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奧爾吉-騰諾口述)
「我比科利亞-日丹諾克大,我應該走在前頭。刀子在刀鞘裡,插在腰間;手裡緊握著老虎鉗。我告訴他:『等我剪斷了第一道鐵絲網,你就跟上來!』」
我匍匐前進。恨不得把身子莊進土裡。要不要看著哨兵?看,就是看到威脅或者可能用自己的目光把對方的目光吸引過來。真想看!不,不能!
離崗樓越來越近。離死亡也越來越近了。等待著一梭子子彈打到自己身上。衝鋒鎗馬上就要響起來……也許哨兵早已清楚地看到了我,故意站在那裡耍弄我吧?讓我再爬一會兒?……
已經爬到前排鐵絲網了。橫過身子來順著它,切斷了第一根鐵絲。拉得很緊的鐵絲網突然鬆了下來,嘩地抖動了一下。衝鋒鎗馬上就要響起來?……沒有。也許只我一個人聽到了這嘩地一聲。這響聲可夠大的呀!又切斷了一根鐵絲網。再切斷第三根。把一條腿移過去,再移過另一條腿。褲子被已切斷的鐵絲上的鐵蒺首掛住了,急忙把它搞開。
爬過幾米耕鬆了的土地。後面傳來沙沙的聲音;是科利亞跟上來了,可他為什麼弄得這樣響!?啊,這是他拿的公事包在地上擦出的聲音。
已經爬上主要障礙地帶的斜坡了。這裡的鐵絲網是十字交叉的。又剪斷幾根。前面就是布魯諾蛇形螺旋紋鐵絲網。剪了兩次,清理出一條小路。接著又切斷了主要地段的幾根鐵絲。我們一定是連呼吸都停止了。沒有槍聲。是不是哨兵在想家?還是他今天晚上要去參加舞會!
身體已經移到障礙地帶的外緣了。這裡也有螺旋紋鐵絲網。又被它掛住了。剪開。不要忘記,也不要纏到裡面去——前面還應該有一排外線的斜向鐵絲網。對,這就是。把它也剪斷。
現在該朝土坑爬去了。沒有弄錯,土坑就在這裡。我滾到坑裡。科利亞也跟著滾下來。我們端了喘氣。快些往前走!馬上就要換崗,馬上就要佈置軍犬了!
我們爬出土坑,爬向爐渣堆成的小崗子。這時仍舊不敢回頭望一眼。科利亞著急了,他想快爬,他抬起身來四肢著地爬行。我把他按下去。
我們完全匍匐前進,爬過了第一道爐渣土崗。我把老虎鉗放在一塊石頭下面。
前面就是大路。一直爬到路旁邊我們才站起來。
沒有開槍。
我們大搖大擺地往前走,不慌不忙地走:現在該裝成不受看管的自由人的樣子,自由工人們的工棚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把胸前和褲腿上的號碼布撕掉了。突然,黑暗中有兩個人迎面走來。像是從警備部隊營房往村裡去的。是兩個士兵。可是我們後背的號碼布還沒有來得及撕掉呢!!!於是,我大聲說:
「瓦尼亞!咱們去喝它半升怎麼樣?」
我們慢慢地走著。還沒有上路,但已經離路很近了。我們故意慢慢走,好讓他們兩人先過去,但是,我們並不躲閃,不扭轉自己的臉,逕直向兩個士兵走去。為了不把背轉向他們,我們兩人慢得幾乎停下不動了。他們兩人邊走邊談自己的事,在離我們大約兩米的地方走過去了。這時我們兩人才彼此把背上的號碼撕下來!
沒有被發覺!?……我們自由了!?下一步是要到村裡去弄輛汽車。
但是,怎麼回事??勞改營上空升起了一顆照明彈!接著,第二顆!第三顆……
我們被發現了!馬上就會追上來!跑!
我們不敢再多看,沒有工夫再思考、判斷。似乎是我們的全部偉大計劃已被粉碎。我們朝著草原拚命奔跑,只要離開勞改營遠些!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在坑坑窪窪的地上跌倒,爬起來……可是,那邊的照明彈卻還在一顆顆地升起來!根據過去逃跑的經驗,我們設想:現在馬上就會派人騎馬來追捕,並且帶著一群軍大;他們會分頭向草原的各個方向去追。於是我們只好把全部珍貴的馬合煙不斷地撒在自己走過的地方,同時不斷地向前跳躍。
這就是偶然性!就像迎面飛來了一隻烏鴉,一種完全無法預見的偶然性!生活道路上幾乎每一步都有一些萬幸或不幸的偶然性在守候著我們。但只有在逃亡中,只有在最危險的、最緊要的關頭我們才會充分感受到偶然性的全部份量。在騰諾和日丹諾克爬出鐵絲網三、五分鐘之後,完全偶然地勞改營營區的電燈全部熄滅了。正因為這樣,崗樓上才開始打出照明彈(那一年埃克巴斯圖茲還儲存著很多這種照明彈)。假如兩個逃跑者晚爬出五分鐘,那麼,警覺起來的衛兵就可能發現他們並開槍射擊。但假如逃跑者當時能夠在照亮的天空下面控制住自己,冷靜地看看營區,他們就會發現路燈和探照燈全滅了,他們就會放心大膽地去搞到一輛汽車,那麼,他們的整個逃跑就會完全是另一種結果了。但是,他們的處境是;剛剛爬出來,營區上空立刻亮起照明彈,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肯定是追我們的,衝我們來的!是營區電力網的短暫的停電把他們的逃跑計劃全部打亂了。
既然如此,就必須在草原裡繞個大圈子,躲過眼前的村鎮。這要花費很多時間和力氣。科利亞有些懷疑我領的路線是否正確。真遺憾。
但是,終於走到了通往巴夫洛達市的鐵路線。我們高興極了。站在鐵路路基上回顧埃克巴斯圖茲,為其一片燈火輝煌的景象所震驚:從來沒有覺得埃克巴斯圖茲竟佔有這麼大一片土地!
我們各找了一根根子當枴杖,每人踩著一條鐵軌往前走。這樣,只要有一列火車通過,軍犬就再也無法追蹤我們了。
我們這樣走了大約三百米,然後跳躍著又進入草原。
只是在這個時候,我們才鬆了一口氣,感到呼吸輕鬆,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了。真想放聲歌唱,叫喊!我們互相擁抱。我們是真的獲得自由了!我們充滿自尊感,因為我們下決心逃跑,實現了逃跑計劃,把那一群獵犬們哄騙過去了!
雖然還是剛剛感受到真正的自由,但我們卻覺得主要事情已經完成了。
天空晴朗,深造,滿天星斗。在勞改營裡,由於燈光的照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空。以北極星為準,我frJ按「北北東」的方向前進。然後,往右一偏就可以到達額爾齊斯河畔。逃出勞改營的第一夜必須盡量跑得遠些。走得越遠,就可以使追捕隊的搜索範圍的半徑加倍地擴大。我們一邊哼著各種語言的輕快豪爽的歌曲,一面加緊腳步,以每小時八公里的速度快速前進。但是,由於我們許多月來一直呆在獄裡,我們的腿已經不大會走路了,走起來很累。(這一點我們倒是預見到了,所以原來是打算乘汽車逃的呀!)我們開始不時地躺倒在地,兩人仰身把腿互相支成「人」字形,這樣歇一會兒,起來再走。然後再躺下。再走。
奇怪的是,背後的埃克巴斯圖茲上空的燈光久久不消失。我們已經走了幾個小時,仍舊看得見那空中的燈光。
但是,夜就要過去,東方已經發白。白天,我們不僅不能在這平坦開闊的草原上走,甚至喪這裡躲藏都很困難。這裡沒有灌木叢。連比較高的草都沒有。可是,我們知道追捕隊是一定會利用飛機的。
於是我們就用小刀子挖坑(地很硬,有石頭,挖起來很困難)。我們挖了個約有二尺寬、一尺深的土坑,兩人並排躺進去,把一些干黃刺人的錦雞兒草蓋在身上。現在能睡一覺就好了,恢復一下體力!可是,根本睡不著。這白天的不得已的躺臥超過了十二小時,它比夜間的急行軍還累人。腦海裡翻騰著各式各樣的想法,各種回憶……九月購熾熱的陽光直射在身上,沒有水喝。也不會找到水喝的。是我們違反了哈薩克斯坦地區的逃跑規矩:應該在春天跑,不能在九月跑。但是,我們原計劃是要搞到一輛汽車的呀!……我們從早上五點忍受著極端的痛苦一直躺到晚上八點鐘!全身都麻木了,但是我們不能改變姿勢:稍一坐起,動一動蓋在身上的錦雞兒草,就可能被遠處的騎兵發現。我們每人身上都穿著兩套衣服,簡直要熱死了。忍耐吧!
只有等到夜幕降下之後,時間才是屬於逃跑者的!
我們從坑裡起來,但站立不住,兩腿酸痛。我們慢慢往前走,想逐漸把肌肉活動開。渾身無力,因為整天吃的是干通心粉,吞嚥葡萄糖片。渴得厲害。
甚至在夜晚,今天已不比昨天了,還得提防埋伏,因為毫無疑問已經用無線電通知各地了,一定往各個方向都派出了汽車,特別是鄂木斯克方向。有趣的是,他們什麼時候和怎樣發現我們鋪在地上的兩件棉衣和象棋的呢?根據衣服上的號碼,甚至不必按名單點名,立刻就會知道是我們兩個人跑了。
事實經過是這樣的:第二天清早,幾個出工棚較早的愛幹活的人發現了地上的兩件凍得冰冷的棉衣。很清楚,這是在地上放了一夜的。於是他們就撕掉號碼,把棉衣被在自己身上了:棉衣,這可是好東西呀!所以,看守根本沒有拾到棉衣。被剪斷的鐵絲網只是到星期一傍晚才發現。而且是按照名冊對了一天才弄清楚逃跑的人是誰。早知如此,逃跑者第二天早晨還可以公開地走路或坐車!就因為沒有冷靜地分析照明彈問題,白受了多少苦啊!
當勞改營裡漸漸摸清星期天夜晚逃跑的真相時,人們想起那天滅燈的事來,讚歎不已:「嘿,真精!幹得漂亮!他們怎麼把電源切斷的呢?」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認為是熄燈幫助了逃跑者。
我們第二天夜間的前進速度一小時不超過四公里。兩腿痛得厲害,不斷地要躺倒休息。渴!想喝水冬一夜之間走了不過二十公里。又得找個白天躲藏的地方了,又得躺倒受一天罪!
