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理——>三里灣——>34 國慶前夕
34 國慶前夕
這天夜裡,幹部們在旗桿院分成三個攤子,開會的開會,辦公的辦公,因為九月三十號是社裡年度結賬的日子,有好多事情都要在十月一號的大會上交代,又加上開渠工作,正經決定十月二號動工,也要在這大會上作出準備工作報告,所以他們這天夜裡特別忙。
黨支部委員和正副社長在北房外間(會議室)裡審核由金生擬定的新社章草案和新社幹部候選名單草案。范靈芝和李世傑在東房裡結束本年度工賬和各戶分配尾數,訂立下年度的新賬。北房的套間裡是留給玉生和馬有翼來檢查開渠準備工作用的,現在只來了馬有翼一個人——這事本來該總指揮張樂意主持,因為他又是社長,要參加外間那個會,才委託了副總指揮王玉生。馬有翼是開渠指揮部的會計,又被聘請為秘書,所以也來參加工作。玉生正和他們的總務王滿喜在儲藏室裡清點開渠要用的工具、材料,所以還要等一陣才能來。
有翼在北房套間裡,一邊抄寫著要在大會上張貼的各段分組名單,一邊等候著玉生,忽然聽到有些人在東房裡交涉立戶口的事(因為社員中有了分家的、出外的、結婚的……一些人事變動,自十月一號以後,記工、投資、土地分紅、社員與社的其他經濟往來,都要按新戶口計算),他便想起自己的事。他是個新社員,對社裡這年度的規定雖然也聽說起過,卻不像一般老社員那樣關心。當他報名入社那時候,家還沒有分清;這幾天雖說分清了,自己又當了開渠指揮部的秘書兼會計,忙得沒有想起立戶口這事來,現在經別人提起,他才想起來了。他趁玉生還沒有來,便先跑到東房裡來辦這件事。這時候,靈芝正忙著結束分配賬,見他進去了,便仍按朋友關係和他打過招呼,不過手裡沒有停止工作;有翼雖說才當了兩天秘書兼會計,對靈芝這種忙碌已經能夠諒解了。直接管立戶口的是李世傑。有翼等前邊的一個新立戶口的辦完了手續,便和李世傑交涉自己立戶口的事。李世傑問他怎麼個立法,他說:「我大哥、大嫂算一戶,我和我爹、我媽、玉梅算一戶。」這出乎李世傑和范靈芝的意料:他爹他媽向來和他大哥是一氣,為什麼又和他分在一塊呢?他和玉梅還沒有結婚,為什麼先把戶口調過來呢?靈芝只看了他一眼,仍然繼續做自己的工作,李世傑順口問:「你和玉梅不是還沒有結婚嗎?」「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三號(中秋節)!」說了又看了靈芝一眼,好像向她說:「你不要小看我!我比你結婚在前!」靈芝只微笑了一下,沒有感到有什麼驚奇。
原來老多壽這幾天的思想也有點改變:在菊英沒有分出去、有福沒有把地捐給社、有翼沒有提出分家之前,他只想多積一些糧食,學范登高買兩頭騾子,先讓有餘趕著跑個小買賣,以後等外邊的兩個兒子也回來了,家產也發展得大了,又有財產又有人,全三里灣誰也不能比馬家強;菊英分出去以後十幾天的變動,給了他個很大的教訓,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個兒子就有三個再也不會聽他的指揮,他便有些灰心。二十號給他送旗的人散了之後,他向他老婆說:「我看這樣就好!咱們費盡心機為的是孩子們,如今孩子們不止不領情,反而還要費盡他們的心機來反對咱們,咱們圖的是什麼呢?我看咱們也不如省個心事,過個清淨日子算了!」他老婆說:「可是咱們兩個人該跟著哪個孩子過日子呢?」