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奧列格不能懷著貪婪的心情一個勁兒地想她,但要是能像一條狗,能像一條挨了打的可憐巴巴的狗那樣去躺在她的腳下,那倒是一種享受。躺在地板上,像一條狗似的嗅她的腳——這也許是可能設想的一切幸福中最大的幸福。
然而,他當然不能允許自己表現這種動物的純真——去到她家乖乖地趴在她的腳下。他得說一些表示歉意的客氣話,她也將說一些客氣話,表示歉意,因為幾千年來事情就是被搞得如此複雜化了。
即使現在他也似乎看到昨天她兩頰泛起的紅暈,當時她說:「您知道嗎,其實您完全可以住在我那裡!」這紅暈必須用笑聲來抵消,用笑聲擋住它,阻止它,不能讓她再感到窘迫,這就是為什麼必須想好最初的幾句話,顯得既有禮貌,又相當幽默,從而沖淡那不同尋常的境況:作為一個病人,他到自己的醫生——個年輕的單身女人家裡去借宿。要不然就什麼話也別去想了,而只是在門口一站,望著她。不消說,應該立刻稱她我加,對她說:「薇加!我來了!」
然而,不管怎麼說,跟她在一起——不是在病房裡,不是在診療室裡,而是在一間普通的居室裡,隨便談談什麼,他是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福氣的。他大概會犯錯誤,不少地方會弄巧成拙,因為他對人類的正常生活已經完全生疏了,不過,他倒是可以通過眼神表示:「可憐可憐我吧!求求你,可憐可憐我!沒有你,我是那麼不好受啊!」
的確,他怎麼能浪費這麼多時間!他怎麼能不去找頷加!他早就該去了!現在,他毫不猶豫,邁著大步往前走去,只擔心見不到她。在城裡逛了半天了,他已經弄清楚街道的位置,此時他知道該往哪兒走了。所以他一直往前走去。
只要他們互相懷有好感,只要他們在一起互相交談覺得那麼愉快,只要他有機會拉住她的兩手,摟住她的肩膀,從近處溫柔地望著她的眼睛——難道說這還不夠嗎?甚至還會遠遠超過以上所說的那些——難道說這還不夠嗎?……
當然,如果對象是卓姬,那就不夠了。可這是我加呀,是一頭溫順的羚羊啊……
要知道,只要想到可以把她的雙手握在自己手中,胸中的弦就會繃緊,他就會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到底夠不夠呢?……
離她的家愈近,他的神經就愈緊張。這是不折不扣的恐懼!然而這種恐懼又使人感到幸福,又使人高興得要死。單憑這種恐懼,他此刻就有一種幸福之感!
他一路往前走,只看所經過的那些街名,對商店、櫥窗、電車、行人則根本不去注意。突然在拐角處,由於擁擠他一時未能繞過站在那裡的一位老婦而猛醒過來,發現這老婦人在賣一束束紫色的小花。
在他那被磨滅和被改造之後重新適應的記憶裡,即便找遍最偏僻的角落也見不到去造訪女人必須帶花這麼一回事的影子!這一點已被他忘得乾乾淨淨,彷彿世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事情似的!他一直背著沉甸甸的有補丁的行李袋心安理得地走著,沒有絲毫猶豫不決的樣子。
可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些鮮花。而且,這些鮮花是賣給人家派什麼用場的。他皺起了眉頭。模糊的回憶浮現於腦海,宛如溺死的屍體漂出渾濁的水面。對了,對了!在他青春時期那個遙遠和近乎虛幻的世界裡,有給女人贈送鮮花的慣例……
「這——算是什麼花兒?」他問賣花的老婦,有點難為情。
「紫羅蘭,還能是什麼!」她有點不高興。「每束一個盧布。」
紫羅蘭?……這就是富有詩意的紫羅蘭?……不知為什麼,他記得紫羅蘭不是這樣的。它們的莖稈該是更勻稱些,更高些,而花朵本身也更像鈴鐺。不過,也許是他記不清了。也有可能這是本地的品種。至少說這裡沒有任何別的花兒可供選擇。既然想起來了,那麼不帶鮮花去不僅不可以,而且還會感到羞愧:剛才他不帶鮮花怎麼竟心安理得地走來著。
可是,這該買多少呢?一束?看起來太少。兩束?還是有點寒酸。3束?4束?太貴了。勞改營裡的那種機靈似乎在他頭腦裡的某個地方卡喀一響,像計算器般地轉動起來:要是還還價錢,兩束花給一個半盧布,或者5束花給4盧布就能買得下來。不過,響起的這清晰的卡喀聲對奧列格似乎不起作用。他掏出兩個盧布,一聲不響地給了賣花老婦。
他拿起兩束紫羅蘭。花兒很香,但也不是他青春時期紫羅蘭的那種香味。
就這樣,他拿著鮮花,邊走邊嗅倒還可以,而單獨拿在手裡,看上去一定十分可笑:一個有病的退伍士兵,帽子也不戴,背著行李袋,手拿紫羅蘭。這兩束花怎麼也安置不好,索性塞進袖筒裡得了,那樣別人倒是看不見。
薇加家的門牌號碼豈不……對,就是這座房子!
