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俠——>鐵道游擊隊——>第十章 初會微山湖
第十章 初會微山湖
敵人沿著臨棗支線兩側,進行瘋狂的掃蕩,一直繼續了十天。老洪帶著他的游擊隊,在火光和槍聲裡,從各路敵人的空隙裡,穿來穿去,避免和優勢的敵人正面作戰。當敵人偵察出他們住的莊子,大隊鬼子撲來時,他們又早已無影無蹤了。
政委感覺到,經過這次反掃蕩,這支從礦山拉出的小武裝,已經完全適應了新的環境,熟悉農村的游擊戰了。照例是天一黑,隊員們都準備好行裝,到隊部指定的道南或道北的秘密村莊裡宿營。一進莊,陳四被選為司務長,很會和莊長打交道,號房子要給養,從彭亮手裡去取錢買菜。因為彭亮是全隊的經濟委員,從票車上搞下的款,一批交給上級,一批留下公用。他們不像一般游擊隊那樣一切都靠老百姓供給,而是要東西都給錢。夜裡大家都睡在草鋪上,只有崗哨在村邊巡邏。天拂曉,這是敵人奔襲的時候,他們便拉出莊子,到山上隱蔽起來,派人在高處瞭望著敵人的動靜。當發現敵人向這裡來時,他們就轉移到其他地方去。
這夜,他們宿營在道南的山坡上一個小山莊裡。隊員們都睡下了,只有隊部住的小草屋子裡還有著燈光。政委坐在草鋪上,熱情地注視著小坡,這年青人正在燈下擦槍,他使的是從票車上繳獲下來的一支日本匣槍。從他熟練的擦槍動作中,政委感到他簡直是一個很幹練的青年游擊隊員了。「小坡,這些日子怎麼樣?」
小坡知道政委問這話的意思,是問自己過不過得慣游擊隊生活,因為政委經常這樣問隊員,解釋游擊生活是艱苦的,他們要靠兩條腿和敵人捉迷藏似的轉圈子,但他們的任務是很光榮的。所以當聽到政委「怎麼樣」的問話時,他就揚著眉毛,睜大眼睛笑著回答:
「很好呀!我們這樣生活很有意思,現在再要叫我像在炭廠時那樣蹲起來,我倒過不慣了。我們這樣很好,鬼子可就不痛快了,他們老挨揍,總找不到我們,鬼子的肚子要氣破了!」說到這裡,小坡哈哈的笑起來,笑得是那麼天真。接著他又指著腳上兩隻飛了花的鞋子說:
「政委!論意見麼,就是鞋子老不夠穿,往日在棗莊,三個月穿不破一雙,現今一個月一雙還不夠。再一個就是咱們好久不搞火車了,有時夜間放哨,聽見遠處火車嗚嗚的叫,我心裡就癢癢的。政委,咱們以後得多搞火車呀!」
「當然!」政委肯定的說,「我們是鐵道游擊隊,任務就是在敵人鐵道上活動,當然會經常搞火車的。」
政委打了個呵欠,準備到草鋪上睡了。他看見王強在那裡呼呼的睡得很甜。可是老洪卻蹲在牆角,在那裡悶悶的抽煙。李正知道老洪這兩天的心事,他在為打旗工人老張的死而難過著。前兩天從棗莊跑出來的人說,貼標語的第二天夜裡,老張就被鬼子抓去了。這老人為了幫助鐵道游擊隊的抗日工作,受盡了鬼子的折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了。
「休息吧,老洪!」政委安慰著他的大隊長說,「我們會為老張報仇的!」
「沒有什麼!」老洪是個剛強如鐵的人,不輕易流露自己悲痛的感情。當胸中的悲憤象火燒的時候,他的薄薄的嘴唇緊閉著,微向上斜著的眼睛顯得特別亮,說話時是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憤怒到極點的時候,他的上下牙就磨得格格的響。他無論有多大的悲痛,也不喜歡別人安慰,這是他充滿苦難的童年,毫無援助的向殘酷的命運搏鬥所形成的性格。政委對他的性格是充分瞭解的,可是他還是不願把他心底的悲痛表現出來,只說了聲:「沒有什麼!」但他對政委是很敬愛的,所以又像解釋又像申訴的說:
「他是個很好的老頭呀!」
「是呀!」擦好槍的小坡也插進話了。雖然他們都沒談出名字,可是心裡都知道談的是誰,因為工人老張的死,使每個隊員心中都引起不小的波動。這熱情的年青人就說:
「打票車的那天晚上,我跳牆到他家裡,一見面他緊握著我的手。當我把標語傳單交給他時,他只說:『行!行!』一點也沒考慮到自己的危險,卻連連的問我打票車傷了自己人沒有,你說他多關心咱們呀!聽說他死時一句熊話都沒說,他對著鬼子的刺刀沒有低頭。他說:『我就是通游擊隊,因為我是中國人!』可是他沒有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就這樣被刺刀戳死了。……」
屋裡一片沉靜,人們都在默默的悼念這位壯烈犧牲了的可敬的老工人。突然外邊一陣腳步聲,站門崗的小山在隊部屋門口喊了一聲:
「報告!」
「進來!」
隨著老洪簡短的回話,小山引進兩個人來,頭一個老洪認得是老周區中隊的通訊員,後邊是個穿莊稼人衣服的老頭。他沒有看清老人的臉,只看到老人頦下的白鬍鬚。他認為這可能是通訊員找來帶路的嚮導,可是卻奇怪為什麼找這樣足有六十歲的老人呢?
