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群島的發展不是孤立的,而與全國息息相關。國內還有失業現象的時候,就不存在對犯人勞力的需求,進行逮捕不是動員勞力的手段,而是掃除障礙的手段。但是,當打定了主意,要用一台巨大的攪拌機把全國一億八千萬人口都攪動起來的時候;當一個超工業化計劃被推翻了,以便用一個超超超工業化計劃代替它的時候;當消滅富農以及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的大規模社會運動已經預先決定了的時候,也就是在「大斬斷[轉變]的一年」的前夕,對群島的看法以及群島上的一切都發生了變化。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六日,人民委員會(這說明還是在雷可夫當主席的時候)對國內懲治政策的狀況和各監禁場所的現狀進行了研究。在懲治政策方面,認為有許多不夠的地方。決定:對階級敵人和階級異己分子應採取嚴厲的鎮壓措施,勞動營的管理制度應更加嚴厲(而對「社會不堅定分子」則根本不判刑)。此外:對強迫勞動應做這樣的安排,一方面要使犯人得不到任何勞動報酬,另方面要使國家得到經濟利益。並「認為今後必須擴大勞動營地的容量」。明白地說,就是要求為計劃中的大規模逮捕事先準備好更多的營地。(托洛茨基也曾預見到這種經濟上的必要性。不過他提出的辦法,又是他那個靠義務動員制組織的勞動軍。辣根不比紅蘿蔔甜,都是一路貨。但是不知道斯大林是故意和自己永恆的對手頂牛,還是為了更徹底地打消人們的怨言和回家的希望,他決定讓勞動軍的戰士們先從監獄的機器裡通過一遍。)當全國範圍內的失業現象消除了以後,擴大勞動營的經濟意義也就出現了。
如果說一九二三年索洛維茨關押的總人數不超過三千,那麼一九三0年已經有五萬人左右,另有三萬在克姆。從一九二八年起,索洛維茨的癌細胞開始擴散。首先擴散到卡累利阿,在那裡修築道路,砍伐供出口的木材。北方特種營這時也很樂意地做起「出售」工程師的買賣:他們可以不用押解地前往北方的任何地點,為當地工作,他們的工資用轉帳辦法付給勞動營。一九二九年在摩爾曼斯克沿線,從洛傑諾耶波列到太鮑拉之間的各地,已經出現了北方特種營的勞改點。它們從這裡繼續沿著沃洛格達鐵路線移動。它們的活動如此頻繁,以至必須在茲萬卡火車站上設立一個北方特種營的調度站。一九三0年洛傑諾耶波列的斯維爾拉格已經有了相當的規模,並且開始獨立經營。在科特拉斯也已經組成了一個科特拉格。一九三一年誕生了白海波羅的海拉格,中心設在麥德維熱戈爾斯克。這個勞改營注定了將在今後兩年內給群島帶來永垂青史和傳遍五大洲的光榮。
癌細胞繼續向外擴散。它的一邊被大海阻擋,另一邊是芬蘭的國界,但是一九二九年在紅色維捨拉附近建立勞改營卻沒有受到任何妨礙。而主要的是,整個東邊,所有通向俄羅斯北部的道路都是暢通無阻的。從索羅卡到科特拉斯的道路很快就修通了,(「索羅卡——我們要提前建成它!」——犯人們常拿這句歌詞取笑它的作者C-阿雷莫夫。然而這個人卻能換而不捨,終於有了出息,變成了一個詩人和歌詞作家。)勞動營的細胞移動到北德維納河畔,形成了北德維拉格。它們越過這條河,勇敢地向烏拉爾前進。一九三一年在該地建立北方特種營北烏拉爾分營,不久後變為索利卡姆拉格和北烏拉爾拉格兩個獨立的勞改營。別列茲尼基勞改營開始了一座大型化學聯合企業的建設,當時有許多讚美它的文章。一九二九年夏天,從索洛維茨派出了一支由犯人組成的考察隊,在地質學家M-B-魯辛斯基教授率領下,前往奇比尤河勘探早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就在那裡發現的石油。勘探獲得成功,於是在烏赫塔河畔設立了一個勞改營——烏赫塔拉格。但是它也沒有靜止在原地,它的癌細胞迅速地朝東北方向轉移,併吞了伯朝拉河,從而改組為烏赫伯朝拉格。很快它又有了烏赫塔、英塔、伯朝拉和沃爾庫塔等地的分營,它們全都是未來的龐大的獨立勞改營的基礎。
這裡也還遺漏了許多。
幅員廣袤而交通閉塞的北方邊區的開發,要求修築鐵路:從科特拉斯經過克尼亞日一波戈斯特和羅普恰通往沃爾庫塔。因而需要新建兩個專門修築鐵路的勞改營。其中的北方鐵路拉格負責由科特拉斯至伯朝拉河段;伯朝拉格(請不要與搞工業的烏赫伯朝拉格相混!)負責由伯朝拉河至沃爾庫塔一段。(誠然,這條鐵路的修建過程很長。它的維姆段即由克尼亞日-波戈斯特至羅普恰的一段是一九三八年完工的。鐵路全線直到一九四二年末才竣工。)
就這樣,幾百個中等的和微小的新島嶼升出了凍土帶和泰加林的汪洋大海的水面。群島新的組織系統也在行軍途中,在戰鬥序列中逐步建立起來:勞改營管理局、各勞改營、勞改點(獨立勞改點、警備區勞改點、中心勞改點)、勞改地段(也就是「派遣點」和「派遣分點」)。管理局內設處,而奮勞改營內設科:一科——生產科,二科——登記分配科,三科——契卡行動科(又是第三!……)
(這時期的學位論文是這樣寫的:「對將來的無階級社會中的個別不守紀律的成員的教育機關的輪廓正提前地呈現在我們面前。」(《從監獄到教育機構》文集,第四二九頁。)真的,階級沒有了,犯罪分子也就沒有了。可是你心裡好像猛地一驚:這麼說,明天到了無階級社會,就沒有人坐牢了嗎?……哦,還有個別不守紀律的……原來無階級社會也少不了班房。)
所以說,群島的整個北部都是由索洛維茨衍生出來的。但決不是只此一家!在偉大的號召之下,勞動改造營在我國遼闊的土地上遍地開花。每一個省都搞起了自己的勞改營。成百萬公里的鐵絲網不停地延伸,延伸。鐵絲交錯著,交織著,鐵棘刺在公路旁、鐵道旁、城市郊區快樂地眨著眼睛。醜陋的勞改營瞭望塔的尖頂成了我國風光的最可靠的標誌,它們沒有出現在美術家的畫幅裡和影片的鏡頭裡,這是由於各種因素的偶合而造成的奇怪的結果。
還是國內戰爭時代的老習慣,修道院的建築物被加緊地動員起來,以滿足勞改營的需要。它們坐落的地點非常符合隔離犯人的要求。托爾若克市鮑裡斯格列布修道院變成了一個中轉站(現在仍然是),而瓦爾代修道院變成了少年罪犯教養院(與後來的日丹諾夫的別墅隔湖相望)。謝利格爾湖中的斯托爾勒內島上的尼羅修道院變為一座勞改營。薩羅夫修道院變成了波奇馬各勞改營的本部。這樣一個個數下去是沒完沒了的。在頓巴斯,在伏爾加河的上、中、下游,在烏拉爾的中部和南部,在中亞,在西伯利亞和遠東,到處都在興建勞改營。官方宣佈,一九三二年勞改農場佔地面積在俄羅斯聯邦是二十五萬三千公頃,在烏克蘭是五萬六千公頃。以一個農場平均佔地一干公頃計算,我們就可以知道,光勞改農場——即最次要的和條件最好的勞改營——當時已達到三百處以上(不算全國邊緣地區)!
