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驟雨 第一部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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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

    用威迫、利誘、酸甜苦辣的種種辦法,韓老六收了賣破爛、留分頭的楊老疙疸做他的腿子,想通過他,來打聽農會跟工作隊內部的消息。但是他沒有成功,楊老疙疸二進韓家大院去,跟韓老六的姑娘喝酒和干仗,韓老六一口一個主任的事,農會也都知道了。農會開了一個會,撤消了楊老疙疸的分地委員,會員也不要他當了。在這同時,農會查明了張景祥確實沒有槍,是楊老疙疸造謠誣陷,大夥同意恢復張景祥的會籍,並叫他去領導楊老疙疸所領導的嘮嗑會。

    工作隊同意農會的決定,但又認為張景祥看見楊老疙疸頭回上韓家大院去喝酒,不向農會匯報的這點,應該批評。大伙紛紛議論著楊老疙疸。趙玉林說:「吃裡扒外的傢伙,光是從農會開除,真便宜他了。」郭全海說:「瞅著他都叫人噁心。」李常有說:「真是沒骨氣的埋汰貨。」白玉山說:「倒動破爛,倒動起破鞋來了。」大伙都笑了。

    老孫頭在半道遇見楊老疙疸時,就滿臉帶笑地說道,「楊主任上哪兒去呀?」一轉過身,老孫頭就指指楊老疙疸的背,悄悄地說:

    「瞅瞅那腿子主任。」

    兩面光劉德山也說:

    「老楊真是,想喝日本子森田大郎的洗腳水,要我真不幹。」

    楊老疙疸在元茂屯站不住腳,-到外屯收買貓皮去了。人們不久忘了他,就像他死了似的。

    韓老六十分苦惱。白鬍子、韓長脖和李振江早不頂事。費盡心機收買的楊老疙疸,又完蛋了。屯子裡老是開會,這些小會都討論些啥呢?還在算計他嗎?他不摸底。下晚他老睡不著,常常起來,靠著窗戶,瞅著空空蕩蕩的大院套,聽著牲口嚼草的聲音。

    「中央軍」是過不來的了。他翻來覆去,尋思這件事,第二次叫家裡人把細軟埋藏了一些。到下晚,韓家大院的圍牆腳下,柴火堆邊,常常發出鎬頭碰擊石頭的聲響。

    韓家的馬,蹄子上包了棉花和破布,馱著東西,由李青山和別的人趕到外屯去。但是這事也被農會發覺了。往後,白玉山派了兩個自衛隊,拿著新打的扎槍,白天和下晚,在韓家大院的周圍放流動哨。韓老六家的馬匹和浮物,再也不能倒動出去了。

    韓老六想,家裡的事,農會咋能知道呢?他想不透。他不明白,農會已經成了廣大的群眾性的團體,他和他的腿子都給群眾監視了。

    他家裡的豬倌吳家富,只有十三歲。不久以前,郭全海和李常有聽到韓長脖和韓老六悄悄談起過這個小豬倌。一天,吳家富手裡拿著一條比他長一倍的鞭子,趕著一群豬,從南門外回來,迎頭碰到郭全海,兩個就談嘮起來,郭全海要他下晚參加嘮嗑會。

    當天下晚,韓家大院的人都睡了的時候,吳家富悄悄從炕上起來,走出下屋,打開大門上的那一扇小門,到郭全海的小組上去參加嘮嗑會去了。在會上,小豬倌倒著苦水,說起大伙也都知道的他的家史。他爹死後,娘被韓老六霸佔,不到一年,被賣到雙城的一家窯子。他呢,給韓老六放了四年大豬,還是走不出韓家的大門。頭年他要走,韓老六對他說道:「你不能走,你爹的棺材錢還沒還清哩。父債子還,再放五年豬,不大離了。」

    說到這兒,小豬倌兩眼掉淚,搖晃郭全海的胳膊說:「郭大哥,救救我……」

    郭全海說:

    「放心吧,往後大伙不能再看你受苦了。」

    從此,小豬倌天天下晚溜出來開會。楊老疙疸到韓家喝酒,韓家埋藏和倒動浮物,小豬倌都瞅在眼裡,下晚報告了大伙。自從參加嘮嗑會,小豬倌的瘦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在韓家四年,小豬倌是從不知道快樂的。因為生活苦,十三歲看去好像十歲的樣子,瘦得不成孩子樣了。白天他一個人放二十個大豬,還有好些豬羔子。下晚回來,吃冷飯剩菜,天天如此,年年一樣。他和別的勞金住在西下屋。那是一間放草料的雜屋,隔壁是豬圈,糞的臭氣,尿的騷氣,實在難聞,又招蚊子,常常咬得通夜睡不著。十冬臘月沒蓋的,凍得整宿直哆嗦,韓家的人除了罵他,就沒有人跟他說過話,李青山也常常揍他。他到嘮嗑會裡倒苦水,一邊說,一邊哭,引得好些小孩婦女,也陪他掉淚。

    屯子裡興起嘮嗑會的十來多天以後一天的下晚,半夜過後,韓老六心裡不安,睡不著覺,爬了起來,到院子裡走動。三星晌午1了,遠處有狗咬,接著又有好多腳步聲。韓家的狗也咬起來,有人走近了。韓老六趕緊站在西下屋的房簷下,望著門口,大門上的那扇小門開開了,進來一個人,回身把小門插上。星光底下,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是豬倌吳家富。韓老六從房簷下跳出,一把抓住小豬倌的胳膊,叫喚道:

    「李青山,李青山,有賊了!」

    1半夜過後。

    李青山從東下屋出來,手裡提一根棒子。他們把小豬倌拉到東屋裡,韓老六坐在炕上,氣喘吁吁地問道:

    「你上哪兒去了?」

    「你管不著。」吳家富脫口說出,自己也奇怪完全不怕了。「哦,你也抖起來了,」李青山說。這個平常挨他的揍也不敢吱聲的小豬倌,現在,在韓老六跟前,竟敢牙硬嘴強地說管不著他了。他掄起棒子來罵道:「六爺管不著你,這棒子可能管你!」說著,棒子就落下來,打在低頭躲閃的小豬倌的脊樑上。

    「先別打,」韓老六使勁忍住心裡的火氣,叫道,「叫他說,他們開會盡嘮些啥嗑?說了就沒事。」

    小豬倌仰起臉來說:

    「我不說,打死也不說!」

    韓老六氣得臉紅脖粗地嚷道:

    「好哇,你翻身翻到我跟前來了。我教你翻身。李青山,剝下他衣裳,我去拿馬鞭子來。」

    吳家富被按在地上的時候,尖聲高叫道:

    「救命呀,韓老六殺人了。」

    李青山慌忙拿起炕桌上的一塊抹布,塞在他嘴裡。正是將近亮天的時候,屋裡院外,靜悄悄的,小豬倌的喊聲,從窗戶透過院牆,傳到了自衛隊的兩個流動哨兵的耳朵裡。他們中間的一個吹起口溜子1,在公路上,一邊跑,一邊叫嚷:「韓家大院殺人吶。」另一個徑向韓家大院的大門口奔來。小豬倌吳家富趴在地板上,衣裳剝掉了。韓老六用腳踩著他,心裡尋思:「鞋濕了,-吧。」他掄起馬鞭子來說:「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揍死你也不怕啥。」

    1口哨。

    馬鞭子抽在吳家富的脊樑上、光腚上,拉出一條一條的血溝。李青山也用木棒子在他頭上、身上和腳上亂打,血花飛濺在韓老六的白綢褲子上。不大一會,吳家富沒有聲息了,昏迷過去了,韓老六咬著牙說道:

    「李青山,快到馬圈挖個坑,他翻身,叫他翻個臉挨地,永世爬不起。」

    李青山跑到院子裡去了。外邊有人在捶門,越捶越緊,人聲也越來越多,越來越近了。狗在當院咬。東邊院牆上,有人爬上來了。李青山衝上屋叫道:

    「六爺,快跑!」自己就一溜煙往後院跑去,又忙回頭,從東邊屋角拖過一張梯子來,架在後牆上。他爬上牆頭,連跌帶滾,跳進院牆外面水壕裡,又忙爬起來,穿過榆樹叢子,鑽進一家菜園子裡,踏著瓜蔓和豆苗,從柳樹障子的空隙裡,跑往韓長脖家裡去了。

    整個屯子,都轟動了。啼明雞叫著。東南天上露出了一片火燒似的紅雲。大伙從草屋裡,從公路上,從園子裡,從柴火堆後面,從麥垛子旁邊,從四面八方,朝著韓家大院奔來。他們有的拿著鎬頭,有的提著斧子,有的掄起掏火棒,有的空著手出來,在人家的柴火堆子上,臨時抽出根榆木棒子,椴樹條子,提在手裡。光脊樑的男子,光腚的小嘎,光腳丫子的老娘們,穿著露肉的大布衫子的老太太,從各個角落,各條道上,呼拉呼拉地湧到公路上,匯成一股洶湧的人群的巨流,太陽從背後照去,照映著一些灰黑色的破氈帽,和剃得溜光的頭頂,好像是大河裡的洶湧的波浪似地往前邊湧去。跑在頭裡的,是趙玉林和白玉山。他們帶領新成立的自衛隊,手裡拿著新打的扎槍。大伙衝到韓家大門口,黑色大門擂不開,就都跑到大院東邊的牆外。他們仰望著二丈來高的磚牆,沒有法子爬上去。趙玉林把手裡的鋼槍遞給白玉山,跟一個自衛隊員,到跟前人家去找梯子去了。

    不大一會,他們從一家院裡扛來一根大松木,靠在牆頭上。趙玉林從松木上爬上牆頭,飛身跳進院子裡,四隻大狗咬著衝他奔過來。他背靠著牆,蹲在地上,順手拾起一塊尖石頭,看準一隻甩出去,打在狗的腦瓜上。它痛得汪汪地叫著跑開了。其餘三隻也都不敢再上前。趙玉林從牆頭跳下來時,腿腳碰傷了。他一跛一跛地跑到大門口,抽開門槓,敞開大門。外邊的人,連蕭隊長、小王、劉勝的警衛班在內,潮水似地闖進大院來。

    趙玉林從白玉山手裡,收回大槍,上好刺刀。他端著槍,朝上屋衝去,後面跟著郭全海、白玉山和自衛隊。雪亮的刺刀和扎槍的紅纓,在早晨的太陽光裡,閃著晃眼的光亮。白玉山帶著自衛隊,把韓老六的上屋團團圍住了。趙玉林和郭全海衝進東屋的外屋,炕沿背陰處的地上躺著一個人,差點把他們絆倒。這是豬倌吳家富。趙玉林蹲下身子,用手去扶他,觸到了鮮紅的熱乎乎的血,使他吃一驚。從小豬倌的背上、腚上流出的鮮血,淌在地上。他連忙伸手摸摸他的胸口說道:「還活著,來,來,把他先扶到炕上,老白,快去綁擔架。」

    郭全海和趙玉林,把小豬倌抬上南炕,兩人的手都沾滿了血。紅血變烏了。屋外的人紛紛跑進來,一看這情形,都愣住了。蕭隊長擠到人堆裡,叫喊道:

    「快抓兇手去,別叫他跑了。」

    一句話提醒了趙玉林和郭全海,他們連忙擠出去,帶領幾個自衛隊,衝進裡屋,韓家娘們跟小孩,都坐在炕上,有的站在玻璃櫃子的旁邊。男女大小,都用憤恨的眼睛瞅著他們走進來。

    「韓老六呢?」趙玉林問。

    「不在屋。」韓老六的大老婆子簡短地回答。

    「帶了綁人繩子嗎?」趙玉林忙問。

    「沒有。」自衛隊回答。

    「快找去,把他們一個個都捆起來。」趙玉林說完,同郭全海搜索裡屋一切能夠藏人的角落,打開躺箱、櫃子和燈匣子1。躺箱裡裝滿佈匹衣裳,他們也無心細看,急著要找人。角角落落找遍了,看不見韓老六的影子。