在老洪端詳老人的時候,政委把信接過去了,因為老洪不大識字,在山裡部隊上一年多曾學了點文化,但識的字還不多,尤其是草字,所以有信照常都是政委接過去。李正對老人招呼了聲:「請坐吧,老大爺!」然後在燈下看信了。信是兩封:「一封是老周交換情況的信,另一封是山裡司令部來的急信。政委的目光在第二封信上停的時間較久,甚至每個字都在過濾似的仔細看著。他很快就給老周開了收條,打發通訊員回去。當小山和通訊員敬了個禮走出屋門時,老洪看見白鬚老人還依然坐在小坡身邊,他心想這個嚮導怎麼不和通訊員一道回去呢?正詫異間,政委從信紙上抬起眼睛,嚴肅的對老洪說:
「大隊長!山裡司令部來了命令,我們有新任務。」老洪聽說有新任務,忙推了王強一把,王強忽的從草鋪上坐起來,揉了下眼睛問:
「什麼事?」
坐在燈光遠處的老人,有神的眼睛直盯著看信的人,好像急等著把信讀完,他才能喘過一口氣似的。當李正向他走來,老人很知禮的站起來。政委握了老人的硬硬的手,雖然他看見老人的背微微有點駝,但他從握手中感到這老人是健康的。
「來,我給介紹一下」政委回頭望著老洪和王強說。「這是山裡來的馮老大爺!」
顯然這稱呼使老人很不高興,他糾正著說:「不,同志!不要叫大爺,咱們都是同志呀!」
「對!是同志!」政委笑著說,「因為你的年紀大,我們對上年紀的人叫老大爺叫順嘴了。這是我們的劉大隊長,王副大隊長。」
還沒等李正介紹自己,老人就說:「那麼,你就是李政委吧?」他露出對部隊很瞭解的樣子。
「對的!」王強插進來說。
經過介紹後,老人顯得活潑起來了,他又走過來,一一的和政委、正副大隊長緊緊的握手。他握手時像要把每個人都抱起來似的,並且在每個人臉上都要端詳一會,嘴裡還叨叨的說:
「好!好!我可認識你們了,你們真是一些了不起的英雄!」看樣子,老人在為結識這些英雄而興奮著,他又重新坐下去,胸部不住起伏著,他白鬍子下邊的嘴巴也笑得咧開了。屋裡靜下來,大家在聽政委傳達司令部的新任務。
「山裡的來信,是張司令親自寫的。他談到由於整個魯南形勢和任務的需要,司令部命令我們馬上把部隊往西插到臨城附近,以微山湖為依托,開闢那個地區,展開津浦鐵路幹線的對敵鬥爭。因為那個地方是敵人的戰略要點:臨城位於徐州和兗州之間,臨棗支線從這裡往東伸出,南北敵人進攻魯南山區,都從這裡分兵;兗臨幹線和臨棗支線對我魯南根據地正成環抱形勢。如果我們鐵道游擊隊能像釘子一樣釘在那裡,對敵人是最大的威脅。這樣對配合我們魯南根據地的鬥爭,將更富有意義。同時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臨城附近是我們魯南根據地與湖西根據地聯繫的交通線,最近國民黨周侗部隊不斷的配合敵人,進攻我湖西八路軍,向湖這邊侵襲,企圖配合鬼子從這裡割斷湖西與魯南的聯繫,以便各個擊破我們。所以我們到那裡後,不但要破壞敵人的交通,而且要維護我們的交通。就是要我們掌握住敵人的封鎖線,使兩個抗日地區聯繫起來。……」
李正看了下老洪和王強,他們在點著頭,領會著上級的意圖。他是盡力把信上的字句都帶講解的談出來。他看了一下信的後半段,又接著說下去:
「我們在棗莊活動的任務,現在已告一段落。在這裡,我們按照上級的指示,完成了組織武裝的任務,並且有力的配合了山裡的反掃蕩。我們搞洋行、打票車的戰鬥,震撼了敵偽,對山裡反掃蕩的鬥爭,作了很大的貢獻。並且在這幾次的戰鬥鍛煉中,我們的隊伍是壯大了。司令部希望我們克服一切困難,來完成黨和上級交給我們的新任務。