關於按勞改營地點的遠近分配犯人的問題,中執委和人民委員會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六日(每次都是正好趕上十月革命的紀念日)的一紙公文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取消了原來的「嚴格隔離」的辦法(因為它妨礙創造性的勞動)。規定凡刑期在三年以下的送往一般(近處的)監禁場所,刑期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送往邊遠地區產因為「五十八條」們從不會得到三年以下,所以全體都湧向了北方和西伯利亞——去進行開發和死亡。
而我們這些人在這些年代正在少年隊的鼓點下齊步走……
群島上存在著一個頑固的傳說,什麼「勞改營是弗連克爾發明的。」
我覺得前面幾章已經足夠有力地駁斥了這種不愛國的甚至侮辱政府的臆造。儘管我們掌握的資料有限,但我想,我們還是成功地表明了為鎮壓和勞動而設立的營地的誕生日期是早在一九一八年。他們用不著什麼弗連克爾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即犯人不應該在道德的思索中浪費時間(「蘇維埃勞動政策的目的全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個人的改過自新」),而應該勞動,同時必須給他們規定非常嚴峻的、幾乎是力所不能及的勞動定額。早在弗連克爾之前他們就已經常常把「通過勞動進行改造」掛在嘴上了(早在艾赫曼斯的時期,這句話的實際意思已經是「通過勞動進行消滅」)。
是的,甚至用不著現代的辯證思維過程,也能想得到利用犯人在人煙稀少的地區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早在一八九0年交通部就決定動用阿穆爾邊疆區的流刑和苦役犯人從事修築鐵路的工作。對苦役犯人是簡單地強迫,對流刑移民和行政流刑犯則是准予其參加築路工作,為此可以獲得刑期的三分之一或對半的折減(不過他們寧願採取逃亡的辦法把刑期一下子甩掉)。自一八九六年至一九00年,在西伯利亞大鐵路貝加爾湖濱段勞動的苦役犯有一千五百多人,流刑移民兩千五百多人。
但總的說十九世紀俄國苦役地的發展趨勢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的:勞動變得越來越不帶強制性,越來越少。到了九十年代,連卡裡地方的苦役監獄也變成了單純關押的場所,不再進行勞動。阿卡圖依苦役監獄這時期對勞動的要求也緩和了(雅庫博維奇)。所以動用苦役犯修築貝加爾湖濱鐵路勿寧說是一種臨時的需要。在這裡,我們不是又看到了第一部第九章裡描寫的長期犯監獄裡的「兩個犄角」或「拋物線」了嗎?(第一部第九章)一個是日趨寬大的犄角尖,一個是日趨殘酷的犄角尖。
有意義的(當然不會是強制的了)勞動有助於罪犯改過自新,這種思想還在馬克思生下來以前就是人frl知道的,上個世紀在俄國監獄管理工作中也已經實行過。一度當過監獄管理局長的fi-庫爾洛夫介紹說:一九0七年犯人的勞動項目很多;他們的產品價格低廉,這使犯人坐牢的時間產生效益,使他們出獄時能拿到錢並且有了手藝。
可是不管怎麼說,弗連克爾還是真的變成了群島的神經。他是歷史如饑似渴地期待和召喚著的走運的活動家之一。在他以前,勞改營好像也存在,但卻沒有具備那種完美無比的最終的和統一的形式。真正的先知總在最需要他的時刻來臨。弗連克爾在群島上出現,正是在病灶擴散的開始階段。
納夫塔利-阿羅諾維奇-弗連克爾,土耳其猶太人,生於君主坦丁堡。商學院畢業後從事木材貿易。他在馬裡烏波爾開設了一家公司,很快變成百萬富翁,「黑海木材大王」。他擁有自己的部隊,甚至在馬裡烏波爾出版他自己的報紙《一戈比》。該報的任務是中傷和困擾他的競爭對手。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弗連克爾通過加利波利進行販運武器的投機生意。一九一六年他預感到在俄國即將發生風暴,還在二月革命以前就把資本轉移到土耳其,他本人也隨之在一九一七年去了君主坦丁堡。
他本來可以繼續過他的緊張而甜蜜的商人生活,即不會吃到那些大苦頭,也不會變成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但是某種宿命的力量召引著他前去紅色大國。不過自一九一七年二月起,許多決非革命流亡者的國外俄僑紛紛回國,在革命的各個階段都很熱心地但後果險惡地出了力。
有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聞,說弗連克爾在君士坦丁堡的那幾年變成了蘇聯情報機關的特務(除非是由於思想意識的原因,否則很難看出他為什麼需要這樣做)。但以下則是事實:在新經濟政策的年代他來到了蘇聯,在這裡遵照國家政治保衛局的指示由他個人出面建立了一個用蘇聯紙幣收購珍寶和黃金的黑市交易所(他是國家政治保衛局和全蘇外賓商品供應公司的「黃金運動」的開山老祖)。生意人和經紀人都很熟知他的過去,對他信得過,於是黃金便流進了國家政治保衛局的金庫。收購的生意做完了,為了表示感謝,國家政治保衛局把他關進了監獄。真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
然而,不知疲倦和不愛抱怨的弗連克爾還蹲在盧賓卡的時候或者是在押往索洛維茨的途中就向上面打了一個什麼報告。顯然,當地發現自己掉進了陷阱以後,就決定對這個生活也進行一番務實的研究。他在一九二七年被押到索洛維茨,但是馬上和解犯隊伍分開,住在修道院界外的一間石屋裡,派了一個勤務兵照顧他,准許他在島上自由行動。我們在前面已經提到,他當了經濟科長(這是只有自由人才能享受的特權),並且發表了關於在頭三個月內把犯人的體力搾乾的著名的論點。一九二八年他已經搬到克姆去住。他在那裡建立了一個收益很大的附屬企業。他把僧侶們積攢了幾十年如今呆滯在修道院倉庫裡的皮革運到克姆,把犯人中的皮匠和皮鞋匠集中到那裡,製出式樣美觀的鞋子和皮貨運到庫茲涅茨橋大街上的門市部出售(這個商店是由國家政治保衛局經營的,全部進款歸它所有,但是買皮鞋的女士們並不知情,當她們自己不久後被拽進群島的時候,也不會想起這個商店,也鬧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那是在一九二九年。莫斯科派來一架專機,把弗連克爾接去見斯大林。犯人們最好的朋友(也是契卡人員最好的朋友)很有興趣地和弗連克爾談了三個小時。這次談話的記錄永遠不會公開,因為根本就沒有做記錄。但是弗連克爾顯然在各民族的父親面前展示了利用犯人勞動建設社會主義的光彩奪目的前景。我現在這支柔順的筆事後描出的群島地理上的許多東西,他當時在交談者的煙斗的絲絲聲中已經用粗獷的線條勾畫在蘇聯大地圖上了。正是弗連克爾,顯然也正是在這一次,提出了無所不包的勞改營登記制度。這種按甲、乙、丙、丁四組登記的制度連勞改營長官都鑽不了空子,更不用說犯人:所有的非營內服務人員(乙)、無病假證明的人員(丙)、未受禁閉處分的人員(丁)在服刑期間每天都必須做苦工(甲)。世界苦役史上還沒有見過如此包羅萬象的規定!正是弗連克爾,也正是在這次談話中,提議取消反動的犯人伙食平等制。他擬定了一個在全群島統一實行的對少得可憐的食品的再分配辦法——麵包等級表和熱食等級表。其實他是從愛斯基摩人那裡學來的:用一根吊著一條魚的桿子,伸到奔跑中的拉車狗的前面。他還提出了折減和提前釋放等辦法,作為對勞動成績優良者的獎勵。第一個實驗場地——偉大的白海波羅的海運河工程大約也是在這次會見中拍板決定的。這位精明強幹的貨幣投機商不久即被任命為那裡的——不是工程主任也不是勞改營長,而是專為他設置的一個職務——「施工主任」,即勞動戰場上的總監督。
這就是他。充滿內心的那種兇惡的非人的意志明擺在他臉上。但是在那本介紹白海運河的書裡,一個蘇聯作家為了頌揚弗連克爾,關於他會寫出這樣的話:「在運河工地上,他拿著手杖一會兒出現在這裡,一會兒出現在那裡,一言不發地走向施工地段,倚著手杖,兩腳一前一後地站住,就這樣站幾個小時……偵查員和檢察長的眼睛,懷疑主義和諷刺家的嘴唇……他是一個具有巨大的權力慾和驕傲感的人,他認為對於一個首長主要的就是權力,絕對的,不可動搖的,不容分享的權力。如果為了權力而需要人們害怕你———那就讓他們怕吧。」這位作家甚至能轉得過舌頭來讚歎他的「無情的譏諷和冷漠,似乎任何一種凡人的情感都是這位首長不能理解的」。
我們覺得最後一句話是關鍵性的,無論對於瞭解他的性格還是他的歷史。
白波運河工程開始時,弗連克爾獲得了自由。運河建成後,他得到了一枚列寧勳章並被任命為貝阿拉格工程處長(「貝加-阿穆爾幹線」是未來的名稱)。三十年代的貝阿拉格(貝加爾-阿穆爾幹線勞改營)的任務是在西伯利亞大鐵路上沒有復線的各段修築復線。納夫塔利-弗連克爾的官運遠遠沒有到此為至,但是我們還是放到下一章去講吧。
現在輪到我為之寫出這部土生土長的作品的群島的全部漫長的歷史,半個世紀以來在蘇聯的公開文字中幾乎沒有得到過任何反映。在這方面,同樣是那些使勞改營瞭望塔從來沒有進入攝影機鏡頭和我國的風景畫的不幸的偶然因素起了作用。
但是白波運河及伏爾加運河的情形卻不相同。關於其中每一項工程我手頭都有一本書。所以至少寫這一章的時候我們可以依據蘇聯的文獻的和負責的證明材料。
在認真的論文中,在利用某種資料以前,都應該先對它進行描述。我們也要這樣做。
擺在我們前面的這一部書,開本與福音書差不多大小,硬紙殼封面上壓印著半神半人的淺浮雕肖像。書名為《斯大林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修建史》,國家出版社一九三四年出版。作者們把它獻給黨的第十七次代表大會,看來是為大會趕印出來的。它是高爾基主編的《工廠史》叢書的一種。該書的編輯有:馬克西姆-高爾基、阿維爾巴赫和菲林。最後一個名字在文學界知道的人不多,我們解釋一下其原因:謝明-菲林,雖然年紀很輕,卻是古拉格的副局長。在當著作家的虛榮心驅使下,他單獨寫了一本關於白波運河的小冊子;列奧波德-列昂尼多維奇-阿維爾巴赫(我們已經遇到過的伊達-列昂尼多夫娜的兄弟)則相反,在蘇聯文學中沒有比他更榮耀的了,《在文學崗位上》雜誌責任編輯,給作家們打棍子的主要打手,他還是斯維爾德洛夫的外甥。