在報名入社那一會兒,他還把自己和老大算在一起,這時候他一考慮到自己以後的事,就又變了主意,不過他先問他老婆說:「你願意跟誰過?」「老大倒是個好孩子,不過他那媳婦有時候我也惹不起!」「媳婦倒還是小事!老大那人尖薄得很!跟上他,眼前咱們還能勞動他倒很願意,趕到咱們再上些年紀,自己照顧不了自己的時候,恐怕要受老罪!你看跟有翼怎麼樣呢?」有翼倒是他老婆偏愛的一個小孩子,不過她一想到有翼要娶玉梅,就有點氣惱。她說:「他要是勾得個玉梅來,咱可惹得起人家?」「你要惹人家幹什麼?我看玉梅是個好姑娘——人也忠厚,做活的本領也比咱有翼在上,滿過得了日子。依我說咱們老兩口子最好是跟有翼過到一塊兒,只是你掛著個『常有理』的招牌,恐怕人家不願意要你!」「你這老傢伙又來挑我的眼兒!難道你那『糊塗塗』招牌比我的招牌強多少嗎?」「好好好!不要動氣!我是跟你說著玩的!咱們還是談正經的吧!你要知道:咱們兩個人,都是不受青年們歡迎的人物,真要想跟人家在一塊過日子,還得費好大勁兒才能說通。現在先要你拿一拿主意。你要願意了,我再想辦法。」他老婆一想:四個孩子有兩個不在家,眼前這兩個她都有顧慮。她說:「咱們有十六畝養老地,誰也不要跟,自己過日子怎麼樣?」「不好!這個我可見得多了:凡是給孩子們分開家老人們自己過日子的,到了自己不中用的時候,差不多沒有好結果——財產大的,孩子們為了謀財產,誰也恨不得讓他們早死了自己早謀到手;沒有財產的,在能勞動的時候不靠攏孩子,到了不中用的時候,累著了誰誰沒有好氣,還是不如早一點靠攏一家。」他老婆向來就佩服他在為自己打算方面是個精細鬼,所以經他這麼一說就同意了他的主張。他說:「你同意了,咱們就想個辦法:咱們跟有翼直接說話不行——一來有翼怕玉梅不贊成他,他就不敢答應咱們;二來我去跟有翼說這話,就要得罪老大,不如轉個彎兒請幹部們來給咱們主持一下。你明天出面去找一下調解委員會的秦小鳳,就說咱們入了社,不願意和有翼分家了,讓她來給咱們說和說和。她要來跟有翼一說,有翼必不願意,咱們就借這機會讓她參加一下咱們分家的事。談到咱們兩個人跟誰過日子的時候,我說我願意跟老大,你說你願意跟老四——你愛有翼是老大也知道的,不會引起什麼麻煩——最後我裝作惹不起你,只好同意你的意見。這樣一來,有翼和玉梅要是不願意,自然有秦小鳳會去說服他們,又可以不得罪老大。」他老婆同意了他這個辦法,在二十一號夜裡動員婦女的會上碰上了小鳳,提出這個要求;小鳳後來同著玉梅和金生研究了一下對付的辦法,理由雖然和馬多壽想得不同,可是研究的結果正合了馬多壽的希望,所以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把問題解決了。馬多壽老兩口子就這樣才和有翼分在一塊?br>
李世傑給有翼立上名字、登記過土地、牲畜之後,又問他說:「那麼你大哥怎麼沒有來報戶口呢?是不是你爹跟你分在一塊,他自己就不入社了呢?」有翼說:「他說他還入,不過因為我媽不願意跟他分在一塊,他心裡有點不痛快,況且也不知道社裡的規矩是今天立戶口。你們可以打發人去通知他一下!」李世傑說:「暫且給他浮記上一個名字,記著工再說吧!」
這時候,玉生和滿喜清點完了開渠用的東西到旗桿院來了。玉生聽見有翼在東房說話,便喊他說:「有翼!快來干咱們的吧!」有翼走出東房來,滿喜走進東房去。