「當然,這任務是艱巨的,而且到了新地區,一切不如我們在棗莊熟悉,是會遇到困難的,這一點司令部也為我們打算到了。因為我們在棗莊、臨棗支線上已鬧得天翻地覆,惹怒了敵人,敵人將加強對臨棗支線的控制,我們今後的活動是會更困難了。現在敵人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臨棗線,我們突然插到臨城,乘敵人的空隙,在那裡是可以創造出立腳的條件的。再一個,就是司令部已經指令在微山湖一帶活動的黃河大隊和運河支隊今後主動配合我們。到時我們可以和他們聯繫。再其次,就是最近那邊鐵道線上也有一部分會扒車的,聽到我們搞火車,也要求成立鐵道游擊隊。聽說他們已初步組織起來。」說到這裡,政委就指著白鬚老人笑著說,「這位馮老同志,就是這班人的鼓動者和組織者,他和張司令是老朋友,這次到山裡去請求,請司令部能給他們一個番號,作為八路軍的鐵道游擊隊,正式活動起來。司令部的意見,要我們到那裡去,和他們合編在一起。他們也同意。他們都是臨城本地人,對當地情況很熟悉,這也是我們在那裡活動的有利條件。這次馮老同志到我們這裡來,就是作為我們到那邊去的嚮導的。司令部指示我們到那裡去後,主要是先熟悉那裡的情況,如有困難,最近就調我們進山去整訓一個時期,以便今後再大力開闢那個地區,看樣子司令部是下了決心的。」
政委結束了傳達,老洪捶了下大腿,有力的說:
「我們有決心開闢那個地區,臨城那地方,隊員們也並不生疏,因為過去扒車也常到那裡,那邊車上車下的工友也熟悉。」
現在劉洪望著這剛才被誤認為嚮導的馮老頭,感到分外的親切。老人紫銅色的臉上那一條條的皺紋,像刻在鋼板上深而不亂。雖然他是個莊稼老頭,但老洪卻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有點像打旗工人老張,所以笑著問:
「你認識張司令麼?」
「是啊!我們是老朋友了!」老人說,「說起來話長啦,想當年大革命搞農民協會的時候,我們都在一起,說句不中聽的話,那時您還小啊!十多年前了。」
聽說老人是老革命,政委和王強都圍著老人坐下,以非常尊敬的眼色望著老人。老人繼續說:
「那時節,咱們共產黨和國民黨第一次合作,北伐大革命,鬧的轟轟烈烈,那時毛主席就在湖南搞農民運動呀!我們山東也搞起來,張司令和我就在這一帶領導農民打土豪劣紳。可是以後國民黨向洋鬼子、封建軍閥投降了,回頭殺起共產黨來了。殺農民、殺工人,我們搞革命的那一夥子,有的被殺了,有的坐牢了,有的就遠走高飛了。我跑到外鄉,流落了好幾年,才偷偷的回到家鄉。可是老同志一個也不見了,從此,我失掉了黨的關係好多年。抗戰了,」說到這裡,老人說話更有勁了,他說:
「咱們的黨又從地下站出來。鬼子來了以後,張司令又在魯南拉隊伍,我就去找他,他一見面就說:『老夥計,還沒有被殺呀!』我說:『還活著!咱們再怎麼幹一夥吧!』他說:『你沒看看你的鬍子麼?』我用手把胸前的鬍子向眼前挪一挪,一看的確是白了!可是我說:『老了就不能幹了麼?革命又來了,咱光看著別人幹麼?』以後張司令看我堅決,就說我幹部隊是不行了,還是回到地方上,去作地方工作,發動群眾抗戰吧!我就回去了。我在地方上和窮人還有些關係,干革命的人,一刻也不能離開群眾呀!鬼子佔了鐵道線,駐在臨城車站,有些平時好扒火車的年青人在閒著逛蕩。前些時聽說棗莊有一夥子游擊隊殺鬼子、劫火車,票車上的鬼子叫他們殺的一個不剩,這邊臨城的鬼子聽著頭皮都發麻。這事件傳遍了俺微山湖一帶,風傳著這一班子游擊隊會飛,跑的比火車都快,一縱身子就飛上火車去。聽說裡邊有能人,他的手往車頭上一拍,火車就不出氣了,得馬上停下。他們的槍法,是百步穿楊,從不落空。總之,這活像神話樣的到處傳開,想不到就是你們幹的呀……」
