彎子,我自然早知道的。」
仲訥馬上緊緊握著我的手,出於本心地笑著。
「對不起,我剛才一時忘記了韓爺你是個俠義心腸的人了。」
某日
報紙上連日為選舉的事很熱鬧,第一張第一行就用特號字排著:「只有一星期矣!!!!!!」大部分都說巴山豆確能當選,只有一兩份報紙說蹲社的東方旦有希望。又說再過三大可以發選舉票了,並且印了選舉票的格式。有些報上登出選舉大典的儀節:第一日,投票,第二日,各種競賽,第三日,宴會,還有許多別的,記不起了。
蕭爺和他的乖乖上酒館子去了。饒爺與其乖乖來,稍談即去,他說司馬吸毒兩三天內要結婚,問我收到他的請柬沒有。
午後三點鐘,有一位醫生找蕭爺,他叫一個怪名字:醬油王,名片上刻著「神經系病治療專家」。蕭爺不在家,他要見我。談了些關於選舉的事,後來他說聽說我是陸平民接近的人,堅要我明天到他家裡去吃中飯。他說我明天可以告訴他些陽世醫藥界的進步。
「對不起,我對醫藥界完全是外行哩。」我說。
「那不要緊,那不要緊,談別的也行。我至誠地望韓爺明天早降,並且邀蕭爺同他的乖乖來。」
「蕭爺怕不見得來,因為明天是規定他和乖乖聽有聲電影的日子。」
他臨走,我答應十一點鐘去。
今天客真多,醬油王大夫走了以後忽然又有一位新聞記者找我,他叫巴訪,是新聞訪探專家,兼中學教員,兼坐社總裁巴山豆之本家。我很奇怪為什麼有記者找我。
「韓爺肯見客,我感到非常之榮幸,」他說。「我此來是關於魏三山那篇《陽世拉國之現狀》一文的,我想詢問您閣下,陽世的拉國可還有其他怪現狀。」
「其他怪現狀?」我於是告訴他,魏三山博士那篇文完全與事實不符,就是陽世裡的野蠻人也不像魏博士說的拉國人那麼殘酷。
「韓爺的意見竟是這樣麼?」他驚異得很似地。
「不是什麼意見,事實上是如此。」
「那麼依您閣下說,拉國人也不吃人,拉國的女人也……?」
「魏博士說的全不對。」
他搔搔頭皮,坐一刻就走了。
晚上接到司馬吸毒及其乖乖的結婚請柬。
某日
各報紙上登載著一篇東西,寫著我的名字,題為《韓士謙與魏三山》。內容說我否認魏三山之說。有一份報紙竟有篇輿論說我在左袒殘酷以的陽世拉國人,說我有下流化的傾向,希當局予以注意云云。
「韓爺,你是怎麼回事?」蕭爺看了報跳起來。
我有點憤怒:「為事實辯護。」
接著蕭爺安慰我:即使有當局的注意也不要緊,「有我哩。」
十一點鐘,醬油王派了汽車來接我。報上關於我的話也忘了。
「對不起,」醬油王對我說,「另外我還邀了一位朋友,沒有經你的許可。但是他是個有趣人,是個詩人,韓爺不妨和他談談。」
談著領我到他書室裡。房裡先有個人:司馬吸毒。
司馬爺和我握手。他臉上隱著憂鬱。
「你們是認識的麼,那好極了。」醬油王說。
那頹廢派的詩人向醬油王說著話。
「那句話還是請你幫忙,我現在在文壇上不說有什麼權威,卻有了相當的地位,但是……,醬爺,要這樣下去,我的聲名掃地了,你萬不能看一個朋友當著這一個危機而不救。你萬不能,只要你能證明一下。我後天就結婚,我想在婚禮前弄好,……」
「我並不是不肯幫忙,你曉得我在醫藥界裡是有相當地位的,要是沒有病的人叫我斷他有病,於我的地位有點不妥……」
「我司馬吸毒黑死得痢底地向醬油爺睹咒,我事後有重金酬謝你的。」
「倒並不是什麼重金不重金的問題。」
「那你完全是怕扯了謊以後,你的地位動搖了,是不是?」
「就是這句話。」
「那我先說過了,這不會有別人知道的。」
「好,讓我考慮一下看。」
中飯到三點鐘才吃,這我現在知道此間的禮節了,飯愈開得遲,愈是對客人表示尊敬。預先也不拿點心出來吃,因為拿點心款待我,是侮辱蕭仲訥了,意思是蕭爺沒給我吃早飯。如果我有個家,那更不能,否則是挖苦我家裡窮得連早飯都吃不飽。我雖然餓得厲害,也不說一聲,不然就成了下流人的勁兒了。
吃飯時醬油王問我陽世的許多事。他又問我關於拉國人的那篇,報上說我否認魏博士的報告,是否確有其事。
「有的,」我說,「我完全是為事實辯護。」
他說他對於這個沒什麼意見,他是醫生,對於歷史是門外漢,他覺得一個博士的報告總不會有錯,而我的否認呢,那自然也有幾分道理。
飯後司馬吸毒又談他們先談的那件事,這回司馬要求得更懇切:跪著,淌著淚水,說「醬爺救救我。」
醬油王答應了。他拿一張紙寫著:
「神經系病治療專家醬油王,茲證明頹廢派文學專家司馬吸毒之乖乖,確有神經衰弱症,且病入膏肓,不可救藥,與其爺爺司馬吸毒相同。」
他簽了字。
司馬爺滿意地站起來,鄭重地收了那張紙。
「謝謝你,你能犧牲你的道德拯救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