產生這部書的歷史是這樣的: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七日,一百二十位作家乘輪船遊覽剛完工的運河。維特科夫斯基,犯人身份的運河工程施工員親眼見到,在輪船通過閘門的時候,這些穿白西裝的人聚集在甲板上,把閘門區內的犯人叫過來(當時在這個地方的多數人已經是操作人員,而不是施工人員),當著運河長官們的面問一個犯人愛不愛他的運河和他的工作;他是不是認為自己在這裡得到了改造;首長們對犯人的生活福利關心得夠不夠。提的問題很多,都是這一類的。所有的人都是從船上向岸上提問,當著長官們的面,僅用了輪船通過閘門的這一段時間。這次遊覽結束以後,八十四名作家用各種方式開了小差,沒有參加高爾基的集體創作(但也許去寫他們自己的歌功頌德的詩歌和特寫去了),其餘的三十六名組成了一個創作集體。經過一九三三年一個秋冬的緊張勞動,他們完成了這一部獨一無二的著作。
出版這部書本來是為了流傳千古的,本來是為了讓子孫萬代永遠閱讀和驚訝的。但是由於一種宿命的巧合,書中照片上露面的和文字中頌揚的大多數領導人在兩三年以內都被揭發為人民的敵人。這部書的所有印本自然都從圖書館裡取出銷毀了。一九三七年,這部書的私人擁有者因為不想為了它而去坐牢,也都把它毀掉了。現存的冊數已經很少,而且沒有重版的希望,所以我們更覺得自己肩負著不使書中寫出的指導思想和事實在我國同胞心中永遠湮滅的重大責任。如果不為文學史保留下該書作者們的姓名,那也是不公道的。起碼是這些人的名字:M-高爾基,維克托-什克洛夫斯基,弗謝沃洛德-伊萬諾夫,薇拉-因貝爾,瓦連京-卡達耶夫,米哈伊爾-左琴科,拉賓和哈茨列文,尼庫林,科爾涅利-澤林斯基,布魯諾-亞先斯基(《徹底打垮階級敵人》一章),E-加布裡洛維奇,A-吉洪諾夫,阿列克謝-托爾斯泰,K-芬。
修建運河的犯人們為什麼需要這本書,高爾基做了這樣的說明:「運河軍戰士們」缺乏表達他們接受改造的複雜心情的「必要的詞彙」,而作家們是掌握著這些詞彙的,所以他們要來幫忙。他也解釋了,為什麼作家們需要這本書:「許多作家訪問了運河以後……得到了充實,這對於他們的創作有了十分積極的影響……一種新的氣氛正在當前的文藝中出現,它將推動我國文藝前進並把它置於我們偉大事業的水平上。」(重點是我加的——作者注。這就是我們在今天的蘇聯文學中仍然感覺得到的那個水平。)至於這本書對於干百萬讀者(其中許多人很快自己就要流入群島)的必要性,則是不言自明的了。
集體作者們對於他們描寫的對象抱著什麼觀點?首先是:確信所有的判決都是公正的,所有被驅趕來修運河的人都是有罪的。甚至「確信」這個字眼都嫌太無力:在作者們看來,這個問題不僅沒有討論的餘地,甚至連提都不該提出來。這件事情在他們眼裡就像夜晚比白天黑一樣的明顯。當他們利用自己的詞彙和形象向我們灌輸這個三十年代的仇恨人類的傳奇的時候,「暗害分子」這個字在他們的解釋裡成了工程技術人員的實質。對提早播種(可能是在雪地和泥濘裡?)發表了反對意見的農學家,給中亞提供了水源的灌溉專家,在他們眼裡全是一些地地道道的暗害分子。這些作家們在書的每一章裡談到工程師階層,全是用一種自上而下的口氣,好像談論低級劣等的人種。在這本書的第一二五頁上,指責革命前很大一部分工程技術界人士有不老實的行為。這不是對個別人的指責,完全不是。(我們應該理解為工程師們甚至對沙皇制度也挖過牆角嗎?)寫這些話的人,沒有一個能(像馬戲團的某些馬能做到的一樣)求出哪怕最簡單的平方根。
作者們向我們重複著那些年代流行的荒誕的傳聞,當作不容置疑的歷史真實:在工廠食堂裡有人用砒霜毒死了女工;如果國營農場的牛奶變酸,那不是因為工作馬虎,而是階級敵人為了使我國人民餓得鬧浮腫(原文就是這樣寫的)而採取的策略。他們使用籠統的和不指名的筆法,又端出那個作為集合名詞的兇惡的富農,他進工廠勞動,把一根螺栓偷偷地丟進機床裡面。這沒有什麼,人家是人類心靈的知情人嘛,想像這種事情在他們顯然是比較容易的:某人依靠某種奇跡逃避了往凍土地帶的流放,躲進城裡。當他快要餓死的時候,依靠另一種更大的奇跡竟在工廠裡找到了工作。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去掙錢養家湖口,而是把一根螺栓偷偷地丟進機床!
在另一方面,對運河工程的領導者,對僱主,作者們卻不能也不願抑制自己的讚揚。儘管已經是三十年代,他們仍然頑固地把這些人稱作「契卡」,害得我們也不得不使用這個名詞。他們不僅讚美他們的智慧,他們的意志,他們的組織,而且還在最高的人性的意義上讚賞他們本人,認為他們是一些令人驚異的人物。有關雅科夫-拉波波爾特的一段插曲就有代表性。此人原是德爾普特大學學生,未能畢業就疏散到了沃龍涅日,在他的新故鄉當上了省契卡副主席,後來是白波運河工程局副局長。作者們描寫,一次他巡視工地,對工人推車的情況不滿意,便向工程師提出了一個毀滅性的問題:四十五度的餘弦等於幾,你記得嗎?工程師被拉波波爾特的博學壓倒了,羞愧難言,馬上改正了自己破壞性的指揮,推車的工作馬上提到了高度的技術水平。用諸如此類的笑話,作者們不僅給自己的敘述添加了藝術的作料,而且也把我們提上了科學的高峰!
僱主的職位越高,作者們描寫時懷著的崇敬就越深。對古拉格局長馬特維-別爾曼的溢美之詞如長江大河。對拉扎爾-科甘的熱情洋溢的讚頌也是滔滔不絕。這個人原來是個無政府主義者,一九一八年投靠得勝的布爾什維克,先後在第九軍特別處處長和國家政治保衛總局部隊副司令員的崗位上證明過自己的忠實性。他是古拉格的組織者之一,現在是白波運河工程局局長。種甘同志談到「鋼鐵一般的人民委員」時說。「雅戈達同志是我們的總領導,是我們每日每時的領導。」對於這個言論,作者們更是只能大表贊同。(這本書倒霉最主要就倒在這句話上!連倖存下來落在我們手裡的這一本,吹捧亨裡希-雅戈達的那一段,連同他的肖像,也被撕掉了。為了尋找他這張肖像,我們花費了好長時間。)
在勞改營裡印的那些小冊子裡,這種調子滲透得更利害。下面是一個例子:「尊貴的客人們——卡岡諾維奇、雅戈達和別爾曼同志(每一間工棚裡都掛著他們的肖像)來到了三號船閘。人們幹得更歡了。他們在上頭露出微笑——這微笑傳給了在基坑裡勞動的幾百個人。」在官家譜寫的歌曲裡也是:
雅戈達親自把我們帶領和教育,
他的眼光敏銳,他的手腕有力。
對勞改營生活方式的全面的熱愛,使作者們唱出了這樣的讚美詩:「不論命運把我們拋到蘇聯國土的哪個角落,即使是最遙遠的荒野和僻壤——在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任何一個組織的身上都可以看到秩序……準確和自覺性的印記。」然而在俄國的窮鄉僻壤有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什麼組織呢?只有勞改營。把勞改營當做進步的燈塔——這就是我們手裡這部歷史資料的水平。
主編本人也講了話。高爾基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在德米特羅夫市舉行的白波運河建設者(這時他們已經轉移到莫斯科伏爾加運河工程上來了)最後一次代表會上致詞說:「從一九二八年起,我就注視著國家政治保衛局重新教育人的工作。」(這說明還在索洛維茨以前,在那個男孩子被槍斃以前,剛從國外回到蘇聯,他就注視著了。)接下去,他已經是強忍著淚水,向在場的契卡人員們欷噓地說:「你們這些神通廣大的小鬼們,你們自己也不知道你們做了些什麼事情……」作者們在這裡註明:契卡人員們這時只是露出了微笑。(他們知道他們做了些什麼……)高爾基在這本書裡也特別指出了契卡人員的高度的謙遜精神。(他們不喜歡公開,這的確是一個感人的特點。)
集體作者們對於白波運河施工期間的死亡並不是簡單地閉口不談,也就是說,沒有遵循只講一半實話的怯懦的規則,而是直截了當地寫道:施工中沒有死一個人!(大約他們的帳是這樣算的:運河開工時是十萬人,完工時仍是十萬人。這說明全都活著。他們只不過是忘了在兩個嚴寒的冬季被工程吞噬的一批批新解來的犯人、但這已經是應該由不老實的工程技術人員們去解算的餘弦值一類的問題了。)
作者們看不到任何比勞改營勞動更令人興奮鼓舞的東西了。他們認為強迫勞動是熱火朝天的自覺性創造活動的最高形式。請看,這就是進行再教育的理論基礎:「犯罪分子是舊時代的醜惡環境的產物,而我們的國家是美麗的,強大的,寬宏的,我們應當把它變得更加美麗。」照他們的看法,這些被拉來修運河的人,如果不是僱主們派他們來溝通白海和波羅的海,自己永遠也不會找到生活的道路。因為你們要知道:「對人的原料進行加工,比對木料進行加工,要困難不知多少倍。」——怎樣的語言!怎樣的深度!這是誰的高論?這是高爾基在這本書中批駁「『人道主義』的華麗詞藻」時說的話。而左琴科經過深思之後寫道:「接受改造——這就意昧著並非單純想服完刑期和獲得釋放(這類可疑現象總歸是有過的吧?——作者注),而是要真正地獲得思想上的轉變和建設者的自毫感。」噢,好一位人學家!你在運河上推過獨輪車嗎?而且是吃著懲戒口糧推車……
這本給蘇維埃文學帶來光榮的可尊敬的書,我們在探討運河的問題時還將以它為依據。
為什麼偏偏選中了白波運河作為群島的頭一件大工程?是經過仔細斟酌的經濟上或軍事上的必要性迫使斯大林這樣做嗎?我們看到完工後的情況,就可以有把握地回答:不是。是想和曾沿這條路線地面拖運自己艦隊的彼得一世成和首次提出修這條運河的沙皇保羅爭一高下的崇高精神使他突然渾身發熱了嗎?可是英明的領袖未必知道這些事。斯大林需要的是在隨便什麼地方搞一項由犯人施工的大工程,它將能吞掉許多勞力和許多生命(由。消滅富農運動的結果而多餘出來的),它具有毒氣殺人室的可靠性,但比它便宜,同時又可以留下一座屬於他的朝代的金字塔式的宏偉的紀念碑。在他最喜歡的奴隸制的東方——斯大林一生中差不多樣樣都是從那裡學來的——人們有修建「大運河」的愛好。我幾乎看見了,我們的君主滿懷深情地查看著集中了大部分勞改營的歐俄北方的地圖,一面用煙斗柄在這地區的中心地帶劃出了
一道從一個海洋通向另一個海洋的線條。
這個工程項目,必須宣佈為緊急的。因為在那些年代在我國凡是不緊急的事情一件也做不成。如果它是不緊急的,那麼誰也不會相信它的生命攸關的重要性—一連手推車翻了被壓在下面慢慢死去的犯人也必須相信這個重要性。如果它是「不緊急的」,那也就沒法讓犯人死掉,沒法為新社會清除地基。
「運河必須又快又省地建成!——這是斯大林同志的指示!」(在那時候生活過的人記得斯大林同志的指示意味著什麼)。二十個月!——這就是偉大領袖給自己的罪犯們規定的建成運河和完成改造的兩大任務的期限:從一九三一年九月到一九三三年四月。連兩個整年都不能給,他迫不及待。二百二十六公里。多石土壤。地面亂石堆積。沼澤。「波維涅茨台階」的七座船閘,面向白海的傾斜面上的十二座船閘。同時,「這可不是給予了足夠的期限和批給了外匯的第聶伯工程。修建白波運河的任務是交給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一分錢的外匯也沒有批!」
現在我們越來越看清了意圖:原來斯大林和國家太需要這條運河了,所以一分錢的外匯也不給。讓十萬犯人同時給你們幹活,還有什麼比這更貴重的投資?限你們在二十個月之內把運河給我交出來,一天也不許拖延!