彷彿前方有個建築物。我們小心地向它爬去。原來是幾塊大漂石。草原上竟會有這種東西是很奇怪的。說不定石頭的凹坑裡面會存著一點水呢?沒有……有一塊大漂石下面有一道溝。也許是胡狼打的洞。鑽進去可不容易。萬一它倒下來呢?那我們將被壓扁,而且還不會馬上死去。已經有些冷了。直到早晨也沒有睡著。白天又沒有睡。於是拿出刀子來在石頭上磨:昨晚用它挖坑時弄鈍了。
白天,我們聽到很近的地方有車輪聲。糟了,我們就在大路旁邊呀。一個哈薩克人趕著大車緊貼著我們這塊大石頭過去了,嘴裡還嘟嚷著什麼。跳出去。追上他?也許他帶著水?但是,不瞭解周圍的情況怎麼能抓住他呢!倒是我們會被人們看見;
追捕隊看來並沒有走這條路。我們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從下面朝四下看了看。相距大約一百米的地方有間破房。我們爬過去了。一個人也沒有。井?!不,已經扔滿垃圾了。角落上有一堆干稻草屑。在這裡躺一會兒嗎?躺下了。還是睡不著。噢,跳蚤咬得厲害!多麼大的跳蚤呀!真多!科利亞身上的比利時西裝是淺灰色的,那上面可以看到黑壓壓的一片。趕緊抖掉。拍打掉。我們又爬回胡狼窩去。時間在流逝,力氣在消失)可是卻不能前進。
黃昏時我們起來了。一點力氣也沒有。渴得難受。我們決定把前進方向再偏右些,早些起到額爾齊斯河。晴朗的夜空星光閃閃。飛馬星座和英仙星座在我看來好像共同組成一個像我們一樣低著頭毅然往前走的老牛的輪廓。我們也在往前走。忽然,前面飛起了一顆照明彈!難道他們已經趕到前面去了?!我們驚呆了.我們看到鐵路路基。眼前就是鐵路。沒有打第二顆。但一束探照燈燈光順著路軌照射過來,光束不斷地向鐵路兩旁擺動。一輛軌道車開過來了,這是在查看草原。馬上會發現我們,那就完了……躺在光束下面等著被人家發現!真窩囊!
軌道車開過去了。沒有發現什麼。我們高興得跳起來。雖然跑不動了。但還是盼望著盡快地離開鐵路,走得遠些。這時烏雲密聚,天黑起來。我們兩人忽左忽右地走著,迷失了正確方向,完全憑猜想往前走。速度也越來越慢,也許還走了些不必要的彎路!
毫無收穫的一個夜晚!……又快天亮了。又得採集錦雞兒草。又要挖坑。可是我的土耳其式彎刀不見了。大概是在躺著或者在鐵路路基上跳躍的時候丟掉了。糟糕!逃跑者怎麼能沒有刀?我們用科利亞的刀挖了一個坑。
只有一點可以自慰。早就有人預言,說我要在三十八歲上死去。當海員的很少有人不迷信。但是,到了這一天早晨,就是九月二十日,我就滿三十九歲了。三十八歲要死的預言已經與我無關。那就是說,我還會活下去!
我們又躺在坑裡。不能活動。沒有水呀……哪怕能睡著也好啊!但是,睡不著。能下一場雨也好1時間拖得太長了。不妙。逃出來已經三晝夜,而我們卻連一口水也沒有喝到。我們每天只吃五片葡萄糖片。而且我們離開營地並不遠,也許才走了去額爾齊斯河的三分之一的路程。勞改營的朋友們可能正在為我們高興,以為我們終於從乳臭未乾的檢察官那裡獲得了自由……
黃昏。星辰。方位東北。我們艱難地走著。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叫喊:「哇……哇!」這是什麼?記得有經驗的逃跑者庫德拉說過,哈薩克人就是這樣喊著趕開羊群附近的狼的。
弄一隻綿羊!有一隻羊我們就得救了!在自由的環境中誰也不會想到要喝血。可是,此時此地,求之不得!
我們偷偷向前爬去。看到房屋了。但看不到井。進房子是危險的。遇到人就等於留下痕跡。我們悄悄走近土坯搭的羊圈。原來是個哈薩克婦女在喊叫著趕狼。我們找了一處圈牆比較低的地方跳了進去。刀叼在嘴裡。我們匍匐著去抓羊。可以聽到羊就在我身旁喘氣。但是,它們紛紛從身旁竄開,逃跑了!我們又從不同的方向朝羊群爬去。怎樣才能抓住羊腿呢?羊又跑掉了。(後來,聊天的時候。人們指出了我們的錯誤所在:一我們是爬過去的,所以羊把我們當作野獸了。我們應當直起身來,像主人似的走過去,羊就會乖乖地聽話了。)
哈薩克女人感覺到有點不對頭,走過來,朝著暗處窺視。她沒有帶著燈火,但是她抬起幾個土塊向這邊扔過來,有一塊打中了科利亞。她朝我這邊走來,馬上就要撲過來了!不知是她看見了我,還是她感覺到了什麼,她突然怪聲怪氣地喊起來:「有鬼!魔鬼!」猛地向後退去。我們也趕緊向後退,跳過矮牆,躺倒在地。傳來一個哈薩克男人的聲音,很鎮靜。大概是說:老娘兒們,看花眼啦!
失敗了。有什麼辦法呢?我們蹣跚著繼續前進。
馬的輪廓!太美啦!太需要啦!我們走到馬跟前。馬站立不動。我拍了它的脖子兩下,把皮帶搭上。我把日丹諾克扶上馬,可自己卻怎麼也上不去,太疲勞了。用兩手抓,用肚皮靠,腿怎麼也不跨上馬背。馬不住地轉圈。一下子,它掙脫了,駝著日丹諾克跑去,把他摔了下來。還好,日丹諾克手裡抓住了皮帶,沒有丟下什麼痕跡。讓他們去猜是魔鬼幹的吧。
我們讓這匹馬弄得更加沒有力氣了。走路更困難。偏偏前面又是一片耕過的地,要在犁溝裡走。我們陷入絕境。拖著兩腿勉強前進。不過,這也是好跡象:有耕地,也就有人家,有人家,也就有水。
拖著沉重的腳步,艱難地走啊,走。前面又出現了一些什麼輪廓。我們臥倒,往前爬。是乾草垛!好極了,牧場!額爾齊斯河就在附近?(其實,還遠著呢!……)我們使出最後的氣力爬上草垛,身子埋在草裡。
這才算睡了一整天覺!連逃跑前的不眠之夜,我們總共已經五夜沒睡覺了。
傍晚時我們醒來,聽到有拖拉機的聲音。悄悄地扒開個草,把頭稍微抬起。我們看到;兩台拖拉機正往這邊開來。不遠處有一戶人家。天色黑下來了。
有了!拖拉機裡一定有冷卻用水!等拖拉機手去睡覺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去喝機器的水。
天黑了。逃跑後已經過了整整四晝夜。我們向拖拉機爬去。
幸好,這裡沒有狗。我們摸到水槽,喝了一口。不行。水裡有煤油。只得吐出來,喝不得。
這裡的住戶家裡什麼都有——有水,也有食物。要不要去叫開門?請人們看在上帝的份上幫幫忙:「弟兄們!好人們!幫幫忙吧!我們是從監獄逃出來的!」這樣行嗎?十九世紀的時候,人們會把盛滿飯的瓦罐、衣服和錢給你送到泰加森林的小路上來,像詩裡講的那樣:
農婦們給我幸來了麵包。
小伙子們送給我馬合煙。
現在我們能這樣幹嗎?別異想天開了!!時代不同了。人們會出賣你!或者是真心誠意地去出賣你,或者只是由於怕受連累。因為為了同情囚犯也會判他們二十五年苦役的。上一世紀的統治者們還沒有想到對那些給別人麵包和水的人按政治罪論處呢。
只好拖著身子往前走。整夜地走。我們盼望到達額爾齊斯河。我們在尋找河的跡象。但是,一點也沒有。我們強迫自己走,毫不憐惜自己。天亮之前,又遇到一個草垛。這次要爬上去就比昨天困難多了。睡著了。也算不錯。
快天黑的時候我們醒來。人能有多大忍受力啊?我們逃跑已經五晝夜了。我們看到不遠處有個蒙古包,它的旁邊有個敞棚。我們悄悄走過去。裡面堆著一些做飼料的粟子。我們裝了滿滿一公事包,想吃幾口,嚼碎,但是嚥不下去。口裡已經完全干了。忽然,我們看見蒙古包旁邊有一個大茶湯壺,足能裝兩桶水。我們爬過去。打開龍頭,——空的!真倒霉!我們把它歪過來,每人只喝了兩口。
我們又向前走去。不斷地摔倒在地。躺著的時候,覺得呼吸就容易些。我們已經不能從仰臥的姿勢坐起來了。要起來,必須先轉身趴下,然後兩腿蜷起來,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就這樣也還累得直喘氣。我們瘦得似乎肚皮要貼到脊樑骨了。快到早晨的時候,我們走不到二百米就得躺下休息一次。
這天早晨連草垛也沒看見。小土崗上有個洞穴,像是野獸的窩。我們在裡面躺了一天,但是沒有睡著。天氣有些涼了,躺在地上很冷。也許是我們的血已經不熱了吧?我們試著嚼一點通心粉。
突然,我看見有一小隊士兵走過!是戴紅肩章的!是要包圍我們!日丹諾克扯了我一把:「你看花眼了!那是馬群!」
是啊,是我的錯覺。我們又躺下。這一天像是沒有盡頭似的。忽然,一隻胡狼跑來:要回它自己的窩。我們把通心粉推到前面,自己往後退了退,想把它誘過來,刺傷它,然後把它吃掉。但是,它沒有吃通心粉,跑了。我們這個小土崗的另一邊是個斜坡,斜坡下面是一片乾涸了的湖底鹼地,湖對岸有個蒙古包,有炊煙升起來。
已經過了六晝夜。我們已到達極限了:剛才我發生了幻覺,看到戴紅肩章的士兵,舌頭已經轉動不靈了。我們很少小便,而且便中帶血。這樣不行!今晚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要弄到水和食物!我們要到那邊去,進蒙古包去!如果他們拒絕,就用暴力奪取。我記得一個老逃跑者格裡戈裡-庫德拉曾告訴過我一句命令語:「瑪赫瑪傑拉!」(意思是:勸告結束,拿!)於是我與科利亞商量好,到時候由我下命令:「瑪赫瑪傑拉!」
我們在昏暗中悄悄走近蒙古包。旁邊有井!但是沒有水桶。不遠處有一個栓馬樁,掛著一匹備好了鞍的馬。從門縫裡可以看到蒙古包裡有兩個哈薩克人,一男一女,坐在油燈分,還有幾個孩子。我們敲敲門,進去了。我寒暄了一句:「薩拉姆!」可是,自己眼前直冒金星,真擔心會倒下去。蒙古包裡有一張矮圓餐桌(比我們現在時興的桌子還矮)。四周擺著長木凳,上面鋪著大塊毛氈。還有一隻大鐵皮箱子。
哈薩克男人嘟嚷了一句什麼,皺著眉頭瞅了我們一眼,看樣子很不高興。我坐下來以示莊重(而且總得省點力氣呀),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
「我是地質勘察隊隊長,他是我的司機。我們的汽車停在草原上,離這裡五六公里遠,那兒還有幾個人。汽車的散熱器漏水,水漏光了。我們自己也三天沒吃飯了,很餓。老大爺,給我們點兒吃的和喝的吧!另外,您看怎麼辦好?得請您幫我們出點主意呀。」
但是,哈薩克人只管瞇著眼,並不把吃喝的東西拿出來。他問道:
「隊長貴形(姓)?」
我本來是全部準備好了的,可是現在腦袋嗡嗡響,全忘了。我回答:
「伊萬諾夫(當然,太蠢了!)。那麼,老大爺,賣給我們點兒東西也行啊!」
「沒有。去找別的鄰居吧!
