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房間鋪著三張床,就顯然很緊湊。中央擺著「品」字形的幾張桌子,上面堆滿著學生們的課本。
房邊一條鉛絲上掛著些毛巾,有一條還在滴著水,把粉牆上也弄得濕淥淥的。那上面貼著的一張信紙給浸得變了色,紅線糊成了一片。只有那些字還是很分明,很整齊,看來竟像是凸出了紙面似的。
鄙人因患沙眼,請勿用鄙人手中,並原諒鄙人為荷!
金夢周啟
這裡只有丁老師釘著的幾張風景明信片算是裝飾品,其餘的就全是些佈告——都是那位訓育主任金老師的手筆。靠痰盂的地方就有「請吐痰入盂以重衛生為荷」。門上呢——「閒人免進賢人進,盜賊勿來道節來」。
窗子旁邊那張可是新貼的:
「鄙人就寢以後,請勿喧嘩,以免妨礙鄙人睡眠為荷!」
下面照例簽了一個名——總是用的草書,幾乎叫人認不得,不過一顆圖章蓋得挺鮮明,旁邊還有一圈油。
金老師桌邊牆上也有一張他自己寫的:「訓育主任席。」這條子很短:當時寫好本來加了個感歎符號的,不知道為什麼——貼上去的時候把它剪掉了。
桌上也粘著一張東西跟它瞟眼睛:「非經鄙人允許請勿動用鄙人之書籍為荷」。接著是一條粗大的感歎符號,然後是簽名式。最後是一顆私印。
邱老師瞧一眼那些紙條,就得拿鼻孔哼一下:
「哼,這俗不可耐的傢伙!」
現在那位訓育主任正跟事務員皮老師吵著嘴:瞪著一雙紅眼,拍著桌子嚷著,他不相信學校裡連兩塊錢都沒有,這分明是同事想要排擠他。右手指指皮老師的臉,又使勁在桌上一拍。
那位事務員的長臉縮短了些,撐著的脖子也鬆了勁:
「怎麼呢,怎麼是我排擠你呢?」
不管他們怎麼鬧,邱老師可老一個不開口。沒那回事似地點著一支煙,慢慢地翻開一冊《英語週刊》來。
「嗯,要動武了,要動武了,」他想。
只有丁老師忙著替他們調解。他裝著哈代那副臉子,低著嗓子告訴別人——發怒是不大衛生的。於是他拍拍金老師的背,聳聳肩膀說了句俏皮話:為了兩塊錢來生氣可不大上算,害起病來得花好些錢哩。
「所以——本大醫師有權禁止你們生氣。」
接著他趕緊咬住自己的舌尖來忍住笑。
金老師可倒反來了勁:乾脆罵起街來。胸脯子衝著對方挺著,嘴角邊勾起兩條皺紋——用力地迸出一個個字眼。他甚至於用了「劣跡」什麼的這些詞兒。聲調帶著威脅的成份:他來不得他可以拿出點手段來,看他們還能不能在這學校裡營私舞弊!
大家都知道他金老師是省署裡的貝秘書薦來的。
於是那對方紅著臉說:
「哈呀,何必動氣呢。錢的話——我總要設法呀,明後天給你好不好,遲天把總不要緊吧?」
「不行!」
「那……那……」
那位和事老瞧了一會兒地板,猛地眼睛一鼓,窩著嘴叫了一聲「哦!」就抬起臉來叫別人看他的面子息了怒,看他的面子。這裡他指指自己的鼻尖,還聲明他口袋有一塊現洋——很願意掏出來。
金老師並沒轉過臉來,只是——
「一塊不夠!」
事務員歎了一口氣,右手打著顫似地摸著左手。
丁老師搔了搔頭皮,就決計去問兩位女老師去借借看。他在她們房裡踮著腳尖走著,脖子一伸一伸的。接著把那兩個吵嘴的事敘述了一遍,還裝著金老師那副發脾氣的臉嘴。
她們尖聲大笑起來:這個摟著那個的腰,在床上直打滾。
那位男先生就更加賣力氣,把全套都拿了出來。臨走他還對她們作了三個揖,又立正著把兩手舉到額頭邊,然後再學著電影裡的武士那麼行了個禮。
不過金老師接著錢的時候還是繃著臉。掏出一個銅子來把那塊現洋敲幾下,對著窗子把那張鈔票照一照,就一聲不響地塞進了口袋。
丁老師聳聳肩膀:
「唔,他氣還沒消哩。他肝臟一定有毛病。」
他拿出一付悲天憫人的眼色來瞧著那雙紅眼睛,有時候得瞟邱老師一下——好像怕這一位罵他多事似的。一面可又屏住呼吸,想聽聽那張厚嘴唇嘟噥著些什麼。