老人是那麼興奮在述說臨城一帶的敵偽、還有老百姓對鐵道游擊隊的傳說,不時的引起老洪、政委、王強陣陣的笑聲。老人又說:
「我就去鼓動這一班年青人,說人家都能這樣殺鬼子,你們空有一身扒車的本事,為什麼不幹起來呢?以後和他們商量著,他們要我去山裡給他們領公事。組織了七八個人,開始偷鬼子點東西,以後又弄了幾支步槍。我就去找張司令,請他下個委任狀,算作八路軍的一個部分。張司令就提到你們,原來你們這班子就是咱們共產黨領導的鐵道游擊隊。是呀!只要有咱共產黨領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都能幹起來呀!聽張司令說要調你們到我們那裡去,而且我們那班人,要和你們編在一起,這太好了!你們到那邊去,得好好領導我們呀!我們那裡有山有水,是個好地方,到那裡,我們一定請你們吃微山湖的大鯉魚!」
聽完老人的講話,老洪才感到他們過去這一段鬥爭,在敵偽以及沿鐵路線人民群眾的心裡,引起多麼大的影響啊!他現在又要帶領他的隊員到老人的家鄉去迎接新的鬥爭任務了。現在他迫切需要瞭解的,是那裡的一部分未來的隊員的情況。他問:
「他們人數、裝備怎麼樣?」
「九個人,五棵槍!」
「都是短槍麼?」
「不!四棵長槍,一棵短槍;步槍都是土壓五!」
「土槍不管用,上火車找步槍也不得勁呀!」王強從旁邊插進話來了。
「是呀!我們也很想弄短槍呀!可是沒機會。搞這幾支土槍也還是費盡了唇舌,從地方上動員出來的,我們那裡的地主很頑固呀!」老人訴苦似的說。
老洪點了點頭,他從老人的話裡聽出來,他未來的隊員們還沒有經過什麼戰鬥鍛煉。到那裡後,應該很好的影響一下他們。接著他就和政委、王強商量了行動的時間,然後對老人說:
「我們明天晚上出發!」
「好呀!越快越好!」
「明天白天我們移到洪山口,天一黑我們就過津浦路,」政委對老人說,「那裡的路你都熟吧!」
「熟。」
「那麼,你就作我們的嚮導吧!」
「保險沒有錯,」老頭肯定的回答。
「你能走得動麼?」
「別看我年紀大,一天百八十里路,我還可以和你們年青人賽賽,前些時我到山裡去看張司令,九十里路兩頭見太陽。」政委叫小坡在屋裡打了個地鋪,照顧馮老頭睡下,他和老洪、王強,在仔細研究著出發動員的問題。
第二天,這支小部隊順著道南的一溜山坡,向西移動。這東西一帶山坡下的村莊,離鬼子佔領的棗莊鐵道線有十多里路。除了掃蕩,敵偽還沒活動到這裡。晌午,天很熱,他們在一個小山村莊頭上停下休息。莊裡的老百姓都擁上來看這支從東開過來的小隊伍。莊稼人在竊竊的交談著:
「嘿!看這一班子人多整齊,又年青,又神氣,一色的匣子槍!……」
這山村裡也常有抗日游擊隊出現,扛著土壓五,可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整齊的游擊隊。一排溜十八棵匣子槍,每人都是一身藍色褲褂,穿在身上是那麼合體;走起路來利利索索的分外精神;胸前一排密密的布扣子,這是在棗莊礦上常見到的式樣。紅色的綢子在匣子槍把手的地方隨風飄動。全都是黑色的力士鞋子。排起隊來一般高,又都是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身強力壯,臉上發著紅光。大家都在望著那個眼睛非常有神的在隊前講話的帶隊的人,聲音是那麼響亮,揮動拳頭,滿身都是勁。