「遠嗎?」
「兩公里」
我正在莊重地談話的時候,科利亞已經忍不住了,他從桌上的盤子裡抓了一塊餅,嚼起來,不過,看樣子嚥不下去。這時,哈薩克人突然抄起鞭子(那是一種皮條很長的短把鞭子),朝著日丹諾克舉起來。我站起來,一邊說著:「唉,你們這些人呀!這就是你們的好客態度嗎?廣而哈薩克人卻用鞭桿在戳日丹諾克的後背,趕他出去。這時候我發出了命令:「瑪赫瑪傑拉!」隨手抽出刀來,對哈薩克人說:
「到牆角去!躺下!」
哈薩克人藏到帳子後面去了。我緊跟上去:怕他那裡有獵槍,萬一他開槍呢!但他撲通一聲倒在木床上,一面在喊叫:
「全拿走吧!我什麼也不說!」
啊!你這狗養的!我幹嘛要「全」拿走?為什麼起初我要一點點東西你都不肯給?
我命令科利亞:「搜!」自己則拿著刀站在門口。哈薩克女人在尖聲叫喚,孩子們嚇哭了。
「告訴你女人,不許叫!我們不殺人。我們要吃的東西。肉,巴爾(有嗎)?」
「伊奧克(沒有)!」哈薩克人把兩手一攤。
這時科利亞在蒙古包裡搜尋,已經從角落裡尋出了一大塊醃臘羊肉。
「你怎麼撒謊?!」
科利亞又找出了一個大盆,盆裡是「巴烏爾薩吉」——一種用油炸的酥面塊。這時我明白了:桌上碗裡裝的是馬奶酒!我和.科利亞把它喝了。每喝下一口,就覺得生命在慢慢復活!多好的飲料啊!頭有些暈,但是醉意倒使我們感到輕鬆,像是有了力氣。科利亞高興得不得了。他把錢遞給我。總共二十八盧布。他身上還不止這些。我們把羊肉裝進口袋,把「巴烏爾薩吉」和麵餅、糖果、一種帶餡的方形點心統統裝進另一個口袋。科利亞又找到了一大碗羊肉乾。有刀!這東西我們也很需要。我們盡量不要忘掉什麼,兩把小木勺,還有鹽。我拿出一隻口袋來。又回去取了一桶水、拿了一條毛毯,一副備用的馬籠頭和鞭子。(哈薩克人嘟嚷著,看樣子很不滿意:他還要騎馬追我們嘛!)我對哈薩克人說:
「告訴你,記住!今後要學會對客人客氣點兒!起初你要給我們一碗水和十來片巴烏爾薩古,我們也會叩頭謝恩的。我們從不欺負好人!最後,還要告訴你:躺著,不許動!我們可不止兩個人!」
我讓科利亞在門口守著,自己把其餘的獵獲物都運到馬樁旁邊。按理應該急忙走開,但我冷靜地盤算著。我把馬牽到井旁,飲了飲。馬也要幹活的呀:它得馱著很重的東西走一夜呢!我自己和科利亞都在井旁喝足了水。這時,一群鵝跑過來。科利亞對家禽是有偏愛的。他說:「咱們抓兩隻吧!把脖子擰斷!」「聲音太大。別再耽誤時間了。」我放下馬鐙,緊一緊馬肚帶。日丹諾克在馬鞍後面搭上一條毛毯,踩著木井架上了馬,手裡提一桶水。我把兩隻口袋繫在一起,搭在馬背上,自己騎在馬鞍上。我們看著天上的星辰向東方走,這樣可以迷惑追捕的人。
馬是很不滿意的:騎上兩個人,又不是主人。所以它總想掉頭往家走。但是,我把它制服了。馬輕快地走起來。看到一邊有燈火。我們繞過去。科利亞在我的耳邊唱起歌來:
縱馬在草原飛馳,
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多好啊!我這平行,
只要有匹好馬騎!
「我還看見了他的公民證呢!」科利亞說。
「那為什麼沒拿?公民證什麼時候都有用。只要從遠處把封皮亮一下就行了。」
一路上,我們人不離鞍、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隔一會兒就喝水,隔一會兒又吃東西。情緒完全不同了!這一晚上能走遠些就好了;
忽然,我們聽見烏的叫聲。眼前出現了一片大潮。繞過去嗎?太遠了,時間太可惜。科利亞下去牽著馬沿著一條泥濘的根堤在前走。過來了。但是,走得太急,毛毯不見了。滑掉了……我們留下了蹤跡……
這非常不好。從哈薩克人那裡往各個方向有很多道路。但是,如果毛毯被發現,把這個點同蒙古包連起來。就會判斷出我們去的方向。回頭去找?沒有時間。何況,反正總會知道我們要往北逃的。
我們下馬休息了一次。我拉住馬韁繩。我們又吃,又喝。不斷地吃,喝。桶裡只剩下桶底一點水了,我們自己都為之驚奇。
方向正北。馬已經跑不起來,但是快步走一小時也可以走入至十公里。我們過去六天夜裡走了大約一百五十公里,今天這一夜就走了七十公里。如果沒有走許多彎路的話,按理應該到額爾齊斯河了。
天快亮了。可是找不到掩蔽處。我們繼續往前走。這時走路已經有危險了。我們看到一處深陷下去的地方,像個大坑。我們牽馬下去;又吃喝了一頓。突然,聽到附近有摩托車的噠噠聲。不好!那就是說,這附近有大路。應該藏到更可靠的地方。我們爬出去,瞭望了一下。不遠處有一個荒廢的、無人居住的小村子——「阿烏爾」。我們走進村裡,在一間只有三面牆的破房裡,把東西從馬上卸下來。把馬的前腿絆住,讓它自己去吃草。
但是,這一天我們卻睡不著:哈薩克人和毛毯使我們留下蹤跡了。
天黑了。這已是七晝夜了。馬在遠處吃草。我們去牽馬,馬跳著掙脫了,不讓李。科利亞抓住了馬鬃,馬拖著他往前跑,很快就把他甩掉了。馬掙脫了前腿的絆繩,現在再也無法抓住它。我們追捕了足有三個小時,筋疲力盡;把它趕進廢墟,用皮帶套它,到底也沒有套住。我們咬牙切齒,可是,沒有辦法,只好放棄它。我們只剩下了籠頭和鞭子。
吃點東西,喝完剩下的一點水,我們背起乾糧口袋,拿起空水桶,往前走去。今天有力氣。
第二天早晨我們只好藏在離大路不遠的灌木叢裡。這個地方不很好,可能被發現。一輛馬車轆轆地過去了。這一天又沒能睡覺。
第八個夜晚,我們又上路了。行走間突然感到腳下的土地像是鬆軟些了:這是耕過的土地。我們繼續往前走。大路上有汽車燈光。當心!
新月在雲中穿行。我們又走進一個死絕的「阿烏爾」村子。可以看到前方的村裡有燈光。微風從那裡把歌聲送到我們耳邊:
「小伙子們,卸下你們的駿馬吧!……」
我們把口袋藏在廢墟,拿著水桶和公事包向村裡走去。刀藏
在衣袋裡。走近村邊第一所房子。一隻小豬在哼哼地叫。要是在
草原遇到它,嘿!……一個騎自行車的小伙子迎面過來了。
「我說,這位大哥,我們的汽車在那邊兒,運糧食的。請問,
到哪兒能弄點水呀?汽車散熱器得加點水。」
水伙子下了車,領我們過去,指給我們。村邊有口大缸,大
概是飲牲口的水。我們灌了一桶,提著走開,沒有喝。等小伙子
走遠了,我們這才坐下喝,喝呀,一下子喝掉半桶。(今天特別渴,
因為吃飽了。)
已經有些涼意。腳下是真正的青草!附近一定有河!應當找
到河。我們往前走去。草越來越高,出現了灌木叢。柳樹!柳樹
一般是長在水邊的。蘆葦!終於看到了!!這大概是額爾齊斯河的
一個河汊。啊,現在可以到河裡玩玩水,洗一洗身子了。兩米高
的蘆葦!野鴨從腳下驚起。多寬曠的地方啊!在這裡我們是萬無
一失的!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的胃腸八天來才第一次表明它們是
在正常工作著。這是在它們經過八天的無所作為之後!真是痛苦
極了!大概婦女臨產時就是這個樣子吧……
然後,我們又回到廢棄的阿烏爾。在殘垣斷壁間點起火堆,把
臘羊肉拿出來煮了吃。按理應該把時間花在走路上,但是。真想
吃。老是想吃,總覺得吃不飽。我們吃得行動都不很方便了。這
才懷著無比滿足的心情去尋找額爾齊斯河。這時候,在叉路口上,
八天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發生了:我和科利亞爭吵起來——我說
應該往右,他認為應當往左。我確切地感到應該往右,可是他怎
麼也不聽。意見分歧,這對於逃跑者是危險的。在逃跑中一定得
有人擁有最後決定權,否則,必定遭殃。我斷然向右走去,表示我堅持自己的意見。我走了大約一百米,聽不到後面的腳步聲。心裡難過極了。我們不能分離啊!我在草垛旁坐下來,往回看……科利亞走來了!我擁抱了他。我們又並肩向前走,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似的。
灌木叢越來越多,空氣越來越清涼。我們走到一個斷屋前面。下面傳來波浪的拍擊聲,淙淙的流水聲,那是額爾齊斯河在向我們發出它那怡然自得的喘息聲……我們的喜悅心情無可言狀。
我們在河邊找到一個乾草垛,爬了上去。喂,鷹犬們,你們現在在哪兒找我們呀?啊?我們這回可真要好好睡一覺了!
我們……被槍聲驚醒了!旁邊就有狗叫聲!……
怎麼?這就完了嗎?我們的自由就到此結束嗎?……
我們緊抱在一起,屏住氣息。一個人從草垛旁走過去。帶著獵犬。是個獵人!……我們又睡著了,睡得很甜……整整睡了一天。我們就這樣度過了逃跑後的第九個晝夜。
天一黑下來,我們便順著河岸走去。我們是三晝夜前留下蹤跡的。現在那群狗準是正在額爾齊斯河一帶尋找。他們懂得我們定會朝著河流逃。因此,順著河岸走很可能碰上埋伏。而且這樣走起來也不方便,得繞過河曲、河彎、蘆葦塘等等。必須弄到一隻船!
燈光。岸上有人家。船槳的聲音。靜下來了。我們等了很久燈光才熄滅。我們輕輕走下去。船!一雙槳好好地擺著。太好了!(船主人完全可能取下槳拿回家去的呀!)「再往前就出海了,苦惱就少了!」我親愛的大自然啊!起初我輕輕地劃,一點兒拍打水的聲音也不敢出。劃到河中流後就全力以赴了。
我們順流而下。對面,從河曲處轉出一艘輪船來,船上燈光通明。有多少燈啊!所有的窗戶都亮著,整個輪船浸沉在跳舞的音樂聲中。還可以看到幸福的自由乘客們在甲板上散步,在餐廳裡進餐。他們並不意識到自己的幸福,甚至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自由。他們在船艙裡該有多麼舒適啊!……
我們這樣往下游劃了大約二十多公里。食物快吃完了。現在還是夜晚,應該乘機補充一些。有雞叫聲。我們把船靠了岸,悄悄朝雞叫的方向走去。有一所小房。沒有狗。一間牛棚。一條母牛和一隻小牛犢。有雞。日丹諾克很喜歡家禽。可是我說:咱們牽走牛犢吧。我們把牛犢的繩子解下來。日丹諾克牽著它朝岸邊走去,我在後面認真地把足跡都弄掉,否則那群狗就會知道我們是沿河而下了。
小牛犢很聽話地一直走到岸上,但是,它不想上船,身子向後坐,不往船上走。我們兩人好容易才把它弄到船上,按倒了。日丹諾克坐在牛犢身上壓著它,由我划船。我們本想離開河岸之後再殺它。但是,我們錯了,不該載著活的走!小牛犢掙扎著要起來,它把日丹諾克翻倒在船上,兩隻前腿已經進水了!