在這種情況下,就不得不對那些工程師一暗害分子們發發脾氣了。工程師說:構築物要做混凝土的。契卡人員回答:沒那閒工夫。工程師說:需要大量鋼材。契卡人員:用木料代替。工程師:需要拖拉機、起重機、建築機械!契卡人員:都不會有。一分錢外匯都沒有:一切用人力!
該書把這稱做「對技術任務的敢想敢幹的契卡式的提法」。換句話說,就是拉波波爾特的「餘弦」……(附帶說一句:在《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修建史》一書的不同版本裡,「餘弦」的值是互不相同的。)
我們這樣著急,以至為了這個北方的項目從塔什干調來中亞的水利工程技術人員和灌溉技術專家(恰好這時候及時地抓進來了一大批)。使用這些人在莫斯科的富爾卡索夫胡同(大盧賓卡後面)建立了一個特別(又是特別,多麼心愛的字眼!)設計室。(不過契卡人員伊萬琴科向茹林工程師問道:「已經有了個伏爾加-頓運河設計方案,你們幹嘛還要設計?就照它修吧。」)
我們這樣著急,以至在實地勘測以前就開始設計!同時另派一些勘測隊趕赴卡累利阿。設計人員一概不許走出設計室的大院,更不用說去卡累利阿(警惕性)。於是往返電報滿天飛:那裡標高多少?那裡是什麼土質?
我們這樣著急,以至當一列列運犯人的火車開到未來運河的沿線時,那裡既沒有工棚,也沒有供應;既沒有工具,也沒有明確的計劃。他們該做些什麼?沒有工棚,卻有北方的初秋。沒有工具,但已經是二十個月中的第一個月嚴
我們這樣著急,以至終於來到施工現場的工程師們沒有繪圖紙、直尺、圖釘(!)。辦公的工棚裡連電燈也沒有。他們在油燈下工作,這很像國內戰爭!——我們的作者們陶醉了。
他們油腔滑調地告訴我們:女人們穿著絲綢的連衣裙來了,可是在這裡每人領到的是一輛手推車!還有:「在通古達有多少舊友重逢啊?過去的大學生,世界語學者,白軍中的『戰友』!」其實白軍中的戰友們早在索洛維茨就已經重逢了。而我們倒要感謝作者們向我們提供了關於世界語學者和大學生也領到了白波運河工程的手推車的情報。作者們樂呵呵地告訴我們:從克拉斯諾沃次克勞改營、斯大林納巴德、撒馬爾汗運來了穿著布哈拉袍子、纏著穆斯林頭巾的土庫曼人和塔吉克人,而這裡卻是卡累利阿的嚴寒!這可是巴斯馬赤們沒有預料到的!這裡的勞動定額是每天鑿碎兩立方花崗岩,並且用手推車運到一百米以外!大雪紛飛,把一切蓋在下面。手推車從跳板上撒進雪坑裡。
但還是讓作者們自己說吧:手推車在濕滑的木板上東歪西倒,底朝天地翻下去,「推這樣的手車的人活像一匹套在轅裡的馬,」(第—一二———一三)不要說花崗石,就是凍土,「裝滿這樣一手車,也需要一個小時的時間」。再看一個比較廣闊的畫面:「在覆蓋著積雪的挖得奇形怪狀的凹地裡,人們川流不息地來往,在石頭上磕磕絆絆。兩三個人彎下腰,一起抱住一塊巨大的圓石,想抬起來。圓石紋絲不動。他們喊來第四個、第五個……」但是這時我們這個光榮時代的技術前來幫他們的忙了:「他們用繩網把圓石從開挖的河床裡拉出來。」繩網是用一根纜繩拽著的,而纜繩是靠一架「馬拉的絞盤牽引的」!另一種辦法是用木製的桔槔把石塊吊起來。此外,還有這樣一些白波運河工地上的最初的機械。是五個還是十五個世紀以前的?
這些人是你們說的那些暗害分子嗎?不,這些人才是真正天才的工程師!人家把他們從二十世紀硬摔進穴居時代,可是,你瞧,他們仍能想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白波運河工程的基本運輸工具是什麼?書中告訴我們,是一種運土的平板大車。可是另外還有一種白波運河型的福特汽車!它是這麼個東西:厚重的木製大平台裝在四個木頭滾子上,用兩匹馬拉,專門運石頭,每一輛手車由兩個人負責,在上坡的地方由一個「鉤子工」搭力拉上去。如果既沒有鋸子,也沒有斧子。怎樣才能把樹放倒?我們的靈活的頭腦能找到答案:用繩子繫在樹上,由幾隊人輪流朝不同方向拉,把樹根晃松!我們的靈活的頭腦什麼問題也能解決——這是因為什麼?這是因為運河是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倡議和指示修建的!報上這樣寫,廣播裡天天這樣說。
請想像一下這場大會戰的畫面吧。「穿著長下擺的淺灰色軍大衣或皮外套」的契卡人員們親臨戰場,他們一共三十七名,帶領著十萬犯人。無人不愛他們,依靠這股愛的力量移動著卡累利阿的大圓石。你瞧他們在這裡站住了。弗連克爾同志手指前方,菲林同志咬著嘴唇,烏斯賓斯基同志(弒父者?索洛維茨的劊子手?)沒有講話。於是成千人在嚴寒的今夜或冰天雪地的本月內的命運就決定了下來。
這項建設工程之所以偉大,就在於它的完成沒有使用現代技術和設備,而且整個說來沒有得到全國的物資供應。「這不是一天天爛下去的歐美資本主義的速度。這是社會主義的速度!」———作者們無比自豪地說。(到了六十年代我們將會知道這叫作大躍進。)全書歌頌的正是技術的落後和手工業的土辦法。沒有起重機?自己動手做土「德利克」(動臂起動機)。機身是木製的,只有磨擦部件是金屬的,也是由自己鑄造。作者們歡呼:「運河上有我們自己的工業!」連手車的輪子也是他們用自己的土化鐵爐澆鑄的!
國家對這條運河的需要是那麼緊急,而且是那麼匆忙,以至連修這條運河用的手車輪子都找不來。大約列寧格勒的工廠承擔不起這項訂貨。
不,把這項二十世紀最野蠻的工程,這條「用手車和丁字鎬」修成的大陸運河比做埃及的金字塔是不公道的,這太不公道了。要知道,埃及的金字塔是用當時的現代化技術建成的!!而我們使用的卻是四十個世紀以前的技術!
這就是我國的「窒息汽車」「的構造。我們沒有供毒氣室使用的毒氣。
請你試試看在這樣的條件下當工程師!所有的堤壩都是土築的,所有的洩水閘都是木製的。主壩到處滲漏。怎樣夯實?——用馬拉著滾子在壩頂上來回壓!(斯大林和國家只有對兩樣東西不吝惜——犯人和馬,因為馬是富農家的牲口,也是命該死絕的。)要消滅土木結合處的滲漏也是很難辦到的。要求用木料代替鋼材!於是工程師馬斯洛夫發明了一種菱形木閘門。沒有混凝土澆築閘壁!用什麼加固?人們回憶起俄羅斯古代的「木籠」——用圓木拼合的大木槽,高達十五米,內部填土。請使用穴居人時代的技術,但是要按二十世紀的要求承擔責任:如果哪裡漏水,「要你的腦袋!」
鋼鐵般的人民委員雅戈達給總工程師赫魯斯塔廖夫的指示信裡寫道:「根據現有的報告(即眼線們和科甘-弗連克爾-菲林打來的報告),你在工作中沒有顯出也沒有感到要有必要的毅力和熱心。我命令你立即回答,你是否準備立即(瞧瞧這語言!)……認真把工作抓起來……並且迫使從事怠工和搗亂的那一部分(哪一部分?誰?)工程師老老實實地工作……」總工程師該怎樣回答呢?他還想活吶……「我承認自己的有罪的軟弱性……我悔恨自己的鬆懈……」
同時我們耳邊不斷聽到哇哩哇啦聲:「運河是遵照斯大林同志的倡議和指示修建的!」「工棚裡面,河道工地上,小河旁邊,卡累利阿的茅舍裡,卡車頂上,都裝著廣播喇叭,白天黑夜都不睡眠的廣播喇叭(請你們設想一下!)。這些數不完的烏黑的大口,這些沒有眼睛的黑色面具(形象!)不知疲勞地大聲報告著:關於這條運河工程,全國的契卡人員是怎麼想的,黨是怎麼說的。所以你們也該這樣想!你們也該這樣想!『我們叫自然低了頭——我們就能得自由!」』社會主義競賽和突擊運動萬歲!作業班之間的競賽!大隊(二百五十人—一三百人)之間的競賽!勞動集體之間的競賽!閘門之間的競賽!最後,警衛人員也和犯人們展開了競賽!?