馮老頭在莊稼人的稱讚聲裡,摸著鬍子,咧著嘴笑著,對身邊的李政委說:
「這簡直是一群小老虎啊!」
政委笑了笑,等老洪講完話,便對他說:
「大隊長!隊員們這種穿戴,到農村來有點刺眼了。我看到那邊去後,我們的服裝也要換一換,更適合於農村些才好。……」
「這是王強同志的點子,」老洪說,「他聽了你的動員以後,認為到那邊去,要給新參加我們部隊的人一個好的印象,他就把棗莊搞火車得來的家當都搬出來了!」
這時王強走過來,聽到大隊長和政委的談話,就眨著小眼插進來說:
「政委!我們這一去,可得像個樣呀!我們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使人家看到咱這棗莊搞洋行、打票車的鐵道游擊隊,到底不熊氣呀!穿戴好,武器好,這一切都是從鬼子手裡奪來的呀!」
「這樣對他們,當然是有作用的。不過我們這次是到一個新地區,而且是農村,在服裝上和農民很懸殊,就會隨時暴露我們的目標。暫時這樣搞一下還可以,因為那地方可能是個空隙,以後鬥爭殘酷了,我們就得和農民一樣打扮了。」「對的!」老洪點頭同意政委的意見,「咱們應該走鄉隨鄉才對!」
「對!」王強眨著眼,摸了一下自己的分發頭,笑著說,「這個樣子,在棗莊很普遍,可是在農村打游擊就吃不開了,到時候我領頭剃掉它!
隊伍又向西進發了。傍晚到達洪山口,出山口不遠就是津浦幹線。他們在一個山莊裡吃晚飯,準備天黑後,橫越津浦路。
在吃飯前,政委和老洪、馮老頭三個到山口的高處,眺望著西邊的地形。三個人站在高石頭上,身上浴著夕陽的紅光,靜靜的屹立在那裡,像三座紫色的銅像。
政委向西望去,眼前除了一兩個小山頭,全是一片碧綠的平原。津浦鐵路象條黑線似的,從北向南伸去;在右邊鐵路盡頭的綠樹叢裡,有個巨大的水塔伸出,那就是臨棗線和津浦線的會合點——臨城車站。他把眼睛越過鐵路向遠處望去,看到一望無際的湖水,夕陽照耀著水面,泛著一片琥珀色的光。靠近岸邊有一座黑色的小山,像伏在水裡的一隻駱駝,背峰露在水上,政委便問馮老頭:
「那是什麼地方?」
「微山島,方圓有十來里,上邊有六七個小莊子,據說那裡是漢張良隱居的地方,是真是假不知道,不過那裡確有個張良墓。這山島西北邊是上百里的水路,東邊靠陸地較近,坐船走八里水路就靠岸,再往東走一里陸路,就是沙溝車站了。從臨城往西到湖邊,走十多里上船;從楊集上船到微山,得走十八里水路。」
馮老頭是那麼熟悉的講解著,政委深深的感到這老人是熟悉當地情況的,他就問老人:「咱那班人現在住在什麼地方?」
「就在楊集,正在湖邊,因為敵人要保護鐵路,鐵路兩旁的村子,都成立『愛護村』。不過湖邊那一帶,敵人除掃蕩出發到那地方,平時還顧不到那裡。今晚上我們就要趕到楊集,離這裡還有二十多里路。」
政委再抬頭望了一下前邊的地形,津浦路正沿著湖邊向南蜿蜒而去。鐵路右邊是微山湖,左邊是腳下的山脈,他在欣賞著這有山有水、未來開展鬥爭的地方。他回頭對老洪說:「這是個好地方!」
「我們在這裡要和敵人展開生死鬥爭!」
他們走向山坡,到莊子裡吃過了晚飯,天已經黑下來。趁著皎潔的月光,隊伍出了洪山口,向山下不遠的津浦鐵路線前進。