全艦緊急集合!日丹諾克拉住了小牛的後腿,我拉住了日丹諾克。我們全都偏向船的一邊兒,水從船幫湧進來。可別淹死在額爾齊斯河裡!好容易才把小牛拉回來。但是船裡進了不少水,吃水很深。得把水淘出去。但在這之前應該先把牛宰掉。我拿起刀來,想把它後頸上的脖筋割斷,我記得有那麼一個地方是可以割斷的。但是,我割的不對,或者因為刀子不快,沒有割斷。小牛渾身抖動,往外掙脫,它被徹底激怒了。可我也很生氣。我又想割斷它的喉管,又沒有割成。小牛哞哞叫著,不住地踢跳,眼看就要跳出船去,或者要把我們淹死了!它要活!可是我們也要活呀!!
我不停地用刀捅它,可總是殺不死。小牛搖晃著,左右衝撞,這個沒有理性的混蛋眼看要把船弄翻,把我們淹死了!因為它這麼愚笨而頑固,我對它就像對一個最大的敵人那樣真地產生了不共戴天似的仇恨。我開始懷著無比仇恨用刀子胡亂地往它身上扎、割、捅。它身上的血往外冒,濺到我們的身上。它大聲哞叫,絕望地掙扎。日丹諾克壓住它的頭,船猛烈地搖晃,我不住手地用刀桶。可我從前是個連只小老鼠,連個小甲蟲都不肯殺死的人呀!這時已顧不得憐憫了:現在是它死我活的問題!
小牛終於不動了。我們趕緊淘出船裡的水:用舀子,用罐子,兩人一起忙。然後才往前劃去。
水流把我們的船衝進一條河岔。眼前出現了一個小島。我們該藏起來,因為天快亮了。我們把小船牢牢地隱藏在蘆葦深處,把小牛和我們的全部財產都拖到岸上,用蘆葦把船蓋上。拖著牛腿把它拉上岸邊的陡壁可真不是件容易事。島上是齊腰高的青草和樹林。神話般的境地!我們已經在沙漠、草原呆了好幾年,簡直忘記樹林、青草、河流是個什麼樣子了……
天亮了。小牛的臉像是非常委屈。但是,多虧了它這個小兄弟我們如今可以在島上生活了。我們用「卡秋莎」上的一段廢銼把刀子磨了磨。我從來沒給牲畜開過膛,現在也得學會。我把小牛的肚皮割開,扒開,取出內臟。在樹林深處點起一堆火,煮起牛肉和燕麥片來。煮了滿滿一水桶。
宴席!主要的是心裡坦然:我們在島上,小島把我們和惡人們隔開。人們中間也有善良的,但是逃跑者似乎很少遇見善人,全部十分兇惡。
天氣晴朗,很熱。今天不需要蜷縮在胡狼窩裡了。草很密,綠油油的。那些每天踐踏青草的人是木瞭解青草的價值的。他們不能理解,一下子撲到草地上把臉緊緊地貼在草上時的愉快心情。
我們在島上慢步走了一會兒。這裡有很多野薔薇花叢。野漿果也熟了。我們不停地吃。然後又去喝肉湯。又煮牛肉。把牛腰子放在粥裡煮。
心情很輕鬆。回顧我們走過的艱難路程,可以發現不少好笑的事。他們還在等著我們演出短小喜劇呢。不難想像他們會怎樣破口大罵我們,怎樣向上司匯報。一想到他們那種樣子,就不由得要放聲大笑!……
我們找了一棵大樹,把樹幹的皮扒掉一大片,用燒紅的鐵絲往樹上燙字:「一九五O年十月,無事被判終身苦役的人們在奔向自由的途中曾於此稍憩。」就留下這蹤跡吧!在這密林深處它不會對搜捕人員有所幫助、可是,總有一天人們會看到這些字的。
我們決定不急於離開這裡。我們為之而逃跑的一切——自由!——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即使我們到了鄂木斯克或莫斯科,自由大約不會比這更充分。)除了自由,這裡還有溫暖的陽光、清新的空氣、翠綠的芳草和逍遙的閒暇。這裡有足夠的肉食。只是沒有麵包,就是缺少麵包啊!
這樣,我們在小島上住了將近一星期:從逃出後的第十晝夜到第十六晝夜的開頭。我們在樹林深處搭起了一個乾草窩棚。不錯,夜裡窩棚裡有些冷,但我們可以在白天補足睡眠。這些天一直是晴天。我們喝了很多水,努力像駱駝那樣在體內儲存一些水。我們無憂無慮地坐在草地上,透過樹枝的空隙觀賞著那邊的,河岸上的生活:汽車奔馳,人們在割草。這已是在割第二茬草了。誰也不往我們這邊望一眼。
忽然,白天,我們正在草叢裡曬太陽打盹的時候,聽到島上有斧頭砍樹的聲音。一抬頭,看到一個人正在用斧頭砍樹枝,邊砍邊向我們這面移動。
半個月來,我的鬍鬚已經很長了,沒有東西可以用來刮臉。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像個典型的逃犯。可是日丹諾克卻不長鬍子,臉上光光的像個大孩子。因此,我就裝作睡覺的樣子,叫日丹諾克迎上前去,不等他說話,就向他借支煙抽,並且對他說;我們是從鄂木斯克來的旅遊者,問問他是哪裡的。如果發現不對頭,我這裡是準備好了的。
科利亞走過去同那個人談起來。兩人吸起煙來了。原來是個哈薩克人,左近農莊的。後來,我們看到他順著岸邊走去,上了船,連砍下的樹枝也沒拿,就划船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是急著去報告看見我們了嗎?(也許,相反,他自己害怕了?怕我們去報告?因為隨便砍伐森林也要判刑的呀!實際生活就是這樣:大家互相害怕。)我問科利亞:「你對他說我們是幹什麼的?」「我說咱們是登山者呀!」真叫人哭笑不得!日丹諾克總是把事情弄亂。「我不是說過,我們是旅遊者嗎!在這空曠的草原地帶哪裡會有什麼登山者?!」
不行,不能留在島上了!享福享到頭了。我們立即把東西全搬到船上,啟航了。雖然是白天,也得盡快離開這裡。科利亞躺倒在船底,外面看不見他,遠處看去船上只有我一個人。我盡力劃,使船走在額爾齊斯河的中流。
一個問題是要買到麵包。另一個問題是快到人多的地方了,我一定得刮刮臉。我們打算到達鄂木斯克市之後賣掉一套西裝,過去幾站再乘火車走。
傍晚前,我們看到一所浮標工住的小房。我們上岸了。屋裡只有一個女人。她很害怕,有點不知所措:「我這就去叫我男人來!」她說著就慌慌張張出去了。我跟在後面,盯著她。忽然,日丹諾克從小房那邊不安地喊道:「格奧爾吉!」(見你的鬼!你那舌頭是怎麼長的!不是商量好叫我維克托-亞歷山德羅維奇嗎!)我只好回到小房旁。這裡已有兩個人,其中一人端著獵槍。
「幹什麼的?」
「旅遊的。從鄂木斯克來。想買點吃的。」我為了驅散他們的懷疑,接著說:「咱們進屋去談吧,為什麼這麼不熱情呢?」
這麼一說,他們果然有些緩和了:
「我們這裡什麼也沒有。或許農莊裡會有吧。往下游去,兩公里遠。」
我們回到船上,又往下遊走了二十公里。月色清明。我們爬上陡岸,看見一所小房。屋裡沒有燈光。我們敲敲門。一個哈薩克人開門出來。這是第一個同意賣給我們半個圓麵包和四分之一口袋土豆的人。我們買了他一根針和一點線(這大概是我們不夠謹慎之處)。我們向他要了刮臉刀,但是刀片不快,刮不掉,這個哈薩克人沒有鬍子。這是我們遇到的第一個好人。我們嘗到了一點甜頭,便又問:能不能賣一點魚給我們。哈薩克人的妻子走出去,拿了兩條魚來,她把魚遞給我們時,我聽到她說:「勿需錢!」這可是喜出望外了,不需給錢,白送給我們!這兩個人可真是好人!我就接過魚往口袋裡裝。可是哈薩克人卻把魚往回拉。「她說的『五許錢』,就是五個盧布的意思!」男主人解釋說。噢,原來是這麼回事!不,我們不要,太貴。
夜裡還剩下一點時間,我們繼續往前航行。次日,第十七天,我們把船藏在樹叢裡,自己找個草垛睡覺。第十八、十九兩天也是這麼度過的。盡量避開人。我們什麼都有:水、火、肉、土豆、鹽、水桶。陡峭的右岸上是一片針葉林,左岸是草地,有很多乾草垛。白天,我們藏在樹從裡點起火來,煮馬鈴薯肉湯吃、睡覺。
但是,快到鄂木斯克了,總得出去見人啊,也就是說,需要一把刮臉刀。簡直是束手無策了:沒有刮臉刀和剪子怎麼能去掉這把鬍子呢?一點辦法也沒有!難道一根一根地拔?