當然,主要的依靠,還是放在社會親近分子身上換句話說,就是放在小偷身上。(這兩個概念在運河上已經合二而一了。)深受感動的高爾基站在講壇上向這些人大聲疾呼:「要知道,任何一個資本家偷的東西,比你們全體加到一起都多!」賊骨頭們受寵若驚,歡呼雀躍。「大顆的淚珠滾出了以前的扒手們的眼眶」。當局指望著把「犯法分子的浪漫主義」利用到建設上來。小偷們怎能不感到萬分榮幸?一個小偷從大會主席台上對到會人說:「我們連著兩天沒有領到一點吃的,但是這對我們並沒有什麼可怕(因為他們永遠能搶別人的)。對於我們最可貴的,是人們用對人的態度和我們說話(工程師們可不能誇這個口)。我們河道ˍL的岩石,硬得連鋼針都打折了。這沒什麼,能克服。」(用什麼克服?是誰在克服?)
這就是階級論?依靠自己人,反對異己分子,這是勞改營的根本原則。書裡沒寫白波運河上的作業班長們的伙食如何;但是別列茲尼基的一個目擊者說,有作業班長(全是盜竊犯)的單獨伙房和口糧定量,比當兵的吃的還好。這是為了保證他們的拳頭有勁,並且讓他們知道攥緊拳頭該幹什麼……
在第二勞改點經常發生偷竊、搶飯碗、搶菜湯票的事,但盜竊犯並不因此而被開除出突擊隊:這種事無損於他們的社會面貌和生產幹勁。他們送到工地的是冷飯。他們偷走烘乾室的衣物。沒有什麼,我們能克服!波維涅茨是一處懲戒工地。整個是一塌糊塗,一團糟。麵包不在波維涅茨烤,而是從克姆市運來。在希日尼亞工段,糧食定量不照發,工棚裡木生火,人人長虱子.紛紛病倒——這沒有什麼,我們能克服!運河是遵照……的倡議……建設的!到處都有文教科。(流氓一進營就成了教育員。)製造了一種經常的戰鬥警報的氣氛!忽然宣佈了要搞一個突擊夜戰——為了打擊官僚主義!教育員們恰好在下午收工的時候鑽進辦公室裡去閒逛,就算是參加了突擊。忽然,通古達工段出現了缺口(不是漏了水,是完成計劃方面的缺口)!組織突擊!決定把工作定額提高一倍!一點不含糊!忽然,某個作業班冷丁地完成了日計劃的百分之八百五十二!天曉得是怎麼回事,於是就宣佈了一個全面的超產日!打擊拖後腿分子!請看正在給某個作業班發獎勵餡餅。面孔怎麼這樣憔悴?這是盼望已久的時刻,可是顯不出一點快樂……
似乎一切都在順利進行。一九三二年夏天,我們的衣食父母雅戈達巡視了全線,表示滿意。但是十二月發來了他的電報:定額均未完成。必須制止成千人無所事事的現象!(這一點你是相信的,這一點你是看見了的。)勞動集體打著褪了色的旗子無精打采地去上工。上頭發現了,修建運河應挖掘的全部土方量,按照進度報告,已經完成了好幾倍,而運河還是沒有竣工。應付差事的苦力們把冰塊填進木籠裡代替土和石頭。春天一開化,水就衝過來了。給教育員們提出了新口號:「弄虛作假是最危險的反革命武器。」(最愛弄虛作假的是盜竊犯;用冰塊填木籠準是他們的花招!)還有一個口號:「弄虛作假者是階級敵人!」於是給小偷們任務:到處揭發弄虛作假,檢查反革命分子作業班交的活!(此乃是他們把反革命分子作業班完成的任務算在自己帳上的最好機會。)「弄虛作假就是企圖破壞國家政治保衛局的整個勞改政策」——這就是它的可怕的實質!「弄虛作假就是竊取社會主義財產!」一九三三年二月,他們把一批提前釋放了的工程師重新抓起來,因為發現了弄虛作假。
明明是熱火朝天,幹勁十足,哪裡又來的這種弄虛作假?犯人們為什麼想起要幹這種事?……顯然他們是一心想著復辭資本主義。這裡面一定有國外白俄分子的黑手。
一九三三年初下達了雅戈達的新命令:各管理處一律改稱戰區指揮部!百分戶五十的機關人員投入施工勞動(鐵鍬夠用嗎?……)!實行三班制(夜間可差不多跟北極一樣)!吃飯直接在工地上(吃的是冷飯)!發現弄虛作假——送法庭審判!
一月間開始了分水嶺大會戰!各大隊帶著伙房和家什全集中到了一個工段!帳篷不夠,睡在雪地裡——沒有什麼,我們能克服!運河是遵照……的倡議……修建的……
從莫斯科來了個一號命令:「宣佈直到竣工為止的全面突擊」每天下班以後,把女打字員、女辦事員、洗衣女工一律轟到工地上去勞動。
二月,整個白海運河勞改營範圍內禁止接見親屬。不知道是因為斑疹傷寒的威脅,還是為了對犯人施加壓力。
四月,四十八小時的連續突擊——烏啦!了不起啊!!——三萬人不睡覺!
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前夕,人民委員雅戈達向敬愛的導師報告:運河按期完工了。
一九三三年七月,斯大林、伏羅希洛夫和基洛夫乘船巡視運河,進行了一次愉快的旅行。有一張照片,他們坐在甲板上的籐椅裡,「吸著煙,談笑風生」。(基洛夫的命運當時已經注定了,不過他還不知道。)
八月間,一百二十名作家做了運河之遊。
該地區沒有為運河服務和操作的人員,他們把掃地出門的富農運到那裡(「特別移民」),別爾曼親自選定了他們的定居點。
而大部分「運河軍戰士」們從這裡開拔,前去修建下一條運河——伏爾加莫斯科運河。
讓我們暫且拋開這一部嘴尖皮厚的集體大作吧。
不管索洛維漢看起來多麼陰森,可是從索洛維茨押到白波運河工地來繼續服刑(也許是送終)的犯人們到這裡來以後才真地感到以前不過是鬧著玩,只是到這裡以後才發現了真正的,也就是我們大家後來都逐漸熟悉了的勞改營是什麼模樣。與說教宣傳交織著的一刻不停的罵娘聲和野蠻的吵鬧聲代替了索洛維茨的寂靜。連白波運河勞改營管理處所在地麥德維日戈爾斯克的勞改點,每一架所謂「小車廂」(當時已經發明了這個東西)裡不是睡四個人,而是睡八個:每塊板上交錯著躺兩個。代替修道院的石砌建築的是透風的!臨時工棚,再不就是帳篷,再不就乾脆睡在雪地上。連從懲戒工段別列茲尼基調來的人也都說這裡實在夠嗆,儘管他們那裡也是一天干十二小時。超產日。突擊夜戰。「獻出全部——不要分毫」……由於現場的擁擠和混亂,爆破岩石時造成許多人殘廢和死亡。蹲在大圓石縫裡往肚裡灌冰涼的稀湯。幹的是什麼樣的活兒,我們在前面已經讀到了。關於伙食怎麼樣——請問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三年能有什麼樣的伙食?(據安娜-斯克裡普尼科娃說,在麥德維日戈爾斯克的自由僱員食堂裡,也只供應放了幾條刀魚和幾粒麥片的渾湯。)衣服——是自己家裡穿來的一身,直到磨得稀爛。招呼只有一句,吆喝只有一句,口頭語只有一句:「快干!快干!快干!……」
據說開工後頭一個冬天,一九三一與一九三二年之交,就死掉了十萬人——等於運河工地上經常保持的人數。有什麼理由不相信?倒不如說這是個縮小的數字:在類似的情況下,在戰時的勞改營裡,每天百分之一的死亡率是平平常常、眾所周知的事。按這個比率,運河工地上的十萬人在三個月內就可以死完。此外還有整整一個夏天呢,還有另外一個冬天呢。可以估計,少說也死了三十萬。
一九三三年初,各勞改營同時關押的犯人總數可能還不超過一百萬。一九三三年五月八日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簽署的秘密《指令》提供的數字是八十萬。為了對這些數字不感到奇怪,必須考慮到這種因大批死亡而造成的人員更新,這種以新的活犯人替換死掉的犯人。
索洛維茨的老犯人員維特科夫斯基在白波運河工地上當施工員。他曾靠弄虛作假也就是用謊報完成數字的辦法救了好多人的命,下面是他描繪(維持科夫斯基《半生》)的一幅黃昏時的景象:
「每天收工後,工地上留下許多屍體。薄雪蓋在他們臉上。有的蜷縮在翻倒的手車下面,手插在袖筒裡,就這樣凍僵了。有的是把頭俯在膝蓋之間凍壞的。那邊有兩個人是背靠著背凍在一起的。這都是一些農家子弟,是最理想的幹活的好手。他們幾萬人一批地被遣送來運河工地,當局還千方百計地把他們一家拆散,不讓他們和自己的爹同進一個勞改點。一上來就要他們在佈滿礫石和大圓石的地段上完成連夏天也完成不了的定額。沒有人能指點他們,警告他們;他們還是按照在農村幹活的樣子使出全身的力氣,很快就把身體累垮了。結果你看,兩人摟在一起凍死了。夜間派雪橇來收屍,車伕把屍體扔上雪撬時,發出木頭似的梆梆的聲音。
「夏天,沒有及時收斂的屍體只剩下骨頭,它們和石碴一道進入混凝土攪拌機。它們就這樣化為別洛莫爾斯克市附近的最後一道閘門的混凝土,永遠保存在那裡了。」
還有一點是,建設領導人的殘忍超出了「東家」本人。儘管斯大林說過「不給一分錢外匯」,然而卻批了四億蘇聯盧布。而他們為了向上面買好,只花了不到四分之———九千五百三十萬盧布。
白波運河工程的報紙興高采烈地告訴我們:許多運河軍戰士在宏偉任務的「美的感染」之下,純粹為了美觀,利用休息時間(自然沒有糧食補貼)用石頭鋪砌運河的岸壁。
他們應當在岸壁上砌出六個姓氏,斯大林和雅戈達的六個主要幫手,白波運河的六個總監工,六個僱傭的劊子手:菲林一別爾曼-弗連克爾一科甘一拉波波爾特-茹克。
看來還要加上白波勞改營警衛隊長布羅德斯基。還有代表全俄中執委的運河監護人索爾茨。
還有運河上的全體三十七名契卡人員。還有頌揚過白波運河的三十六名作家。也別忘了劇作家波戈廷。
這是為了使乘輪船過往的遊客們讀一讀並且——想一想。
可是糟糕——根本就沒有遊客啊!