邱老師把視線打書上移到事務員身上——瞧著他踮著腳走出門去,還晃過那張長臉來膘金老師一眼。
「真是孱頭!」邱老師把嘴一扁。「他一定是到廚房裡去對長壽發脾氣去了,哼!」
他知道丁老師動了動臉子要跟他說話,就趕緊收回了眼睛——裝做專心看書的樣子,一面摸摸自己的右邊胸脯,靜聽著自己的呼吸。
那位訓育主任還繃著個臉,翻著兩片厚嘴唇——動呀動的,一看就知道世界萬物都得罪了他。一上了課就更加容易動火,瞪著眼瞧著那班孩子——總巴不得挑出一點錯處來。
「王乾生!」這位金老師走下了講台。「我叫你回去把扣子釘好,為什麼不釘好?」
過會兒他又咆哮著:
「老師跟你說話——你應當怎樣?坐著說話麼!」
那孩子慌慌地站了起來。又黃又瘦,臉上乾巴巴的——叫人疑心他不是個有血有肉的動物。
金老師瞧著他那副樣子就格外生氣。
「說呀,說呀!扣子為什麼不釘的?你家裡的人死光了麼。……天生成的流氓胚!花子胚!……說呀,說呀!」
這裡他使勁扭著別人的耳朵搖了幾搖。
「我……我……」王乾生拚命忍住哭,聲音打著顫。「我媽沒有工夫……她要……」
「嗯,你總有理。你總有理!你這!你這!……」
拍!——這麼劈了一個嘴已,那孩子給打得倒到了座位上。
「你這個流氓家庭!——你這個!」訓育主任咬著牙,臉子發了白。這裡他忽然在那張小矮桌子上捶了幾下,震得他們的筆硯直跳著。「混蛋!——你這個混蛋!叫你坐著回老師的話啊?……手伸出來!」
他隨手拖來一塊硯池,用著他全身的勁打著那個的手心。這教室裡就響著一種緊張的,叫人感到壓迫的脆聲,還混著那種壓得嗓子打顫的哭聲。有時候那個小鬼忍不住用那隻手來擋一擋,於是分明地聽到了敲著骨頭的那種又麻木又沉重的響聲。
直到他膀子發了酸才放手。那雙紅眼睛還是突出著。
「不許哭!……再哭!」
於是掏出一塊手絹來揩揩左手,在學生座位中間巡行一遍,走到了那個西裝孩子跟前他才平了氣:
「曾珍,坐好。這樣坐著背要駝的,曉得吧。」
他摸摸曾珍的腮巴子。
孩子們都靜靜地坐著,連外面的蜜蜂叫都聽得見。
可是一回到了講台上,金老師又發起脾氣來:他怪他們算術本子寫得太髒。
「施國興!我叫你賠本子的——為什麼不賠?學校裡發了本子給你們,就讓你們這樣糟蹋,嗯?」
那個施國興機械地站了起來,一點沒表情地答:
「我爸爸沒有錢,他不許我賠。」
「什麼!」老師又瞪著眼。「沒有錢賠本子——就該用心寫呀。為什麼弄得這麼髒,嗯?你看曾珍他們的寫得多乾淨!」
那孩子動著嘴嘟噥一句什麼,似乎很怕別人聽見。他知道曾珍他們換過了四五次本子,並且演草之後還經老師改正了才謄清的。
金老師暴跳起來:
「有你多嘴的!……又不寫好,又不賠本子,你倒你倒……真是流氓!——硬要綁到小東門去槍斃才好!……來!」
他一下子找不到武器,就在別人腦袋上肩腫上死命送了幾拳。為了那個小流氓竟掙扎了一下,他的手就下得更重了些。
接著把那些髒本子的主人都打了一遍。他們誰也不肯賠本子,讓查學的看著叫老師丟臉。他們都是頑皮的,野蠻的。據他說來——他們父兄自己就是花子胚,就是流氓。他認為他們家長送他們進學校只是為了要搗亂,要叫老師們聽局長他們的閒話。
這麼著他就把一肚子的冤屈向他們肉體上發洩。
未了他喘著氣說:
「聽著,你們這幾個——哼,小心些!警察正在那裡捉流氓……槍斃!哼!你們專門在學校裡搗亂……」
忽然他瞧見門外有幾個學生在張望著,就趕緊轉過臉去:
「你們為什麼不上課?」
「佟老師還沒有起來。」
「那你們去自修呀,在這裡看什麼!混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