月光下,我們看到岸上有個小土崗。我想:這是不是古代的邊防哨所?也許是葉爾馬克「時代留下的吧?我們上岸去想看個究竟。面前這座由土坯房組成的神秘死城在月光下顯得十分陰森可怕。大概它也是三十年代初期造成的吧……燒光了能燒的一切,推倒了土坯牆,人們被綁在馬尾巴上拖走了……反正外國旅遊者是不會到這裡來的……
兩個星期以來一場雨也沒有下過。但是,夜裡已經相當冷了。為了趕路,大部時間由我划船。日丹諾克坐在船尾閒著,更覺得冷。到了第二十天的晚上,日丹諾克便開始要求點個火堆,喝點開水暖暖身子。我讓他來划船,但是他冷得直打戰,一個勁兒地要求點火堆。
作為一起逃跑的同志,我無法拒絕他的這個要求,但科利亞自己應該懂得這有多麼危險,應該放棄這一要求。但是,日丹諾克有個弱點,他不善於克制自己的慾望,就像那次從桌上抓起一塊餅吃或者受到家禽的誘惑時那樣。
他一直在打戰,不住口地要求點個火堆。要知道,額爾齊斯河流域一帶到處都在警惕地等待著我們的出現呢!其實,我們直到今天還一次也沒有遇到過搜捕小隊,他們居然沒有在月夜的額爾齊斯河中流發現我們,沒有攔住我們,這倒是很奇怪的。
這時,我們看見高高的河岸上有一處燈光。這回科利亞不要求點火了,而是要求到人家裡去暖和暖和。這更加危險。不應該同意。我們忍受了那麼多痛苦,走過了那麼艱難的道路,為什麼呀?但是,我怎麼能拒絕他呢,他是不是病了?他又克制不住自己,不放棄這一要求。
小屋裡一盞油燈,一對哈薩克人老夫婦睡在地板上。他們吃了一驚,立即跳起來。我解釋說:
「我們這位同志病了,想借您個地方暖和暖和。我們是出差的,出來採辦糧食,坐船從對岸過來的。」
哈薩克老人說:「那就躺下休息吧!」科利亞一頭躺到一塊大毛氈上。我也裝作躺在一邊的樣子。這是我們逃跑以來住進的第一間屋子,但是我卻好像躺在火盆裡似的;不但睡不著,而且躺不住。現在像是我們自己把自己出賣了,自己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陷阱。
哈薩克老人出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內衣(如果不是這樣,我一定會跟出去的)。可是,好半天不見他回來。我側耳一聽,門外有人用哈薩克語在小聲說話。是兩個年輕人。「你們是作什麼的?管理浮標的嗎?」我從屋裡首先向他們發問了。
「不是。我們是共和國第一個國營牧場——一阿拜國營牧場的。」
我們找的這個地方可真是最糟糕的了!凡是國營農場所在地,都有蘇維埃政權機關,有民警。這是共和國第一個國營牧場,那就是說,是個培養重點,更是積極……
我握了握科利亞的手,小聲說:「我上船去,你隨後趕來,拿著公事包。」然後又大聲對他說:「咱們不該把吃的東西都留在岸上。」我走到外間,一推門,門反鎖著。這就清楚了。我返回屋裡,急急地扯了科利亞一把,又回到外間門前。門做得不很地道,有一塊板子底下短一點,我從這裡伸出手去,用力往前伸著摸……原來外面是用一根木棍子把門頂住的。我把它推倒了。
我出來急忙奔向河岸。船還在原處。我站在明亮的月光下等待科利亞。可是,不見科利亞跟上來。唉呀,真是害人!那就是說,他沒有毅力立即站起來,想多暖和一步鐘。也許是把他抓住了。應該去救他出來。
我又爬上陡岸。迎面走來四個人,其中有日丹諾克。四個人靠得很近。(或者是人們在抓著他?)日丹諾克喊道:「格奧爾吉!(看,他又喊「格奧爾吉」!)快過來吧!他們要看咱們的證件!」我本來叫他把公事包拿著的,可是他空著手。
我走到近前。新來的哈薩克人用蹩腳俄語問道:
「你們的證件呢?」
「您是什麼人?」我盡量鎮定自若地反問他。
「我是管理員。」
「噢,好啊,」我用稱讚的口吻說,「咱們一起回去吧。證件是隨時都可以檢查的。在那兒,在屋裡。屋裡不也亮些嗎?」我們一起回到屋裡。
我從地板上慢慢拿起公事包來,走近油燈,心裡盤算著怎樣打倒他們,怎樣跑出去,同時嘴裡自言自語地說:「證件嘛,隨時都準備著,請檢查吧。檢查證件嘛,該檢查誰就檢查誰。提高點警惕總是好的嘛。我們糧食來辦處裡就發生過一樁事……」我已經在拉公事包的拉鎖,就要打開立了。他們湊在我的身旁。我用肩膀猛地朝管理員一靠,他撞在老頭子身上,兩個人都倒了。我反手就給另一個年輕人一拳。叫聲!喊聲!我說一聲「瑪赫瑪傑拉!」,拿起皮包就衝出了內屋、衝到外屋門口。這時我聽到科利亞從門過道喊道:「格奧爾吉!抓住我啦!」回頭一看,只見他把住門框不放,哈薩克人正在往裡拖他。我拉了他的手一把,沒拉出來。於是我蹬住門框,猛地用力一扯,把科利亞的身子一下子拉到我的身後去,可我自己卻因用力太猛倒下了。立即有兩個人撲到我身上。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從他倆的身體下面跳起來的。我們寶貴的手提包只好留在那裡了。我直奔岸邊石崖,連跑帶跳!後面的人用俄語叫喊:「用斧頭砍他!用斧頭!」看樣子是在嚇唬人,不然他們就說哈薩克語了。我感到他們的手就要抓到我了。我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跳下石崖!科利亞已經跑到船旁了。我對他喊道:「把船推進河!你快上去!」幸虧他們沒有槍。我跳進水裡,水沒了膝蓋,我追上船,跳上去。哈薩克人不敢下水,他們在岸邊跑,一面喊著:「追呀,追!」我對他們喊:「怎麼?你們這些混蛋,抓到了嗎?」
幸虧他們沒有槍。我順流劃去。他們大聲喊叫著在岸上跑,但不遠就有一個小河彎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我脫下兩條褲子(一條海軍褲和一條西裝褲),把水擰乾。凍得我渾身打戰。
「哼!科利亞!你這回暖和過來了吧?」科利亞一聲不吭……
很明顯,必須離開額爾齊斯河。應該在黎明前上岸,盡快搭順路汽車趕到鄂木斯克。好在已經不遠了。
「卡秋莎」和鹽都在手提包裡。到哪裡去弄刮臉刀呢,更不用說要把衣服曬乾了?眼前岸邊有一隻小船,一間小房。看樣子像是浮標工住的。我們上了岸,叫門。裡面並不點燈。一個粗聲粗氣的男人聲音:「難呀?」
「讓我們進去暖和暖和吧!船翻啦,差一點淹死!」裡面的人磨蹭了好久,終於把門打開了。在昏暗的門過道一個粗壯的老頭子倚在門旁,是個俄羅斯人,雙手舉著斧頭照準我們。誰敢進去,他會一斧頭劈下來的!我急忙對他解釋:
一您別害怕,我們是從鄂木斯克來的。是出差回來的。剛到阿拜國營牧場去過。我們本想坐小船到下游去一趟,可從您這裡往上游去不遠有個淺灘,還有人下了魚網,我們沒弄好,把船搞翻了。」
老頭子還是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們,並不放下斧頭。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在什麼畫上?他像是個壯士歌裡的老漢,白髮蒼蒼。他終於答話了:
「那麼說,你們是往日列堅卡去?」
太好了。這樣我們就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了。
「是啊,去日列堅卡。可主要的是把皮包掉在水裡了,裡面有一百五十盧布。我們在國營牧場買了肉。現在也顧不得那些肉了,您想不想把我們的肉買下來?」
日丹諾克去取肉。老頭子把我放進裡屋。屋裡有一盞煤油燈,牆上掛著獵槍。
「現在該看看你們的證件了。」
我盡量裝出高高興興的樣子說:
「證件嘛,總是要隨身攜帶的。幸而放在上衣口袋,沒弄濕。我叫斯托裡亞羅夫-維克托-亞歷山德羅維奇,是本州畜牧業管理局的特派員。」現在應該盡快地掌握主動權。於是我問他:
「您呢?」
「看管浮標的。」
「訪問您的名字和父名?」
這時候科利亞回來了。老頭子也就再沒有提證件的事,只說,他買不起肉,但是招待一杯茶喝還是能夠辦到的。
我們在他這裡大約坐了一小時,他用細劈柴點著火,給我們熱了一點茶,拿出一塊麵包,甚至還切了一塊煉過的脂油。我們談論著額爾齊斯河的河道,得用多少錢買只船,在哪裡可以賣掉它。大部時間是他一個人在說。他用一雙老人的慧眼頗表同情地望著我們。我覺得他好像全都明白,是個真正的人。我甚至想對他吐露真情了。但是,這對我們不會有好處。看樣子他不會有刮臉刀,他那滿臉的鬍鬚就像林中野草一樣。而對他來說,還是不知道真情比較安全,否則,他就有「知情不報」之罪。
我們把小牛肉留給他一些,他送給我們一些火柴,領我們到岸邊,還告訴我們船走到什麼地方要靠哪一邊走。我們離岸後急忙劃開,想在這最後一夜盡可能走得遠些。抓我們的事發生在右岸,所以現在我們盡量靠近左岸走。月亮掛在低空,天氣晴朗,我們可以看見右岸的高坡上有一片樹林,離岸不遠有一隻船也正向下遊行駛,但是不如我們的小船走得快。
那是不是行動人員小組的船?……我們的船和那隻船平行了。我決定不顧一切,採取主動。我用力搖槳,把船向那隻船靠過去。
「老鄉,您這是往哪兒去呀?」
「去鄂木斯克。」
「從哪兒來的?」
「巴夫洛達。」
「幹什麼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搬到那兒去住。」
聽他那「噢」音很重的口音,不像是行動人員。回答問題很痛快,看來是願意搭個伴兒的。他的妻子睡在艙裡,他趁著夜晚打槳趕路。我仔細一看,這原本不是一隻船,是一輛大車改裝的。裡面裝滿傢俱什物,大包小包。
我迅速地盤算著。這是我們在河上的最後一夜,最後幾個小時了,卻有這樣的巧遇!既然他是搬家的,他船上必定是食物、錢、公民證、衣服、甚至刮臉刀,什麼都有。而且哪兒也沒有人抓他們。我們是兩個人,他是一個人(他妻子根本不在話下)。我可以用他的公民證,科利亞打扮一下可以裝成女人,他個子瘦小,臉上沒有鬍子;至於體型,可以偽裝一下。當然,他們也會有皮箱。這對我們裝扮成旅行者有用處。這樣,任何一個汽車司機都會同意把我們帶到鄂木斯克去,今天早晨就能到。
俄國的河上哪個時代沒有打劫的呀?既然是險惡的命運之神這樣安排的、還有什麼別的出路呢?自從我們在河上留下蹤跡之後,這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當然,不忍心奪走他用血汗掙來的財富,他是有些可憐,但是,誰可憐過我們呢?或者將來有誰會可憐我們呢?
這就是我和日丹諾克一瞬間所想到的。我只輕輕地問了一聲:「嗯?」日丹諾克小聲回答說:「瑪赫瑪傑拉。」
我使船慢慢靠過去。已經開始把他們的船逼近河岸了,岸上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我加緊靠過去,盡量不使船走進前面的河曲處,說不定那裡就是樹林的盡頭了。我忽然改用首長的語氣命令說:
「你聽著!我們是內務部的行動小組。你把船靠岸吧,檢查一下你的證件!」
划船的人把槳扔下了:不知他是害怕還是因為遇到的不是強盜而是內務部行動小組而高興。
「請吧,就在船上檢查也行啊!」
「告訴你靠岸,你就靠岸!快點!」
我們都靠岸了,兩隻船緊挨著。我們跳上岸,他卻好不容易才爬過那些包袱。原來他是跛腳。他妻子醒了,睡意惺忪地問道:「還遠嗎?」小伙子把公民證遞給我。
「你的服役證呢?」
「我是殘廢。因傷致殘,免役了。這是證明……」
我看到他的船首有金屬的閃光,那是一把斧頭。示意科利亞把它拿掉。科利亞猛地撲過去,一把抓起斧頭。那個女人尖叫了一聲,她感到不對頭了。我厲聲說:
「你喊什麼?!別叫!我們是在搜查逃犯。斧頭也是凶器嘛!」女人安靜下來。我命令科利亞:
「中尉,你到哨所去看看,沃羅比約夫大尉應該在那兒。」
(姓名、職稱都是隨口說出的,這是因為我們的朋友沃羅比約夫大尉也是個逃跑過的人,他現在還蹲在埃克巴斯圖茲的加強管制棚裡。)
科利亞明白了:到上面看看有沒有人,可不可以行動。他跑上山坡去。我繼續訊問、查看。我仔細看他的公民證和證明,被檢查人討好地不住地劃著火柴給我照亮。年齡很合適,這個殘廢人還不到四十歲。他當過浮標工,現在賣掉自己的房子和奶牛(所有的錢當然都帶在身邊),想到外地去尋求幸福生活。他覺得只是白天走太慢了,所以晚上也在趕路。
這是一個絕好的、難得的機會,因為並沒有人追捕他們。但是,我們想幹什麼?要他們的命?不,我從未殺過人,也不想殺人。偵查員和行動人員折磨和侮辱我的時候,我想過殺人,但對普通的勞苦人民,我下不了手。拿走他們的錢嗎?只要拿一點點。嗯,多少算「一點點」?只夠買兩張去莫斯科的火車票加上吃飯的錢就行了。另外還要一點破舊東西。這不會使他們破產。不拿走他們的證件和船,同他們商量好,不許他們去報告,行嗎?很難相信他們。況且,我們自己沒有證件怎麼行?