怎麼會這樣?
就是沒有嘛!連輪船也沒有。那裡沒有任何接班次航行的船隻。
一九六六年,當我快寫完這部書的時候,想在偉大的白波運河上做一次旅行,親眼觀光一番,和那一百二十位比比高低。但事與願違……無船可乘。萬不得已可以申請搭乘貨輪。但那上面要檢查證件。我的名字被他們搞得很臭,人家馬上會懷疑我這是去幹什麼。所以,為了保證這本書的安全起見,還是不去的好。
然而我終於朝它靠近了一步。首先到了表德維日戈爾斯克。直到現在還有許多當時留下來的工棚。有一座宏偉的賓館,上面有五層樓高的玻璃塔。要知道,這裡是運河的大門口啊!要知道,這裡應是內外賓客雲集,車馬盈門的地方啊!……但結果卻是門前冷落,只好把它變成一座寄宿學校了。
去波維涅茨路上,林木蕭疏,亂石遍野。全是巨大的圓石。
從波維涅茨出發,不遠就是運河。我沿河走了很長一段路,盡可能靠近船閘,以便仔細地觀察。禁區。打瞌睡的警衛。但有的地方看得很清楚。閘壁是原來的,仍是那種木籠。我根據見過的畫片能認出來。馬斯洛夫發明的菱形閘門已經換成了金屬的,也不再是用人力開啟了。
但是為什麼一切這樣安靜?四周渺無人跡。河道和船閘裡都沒有一艘來往的船隻。看不見管理人員的走動,聽不到輪船的鳴笛。閘門也總是關著。這是一個晴和的六月的白晝。究竟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就這樣走完了波維涅茨「台階」的五座閘門。過了第五號以後,我在岸邊坐下。印在我們的「白波運河」牌紙煙的所有煙盒上的、我們的國家如此緊迫需要的、偉大的運河啊,你為什麼悄然無聲?
一個身穿便服的人向我走過來,用眼睛盤查著我。我裝得傻乎乎地說:這兒有賣魚的嗎?這條河上有船坐嗎?原來他是船閘警衛隊長。我問他:為什麼這裡沒有客輪?他吃驚地說:那怎麼行?我們怎麼能開客輪?美國人馬上就會闖到這裡來看。戰前倒是開過客輪,戰後就沒有了。「讓他們來看看有什麼關係?」「難道能讓他們看嗎?!」「可是為什麼這裡根本沒有人來?」「有人來,但是不多。你瞧,河床很淺,才五米。原來想擴建,但是很可能在旁邊另修一條新的,一勞永逸。」
哎,你別說了,我的隊長!這一套我們早就知道了。一九三四年剛剛發完了勳章,就已經搞好了一個擴建計劃。第一條就是:加深河床。第二條:與現有船閘平行地修建一連串供海輪通過的船閘。匆忙出廢品。由於那個竣工的期限,由幹那些要命的定額,他們不僅謊報了河床的深度,同時也降低了通過的能力;為了給苦力們一口飯吃,不得不在土石方上弄點虛假。(不久以後他們把這種弄虛作假推到工程師頭上,發給了他們新的「十元券」。)為了給運河讓路,把摩爾曼斯克鐵路八十公里長的一段改了道。在這項工程裡沒有耗費手車的輪子,至少還算一件好事。可是要他們在運河上運什麼呢?運到哪裡去呢?附近的森林都砍光了,現在該從哪裡運?把阿爾漢格爾斯克的木材運到列寧格勒?阿爾漢格爾斯克本身就是銷售木材的港口,外國人老早就在那裡購運木材。況且運河有半年的封凍期,也可能更長。那麼它究竟有什麼用?噢,是的,有軍事的用途:為了調動艦隊。
「它太淺了,」警衛隊長抱怨說,「連潛艇都不能靠自身的動力通過;得裝在駁船上才能拉過去。」
那麼巡洋艦怎麼辦?……噢,深居簡出的暴君!精神錯亂的夜貓子!這一切你是在哪一場惡夢裡想出來的?!
該死的,你忙什麼?是燒著了還是刺著了?為什麼非規定二十個月不可?要知道,這一百萬人中的四分之一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好吧,就算世界語學者是卡在你喉嚨裡的刺,可是那些農村娃娃們本來還可以為你干多少活啊!你本來還可以叫他們去打多少次衝鋒啊——一為祖國,為斯大林!
「代價可不小哇。」我對那個警衛說。
「可是建成的速度很快!」他滿懷自信地說。
應當建在你的骨頭上!
我記起關於白海運河的書裡那張自豪的照片:拿來當電線桿用的俄國中世紀的十字架。
應當建在你們的骨頭上……
那一天我在運河邊上度過了八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一艘自動推進的駁船從波維涅茨駛向索羅卡,另有一艘同樣類型的船從索羅卡駛向波維涅茨。它們的編號不同,我只是根據編號才能把它們區別開,確信這一艘不是剛才那一艘返回來的。因為它們戴的貨完全相同:同樣是放糟了的除了當劈柴沒有別的用處的松木。
二者相抵,結果等於零。
而腦子裡老想著那個一百萬人的四分之一。
白海波羅的海運河之後,接著就是伏爾加莫斯科運河。全體勞力立即開赴該地;勞改營營長菲林,工程局局長科甘也一同前往。(他們為白波運河得到的列寧勳章是到那裡以後才領到的。)
但這一條運河至少還是有用的。它光榮地繼承和發展了白波運河的全部傳統。我們在這裡甚至能更好地理解,病灶急劇擴散時期的群島和停滯穩定的索洛維茨時期的群島之間究竟有什麼不同了。現在回想索洛維茨的無聲的殘酷,反而感到不勝惋惜。因為現在對犯人的要求不僅僅是幹活,不僅僅是用越掄越沒勁的丁字鎬去敲碎那難啃的岩石。不,他們在奪走你的生命的時候,還要先鑽進你的胸膛去搜查你的靈魂。
在運河上最難受的,莫過於要你事事表態。哪怕你只剩下一口氣了,還得裝出積極參加社會生活的樣子。你還要用餓得不聽使喚的舌頭在會上發言:要求超額完成計劃!要求揭發暗害分子!要求嚴懲敵對宣傳,嚴懲富農分子的流言蜚語(勞改營裡的一切流言蜚語都是富農分子散佈的)。你還得隨時留神,切莫招惹什麼嫌疑,給自己帶來新的刑期。
現在拿起這幾本粉飾和讚美那些在劫難逃的人們的生活的不要臉的書,幾乎沒法相信,這些東西是有人認真地寫出來的,有人認真地讀過的。(是的,辦事周密的書刊檢查總局已經銷毀了存書,所以這次我們得到的也是最後剩餘的幾本。)
下面,我們的維吉爾親將是維辛斯基的勤奮的學生阿維爾巴赫
連擰一根普通的水螺絲,一開始也要費一番工夫的:軸心要取正,螺絲不能偏。但是吃進去以後,就可以騰開一隻手,繼續往裡擰就行,還可以吹吹口哨。
維辛斯基是這樣寫的:「我們的勞運改造營之所以與充滿赤裸裸的暴力行為的資產階級監獄根本對立,正是因為它擔負著教育的任務。與資產階級國家截然相反,在我國與犯罪現象進行的鬥爭中,暴力起著次要的作用。我們的重心轉移到組織和物質的、文化教育和政治教育的措施方面來了。」(你腦子裡可要多打幾個褶子,才不至於脫口說出「代替棍棒的是口糧等級表加宣傳」這句話來。)還有這樣的話:「……社會主義的節節勝利對於……和犯罪現象的鬥爭,也在發生著魔術般的!(真會造詞兒:魔術般的!)影響。」
阿維爾巴赫緊隨老師之後,也做了類似的闡發:蘇維埃勞動改造政策的任務是「把最惡劣的人的材料(還記得「原料」嗎?還記得「害蟲」嗎?——作者注)變為完全合格的、有用的、積極的、有覺悟的社會主義建設者。」
只是改造的成功係數太差勁兒……二十五萬個惡劣的材料倒斃了,獲得提前釋放的積極的有覺悟的分子只有一萬二千五百人(白波運河工程)……
是的,早在一九一九年黨的第八次代表大會上,當內戰還打得正凶的時候,當鄧尼金眼看要打到奧勒爾的時候,當此後還將發生喀琅施塔得及唐波夫的暴動的時候,不是就宣佈過「用教育體制代替懲治體制」(換句話說,這不就是一般地不再懲治任何人了嗎?)的決定嗎?