滿喜向李世傑說:「也給我立個戶口!」李世傑說:「早就給你立下了!」「我知道!我是請你把小俊寫在我的戶口上!」「哪個小俊?」「咱們還不就是那麼一個小俊?」「怎麼一回事?」「我和小俊快結婚了!」「幾時結?」「八月十五!」「怎麼就沒有聽說?」「也說過,不過是沒有和你說!」
滿喜和小俊的事進行得似乎很秘密,靈芝這幾天忙得喘不過氣來,沒有聽到,聽滿喜這麼一說,也覺著是一條新聞。
北房外間的會議,正由金生解釋他擬定的新社章草案。他談到下年度的社,大小幹部就得六十多個,大家覺著這數目有點驚人,有的說「比一個排還大」,有的說「每兩戶就得出一個幹部」,有的說「恐怕有點鋪張」。金生說:「我也覺著人數太多,不過有那麼多的事,就得有那麼多的人來管。根據從專署拿來的別的大社的組織章程,再根據咱村的實際情況:社大了,要組織個社務委員會來決定大計,要九個社務委員。為了防止私弊,還得組織個監察委員會,要五個監察委員。要一個正社長,三個副社長,全體社員要組成一個生產大隊,就要有正副大隊長。把全體社員按各戶住的地方分成三個中隊,每中隊要有正副中隊長。每中隊下分三個小組,要有正副小組長。生產大隊以外,咱們社裡還有副業、有水利、有山林、有菜園、有牲口、有羊群,每部門都得有正副負責人。這些部門各有各的收入或開支,就都得有個會計。在社務方面,除了正副社長,還得有個秘書;社裡開支的頭緒多了,就又得有個管財務的負責人。財務部門得有個總會計、有個出納、有個保管。要提高生產技術,也得有個技術負責人和幾個技術員。要進行文化教育,也得有個文教的負責人和幾個文化組長。六十多個人還沒有算兼職,要沒有兼職的話,六十多個也不夠。我覺著這樣也好:一個社員大小負一點特殊責任,一來容易對社務關心,二來也容易鍛煉自己的作事能力。」社長張樂意問他說:「究竟得六十幾個呢?」他說:「這個馬上還不能確定,因為這些人有的應該由社員大會選出,有的應該由他的小單位選出,有的要由社務委員會聘請,不到選舉完了、聘請完了,還不知道一共有多少兼職的。」他解釋過人數多的理由,便又接著解釋章程上別的情節;解釋完了,便讓大家討論、修正。
討論完了章程,便討論候選人名單。這個名單很長,不必一一介紹,其中原位不動的,有社長張樂意、副社長秦小鳳、王金生、耕畜主任老方(馬老方)、山林主任牛旺子、會計李世傑——張樂意又兼大隊長、李世傑稱為總會計;原來是幹部而調動了位置的是魏占奎當財務主任、王寶全當技術主任;新社員當主要幹部的是范靈芝當社長的秘書兼管一部分總會計的事,王申當副業主任、王滿喜當一個監察委員、馬有翼當文教副主任;其他幹部也有老社員也有新社員,各小組幹部和應該聘請的幹部沒有列在名單之內。大家討論了一陣,稍稍加了些修改,也就確定下來。
兩個草案討論完了,又談了些第二天大會上應該準備的別的事情,就散了會。
會議室的會散了,金生和張樂意走進套間裡。張樂意問:「怎麼樣?後天開工沒有問題吧?」玉生說:「沒有問題:除了木匠還得過幾天才能來,石匠已經來了,各段的傢伙也準備足了,各段分組名單已經和各段長商量好了,總賬和各段的賬已經立起來了,工地規則和算工辦法草案是你們已經討論過的了,只要明天在大會上通過了規則和辦法,散會後各段各組碰一碰頭選舉一下小組長,把傢伙分配一下,後天開工就成了現成事。」
這時候,有翼正在抄寫沒有抄寫完的算工辦法,玉生正拿著個編織以後又報名參加的幾個勞力的名單分別往各個組裡填補。金生和張樂意隨便翻了翻已經準備好了的賬簿、文告,就走出來又往東房裡去。