可是,如果拿走他們的證件,那他們就別無辦法,只有去報告。為了不讓他去報告,就得委屈他們,把他們綁在這裡。要綁得能使我們有兩三天的充裕時間才行。
這麼說來,不是很簡單嗎?
這時科利亞察看回來了,暗示我上面一切正常。他等著我發出「瑪赫瑪傑拉!」的命令。怎麼辦?
奴役的埃克巴斯圖茲營的圖景又浮現在我眼前。我原意回到那裡去嗎?……難道我們就沒有權利……?
這時,突然,有一個什麼東西非常輕柔地撫摩了我的腿一下。我看見一個小小的白東西。我俯身一看:原來是一隻小白貓,從船艙裡跳出來的。它把尾巴像旗桿一樣豎著,鼻子裡發出輕輕的呼嚕聲,用身體蹭我的腿。
它並不瞭解我此刻的想法。
由於這小白貓的輕輕觸動,我彷彿感到自己的意志有些動搖了。從鑽出鐵絲網下的小洞以來二十晝夜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一根弦,似乎一下子斷了。我感覺到,現在無論科利亞說什麼,我都不僅不會奪取這兩人的生命,而且不會奪取他們的一點血汗錢。
我保持著嚴肅的聲調說:
「好,你們在這裡等一等,我們馬上就會查清楚的!」
我和科利亞登上山坡,我手裡拿著他們的證件。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科利亞。
科利亞不作聲。他不同意,但是不吭聲。
世界就是這樣安排的:那些傢伙能夠隨意剝奪任何人的自由,他們並不存在良心問題。而如果我們想把天賦予自己的自由取回來,他們就要求我們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要求我們所遇到的一切人付出生命。
那些傢伙什麼都能作得出,我們則不能。這就是他們之所以強於我們的原因。我和科利亞沒有商量出一致意見就走下山坡了。跛腳男人站在靠岸的船旁。
「你妻子呢?」
「她害怕,跑到樹林裡去了。」
「這是你們的證件,拿去吧!你們可以趕路了。」
男人道了謝,衝著樹林喊道:
「瑪——麗娘!回來吧!都是好人!咱們走吧2」
兩隻船划開了。我也盡快地往前劃。跛腳男人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從我們身後喊道:
「首長同志!我們昨天可看見兩個人,簡直像土匪一樣。我們要知道的話,非把他們抓住不可,兩個壞蛋!」
「聽,怎麼樣?你可憐他們嗎?」科利亞問我。
我沒有吭聲。
就從那天晚上起,從我們進屋取暖的時候或者從看到那隻小白貓的時候起,我們的整個逃跑計劃就被打亂了。我們似乎失掉了某種東西——是信心?果斷?分析判斷能力?兩人和諧的決定?在這裡,在即將到達鄂木斯克時,我們開始犯錯誤,兩人開始不往一處想了。而這樣的逃跑者就注定逃不遠。
沒等天亮我們就棄舟上岸了。白天睡在草垛上,但很不放心。天黑了,肚子餓,應該煮點肉吃。可是跑的時候把水桶丟了。我決定用火烤。找到了一個拖拉機上用的破座子。就把它支起來烤吧。土豆可以扔到灰裡燒。
旁邊有一個草窩棚,是割草人搭起來休息用的。我這天不知怎麼那樣糊塗,竟決定在窩棚裡點火烤肉,我以為這樣別處就看不見火。科利亞根本不想吃晚飯,他說;「咱們趕路吧!」老是意見分歧,合不來。
我在窩棚裡點起火來。但是,草放多了,火一下子就上了窩棚頂,我好容易才爬出來。火順著風勢,把旁邊的草垛(就是我們白天睡覺的那個草垛)也燒著了。我倒忽然心痛起這些乾草來:多好的草啊,白天我們還在上面睡覺呢!我急忙把著了火的乾草扔開,在地上滾動,企圖把火撲滅,不讓它蔓延。科利亞坐在一旁,氣得鼓鼓的,一點也不想幫忙。
我們又留下了一個多麼明顯的痕跡呀!看,這照得滿天通紅的火光!幾公里之外都能看到。這還要算敵人的破壞行為哩!對逃跑犯還會判原來的刑期二十五年,再加上放火燒農莊草垛的「破壞行為」,高興的話,可以判你「極刑」(死刑)了!
主要的是,每犯一個錯誤,它又會引起新的錯誤,因此也就更失去信心,失去對環境的判斷能力。
窩棚燒掉了。土豆倒也燒熟了。拿草灰當鹽,我們把它吃了。
夜裡繼續走。繞過一個大村子。抬到一把鐵鍬,我們便拿著它,心想:會有用處的。我們沿著額爾齊斯河走,不久就遇到一個河灣。要繞過去嗎?太費勁了。我們在附近找了找,發現一隻沒有槳的船。沒關係,鐵鍬也可以當槳使。我們渡過河灣。我在這裡用皮帶把鐵鍬綁住,背在身後,揪把向上,從遠看像是背著一支獵槍。在黑暗中人們會把我們當成獵人的。
沒走多遠,從旁邊過來一個人,問了一聲:「彼得羅?」「認錯人了,不是彼得羅!」
我們走了一夜,白天又是睡在草垛裡。輪船的汽笛聲驚醒了我們,鑽出來一看:不遠處就是碼頭。幾輛汽車正往碼頭上運西瓜。鄂木斯克市就在眼前。鄂木斯克就在眼前!該是刮刮鬍子,弄一點錢的時候了。
科利亞不斷折磨我:「這回我們該完蛋了。既然可憐他們,咱們為什麼還要逃跑呢?正在決定命運的關頭,你卻發起慈悲心來!這回我們該完蛋了。」
他說得有理。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麼沒有意義啊。現在我們沒有刮臉刀,沒有錢;本來是兩者都已經到手了的,可我們卻沒有拿。我們為了逃跑,想啊,盼啊,多少年。耍了多少花招,作了多少戲。鉻鐵絲網,隨時等待著子彈穿過後背,六天六夜滴水不進口,在草原上掙扎兩個星期——而到最後,卻沒有拿那已經到手的東西!像這樣滿臉鬍子怎麼進鄂木斯克?到哪裡去弄錢從鄂木斯克坐車到遠處去?……
白天我們還是躺在乾草裡。當然,睡不著。下午五點左右日丹諾克說:
「現在趁著天還亮的時候出去看看情況吧!」
「那可不行!」我說。
「跑出來快一個月了。你可真是個保險主義者!我去,我一個人去。」
「你敢!我捅你一刀!」當然,我是不會捕他的。
日丹諾克不說話了。躺著。突然,他爬起來,鑽出去,走了。怎麼辦?就這樣分手?我也只好出去,追上他。我們在大白天順著額爾齊斯河邊的大路走。走到一個草垛旁坐下來商量:如果再遇到一個人,就不能放走他了。天黑之前絕不能讓他去報告。科利亞不小心跑出去(想看看路上有沒有人),被一個小伙子看見了。只好把小伙子叫過來:
「朋友,請過來!來一支煙解解悶兒吧!」
「你有什麼可發愁的啊?」
「這不是嘛2我跟大舅子找個星期天出來划船玩玩。我是鄂木斯克人,他是巴夫洛達造船廠的,是個鉗工。你看。夜裡船脫了碇,漂走了,我們就這樣留在岸上。你是幹什麼的?」
「看管浮標的。」
「你看沒看見我們的船?說不定漂到蘆葦叢裡去了?」
「沒看見。」
「你的崗位在哪兒?」
「那就是!」小伙子指指附近一間小屋。
「那就到你那兒去吧。我們帶著肉,咱們煮點吃。我們也刮刮臉。」
我們三個人走去。原來這間小屋是另一個浮標工住的,我們這個小伙子住的那間離這裡還有三百米。又不是一個人!我們剛進屋,鄰居就騎自行車來了,還背著一支獵槍。他用眼睛嚼著我的滿臉鬍子,問起鄂木斯克的生活來。向我這個政治苦役犯打聽鄂木斯克自由人的生活!我只好連猜帶編,反正少不了什麼住的地方太擠,食品供應不好,工業品質量差之類。我想,這大概不會錯吧。誰知這個人不以為然,他撇著嘴反駁我,原來他是個黨員。科利亞這時正在煮肉場,我們應該多吃點準備著,也許到達鄂木斯克之前再吃不到東西了。
到天黑這一段時間真難熬。這兩人一個也不能放走。可是,如果再來第三個呢?天色黑下來,兩人都要去點浮標燈。我們也要求跟去幫忙。那個黨員拒絕說:
「我只要點兩個浮標就行了,點完還得進村給家裡送柴火去。我還要回來的。」
我暗示科利亞盯住這個黨員,情況不妙就拉進草叢。並暗示他會面的地方。我自己跟另一個人去點浮標。我從船上留心觀察附近岸上的地形,一邊向他打聽去附近城鎮的路程。我看到那個黨員和我們同時往回走,有些放心了:他還沒有來得及去告密。不一會兒,他果然拉來一車柴火。但他卻把車放在屋旁,不往家裡送,坐下來喝科利亞煮的肉湯。他不走,有什麼辦法呢?那就對付他們兩個?把一個弄進地窖,另一個塞到床下?……他兩人都有證件,其中一人還有獵槍和自行車。是嗎?啊!逃犯的生活啊!人家只是接待了你,你還嫌不夠,還要強奪他們的……
突然,我聽到吱拗一聲,是槳架的聲音。往窗外一看,三個人坐小船來了。這樣就是五比二了。小屋的主人出去了一下,立即返回來取小鐵桶,一邊說:
「是班長來送煤油。奇怪,怎麼他親自送來,今天是星期天啊?」
星期天!我們都忘記星期見了。對我們來說星期見都一樣。我們是星期日晚上逃出來的。那就是說已經過了三個星期。勞改營裡怎麼樣?……獵犬們大概絕望了。認為再也抓不到我們。如果當初坐汽車跑,有這三個星期的時間我們大概早在卡累利阿自治共和國或者白俄羅斯共和國安頓下來了,已經有了居民證,找到工作了。順利的話,也許還能往西走得遠些……現在,經過三個星期之後,要是再投降可太遺憾了!