她說過,先得走進院子。他進到院子裡去,之後便向左拐。
(而心在突突地跳!)
一條公共的水泥長廊,有頂無牆,欄杆下面的斜柵是用樹枝編的。欄杆上曬晾著一些被子、褥墊、枕頭,拉在柱子之間的一根根繩子上還晾著床單和內衣。
從這一切來看,這裡很不像額加住的地方。周圍的一切都很不像樣子。有什麼辦法呢,她不能為此負責。再往前,在所有這些晾曬物的後面,馬上就該出現她那帶號碼的房門,不消說,門內就是薇加一個人的天地了。
他從晾著的一條被單下面鑽過去,找到了那扇房門。門是普普通通的門。淺褐色的油漆有的地方已經剝落。門上有一隻綠色的信箱。
奧列格從軍大衣袖筒裡取出了紫羅蘭。用手理了理頭髮。他心情激動,不過這是使他高興的一種激動。她不穿白長衫,在家庭環境裡,是什麼樣兒呢?…。
不,他兩條腿拖著沉重的靴子從動物園走來所經過的不只是這幾個街區!他走的是祖國大地的漫長道路,走了兩個7年!而現在,終於復員了,來到了這扇門前,那裡一個女人默默地等了他14年。
就這樣,他那中指的關節觸到了門上。
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正式敲門,門卻自動地開了。(是不是她從窗子裡先看見了他?)接著,從門內衝著奧列格推出一輛鮮女的摩托車,這車在狹門。門口顯得特別龐大。推車的是一個大臉盤的小伙子,鼻子像被踩扁了似的。對奧列格的到來他甚至連問都不問——來幹什麼和來找誰,只顧往外推摩托車,似乎沒有讓路的習慣,於是奧列格往旁邊閃了閃。
奧列格一時愣住了,弄不明白這個小伙子跟單身獨居的額加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他從她家裡出來?儘管經過了那麼多年,但他畢竟不會完全忘記,人們一般都不是獨家居住,而是合住公房!忘是不會忘記的,但也不見得完全記住了。在勞改營的營房裡,自由被想像成與營房截然相反,決不會幾戶人家合住一套公房。是的,即使在烏什一捷列克,人們也都是獨門獨戶,不知道什麼是合住的公房。
「請問,」他對小伙子說。然而那小伙子把摩托車從晾著的被單下面推過去之後,已經順著梯級往下去了,車輪落在梯級上發出哈哈的碰撞聲。
而門他卻任其敞開。
奧列格猶豫不決地往裡走。此時,在晦暗的過道深處看得見還有一扇、兩扇、三扇門——究竟是它們之中的哪一扇呢?昏暗中出現了一個女人,她燈也不開,立刻懷著敵意問道:
「您找誰?」
「我找滾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科斯托格洛托夫一反常態,不好意思地說。
「她不在!」那女人不去敲門試試看,當即懷著反感以十分自信而生硬的口氣把他頂了回去。她衝著科斯托格洛托夫走過來,迫使他後退讓路。
「請您敲敲她的門,」科斯托格洛托夫鎮定了下來。他是為了盼望見到額加才這樣軟下來的,否則對這位沒好氣的大鄰居他也能以牙還牙。「她今天不上班。」
「這我知道。她不在家。起先在。後來走了。」額頭很低、面頰有點歪斜的這個女人上下打量他。
她已經看見紫羅蘭了。要藏起來已為時太晚。
如果手中沒有這兩束紫羅蘭,此刻他還會有個人樣兒,可以自己去敲門,坦然地談話,繼續問下去——她走了多久,是不是很快就會回來,甚至還可以留張條子給她。(說不定感加也留了條子給他?……)
可是紫羅蘭使他變成了一個求愛者、一個前來送禮物的人。一個癡情的傻瓜……
於是,在這個面頰有點歪斜的女人的進逼下,他退到了長廊上。
而對方不僅把他從進攻基地趕走,還跟蹤觀察:這個流浪漢的背袋裡似乎有什麼東西直往外頂,可不能讓他從這裡順手牽羊撈走了什麼。
不帶消音器的摩托車,在院子裡肆無忌憚地發出開槍似的啪啪聲,有時突然中止,隨後又響起來,接著又停止了。
奧列格不知所措。
女人怒氣沖沖地盯著他。
薇加既然答應了,她怎麼會不在家呢?是的,她本來在等他,可是後來出去了。多麼不幸!這不是不巧,不是掃興,而是不幸!