現在阿維爾巴赫在「教育」前面加上了「強迫」兩個字。他雄辯地提問(並且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一個毀滅性的答案);否則怎麼辦?如果一個人在獄外已經形成了敵對意識,勞改營的強制被他認為是一種暴力並且只會加深他的敵對情緒,那麼怎樣才能把他的意識改造成擁護社會主義的呢?
於是我們和讀者們都感到一籌莫展——一可不是真的嗎?
但話不是到此為止,他接著將說出一些令我們頭暈目眩的話:只能通過有著崇高目標的牛產性的富有意義的勞動!任何敵對的或不穩定的意識都將用這個手段來改造。為此我們似乎需要「把我們的工作集中在規模足以使他們震驚的巨大工程上。」(噢,原來如此,白波運河原來是為的這個,我們這些蠢傢伙啥都不懂!……)用這種辦法,可以收到「立竿見影、高效率和建設激情」的效果。而且必須是「從零開始直到完工」,同時要求「每一個勞改人員(今天還沒死的)」「感覺到他本人的勞動所引起的政治反響,以及全國對他的勞動所表現的關心。」
注意到木螺絲現在吃進得多麼順溜嗎?也許有點斜;可我們不是漸漸地喪失著抵抗它的能力嗎?人民的父親用煙斗在地圖上劃了一道線,至於說明理由,還用麻煩他老人家嗎?隨時有一個阿維爾巴赫在。「安德烈-雅努阿里耶維奇(維辛斯基——譯者注),我有這樣一個想法。您覺得怎麼樣?我該在一本書裡發揮一下嗎?」
但這還不過是花花草草。真正要求做到的是一個犯人還關在勞改營裡就「被教育得適應於社會主義勞動的高級形式」。
要做到這一點又該怎麼辦?……木螺絲卡住了。
唉呀,笨蛋!當然是搞社會主義競賽和突擊手運動嘛!!親愛的同志們,我們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時代呀!「不是單純的勞動,而是英雄的勞動!」(國家政治保衛總局命令一百九十號)。
奪取中心指揮部、區指揮部、排指揮部流動紅旗的競賽!勞改點之間、工地之間、班組之間的競賽!「與流動紅旗一起獎給一支吹奏樂隊!它一連好幾天在工作時間和美味的進餐時間為優勝者演奏!在照片上看不到美味的進餐,但是看到有一盞探照燈。這是為夜間勞動準備的,伏爾加運河的建設日夜開工。每一個犯人作業班裡都有一個管競賽的「三人小組」。統計和決議!決議和統計!圍堰突擊戰第一個五日總結,第二個五日總結!全營報紙《再鍛造》。它的口號是:「讓我們把自己的過去淹沒在運河的河底!」它的號召是:「無假日地工作!」一致歡呼,一致同意!先進的突擊手表示:「當然!哪能有什麼假日?伏爾加河可沒有……假日,眼看就要到汛期了。」可是密西西比河上怎麼就有節假日呢?……抓住他!說這話的是富農代理人!競賽保證書裡有一條:「保證本集體每一成員的健康。」哦,多有人情味!不,這是為了——「以便減少缺勤。」「不要生病,不要病假!」紅榜。黑榜。指標牌:交工尚餘天數;昨日完成數,今日完成數。光榮簿。每一間工棚牆上貼著獎狀、《改造之窗》、進度表、圖表。(多少二流子整天張羅和炮製這些東西!)每一個犯人都應當瞭解生產計劃!每一個犯人都應當瞭解全國的政治生活!因此每天早晨站隊時(當然是利用上工以前的時間)都要開一次「五分鐘生產會」,下工回營後(當兩腿都站不直的時候)舉行一次「五分鐘政治會」。午飯時間不許鑽到旮旯裡去,不許睡覺——要參加政治學習!如果獄外正在學習斯大林同志的「六大條件」,那麼每一個勞改犯就必須把它背下來!如果外面在學習人民委員會關於解雇曠工者的決議,在裡頭就要進行一番講解工作:每一個今天拒絕出工的或者是裝病的人,在他獲釋出去以後,必將遭到蘇聯廣大群眾的蔑視。這裡的規矩是;要想獲得突擊手的稱號,光是生產成績好還不夠!此外還必須:(甲)讀報;(乙)熱愛自己的運河;(丙)會說出它的意義。
於是出現奇跡!噢,奇跡!噢,變容與升天!「突擊手不再感到紀律和勞動是外界強加給他們的東西」。(這一點連牲口也懂。)「它們變成了一種內在的需要」!(沒錯,真的,要知道,自由其實也不是自由,而是被公眾接受了的鐵窗生涯!)新的社會主義的獎勵形式!頒發突擊手徽章。你猜怎麼著?你猜怎麼著?「勞動能手們把突擊手徽章看得比口糧還珍貴」!是的,比口糧還珍貴!並且整班整組地「白願挨前兩小時出工」,(啊,簡直胡鬧!押解隊怎麼辦?)「工作日結束後他們留下來繼續勞動」!
啊,火苗!啊,火柴棍!他們以為你們能燃燒幾十年。
這就是我們在談白波運河工程時介紹過的技術;在上坡的地方有一個「鉤子工」給手推車掛上鉤——可是怎麼把它推上去?伊萬-涅姆采夫忽然決心一個人干五個人的活!說到做到:在一班時間內他一共挖運了……五十五方土!(我們算算看:這等於一小時五萬,十二分鐘一方——哪怕是最松的土壤,你們試試看!)工作條件是這樣的:沒有抽水機,不挖排水井,你們用手去堵水吧!婦女們呢?一人推四普特重的石頭上堤坡!手推車掀翻,石頭砸在頭上、腿上。沒關係,能克服!一會兒是「站在齊腰深的水裡」,一會兒是「六十二個小時不間斷的勞動」,一會兒是「五百人連續三天鑿開凍土」——結果發現是白搭工。沒關係,我們能克服。
讓我們用自己戰鬥的鐵鍬,
挖出我們的幸福,在莫斯科近郊!
這就是從白波運河帶來的那種「特殊的歡樂的緊張氣氛」。「高唱勇猛歡樂的歌曲走向突擊的戰鬥」……
不怕暴雨和狂風,
邁著大步去上工!
這就是突擊手們的形象。他們乘車來參加大會。左側靠車廂站著的是押解隊長,再向左還站著一名押解員。請看她們興奮而快樂的面容;這些女人一不想孩子,二不想家庭,-心想著她們如此愛上了的運河。天氣夠冷,力,有的穿上了氈靴。有的穿著普通的皮靴,當然是家裡做的,可是前排右起第二人難是個穿著偷來的使鞋的女扒手。除了在大會上,還能在哪兒穿著它去顯美呢?瞧,這兒是另一個大會的會場。標語牌上寫著:「我們要提前、節省、牢固地建成運河!」這三者怎樣協調?讓工程師去傷腦筋吧。從照片裡很容易看出來,人們臉上有為照相機做出的笑影,但總的看來這些女人都疲勞得夠嗆。她們不像是要上台發言,只是等著大會給的那一頓飽飯。全都是一些樸質的農民面孔。會場的過道裡戳著一名「自衛隊員」(由犯人充當的警衛隊員)。這個猶大死氣白賴地想進鏡頭。這張照片裡是一個擁有最先進技術裝備的突擊作業班。誰說我們總是兩人一犋地拉車呢?如果我們相信那些在文教科展出作品的勞改營美術家的話,那麼這就是在運河上已經使用的設備:一台挖土機,一台吊車,一台拖拉機。它們能用嗎?也許是壞的?八成是這麼回事吧?但總的說來,大冬天在挖河的工地上是不很舒服的,對嗎?
這裡出了一個小小的附帶問題:白波運河竣工時,各種報紙上出現了過多的慶賀文章,它們一筆抹殺了勞改營的威懾作用……在對白波運河建設情況的報道當中,他們說了這麼多的過頭活,以至前來修建伏爾加莫斯科運河的犯人們以為在這裡能見到「乳汁的河、果羹的岸」,竟然向管理當局提出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要求(大概是要求領乾淨的內衣吧?)。所以,瞎說可以,但別過火。《再鍛造》報寫的是:「白波運河的旗幟今天仍在我們頭頂飄揚。」恰如其分。這種寫法就夠了。
不過,無論在白波運河還是在伏爾加莫斯科運河,有一條都是明確的:「勞改營的競賽和突擊運動必須和一整套獎勵制度聯繫起來,使突擊運動得到特殊獎勵的刺激。」「競賽的主要基礎是物質利益」(!?——好像叫我們來了個向後轉?我們轉了一百八十度?這一定是挑釁言論I快抓緊扶手!)事情是這樣安排的:一切取決於你的生產指標:伙食、住房、服裝、內衣、洗澡的次數(對!對!誰不好好勞動,就讓他穿破爛,長虱子!),還有提前釋放!休息!接見家屬!例如,頒發突擊手徽章本來是一種純社會主義的鼓勵形式,但是,就讓這個徽章授予你一次額外的長時間會見家屬的權利吧!於是用這個辦法就使它比一份麵包口糧更珍貴了……
既然我們在自由人中間,依照蘇聯憲法的規定,實行著「不勞動者不得食」的原則,那麼為什麼要把勞改犯放在特殊化的地位呢?(勞改營建設中最難辦到的一條:這裡不應當變成享受特權的場所!)德米特拉格的伙食等級表如下:懲戒熱食——一小鍋渾湯;懲戒口糧——三百克麵包。完成任務百分之百,有權領到八百克麵包,另外可以在小賣部加買一百克!所以說,「遵守紀律一開始是從利己主義的動機(對改善口糧的關心)出發的,然後才很高到對奪取紅旗的社會主義的關心!」
但最主要的是刑期的折減!折減吶!競賽指揮部給犯人寫鑒定。要得到折減不光需要超額完成任務,還需要搞社會工作!如果過去是非勞動分子,折減率就要降低,只給微不足道的折減。「他也許只是偽裝,不是真悔改!他需要在營內多呆一些時間,接受考驗。」(比方說,他在推一輛手車上坡,可是也許他這根本不是在幹活,而是在偽裝,對嗎?)