彭亮、小坡帶著他們的小隊,走到隊伍的前邊作前衛,擔任著這行進的小部隊的警戒。馮老頭在頭裡帶著路,他拄著一根棗木棍子,上身一躬一躬的,白鬍子不住的飄動。可是他的腳步卻很輕快,如果你從他下半部看他那輕快的腳步,你簡直就不相信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行進。
「要把棍子換上龍頭拐,真像土地廟裡的土地,可是他的腿腳卻和年輕人一樣有勁。」
彭亮聽到小坡的嘻笑,很嚴肅的說:「別看他像土地啊!聽政委講,他還是個老革命哪!」
馮老頭領著隊伍,鑽過鐵路的橋洞。他在路基旁邊往北望了一眼臨城站的燈光,指著鐵路邊的村莊,憤憤的對彭亮說:
「這靠鐵路邊的村子,都被敵人控制著,咱們繞著它走。」彭亮點了點頭,跟著這老頭穿小道,走小溝,繞過村子,在這夜的原野上前進,有時他們就直接從田埂上穿過。老人的腳步越走越帶勁了,一種興奮的力量在支持著他。他身後有六棵匣子槍跟著他,再後邊又是十二棵。這是一支了不起的人馬,他們在棗莊把鬼子鬧得天翻地覆,現在這支神兵被他帶到自己家鄉來了,在這過去他曾鬧過革命的土地上,將要展開偉大的鬥爭。想到這裡,老人彷彿又把十多年前的勁頭拿出來了。像對著自己的鄉親,他揚眉吐氣的說:「我給你們帶來了一支了不起的人馬,好叫日本鬼子知道一下厲害!」彭亮在月光下,看到老人解開懷,像和人吵架似的走著,就問:「老大爺,你累了吧!」
「不累!一點不累!」
又往西繞過兩個莊子,在一個小土嶺旁的村邊,老頭和彭亮小隊停下。這時已快半夜了,老洪和政委趕上來,馮老頭就對他們說:
「這是苗莊,離開鐵路已有六里了,鬼子不常到這裡來,在這休息會吧!這莊上有咱一兩個關係,隊伍在外邊歇歇,咱到裡邊去叫燒點水喝。順便我還可以給你們介紹介紹,大白天到他家很惹人注意!」
王強留在莊子外邊照顧隊伍,老洪和政委就跟馮老頭向莊裡走去。政委在夜色裡看了這莊子,沒有圍牆,已是平原的風味,不像山裡一樣都有石頭圍子。圍牆是游擊隊最討厭的東西,因為它容易為敵人據守,我們不好攻打;我們駐了,優勢敵人包圍上來又不好突圍,所以過去在山裡活動,一進莊子就動員老百姓拆圍牆,以便於游擊隊活動。這裡不但沒有圍子,而且房屋分散,有的簡直就是獨立的家屋,孤立在莊邊或莊頭上。這樣對他們的活動很有利,因為他們在夜間可以秘密潛伏到莊子裡,遇情況一出門就是野外,他們就鑽進禾苗裡,和敵人迂迴作戰了。
這時,馮老頭走到莊後南北胡同口槐樹下一家住院前停下。他並沒有去敲門,卻走到堂屋後邊,從地上拾了塊磚頭,在後牆上輕輕的敲了三下,便和大隊長、政委蹲在院門旁的黑影裡,不一會院門開了,他們便走進去了。
老洪進門時,看到門邊站著一個高個子女人。他們向黑黑的堂屋裡走去,女人又輕輕的把門關,回到堂屋,關上屋門後,把燈點上。
在燈光下,老洪和政委才看稀清女房東是一個黑眉大眼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婦人,明亮的大眼睛是美麗的,裡邊卻含著哀傷,但從端正的鼻子和微向下彎的口形上,很可以看出她是個有志氣的女人。衣服雖是粗布,可是剪裁的很合體。當她在燈光下,望著馮老頭身後提著短槍的人,大眼睛裡閃出一絲驚異,但她卻機警的堆下笑臉問:
「馮大伯,從哪來呀?」她敏捷的搬了三個小凳子,讓客人坐下。
「從棗莊那邊,」馮老頭說。他望著劉洪、李正介紹說:「這是芳林嫂,她丈夫過去是我的徒弟。」接著他對芳林嫂介紹說:「這都是自己人哪,不要怕!」