奧列格把拿著紫羅蘭的那隻手縮進了軍大衣的袖子裡,就像手被砍去了似的。
「請問,她很快就會回來還是上班去了?」
「她走了,」女人把字眼咬得很清楚。
不過,她並沒回答問題。
可是,就這樣站在她面前等著也很尷尬。
摩托車抽動起來,啪啪地噴吐著,放了一陣煙槍,隨後又熄火了。
而欄杆上放著的是一些沉甸甸的枕頭、褥墊和罩著被套的毯子。這都是被拿出來晾曬的。
「那您還等什麼呢,公民?」
還由於這些床上用品所形成的龐大碉堡,奧列格怎麼也想不出對策。
而那個女人則直盯著他,連思考的時間都不給他。
那輛該詛咒的摩托車始終發動不起來,簡直把人心都撕成了碎片。
於是,奧列格從枕頭碉堡那兒後退——循著來時的原路被攆得退了下去。
要不是還有這些枕頭(一隻角被揉皺,兩隻角像奶牛的乳房那樣松垂,還有一隻角像方尖碑似的聳立),要不是還有這些枕頭,說不定他會想出辦法來,會採取什麼行動。不應該就那麼乾脆地走了。激加一定會回來的!而且,很快就會回來!那時她也會感到遺憾!必定會感到遺憾!
然而,枕頭、褥墊、帶被套的毯子以及像旗幟似的晾在繩子上的床單,似乎都標誌著一種穩定的、世世代代檢驗過的經驗,此刻要將這種經驗推翻,他是無能為力的。他也沒有權利這樣做。
尤其是現在。尤其是他。
一個單身漢,只要他心中燃燒著信念或強烈的追求,便能睡柴難,睡木板。囚犯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睡在光禿禿的硬板鋪上。被強制與他分開的女囚犯也是如此。
不過,要是男人和女人約好了在什麼地方待在一起,那麼,這些鬆軟的嘴臉就會信心十足地等著顯示自己的威風。它們明白,自己的估計決不會錯。
奧列格離開那個他自知無力攻克的要塞,背著沉甸甸的熨斗,縮著被砍去了似的手,踉踉蹌蹌地走出大門,枕頭碉堡則得意地用機槍朝他的背影射擊。
那該詛咒的摩托車還是發動不起來!
到了大門外面,這些劣劈啪啪的響聲減輕了些,奧列格也就停住了腳步又等了一會兒。
他還沒有完全失去等到薇加的希望。她要是回來,不可能不從這裡經過。那時他們就會相對一笑,高興地說:「您好!……」
「您可要知道……」「說起來也真可笑……」
那時,他已不會馬上把擠皺、變蔫了的紫羅蘭從袖子裡抽出來?
等到了就可以跟她一起重新返回院子裡去。但是,他們又不得太經過那些鬆軟而自信的碉堡!
碉堡不會放過他倆,決不會讓他們在一起。
即使不是今日,總也會有那麼一天,就連與世俗灰塵格格不入的、步態輕盈、熱情洋溢和眼睛呈淺褐色的藏加,也會把自己那輕柔美好的被褥(但畢竟是被褥)搬出來曬在敞廊上。
鳥兒無巢不居,女人的生活離不開被褥。
就算你出污泥而不染,就算你崇高純潔,但夜晚那不可避開的8小時你能躲到哪裡去呢?