「喂,科利亞!差不多了吧,該打起精神整理行裝了吧?」我們兩人出去,蹲在草叢裡觀察著:小屋的主人從船上取了煤油,他的鄰居。那個黨員,也湊過去,小聲在說什麼,我們聽不見。
送煤油的人走了。為了不給他們單獨談論我們的機會,我叫科利亞趕快回小屋去。我自己悄悄摸到主人的船旁,為了不弄響鐵鏈子,我使了很大力氣才把木樁子拔了出來。我估計了一下時間:如果浮標班長去報告,到村裡約有七公里的路程,大約需要四十分鐘,如果村裡有武裝人員,他們集合起來乘汽車趕到這裡,也還得十五分鐘。
我回到屋裡。鄰居還沒有去送柴火,兩人還在聊天。奇怪。那就不得不對付兩個人了。我對日丹諾克說:
「喂,科利亞,睡覺前咱們到河裡去洗洗罷?」(我們倆總得商量一下呀。)
我們剛剛出屋,就聽到黑暗中傳來皮靴的聲音。我們彎下腰,藉著灰暗的天空反光(月亮還沒有升起)看到幾個人影魚貫地從樹叢旁跑過去,把小屋圍起來。
我對科利亞小聲說:「上船去!」說著就向岸邊跑。我從陡岸上滾滑下去,正好落到船旁邊。生命攸關,分秒必爭。可是不見科利亞跟上來。唉呀!他到那兒去啦?可我又不能扔下他。
終於,看見黑暗中一個人影順河岸朝這邊跑來了。
「科利亞,是你?」
火光!嗖的一聲,子彈迎面打來!我翻身兩手向前撲到船上。陡岸上衝鋒槍接連打了幾梭子子彈。人們喊道:「打死了一個!」有人俯身問:「受傷啦?」我呻吟著。人們把我拉出去,拖著走。我一跛一跛地走(如果受了槍傷,他們會毆打得輕些人黑暗中我偷偷把兩把刀子扔在草裡。
岸上的紅肩章士兵問姓什麼。我回答:「斯托裡亞羅夫。」(還指望著萬一能想法混過去。不想說出自己的真姓,因為那就意味著自由的結束呀!)
人們狠狠地往臉上打:「報你的姓名!」「斯托裡亞羅夫。」他們把我拖進小屋,扒光上身的衣服,用鐵絲把兩手捆在背後,鐵絲直吃到肉裡。幾把刺刀對著我的肚子。其中一把從刀尖上往下滴著血。抓到我的那個民警中尉薩博塔什尼科夫用那干式手槍往我臉上直捅,我看到手槍的扳機是扳起了的。「報你的姓名!」唉,抵抗已經沒有用了。我說出了自己的姓名。
「另一個在哪兒?」
眼前的手槍晃動著,對著我的刺刀又往裡紮了一下。
「另一個在哪兒?」
我為科利亞沒被抓到而慶幸。我重複說:
剛才還在一起,大概被打死了。」
來了一個戴藍箍帽的行動人員,哈薩克人。我的兩手倒剪著,被他一把推倒在床上,半躺半臥,他就左右開弓打起嘴巴來,兩隻胳膊像游泳一樣輪流擺動,每一巴掌都打得我的頭往牆上撞一下。
「武器在哪兒?」
「什麼武器?」
「你是背著武器的!夜間有人看見了!」
噢,路上遇見的那個獵人也去報告了……
「那是一把鐵鍬,不是武器。」
但他不信,繼續打。突然,我覺得輕快了——這是開始失去知覺了。等醒過來的時候,我聽到:
「好,你等著!要是我們的人受了傷,就地打死你!」
(他們像是有預感,科利亞確實弄到了一支槍!後來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我告訴科利亞「上船去!」可是科利亞卻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他鑽進了草叢。他後來解釋說是沒聽懂我的話……其實,不是的,他那天一直想要同我分開,這時他就跑開了。他記住了放自行車的地方。聽到槍聲後他拚命地朝河岸的相反方向跑,後來朝著我們來的那個方向爬了一段路,藏在草裡。等天完全黑下來,一群人圍著我的時候,他才直起身來又跑。邊跑邊哭,他以為我被打死了。他一口氣跑到原先那間小屋外,踢破窗戶,進去就找牆上那支獵槍。他摸到了獵槍,還有子彈袋。把槍上了膛。他說:「我當時想:去報仇?朝他們打一梭子,替格奧爾吉報仇?但是,又想了想,不行!」他找到了自行車,找到了斧頭。他從裡面破開門,往口袋裡裝了些鹽,(是覺得鹽最重要呢?還是沒有時間考慮?)然後就騎上自行車順大路直奔村子,又穿過樹林,就從士兵們的旁邊騎過去。(士兵們根本沒有想到。)
我讀綁著裝上大車。兩個士兵坐在我身上,把我送到兩公里外的國營牧場。牧場裡有電話,方才同送煤油的浮標工班長一起坐在艙裡的護林員就是用它通知了紅肩章士兵,所以他們來得那麼快。我卻沒有估計到會有電話。
同這個護林員還有一個小小的插曲。談這個插曲雖然不愉快,但它對於被捕獲的逃犯來說卻有典型性。我想解小手,因為我的手被捆在背後。需要別人用手給我一種十分陰私的幫助。拿衝鋒鎗的士兵當然不屑於做這種事,於是就叫那個護林員陪我出去。我們離開士兵們。當他在黑暗中幫我解手的時候,小聲請求我原諒他的出賣行為:」我的職責所在嘛!我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沒有回答。這裡的是非曲直由誰來評判呢?出賣我們的人有的由於職責,有的沒有職責也出賣。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出賣我們,只有那個白髮老漢例外。
在大路旁的一間小屋裡,我光著上身被捆綁著。口裡乾渴得很,但是不給我水喝。紅肩章士兵們像一群野獸似地看著我,誰高興就用槍托給我一下。但是,到了這裡就不會那麼輕易被打死了:在他們人少的時候,沒有證人的時候,他們會打死人。(他們的這種恨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多少天來一直排著隊在河岸上,在蘆葦叢裡尋找我們,得不到休息,吃不到熱飯,只能吃罐頭。)
這間小屋裡住著一家人。小孩子們用好奇的眼光盯著我,但不敢走過來,有的嚇得打戰。民警中尉坐在椅子上,同主人一起喝著優特加酒,他為這次成功和將會得到的獎賞而高興。他向主人誇口說:
「你知道他是什麼人?還是個上校呢,有名的美國特務,大土匪!他想往美國大使館裡逃。他們在路上殺了人,吃人肉。」
說不定他自己是真的相信這些話呢。內務部一直在散佈關於政治犯的這類謠言,這樣可以容易抓到人,大家都會去報告。他們只靠政權、武器、機動迅速這些優越條件還不夠,還需要借助於造謠中傷!
(就在這個時候,科利亞騎著自行車,背著槍,若無其事地從我們的小屋旁駛過。他看到了照得很亮的小屋,幾個坐在門口邊抽煙邊說笑的士兵和面對著窗戶光著身子被綁住的我。他蹬車朝鄂木斯克猛跑。在抓住我的地方,還有士兵們一整夜守在草叢裡,等待天亮進行搜索。這時還無人知道鄰近的浮標工的槍和自行車都不見了,那個年輕的黨員浮標工大概也是喝酒、吹牛去了。)
民警中尉充分享受了這獵獲物的快樂之後,(對於地方民警來說這可是個不尋常的獵獲物啊!)命令把我帶進村裡。我又被扔進大車。進村後,關進了臨時羈押室,(這種地方在蘇聯到處都有,每個村蘇維埃都附設一個臨時羈押室!)兩個衝鋒鎗手在走廊警戒,兩個守住窗口!美國特務上校嘛!把我的手解開了,但命令我躺在屋中間的地上,不許靠近任何一面牆。就這樣,我光著身子躺在地上度過了十月的一個夜晚。
第二天早晨,來了一個大尉,他的兩眼狠狠地盯著我,把我的一件制服上衣扔給我(別的東西他們都賣掉喝酒了)。他不住地用眼睛嚼著門口,小聲地向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你怎麼認識我?」
「我不認識你。」
「那你怎麼知道沃羅比約夫大尉領導搜捕工作?你這個壞蛋!你知道你把我置於何地了嗎?!」
他也姓沃多比約夫!他也是大尉!那天夜裡,當我們裝成行動人員小組的時候,我確實提到過一個沃羅比約夫大尉。是我發了善心放掉的那個勞動者去如實報告了。現在這個大尉卻遇到了麻煩!如果領導追捕的人和逃跑者有聯繫,那麼,三個星期沒抓到人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又來了幾個軍官,他們大聲對我嚷嚷,同時也詢問關於沃羅比約夫的事。我告訴他們:這是偶然的巧合。
又把我的手用鐵絲捆起來,把鞋帶抽掉,白天帶我到村裡的街上去示眾。大約有二十名衝鋒鎗手押著我。全村的人都出來了,女人們不住地搖頭,孩子們跟著跑,喊叫著:
「他是土匪!是帶去槍斃的!」
兩手被鐵絲緊緊勒住,每走一步鞋就要掉。但是,我昂起頭來,用驕傲的眼光望著群眾,我想讓大家都看看:我是個好人!