那些提前釋放的人去做什麼呢……做什麼!?他們自動留營就業!他們對運河愛得太深了,捨不得離開這裡!「他們幹得這樣入迷,以至被釋放以後仍然自願地留在運河工地上從事挖掘土方的工作,直到工程結束!」(可以相信作者的這些話嗎?當然。要知道在他們的身份證上蓋著一個戳子:「曾在國家政治保衛局勞改營服刑。」在別處根本找不到工作。)
但這是什麼?……發出夜營的婉轉歌聲的機器出了毛病——在歌聲的間歇中我們聽到了真實的疲乏的歎息:「甚至盜竊犯參加競賽的人數也僅僅達到百分之六十(連小偷們也不參加競賽,情況便可想而知了!……);勞改犯們時常議論說優待和獎勵實行得不合理」;「鑒定寫得千篇一律」;「值日人員時常(!)在鑒定上被寫成是一名土工突擊手,並且獲得突擊手應得到的折減,而真正的突擊手卻得不到折減」;(教育員先生們,原來是你們沒有提高到第二階段呀?!)「許多人(!)有喪失希望的感覺」。
夜鶯的啼囀又開始了,而且帶有金屬的聲音!是把最主要的鼓勵手段忘在腦後了嗎?——「要實行殘酷無情的紀律處分!」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二十八日(這是為過冬打的預防針,是為了使犯人們頂得住寒冷!)國家政治保衛總局的命令規定「凡屬屢教不改的懶漢和裝病者,一律遣送到邊遠的北方勞改營,並剝奪其享受優待的權利。怙惡不俊的拒絕出工分子和教唆分子,交勞改營管委會法庭審判。任何人對於鐵的紀律如有稍許破壞的企圖,立即取消其已獲得的一切優待和特許。」(比方說,如有在黃火邊取暖的企圖……)
我們的敘述完全亂了套,又把最主要的環節遺漏了!什麼全說到了,而最主要的卻沒有說!請聽吧,請聽吧!「集體性——這是蘇維埃勞改政策的原則和方法。」要知道,沒有「從管理當局到群眾的傳動帶」是不行的!「只有依靠各個集體」,勞改營的人數眾多的管理人員才能把犯人的思想意識改造過來。「從低級形式——集體責任到高級形式:榮譽的事業,光榮的事業,豪邁和英雄主義的事業!」(我們時常責罵我們的語言,說它一個世紀比一個世紀黯然失色。可是你仔細想想——不!它越來越高貴了。先前是怎麼說的?用馬車伕的話,叫做「韁繩」吧?可是現在——-「傳動帶」!先前叫做「連環保」,散發著一股馬廄的味兒。可是現在——「集體責任」!)
「作業班是進行再教育的基本形式」(一九三三年德米特拉格內部命令)。「它意味著對集體的信任,這在資本主義制度下是不可能的!」(但在封建制度下是完全可能的:村裡一個人有了過失,把全村的人都扒光了抽鞭子!然而聽起來畢竟是高貴的:對集體的信任!)「這還意味著勞改犯人在再教育工作中的主動性!」「這表示個人從集體中獲得的心理上的充實!」(且慢,且慢,你們聽聽都是些什麼詞兒!他這一個「心理上的充實」就感動得我們鼻子發酸,喉嚨哽噎。有學問的人畢竟不一樣!)「集體能夠提高每一個犯人的人類尊嚴(不錯!不錯!)的感覺,從而免除實行精神鎮壓手段的必要!」
你瞧,在阿維爾巴赫之後三十年,關於作業班我也不得不說三兩句話了。我只說說那裡到底是什麼情形,因為人們對它做了完全另一樣的、完全歪曲的解釋:「作業班是共產主義對於懲罰學的主要貢獻(這點倒是說得不錯,阿維爾巴赫也是這麼說的)……這是一種在無情的強迫共生中一同生活、工作、吃飯、睡覺和受難的集合體。」
啊,如果沒有作業班,勞改營的日子還是可以熬下來的!沒有作業班,你是一個個體,你自己選擇行為的路線。沒有作業班,你至少可以高傲地死去,在作業班裡連死也只許你以卑劣的方式,只許你肚皮貼地。首長、領班、看守員、押解員——所有這些人你都能躲得開,能偷偷找出一小會兒休息時間,這裡偷個懶,那裡耍個滑。但是那些傳動帶——本班的夥伴,你可是躲不開,逃不脫,也得不到他們半點寬恕的。你沒有法子不想幹活,你沒有法子由於意識到自己是政治犯而寧願餓死也不去上工。這是辦不到的,因為只要你走出了營區,在出工登記簿上記了帳——全作業班今天完成任務的總數就不是除以二十五,而是除以二十六了。整個作業班的百分數將可能由於你的原故從百分之一百二十三降低到百分之一百一十九,從高產班的伙食降低為普通伙食。每人都將失去一塊小麥面做的甜麵包,都將少領一百克普通麵包。同伴們會比任何看守員更好地監視你!班長的一隻拳頭給你的懲罰會比整個的內務人民委員部更能使你清醒。
這就是所謂「在再教育中的主動性」!這就是所謂「個人從集體平獲得的心理L的充實」!
今天這在我們眼裡像明鏡似地清楚,但是當年在伏爾加運河工地上,組織者們本人還不敢相信他們是找到了一個多麼結實的脖套。作業班在他們那裡是偏居末位的,只有勞動集體被理解為最高的榮譽和鼓勵。甚至到了一九三四年的五月,德米特羅夫勞改營裡還有一半犯人是「無組織的」,勞動集體……不接受他們,只許他們去參加勞動組合,而且也不是全體:不要神甫,教派分子以及一般的信徒。(如果放棄宗教——按所能得到的好處,是值得這樣幹的!——那就允許加入,但有一個月的試驗期!)「五十八條」也開始被勉勉強強地接受加入勞動集體了,但是也只要那些刑期在五年以下的。勞動集體設有主席和委員會,還享有全不受拘束的民主:集體的全體大會只有得到文教科的准許才能召開,而且必須有連(對了,還建立了連隊!)教育員在場。不用說,集體的伙食要比落後分子們好一些:營區內的菜園子撥給最優秀的集體(不是分給個人,而是按集體農莊的方式——用於補貼公共伙食)。集體劃分為若干小組,只要有一點空餘時間,他們要不就搞生活檢查,要不就是討論盜竊和浪費公家財產的問題,要不就是出壁報,要不就討論違犯紀律的問題。在集體的全體大會上一連幾小時地板著臉研究這樣的問題:怎樣改造懶漢沃夫卡?裝病者格裡什卡?集體本身也有權力開除自己的成員以及申請取消他們的折減。但是更厲害的是,管理當局有時候解散整個的集體,因為它們「繼續著犯罪的傳統」(大概是對集體生活不感興趣吧?)。然而最有意思的還是集體的定期清洗——清除懶漢、不夠資格的分子、說閒話的(他們把勞動集體說成是互相告密的組織)以及混進來的階級敵人的代理人。例如,發現了什麼人進了勞改營以後隱瞞自己的富農出身(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出身而進的勞改營)——現在對他進行痛斥並且清除出去——當然不是清除出勞改營,而是清除出勞動集體。(噢,現實主義美術家們!噢,請畫出這樣一幅作品:《勞動集體中的清洗》!這些剃光的腦袋,這些戒備的表情,這些疲憊不堪的面孔,這些勉強遮身的襤褸——還有這些窮凶極惡的發言人!。如果誰對於想像感到困難,那麼在自由人中間也能找到類似的典型。請聽吧:「事先把清洗的任務和目的傳達到每一個勞改犯。然後集體中的每一個成員在群眾面前匯報自己的情況」
還有揭發假突擊手呢!還有選舉文化委員呢!還有對掃盲學習成績不好的人的申斥呢!還有掃盲課程本身:「我一們一不一是一奴一隸!!奴一隸一不一是一我一們!」還有歌曲呢!
這一片沼澤和泥窪的王國,
將變成我們幸福的故鄉。
或者是迸發自內心的業餘創作的歌詞:
即使用最美好的歌曲,
也說不盡,也唱不完
世界上最奇妙的國家,
我們美麗的家園。這一切照勞改營裡的說法,就是「唧唧喳喳學鳥叫」。
噢,它們能把你搞得這麼難受,以至當你回想起庫裡爾科騎兵大尉,回想起簡便近捷的處決之路,回想起索洛維茨的坦率的無法無天,不由得要灑下留戀的眼淚。
天哪!你要我們把這一段歷史淹沒在哪一條運河的河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