總不能不睡下。
總不能不醒來。
滾出來了!鮮紅的摩托車從大門內滾出來了,一路朝科斯托格洛托夫作最後的射擊,而那塌鼻子的小伙子到了街上,神氣得像個勝利者。
科斯托格洛托夫失敗了,灰溜溜地走開去。
他把紫羅蘭從袖子裡移出來。過不了幾分鐘,這兩束花便無法送人了。
迎面走來兩個小姑娘——烏茲別克少先隊員,她們擁同樣的黑色髮辮都是用電線紮緊的。奧列格的兩手各拿一束花遞給她們:
「拿去吧,小姑娘。」
她們詫異起來。先是兩人互相看了一眼,接著又看了看奧列格。她們用烏茲別克語交談了幾句,認識到此人並不是喝醉了獨,也不是要糾纏她們。也許,她們甚至還明白,這位士兵叔叔論鮮花送給她們是有其難言2苦的?
其中之一接過街來。點了點頭。
另一個也接過花束,點了點頭。
接著,她們快步往鬧走,兩個人肩頭緊靠在一起,談論得很起勁。
他的肩後只剩下骯髒、汗濕的行李袋了。
在哪兒過夜——這得重新考慮了。
旅館裡不行。
去卓婭那裡不行。
找薇加不行。
不,可以,可以。薇加一定會感到高興,儘管她不會讓你看出來。
然而,這說「不行」還不如說是「不准』」。
對奧列格來說,我加不在,整個這座美麗、富饒、有百萬人口的城市,就像背上的那只沉重的行李袋。說來也奇怪,今天早晨他還那麼喜歡這個城市,想多待幾天。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今天早晨他為什麼那樣高興?而此時,他的痊癒卻突然不再使他覺得是什麼特別的喜事。
還沒走完一條街區,奧列格就感覺到自己飢腸始輛,兩腿疲軟,週身乏力,覺得殘餘的腫瘤在體內滾動。這時他大概一心想著的是盡快離開這座城市。
然而,即使重返烏什一捷列克,這一前景對他也沒有吸引力了,儘管現在去那裡的路完全暢通。奧列格明白,如今到了那裡,必會更受到苦悶的折磨。
是的,他簡直想像不出,現在能有哪一個地方、哪一件事情能使他心情舒暢。
除非回到薇加身邊。
他會撲到她的腳下,對她說:「不要攆我走,不要攆我走!這不能怪我啊。」
然而,這說「不行」還不如說是「不准」。
他看了看太陽。太陽開始往西偏了。想來已過了兩點了。現在得拿個主意。
他看到一輛電車上的號碼正是開往流放人員監督處方向的那趟車。於是他開始觀察,看它在近處的什麼地方靠站。
電車本身像患有重病似地載著他通過一條條鋪著石頭的狹窄街道,一路發出鋼鐵摩擦的軋軋聲,拐彎處尤其刺耳。奧列格抓住電車吊環,彎下身來,想看看窗外有些什麼。但這一帶沒有草木,沒有林蔭道,只有鋪著石頭的路和牆面褪色的房屋。閃過一張日場露天電影的海報。看看那是怎麼放映的倒挺有意思,但不知為什麼,他對世上的新奇事物已沒有什麼興趣。
14年的孤獨生活他挺了過來,以此而感到驕傲。但他不知道,像這樣若即若離的狀態半年下來會意味著什麼……
他認出自己要到的那一站,便下了車。從這裡得沿著乏味的工廠區的一條沒有樹木、曬得發燙的寬闊大街步行三,500米左右。馬路上不斷有卡車和拖拉機來來往往,轟隆作響,而人行道順著長長的磚牆延伸,然後跨過工廠的鐵路軌道,接下來跨過一條煤渣路堤,經過一片挖了好多坑的空地,再次跨過鐵軌,往前又是沿著牆邊,最後終於見到幾排單層木棚。這些棚子的正式名稱是「臨時民房」,可是它們已有10年、20年甚至30年的歷史了。現在,儘管不像一月份科斯托格洛托夫第一次來找監督處時那樣,雨下個不停,泥濘不堪,但終究是一段漫長而又令人洩氣的路程,也很難讓人相信,這條街跟那些環形林蔭路、粗壯的橡樹、挺拔的白楊和堪稱奇觀的紅杏花開竟在同一個城市裡。
無論他怎樣壓抑自己的感情,說應該那樣,那樣才對,那樣才好,事後仍然會更為猛烈地進發出來。
主宰全市所有流放人員命運的監督處如此神秘地設立在郊區究竟用意何在?瞧,反正它就在此地,在這些棚屋、泥濘的通道、玻璃打破後用膠合板釘死的窗戶和到處都掛滿了晾曬的床單和衣衫中間。
奧列格想起了那位連上班時間人也不在的監督官可惜的面部表情,想起當時他在這裡接待自己的情形,此時,到了監督處木棚的走廊裡,奧列格放慢了腳步,讓自己也擺出一副獨立不羈、成竹在胸的面孔。科斯托格洛托夫從來不許自己向看守們露出笑臉,即使對方向他微笑。他認為有責任提醒他們,自己什麼也沒有忘記。
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第一間屋子半明不暗,空無所有:只有兩條瘸腿的長凳和欄杆後面的一張桌子——當地的流放人員每月兩次的註冊聖典想必就在這裡進行。