    1床前放燈的矮小方桌子。

    「你呆在這兒。」趙玉林告訴郭全海,「叫她們說,韓老六上哪兒去了?不說只管揍,整出事來我承當。我上西屋去找去。」說完他走了。

    自衛隊找來了繩子,郭全海上去拴韓老六的棗核似的大婆子。她乾哭著說:「郭家兄弟,姑息姑息咱們吧。」

    郭全海說:

    「這會子你會裝了!」

    隨即,他叫一個自衛隊上前,幫他綁好大棗核,又來綁那小婆子,這女人冷丁地昏迷過去,倒在地板上,韓家大小都叫嚷起來:

    「哎呀,出了人命了。」

    韓愛貞也哭起來,但沒有眼淚。自衛隊一時都慌了手腳,郭全海也著了忙了。這時候,老孫頭來了,看了這情形,罵道:「你裝蒜!還不起來?揍你,揍死你,少一個壞蛋,來,大伙都閃開,棒子掄上了。」

    老孫頭手裡的榆木棒子,其實還沒有舉起,小老婆子慌忙睜開眼睛,站立起來,跪著告饒道:

    「別揍呀,我起來了。」

    「快說,耍的啥花招?」老孫頭問。

    「鬧病呀,有啥花招呢?」大老婆子說。

    「真是鬧病,是婦道病。」韓愛貞代替她說道。

    「揍死你。」老孫頭這回真的掄起棒子,大叫一聲。「哎呀,哎呀,快別打我,我說,我說,大叔。」小老婆子說。

    她一面叫喚,一面用手遮住頭。

    「誰是你大叔?做你大叔該倒霉了,快說。」老孫頭一面催她,一面把棒子扔了。

    「我吃了點麻藥,吃多了一點。」小老婆子說。

    「一下就猜透你了,我老孫今年平五十,過年五十一,走南闖北的,你當我還猜不透你們壞蛋的花招?」老孫頭哈哈大笑說。

    「韓老六上哪兒去了?快說,」郭全海問道。

    「那我真是說不上。」小老婆子故意裝做可憐地說道。外屋裡,人越來越多,蕭隊長打發小王去找藥去了,還沒有回來。小豬倌伏在炕席上,他的身上被鞭子抽得紅一條紫一條,脊樑上,臉頰上,好像是被人用刀子橫拉豎割了似的,找不出一塊好肉。血還在流。老田頭來了,擠到前面,看了這冒血的傷口,他掉淚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屈死的姑娘。她也是叫韓老六這樣整死的。現在躺在眼前的,好像是他自己的骨肉一樣。他脫下破布衫子,拿去蓋著小豬倌的淌血的身子。

    蕭隊長說:「別著忙,老田頭,給大伙瞅瞅。」

    小王拿來藥膏和藥布,兩個人動手給他細心地包紮。這時候,趙玉林氣呼呼地擠進來,告訴蕭隊長:

    「跑了,韓老六跑了。」

    「跑了?」蕭隊長跳了起來,起始有一些吃驚,一會鎮定了。他說:「跑不遠的,快分頭找去。」他走到當院,把自衛隊和警衛班和農會的人們,分成五組,分頭到東下屋、西下屋、碾房、粉房、豆腐房、雜屋、馬圈、豬圈、柴火堆子裡、苞米架子裡,到處去搜尋。仔仔細細搜了一遍,僅僅在西邊屋角上發現一架梯子,搭在牆頭上。大伙斷定,韓老六是從這兒逃走的。蕭隊長慌忙跑出大門去,趕到西邊的院牆外邊。水壕旁邊黑泥裡,有兩種鞋子的腳印,一種是膠底皮鞋的印子,一種是布底鞋子的印子。到了水壕的東邊,皮鞋往北,布鞋奔南。蕭隊長站住,想了一下,就邀著趙玉林,跟他往北頭走去,他一面走,一面回頭吩咐萬健道:

    「老萬,快到院子裡牽三匹馬來。」轉臉又問趙玉林:「老趙,你能騎光背馬嗎?」

    「能騎。」趙玉林說。

    「那好,老萬,不用備鞍子,快去快來。」蕭隊長對老萬說完這一句,又對後邊白玉山說道:

    「你帶一些人,往南邊追去,叫郭全海帶一些人,出東門,李常有帶一些人,出西門,都騎馬去,務必追回,不能跑遠。叫警衛班的人分頭跟你們去,說是我的命令。」講到這兒,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張紙,用鉛筆匆匆忙忙寫下幾個字:

    張班長:派戰士跟郭、白、李分頭出東、南、西門,追捕逃犯韓鳳岐。你自己帶戰士兩名,配合自衛隊員張景祥等人,留在本屯,警戒和搜索。蕭祥,即日。

    寫完,蕭隊長笑著向趙玉林說:

    「走吧,走吧,老趙,今兒要試試你的槍法了,你練過槍嗎?」

    「練過,打二十七環。」趙玉林一邊走,一邊說。

    「那行,找到他,他要再跑,你就開槍。」蕭隊長一面說,一面回頭看見老萬騎一匹馬,還牽著兩匹,跑出來了,忙對他叫道:

    「快跑,快跑,老萬,踩死螞蟻不要你償命呵。」

    在車道上,老萬腳跟叩著馬肚,催著馬,旋風似地奔跑著。道旁鵝群嚇得嘎嘎亂叫,張著它們的巨大的雪白的翅膀,撲撲地飛走。豬羊嚇得直往菜園的障子裡鑽。馬的蹄子好像沒沾地似的,起起落落,往前飛跑。但是蕭隊長還在叫著:「快跑,快跑。」

    老萬趕上了他們,蕭隊長和趙玉林翻身上了馬,手扯著鬃毛,三匹馬,一匹跟一匹,都飛奔起來。蕭隊長頭也不回地喊道:

    「老萬,掏出匣槍,注意道上的腳印,順著腳印走。」他們一直跑出了北門,跑到黃泥河子的河沿上,在半干半濕的道路上,在車轍的旁邊,一路都清楚地看見那膠底鞋子的印子。過了小橋,鞋印拐個彎,就看不見了。

    「沒有腳印了。」蕭隊長說。

    「河沿風大,道刮干了,腳印不顯。」趙玉林一面說,一面看著河沿的小道。

    蕭隊長抬眼瞅著黃泥河子跟河的兩岸。太陽燥熱。柳樹有些發黃了。河邊的蒲草有的焦黃了,有的還是確青的。苞米的紅纓一半乾巴了。高粱穗子變成了深紅。到老秋了。蕭隊長尋思:「要是藏在地裡呢?倒是要提防。」

    「老趙,老萬,多加小心,留心地裡。」

    他們順著河沿跑,前邊不遠,分兩股道,一股往北,通往延壽一個大屯落,那裡也有工作隊。一股往西,順著河沿。韓老六是往哪裡逃的呢?看不見腳印,使得他們沒有主意了。蕭隊長勒住馬匹,尋思一小會。他想:「韓老六是決不會奔往那個也有工作隊的屯子裡去的。」他們腿腳一夾,催著馬,一直順著河沿跑。人馬的倒影,在清澄的河水裡,疾速地漂走。前面河沿上,有個木架子,掛著一副網,一個人銜著煙袋,正在架子的跳板上扳網。那人看見他們跑過來,笑著問道:「趙主任,上哪兒去呀?」

    趙玉林一看,這是農會的會員老初,就跳下馬來,連忙問道:

    「呃,老初,你看見韓老六沒有?」

    「沒有看見呀。」老初一面答應著,一面從容地招手,「你來看看,趙主任,今兒捕了一條大狗魚。」

    趙玉林把馬交老萬牽著,走上跳板,老初在他耳邊悄聲地說道:「快上魚窩棚去,在洋草底下。」

    趙玉林跳下跳板,手提著槍,一溜煙似地奔進離岸不遠的一個小小的洋草蓋的魚窩棚。他彎著腰跑進去,用槍尖挑開地下的洋草。一個禿鬢角的大腦瓜,從淡黃色的潮濕的洋草裡露出來了。這腦瓜還盡力往洋草裡鑽。趙玉林一看到這個幾乎跑了的元茂屯的老百姓的大仇家,火就冒上心頭了。他用槍托朝他胳膊上就是一下,罵道:

    「你媽的,還-呢,看你飛上天。」

    蕭隊長和老萬都弓著腰,走進魚窩棚。

    在角落裡,人們找到老初一根草繩子,把韓老六綁上個五花大綁,把他橫搭在老萬騎的那匹青騍馬背上,慢慢地都往回走了。

    老初說:

    「我也得走,」他從浸在水裡的大簍裡,取出他的魚,收起他的網,放在擔子裡。他挑在肩上,趕上他們了。

    「你看這狗魚大不大呀?」老初笑著說,「可要加小心,狗魚最會咬人的。你們看看,這是啥玩藝兒?」他說著,從衣兜裡掏出一塊袁頭銀幣,給蕭隊長和趙玉林看。他一面走一面還說:「韓老六滿頭大汗地跑來,要求藏在窩棚裡,給我這一塊銀洋,叫我不告訴別人。」

    蕭隊長笑著問他道:

    「那你為啥告訴我們呢?」

    老初說:

    「農會會員還能窩藏地主惡霸嗎?他往河沿跑,真是該著。」

    趙玉林說:

    「往哪邊跑,也跑不了。」

    正說著話,前面來了一群人。扎槍的纓子,紅成一片。他們浩浩蕩蕩地奔來,前頭兩個人是小王和劉勝。他們擔心蕭隊長碰到了鬍子,特來接應的。老百姓自動地拿著武器跟他們來了。

    看見抓著韓老六,人們都圍上來了,有人掄起棒子來要打,有人舉起扎槍來要扎。趙玉林說:

    「別著忙,回去過他的大堂1,叫全屯子人來報仇解恨。」但是暴怒的群眾,擋也擋不住,人們包圍著,馬不能前進。

    趙玉林跟蕭隊長和小王跟劉勝,合計一小會,大伙的意見還是回去整,趙玉林翻身騎在一匹沙栗2兒馬上,大聲叫道:

    「大伙閃開路,回去開大會,這兒人還沒到齊,韓老六是元茂屯大伙的仇人,得叫全屯子的人來鬥他,咱們要解恨,別人要報仇,咱們要剝他的皮,別人要割他的肉,還是回去開大會的好。」

    1過大堂:審問。

    2栗色。

    人堆裡有一個問道:

    「再跑了咋辦?」

    趙玉林說:

    「再跑?看他跑得了!」

    群眾這才閃開路,讓那馱著韓老六的青騍馬再往前面走,人堆裡常常有人伸出棒子來,偷偷地揍韓老六幾下。

    郭全海、白玉山和李常有帶領去的人馬,太陽快落了才回。他們都垂頭喪氣,因為沒有找到韓老六。聽說韓老六已經抓回來,都樂壞了。大伙跑到操場上,一下擁上去,動手要揍他,一面罵道:

    「叫人好找,揍死你這老王八操的。」

    蕭隊長攔住大伙,叫他們不要動手。

    人們又把韓老六押起來了。白日和下晚,押著韓老六的笆籬子四圍,有二十來個人自動地放哨。

    蕭隊長回小學校以後,第一句話是問小豬倌怎麼樣了?小王說:

    「送到縣裡的醫院去了。」

    蕭隊長同意農會的意見,把韓家的人都劃地為牢1,同時把院裡屋裡所有的牲口浮物,都叫自衛隊看守起來,箱箱櫃櫃都貼上農會的封條。往後,小豬倌說出了韓老六埋藏財物的地點。圍牆腳下和柴火堆邊的地窖,都挖出來了。運往外屯的浮物也找到了線索。

    1軟禁。

    在事情的順暢的進行中,只有一個漏洞:白鬍子、韓長脖和李青山鑽空子跑了。不幾天,人們發現:韓老六的頑固幫兇,「家理」頭子姓胡的白鬍子,跑到松花江南去了。韓長脖和李青山雙雙上了大青頂子。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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