芳林嫂大方的笑著點點頭:「啊!啊!」
這種大方的點頭,不是農村婦女所有的,老洪感到只有在鐵道職工家屬中間才常看到。芳林嫂雖然在微微笑著,但眼睛裡的哀傷並沒有消失,她的心被很重的沉痛所壓著。馮老頭看了芳林嫂一眼,像又來了精神似的問:
「你知道他們是誰吧?」
「不知道。」
「他們就是棗莊殺鬼子的那一班子呀!打票車、殺洋行,都是他們搞的。這就是棗莊鐵道游擊隊劉大隊長,這是李政委!」
馮老頭這一介紹,像風一樣吹去芳林嫂眼睛裡哀傷的烏雲。她感到一陣振奮。他不知道政委是什麼官銜,可是她知道大隊長是領頭的。她的眼睛充滿著羨慕、敬佩,盯在這剛才馮老頭指給她的劉洪大隊長的臉上,好像要把他認準似的,嘴裡低低的說:
「你們可真行啊!」
老洪這個什麼也不怕的鐵漢子,在芳林嫂的注視下,卻靦腆地低下了頭,因為他過去生長在苦難與鬥爭的環境裡,從來沒有這樣和女人談過話。他低下頭時,無意中卻看到了芳林嫂腳上穿的白鞋子。
「芳林嫂,你去給我們燒點開水喝吧!外邊還有隊伍等著,我們還得趕路!」
「麻煩你了,大嫂!」
「這算得了什麼呢!都是自己人!」芳林嫂說著開了屋門,到鍋屋去燒水了。
當芳林嫂出去後,馮老頭歎息著對大隊長和政委說:「這是個苦命的婦女啊!她丈夫在臨城車站當鐵路工人,她也在那裡住了好幾年,小日子過得不錯。可是鬼子來了,她丈夫沒有跑得及,被鬼子殺了,只撇下一個五歲的小女孩,老婆婆嚇病了,又加上想兒子,整年躺在病床上。因為臨城駐了鬼子,她就經常帶著小孩來娘家住,娘家也只有一個老娘,也常有病。所以她除了傷心她丈夫的死,還得在臨城、苗莊兩頭來回的跑,照顧兩位老媽媽。……」
聽到這裡,老洪和政委歎著氣。老洪這才明白剛進來時芳林嫂的哀傷所在和為什麼穿白鞋了。他倆又聽著馮老頭說下去:
「她是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哪!因為過去我和芳林的關係,所以也常來問問她有啥困難,幫她解決。可是她一口咬定沒困難,一切她都能擔當起來,我才知道她是一個很有志氣的女人。以後和山裡張司令聯繫上,我就在當地秘密的幫助作些工作,山裡常有工作人員到湖西去,從這裡過鐵路,張司令就叫我幫助掩護,有時夜裡我也送兩個幹部到她這裡來,她都能很好的照顧。過往的人員沒有不說她能幹的,她也確實幫我作了不少革命工作。以後我們在這裡活動,掌握臨城敵人的情況,她一定能對我們有很大好處的。她婆家在臨城站,她和那裡的工友很熟,她家住在那裡是人所共知的,並且還有戶口,托她到臨城辦點事准行。她這人的心地也很好呀!」政委聽著馮老頭對芳林嫂的介紹,引起很大注意,他連連點頭,認為這的確是個好關係。他和老洪商量著,像這種關係,要注意保守秘密,不要在群眾面前暴露,以便應付突然情況,使她為鐵道游擊隊能作更多、更重要的工作。同時認為馮老頭把他們領到目的地後,也可回到家裡,要假裝並不認識他們,只派專人秘密的聯繫。
芳林嫂燒好了水,小坡用罐子提出去,大家喝了。他們別了芳林嫂向西出發,臨走出大門,芳林嫂象送著老熟人一樣低低的說:
「以後常來呀!」
「對,我們不會少打擾你的!」
當晚,他們趕到湖邊的楊集,和這裡將成立的小游擊隊匯合。第二天一早,這裡的隊員們從湖裡打來鯉魚,接待了他們。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