此時,這裡什麼人也沒有,而裡邊牌子上寫著「監督處」的一扇門敞開著。奧列格走過去往裡面張望了一下,嚴肅地問道:
「可以進嗎?」
「請進,請進,」一個十分親切的聲音表示歡迎他。
怎麼回事?奧列格有生以來從未聽見過「內務人民委員部」的人用這樣的語調說話。他進去了。在整個光亮的房間裡只有監督官一人坐在辦公桌旁。但這不是先前那個表情嚴肅讓人琢磨不透的蠢貨,而是面相和善、甚至書生氣十足的亞美尼亞人坐在那裡。此人一點架子也不擺,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一套頗為講究的便裝,顯得跟這棚屋不大協調。這位亞美尼亞人如此和藹地打量著奧列格,彷彿自己的工作是攤派戲票,並且歡迎奧列格這位好主顧的到來。
在勞改營裡待過之後,奧列格不可能對亞美尼亞人抱有太大的好感:在那裡,亞美尼亞人為數不多,但相互拖成一團,總是佔據存物處、麵包房之類的好差使,有些差使甚至可說是肥缺。不過,說句公道話,這也不能怪罪他們:這些個勞改營不是他們發明的,這西伯利亞不是他們創造的,憑什麼道理要他們不互相庇護,不做交易,成天用十字稿去刨士?
看到辦公桌旁這位對他滿面笑迎的亞美尼亞人,奧列格想到的正是亞美尼亞人不打官腔、講究實際的特點,心頭馬上感到一種溫暖。
監督官儘管很胖,聽到奧列格報出了姓名並說明是臨時登記註冊,卻馬上從座位上利索地站起來,開始在一隻櫃子裡翻查卡片。與此同時,他似乎是竭力不使奧列格覺得乏味,因此口中一個勁兒地念叨:要麼是毫無意義的感歎詞,要麼是按紀律來說嚴格禁止念出來的一些卡片上的姓名:
「吼…那我們就來看一看……卡裡福吉季…慷斯坦丁尼季……好吧,請您坐一會兒……庫拉耶夫……卡拉努利耶夫……
哎喲,一個角給弄破了……卡茲馬戈馬耶夫……科斯托格洛托夫!」接著,他又完全忽視「內務人民委員部」的嚴格規定,沒有詢問,就主動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和父稱:「是奧列格-菲利蒙諾維奇吧?」
「是的。」
「歐……您是從1月23日開始在腫瘤醫院裡治病的……」這時,他抬起頭來,一雙靈活的。富有人情味的眼睛望著奧列格:「怎麼樣?您覺得好些了嗎?」
奧列格深受感動,他甚至已經感覺到自己的喉嚨裡有點硬住了。所需要的是多麼少啊:只要讓一些通情達理的人坐在這類可惜的桌子旁邊,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此時,奧列格的神經已鬆弛下來,很自然地回答:
「這怎麼對您說呢……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好了些。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壞了些……」(壞了些?真是忘思負義!還有什麼能比躺在醫院的地板上只求一死時的狀態更壞呢?)「總的來說是好了些。」
「嗅,那就好!」監督官為他感到高興。「您幹嗎不坐下?」
哪怕是攤派戲票也得花一些時間的!得在什麼地方蓋上印戳,填寫日期,還得往一本厚厚的簿冊裡注上些什麼,還得從另一本簿冊裡註銷什麼。這位亞美尼亞人當即欣然辦理了上述種種手續,把奧列格先前交來的獲准外出證明從卷宗裡取了出來,一邊將它遞給奧列格,一邊含有深意地望著他,並且壓低了聲音,以完全不是談公事的口吻說:
「您……不必苦惱。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
「您指的是什麼?奧列格十分驚異。
「這還用問?當然是指註冊、流放、監督管制這類事情!」他無所顧忌地露出了笑容。(顯而易見,他有另外一種比較愉快的工作可做。)
「什麼?已經有了……指示嗎?」奧列格急於瞭解底細。
「指示倒還沒有下達,」監督官歎了口氣,「不過已有那種苗頭了。我可以肯定地對您說:一定會下達的!您要堅持住,把身體養養好,再回到人們中去。」
奧列格露出了苦笑:
『堤啊,我已經被逐出了人間。」
「您有什麼專長?」
「什麼專長也沒有。」
「結婚了嗎?」
「沒有。