東房裡的賬已結完,李世傑已經走了,留下靈芝一個人翻著賬本把重要的數字往她寫好的報告裡填。金生和張樂意也問了一下情況,見沒有問題,也就放了心,回去了。
靈芝填完了報告裡的數字,這十來天最緊張的工作才算告了個段落,覺著身子有些累,便靠到椅背上來喘氣。她閉上了眼,想讓眼睛稍稍休息一下然後再回家去,可是閉了一會,不知道怎麼樣一下就想到有翼和滿喜來立戶口的事,又由這兩對青年結婚想到自己結婚的事。八月十五這個節日,她一向很感興趣。她在小的時候,每逢這個節日,總是愛在月光下吃自己最愛吃的東西,玩自己最滿意的玩意兒;到了中學以後這幾年,在這個節日裡,又愛找自己最滿意的朋友在月下談天,談到半夜也不肯散。現在她想:「今年這個節日該怎樣過呢?小孩子的玩法已經過去了,學校的好朋友已經四散了,人家別人有了對象能趁著這一天結婚,咱也找了個對象,不止沒有顧上準備結婚的事,自從登記以後,兩個人在一個旗桿院辦公,都忙得連句話也顧不上說……」她正這麼閒想著,忽然聽見北房的門響,玉生和有翼從北房裡走出來,她趕緊睜開眼,站起來走到門邊叫住了玉生,讓有翼一個人走了。
玉生搞完了他的工作,也覺著很輕鬆,走進東房裡來見只有靈芝一個人,便覺著可以坐下來談談。他們把兩把椅子並在一塊兒坐下,靈芝便先問他說:「工作搞完了?」「完了。你哩?」「我也完了。」「可算鬆一口氣吧!」「八月十五你打算怎麼樣過?」「後天一開工就又忙起來了,哪裡顧得上過節?」「我也一樣:一過了明天,就要評入社地產量、訂生產計劃,不過晚上忙完了工作,還是可以過一過節的!」「請你到我家裡玩去好嗎?」「那樣也還好!讓我報告你這個消息:有翼和滿喜都要在八月十五結婚哩!」「我知道!玉梅在家裡說過!」「咱們是不是也可以趁一趁這個日子呢?」「咱們一直忙得沒有顧上準備,明天還要開會,後天就要開工,哪裡還來得及?」「有什麼要準備的?依我說什麼也不用準備,還跟平常過日子一樣好了!」「就連收拾房子的工夫也沒有!」一說到收拾房子,靈芝便又想起他南窯裡那長板凳、小鋸和別的東西,便說:「不要收拾了!那些東西安排得都很有意思!」「連件衣服也沒有做!」「有什麼穿什麼吧!一對老熟人,誰還沒有見過誰?」說到這裡兩個人一齊笑了。他們又具體商量了一陣,玉生也同意了。
靈芝問:「咱們是不是也要另立戶口呢?」「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想過,還是因為別人來立戶口才引起來的!」「我不願意另立戶口——多麼麻煩?誰給咱們做飯吃呢?」「我也沒有想過這問題!」她又想了想說:「這樣子好不好?咱們都回去和家裡商量一下,最好是不用另立戶口,你作的工還記在你家,我作的工還記我家,只是晚上住在一塊;這辦法要行不通的話,後天食堂就開門了,咱們就立上個戶口,到食堂吃飯去!」「穿衣服呢?」「靠臨河鎮的裁縫鋪!」「那不成了個特殊戶了嗎?」「特殊就特殊一點!這又不是走資本主義道路!」
他們的話就談到這裡。這時候,將要圓的月亮已經過了西屋脊,大門外來了腳步聲,是值日帶崗的民兵班長查崗回來了。他兩個就在這時候離了旗桿院,趁著偏西的月光各自走回家去。
(一九五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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