帶我出來示眾,是為了讓這些婦女和孩子們記住。(關於我的神話很可能還要在這裡流傳二十年!)一直走到村口才把我推進一輛卡車的破舊木板車廂裡。五名衝鋒鎗手靠在駕駛室旁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就這樣,我們逃出勞改營後曾經懷著無比喜悅的心情走過來的全部路程,如今我又得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了。而這段路程,要順著彎彎曲曲的汽車路走的話,足有五百公里。給我戴上了手銬,銬得非常緊。兩手倒剪著,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臉。我不是像一個人,而是像一口被捆住的豬似的臥在車廂裡。他們就是這樣懲罰我們的。
道路坎坷木牛,雨下個不停,汽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搖晃。隨著車身的搖動,我的頭和臉就在車廂底板上來回磨蹭。頭和臉被木刺劃傷,木刺扎進肉裡。手不但護不了臉,而且也隨著車子的搖動被手銬咬得劇烈痛疼,像是被鋸掉似的。我試圖跪起來爬到車幫旁邊,靠著車幫坐下。但是,白費力!因為沒有東西支著,車一搖晃就又把我摔倒了,我只有在車廂底板上滾來滾去,有時候彈起來又撞到板子上,疼得好像五臟六腑全要震出來似的。仰面朝天,不行,壓得背後的手吃不消。側著身子,不行。趴下,也不行。我想彎著脖子,把頭抬起一點來,免得老撞臉,不行,脖子支持不了一會兒,頭便倒下去又撞在底板上……
五個押解兵看著我的痛苦,絲毫無動於衷。
這押解的旅程對他們也將是一次思想教育呀。
坐在駕駛室裡的中尉亞剋夫列夫每當車停下來的時候就往車廂裡看一看,咧著嘴說:「嗯!沒跑掉吧!」我請求他給我摘掉手銬,他笑笑:「我可不是那個讓你鑽鐵絲網的小伙子。痛?你痛死才好哩!」
頭一天晚上我還曾高興過,心想:這次毆打還算輕,倒還不算「按罪受罰」。現在,我才明白:既然有卡車的破車廂會懲罰我,他們何必讓自己的拳頭受累呢?我身上沒有一處不被擦傷撞腫的。兩手劇痛,腦袋像是要裂開。滿臉撞傷,紮了許多木刺,皮擦破了。
車走了一整天和大半夜。
當我已經不再同車廂作鬥爭而只是麻木地聽任腦袋往車幫上撞來撞去的時候,一個押解兵實在看不下去了,把一個口袋墊在我的頭下,並且偷偷替我鬆了鬆手銬,彎腰的時候悄聲說:「沒關係,快到了,再忍一會兒吧。」(這小伙子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是什麼人教育出來的?大概可以肯定地說不是馬克西姆-高爾基教育的,也不是他們連隊的政治指導員教育出來的。)
埃克巴斯圖茲。士兵們把車圍起來。「出來!」我站不起來。(即使能站起來,他們也會讓我在興高采烈的士兵們的拳打腳踢下通過的。)打開了車幫,我被拖到地上。看守們集攏來,大家都想看看,嘲弄一番。不知誰喊了一聲:「哈!你這個侵略者!」
把我拖過崗樓,拖進監獄。沒有把我塞進單間,而是立即關進一般牢房,為的是讓那些喜歡「爭取自由」的人看看我的模樣。
在牢房裡,囚犯們把我小心地抱起來,放到上層鋪上。只不過要到明天吃早飯時他們才能給我點吃的東西。
那天晚上科利亞騎車走在去鄂木斯克的路上。一看見遠處的汽車燈光,他就急忙拐進草原,放倒車,躺下。後來,他看到地裡有一家孤零零的農戶,宅旁有個雞窩,又燃起了希望,於是他摸進去,扭斷了三隻雞的脖子,裝進口袋。別的雞叫起來,他這才趕緊跑了。
自從我們犯了幾個大錯誤之後他就感到缺乏信心,而現在我已被抓回,科利亞心裡更沒有底了。他不堅定,神經過敏。只憑某種拚命的心情往前跑,已經不能很好地考慮對策了。他已經不能判斷一個極簡單的道理;自行車和槍支的丟失現在肯定已被發覺,因此這兩件東西已經不能再幫他偽裝了,他應該無一亮就盡早把這兩件過分明顯的標誌丟掉;同時,他不應該從這面的大路進鄂木斯克,應當遠遠地繞個大圈,到另一面,從小路進城。槍支和自行車應該盡快賣掉,這樣還可以弄到點錢。這些他都沒有想到。他在額爾齊斯河邊的草叢裡藏了大半天,但又沒有忍到晚上,就在天不黑時順著河邊小路走去了。十分可能這時已經通過電台把他的特徵廣播了,在西伯利亞並不像在蘇聯歐洲部分那樣迴避公開廣播此類事情。
他騎車走近一所小房,進去了。家裡只有老太婆和她一、三十來歲的女兒。家裡有收音機。巧得出奇的是收音機播送的歌曲正是:
流浪人逃出了庫頁島,
沿著野獸走過的小道……
科利亞一下子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婦女們問他:
「什麼事使你這麼傷心啊?」
聽到她們這句同情的問話,科利亞忍不住放聲哭起來。兩個婦女都盡力安慰他。他解釋說:
「我現在是孤零零一個人,全把我拋棄了。」
「那你就娶個妻子吧,」老太婆不知是開玩笑,還是認真地說:.「我這閨女也是一個人過。」
科利亞更是被感動了。不由得朝這個待嫁的姑娘望上幾眼。姑娘卻一本正經地轉過臉來說:
「有錢買伏特加酒嗎?」
科利亞把最後的幾個盧布搜了出來,看樣子不夠。
「嗯,我一會兒再添上點。」姑娘說著就出門去了。
「對呀!」科利亞想起來了,「我這裡還打了幾隻沙雞呢。丈母娘,您去把它燉燉,不是一頓節日晚餐嗎!」
「你這都是母雞呀!」老太婆抓起雞來一看,不對頭。
「那就是我夜裡打的時候沒看清楚。」
「那怎麼雞脖子都擰斷啦?……」
科利亞想討支煙抽。老太婆卻為了馬合煙向新姑爺要錢。這時科利亞把便帽摘了下來。老太婆一看,更是慌了神:
「看你這頭剃得光光的,該不是個逃犯吧?別找麻煩,趕快給我走開!等我閨女回來,我們給你報告去!」
科利亞總是在想:為什麼我們在額爾齊斯河上可憐了自由的人們,而自由的人們卻一點也不可憐我們呢?他把牆上掛的一件莫斯科式短上衣取下來(天已經涼了,可他身上只有一件衣服),穿上一試,正合身。老太婆在喊:「把你交給民警去!」這時科利亞已經從窗戶看見老太婆的閨女回來了,還有一個男人騎自行車跟在後面。她已經去報告了!
那就是說——「瑪赫瑪傑拉!」日丹諾克抓起槍,對老太婆說:
「到牆角去!躺下!」他自己側身靠在牆上。兩個人剛一進門,他就厲聲命令說:
「都躺下!」又對那個男人說:「你把靴子脫下來送給我作結婚禮物吧2一隻一隻地脫!」
男人在對準他的槍口威脅下脫了皮靴。科利亞把靴子穿上,把勞改營的破鞋扔掉。然後警告他們:誰敢出去追,就開槍。
日丹諾克騎上自行車跑了。但是男人騎自己的車緊追上來。科利亞跳下車來,舉槍瞄準:
「站住J放倒自行車!往後退!」
科利亞把男人趕開,走過去踩壞車輻條,用刀子割開車帶,自己這才騎車走了。
他很快就上了大路。眼前就是鄂木斯克,他徑直向鄂木斯克騎去!來到一個公共汽車站。旁邊菜園裡有幾個婦女正在刨馬鈴薯。一輛三輪摩托車從後面跟上來了,上面坐著三個穿棉襖的工人模樣的人。走著走著,三輪摩托突然一轉,用車斗向科利亞撞過來,把他撞倒了。三個人跳下摩托車,一齊撲向科利亞,掏出手槍,用槍把打他的頭。
菜園裡的婦女們叫起來:「你們幹嗎打人?他惹你們了嗎?!」
的確!他惹他們了嗎?……
但是,誰對誰幹了什麼並且將要幹什麼,這是老百姓所不能理解的。三個人的棉襖下面都穿著軍裝(行動人員小組不分晝夜地守候在進入鄂木斯克的路口)。婦女們聽到的回答是:「他是殺人犯!」這樣說最簡單。於是,相信法律的婦女們就又繼續去刨馬鈴薯了。
行動小組首先就問這個乞丐般的逃跑者有沒有錢?科利亞誠實地回答說:沒有。他們搜他,在他剛剛搶來的新裝「莫斯科式上衣」口袋裡找到了五十盧布。他們拿了錢,到一家飯館足吃足喝了一頓。不過,也還給科利亞吃了一頓飽飯。
我們就這樣被掛在監獄裡很長時間,直到第二年的七月才審判。經過九個月的勞改營監獄,我們都患浮腫。這期間時常被揪去審問。負責審訊的是勞改營頭目馬切霍夫斯基和行動特派員魏因施泰因。他們追問:犯人中間誰幫助我們逃跑的?自由工人中間誰同我們「商量好了」在我們逃跑時把電燈熄滅?(我並沒有對他們講明原來的計劃不是這樣,電燈熄滅反而妨礙了我們。)鄂木斯克的接頭地點在哪裡?想從哪裡越過國境逃出去?(他們根本不能理解人們想留在故土的心情,而是認定人們想往國外跑。)我們回答說。
「我們是往莫斯科跑,往黨中央跑,去申訴對我們的非法逮捕,沒有別的想法。」但是他們不信。
審訊沒有搞到什麼「有趣的」材料,最後也只好給我們每人拼湊一個由下列「花朵」組成的逃跑者的「花束」:刑法第五十八條第14分條(反革命怠工);第五十八條第3分條(強盜行為);「六四」指令第1—2條(結伙偷盜);同一指令第2—2條(暴力搶劫,危及人身安全);第一百八十二條(製造並攜帶凶器)。
但是,這一整串嚇人的條文也並沒有給我們加上比已經戴上的鐐銬更沉重的鐐銬。早已超越一切合理界限的法律懲罰所能給予我們的也不過就是二十五年苦役吧,而這卻是一個浸禮教徒為了一次祈禱就可能受到的刑罰,也是我們在逃跑前已經被判處的刑罰。因此,只不過是今後點名時回答自己的「刑滿日期」時不再說「一九七三年」了,要說「一九七五年」,如此而已。難道當時,在一九五一年,我們能夠感受到一九七三與一九七五之間有什麼差別嗎!?
審訊中只有一點使我們受到威脅;他們說要把我們按經濟破壞犯論處。這個看來很普通的名詞卻比那些司空見慣的「怠工、強盜、搶劫、偷竊」等等危險得多。因為根據這一罪狀可以判處死刑,這是一年前才宣佈實行的。
說我們搞「經濟破壞」,是因為我們「破壞了人民國家的經濟」。審訊員對我們解釋說:為了追捕你們,國家共花費十萬零二千盧布;造成其他工地都停工幾天(沒有放囚犯們出工棚,因為擔任警戒的士兵大部調去執行搜捕任務);有二十三輛汽車載著士兵晝夜奔馳在草原上搜尋,三星期就用掉了全年汽油消耗定額;向附近所有的城市和村莊派去了行動人員小組;發出了全蘇通緝令,同時向全國分發了我和科利亞的照片各四百張。
我們懷著驕傲的心請聽完了這一長串數字……
結果,我們又各自被判二十五年。
當讀者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很可能,我們的刑期還沒有滿呢……」
當讀者拿到這本書時,格奧爾吉-帕夫洛維奇-騰諾,這個競技運動家,甚至是競技運動的理論家,已經於一九六七年十月二十二日死於突然發現的癌症了。他是在病床上勉強看完這些章節的,並且用那已經開始麻木的手親自作了一些修改。他絕沒有想到會這樣死去,他對朋友們所作的誓言也不是要這樣死去的!每次盤算逃跑計劃時,他都一次又一次地燃起要死於戰鬥的願望。他常說:「我死的時候一定要同時帶著十來個殺人犯到陰間去,其中第一個就是維亞奇克-卡爾祖貝(即莫洛托夫),另外還一定得有赫瓦特(既負責瓦維洛夫案件的偵查員)。我不是要殺人,我是要處死他們。既然國家法律保護殺人犯,我就得這樣做!」騰諾曾說:「在你已經打出頭幾槍之後,你自己生命的本錢就算已經撈回了,那時你會高高興興地超額完成任務。」但是,病魔突然襲來,沒有允許他找到武器,轉瞬間奪走了他的力氣。當騰諾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時J他還曾親自把我寫給蘇聯作家代表大會的信分別投到莫斯科的許多郵箱裡去。他希望把他葬在愛沙尼亞。給他作臨終祈禱的牧師也是個老囚犯,是蹲過希特勒和斯大林雙方的集中營的。
可是,莫洛托夫卻安全地活下來了,他正在翻閱舊報紙並撰寫他的劊子手回憶錄。而赫瓦特呢,他正在高爾基大街第四十一號住宅裡安閒地花著他的養老金。
在騰諾逃跑事件發生以後,(由於他那不幸的短小喜劇)勞改營文化教育科的文娛小組被解散了一年之久。
這是因為;文化固然很好,但是文化應該為壓迫服務,而不應該為自由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