「這倒也好!」監督官深信不疑地說。「在流放地結婚的,後來往往要離婚,這有一系列的麻煩事。而您恢復自由以後,回到家鄉去,也就可以娶個媳婦兒!」
娶媳婦兒……
「但願如此,謝謝您,」奧列格站了起來。
監督官深表同情地向他點頭作別,但畢竟沒有伸出手去。
奧列格走過兩間屋子時,一直在想:為什麼來了這樣一位監督官?他是生來如此,還是風氣所致?他是固定在這裡,還是臨時的?還是如今特地要派這樣的人來任職?弄清楚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但顯然不宜回去。
奧列格又沿著工廠區的這條長街經過棚屋、鐵軌、煤渣路堤急匆匆地走,腳步比較輕鬆,也比較平穩,很快就熱得把軍大衣脫了下來,監督官給他灌輸的那一桶喜悅也漸漸地順著血管流遍全身。這一切,他只是逐步領會到的。
奧列格之所以是逐步領會到的,是因為坐在那些辦公桌旁的人早已失去了他的信任。戰後初期,一些有大尉、少校頭銜的官員特意散佈謊言,說什麼即將對政治犯實行大赦,這事他怎能不記得呢?當時大家是多麼相信他們!「是大尉親自對我說的廣其實,他們是奉命給情緒絕望的囚徒打氣,讓他們堅持服苦役!讓他們完成定額!讓他們至少有活下去的一個奔頭!
然而,這位亞美尼亞人如果還可以對此作一些猜測的話,那麼,就其所擔任的職務來說,也不可能摸到很深的底情。再說,奧列格自己根據報紙上的一些簡短的消息,豈不也悟出了這一點?
我的天哪,要知道是時候到了!早該這樣做了,難道不是嗎!一個人會由於腫瘤而喪命,一個國家增生了許多勞改營和流放地又怎能生存?
奧列格又感到自己是個幸福的人了。不管怎麼說,他總算沒有死。不久他就可以買張火車票去列寧格勒了。去到列寧格勒!……莫非當真可以走到伊薩基大教堂那兒摸摸它的圓柱?……
伊薩基的圓柱——那算什麼!眼下的事情是,同薇加的一切都變了!簡直令人頭暈目眩!現在,如果真的…伽果確實……
要知道,這已不再是幻想!他可以在這裡住下,跟她住在一起!
跟薇加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只要想到這裡,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要是馬上到她那裡去,把這一切告訴她,她會多麼高興啊!為什麼不告訴她呢?為什麼不去呢?倘若不告訴她,世上還有什麼人更值得告訴呢?還有誰會更關心他的自由?
而他就在電車站上。此刻就得作出選擇:去火車站呢,還是去滾加那裡?而且,必須抓緊時間,否則她又會走開。太陽已經不那麼高了。
他又激動了起來。心又要他飛向薇加!在去監督處的路上想到的那些理由已統統不見了。
他為什麼要像做錯了事身上有污點似的,迴避薇加呢?她給他治病的時候,豈不也想過什麼?
當他提出異議,要求停止這種療法的時候,她不是保持過沉默並退出鏡頭嗎?
為什麼不去呢?難道他們的關係不能進一步發展?為什麼不能站得高些?難道他們不是人嗎?就頷加來說,至少她有這個權利!
他已經在往車上擠了。站上聚集了那麼多人,全都往這路車上湧!大家都要往這個方向去!而奧列格一隻手上是軍大衣,另一隻手上是行李袋,沒法抓住扶手。他被擠得團團轉,先是被推上了踏板,然後被擠進了車廂。
從各個方向都在拚命擠他,他發現自己處在兩個姑娘背後。她們的模樣像大學生,一個皮膚白皙,一個黝黑。她們同奧列格靠得那麼近,大概會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兩手分別被夾得牢牢的,不僅無法掏錢給火氣很大的女售票員,而且無論哪一隻手都動彈不得。他彷彿用拿著軍大衣的左手半摟著皮膚黝黑的那個姑娘。而整個身體壓向皮膚白皙的那一個,以致從膝蓋到下巴頜兒都觸及到她,她也不可能不感覺到他。最強烈的情慾也不可能像車上這群人那樣使他們貼得如此之緊。她的脖子、耳朵、頭髮圈兒與他靠攏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一切可以設想的界限。隔著自己那破舊的呢子軍衣,他吸收看她的溫暖、柔軟和青春。黝黑的那個姑娘繼續向她談著學校裡的事情,白皙的這一個卻停止了答話。
在烏什一捷列克是沒有電車的。像這樣的擠法,先前只是在彈坑裡才有過。但那裡並不總是跟女人雜在一起。這種感受他幾十年沒有得到驗證,沒有得到充實,因而此時益發覺得強烈!
但這不是幸福。這是悲哀。這種感受有一道不能跨越的門檻,哪怕是受到內心的慫恿也不行。
要知道,有人曾預先告訴過他:裡比多還會保留下來。這就是它!……
如此過了兩站。隨後儘管還是擠,但來自後面的壓力已不是那麼厲害,奧列格有可能稍微鬆動一下。但他沒有這樣做:他不想脫出身來結束這痛苦的享受。此時此刻,別的他什麼也不想要,只想就那樣再待會兒,再待上一會兒。哪怕電車現在開回老城!哪怕它發了瘋似的,吱吱軋軋不靠站地直到深夜那麼環行!哪怕它敢於去作環球旅行!——反正奧列格不想首先脫出身來!奧列格盡量延長這種幸福的時刻,比這更高的幸福他現在不配得到。與此同時,他懷著感激的心情記下了腦勺上的頭髮圈兒(而她的臉奧列格始終未能看到)。
皮膚白皙的姑娘脫出身來,開始往前面移動。
在把虛軟、微屈的兩膝站直的同時,奧列格明白了,去找滾加也必將以痛苦和欺騙為結局。
他去她那裡,求之於她的必然會多於求之於自己。
他們曾如此崇高地一致認為,精神上的交流比任何其他形式的交流都更為寶貴。但這座高高的橋由他倆的手搭起來之後,奧列格發現自己的手臂有點支撐不住了。他去找她,見了面會侃侃而談,可內心裡卻痛苦地想著另一件事。等她一走,他一個人留在她房間裡,他就會對著她的衣服、她的每一件小物品哀怨地哭起來。
不,應當比天真的小姑娘有頭腦些。應當去火車站。
他沒有往前去,從那兩個女學生身旁經過,而是往後擠,從後面的門跳下了車,被什麼人罵了一句。
電車站附近又有人在賣紫羅蘭……
太陽已快落下去了。奧列格穿上了軍大衣,換車去火車站。這路電車已不像剛才那麼擠。
在車站廣場上擠了一陣,問了幾次也沒問出個名堂,最後他終於擠到一個類似帶篷菜場那樣的亭子跟前。那是賣遠程火車票的地方。
售票的窗口共有4個,每個窗口前面都排有150至200人。暫時離開的人還不計算在內。
奧列格看到,火車站上一連幾天幾夜排隊的這種景象,似乎還是老樣子。世上許多事物起了變化——時尚變了,路燈換了,青年人的作風也不一樣了,但是排隊買火車票的這種情況從他記事以來就是如此:1946年是這樣,1939年是這樣,1934年和1930年也是這樣。對新經濟政策時期擺滿了食品的櫥窗他還記憶猶新,但不排隊的火車站售票處他甚至想像不出是什麼樣子:不知出門之難的只有那些持有特別身份證或特殊證明的人。
眼下他倒有一張證明,儘管說明不了其重要性,但是還能派上用場。
空氣窒問,科斯托格洛托夫直冒汗,但他還是從行李袋裡掏出了那頂很緊的皮帽子戴在頭上,就像繃在帽值上似的。他把行李袋掛在一隻肩上。他那神態讓人覺得似乎他躺在手術台上由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給他開過刀之後還不到兩個星期。於是他帶著極度虛弱的表情和暗淡無神的目光從長蛇陣的尾部向窗口那裡一步一拖地挨近些。
那裡也有一些喜歡這樣做的人,但他們並不往窗口那兒擠,也沒有人打架,因為旁邊站著一個民警。
在這裡,奧列格當著眾人的面,動作遲緩地從衣襟裡邊的斜兜裡掏出了證明信,很信任地把它遞給了民警同志。
民警是個留小鬍子的烏茲別克人,英姿勃勃,像一位年輕的將軍,他表情嚴肅地看了奧列格的證明,向排在最前面的一些人宣佈:
「這個人我們得讓他排在前頭。剛開過刀。」
說著,他指定奧列格排在第三個。
奧列格精疲力竭地看了一眼隊伍中的新夥伴,甚至不打算擠進去,耷拉著腦袋站在一旁。一個上了年輕的烏茲別克胖子戴著一頂盤子似的棕色絲絨寬邊帽,因而臉上有古銅色的陰影,他把奧列格往隊伍裡推了一下。
靠近售票處站著是很有意思的:可以看得見女售票員往外扔車票的手,可以看得見旅客從暗兜裡或從腰帶縫兜裡掏出來緊緊捏在手中的那些綽綽有餘的血汗錢,可以聽得見旅客膽怯的請求和女售票員無情的拒絕——顯然,事情在進展中,而且進展得不慢。
不一會兒,輪到奧列格俯身往窗口裡探頭買票了。
「請給我一張到托陶的普通硬席票。」
「到哪裡?」女售票員問。
「汗陶。」
「我似乎沒聽說過這個地方,」她聳了聳肩膀,開始翻查一本厚厚的手冊。
「你怎麼啦,親愛的,怎麼要買普通的票呢?」排在後面的一個女人可憐他。『們u開過刀,坐普通車廂行嗎?爬上爬下,刀口會進型的。還是買臥鋪吧!」
「沒錢哪,」奧列格歎了口氣。
這話是真的。
「沒有這麼個車站!」女售票員大聲說,隨即把手冊啪的一聲合上了。「買到另一個站吧!」
「怎麼會沒有呢,」奧列格微微露出笑容。「這個站賣票有一年了,我自己就是從那裡上車來的。早知道這樣,我會把車票保存下來給您看看。」
「這我可毫無辦法!既然手冊上查不著,那就是說,沒有這個站!」
「可是火車明明在那裡停啊!」奧列格有點要爭論的架勢,聲調似乎比一個剛開過刀的人來得激動一些。「那裡還有售票處呢!」
「公民,您不買就走過去!下一個!」
「對,幹嗎耽擱時間?」後面的人開始嚷嚷了起來。「給你到哪兒的票就拿呀…-才開過刀,可還磨磨蹭蹈。」
嗅,此時奧列格是多麼想據理力爭啊!嗅,此時奧列格是多麼想讓周圍的人評評理,並要求旅客服務處的負責人和車站站長出來解決問題啊!懊,他可真想把這些木頭腦袋狠敲一頓以伸張正義——儘管這只是一點點、可憐巴巴的正義,但畢竟是正義啊!至少在維護這點正義的過程中可以感到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正當權利。
然而,供求關係的法則也好,運輸計劃的法則也罷,都是鐵的法則!剛才勸奧列格買臥鋪票的那個女人,已從他背後把錢往窗洞裡塞了。而剛才讓他插進隊伍裡去的那個民警,已經抬起了一隻手,準備將他拉到旁邊去。
「即使從汗陶下車我還得走30千米,而從另一個站我就得走70千米,」奧列格還在向窗口那兒訴苦,但這已經是按勞改營裡的方式,以求可憐罷了。他自己急忙表示同意:「好吧,那就買到楚站。」
女售票員對於這一站倒是挺熟悉,票價也知道,而且也還有多餘的票,巴不得趕緊賣給他。奧列格沒有走遠,就在那兒對著亮光核對了票上打的小孔,核對了車廂號碼,核對了票價和找回來的零錢,這才慢慢地走去。
離開那些知道他開過刀的人遠了,奧列格也就把腰直了起來,摘下那頂不像樣子的帽子,將它塞回行李袋裡。離開車還有兩個小時,衣兜裡有了火車票後度過這段時間是會很愉快的。現在倒是可以慶祝一下了:吃一杯在烏什一捷列克再也吃不到的冰激凌。喝一杯在那裡同樣喝不上的清涼飲料克瓦斯。還得買一些黑麵包路上吃。也不要忘記買點白糖。再就是耐心排隊灌一瓶開水(隨身帶著飲水可是件大事情!),而鹹鮮魚無論如何不能帶。哦,這可比乘坐遞解犯人的車好多了!上車的時候不會搜身,不會把他帶到悶罐似的車廂裡,不會讓坐在有押解人看守的地上,也不會讓你兩天兩夜口渴難熬!還有,倘若能佔到第三層的行李架,那就可以伸開腿躺在那裡——管它是兩個人合用還是3個人合用,反正一個人躺上再說!躺上之後,腫瘤的疼痛也感覺不到了。這豈不是幸福!他是一個幸福的人!他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況且監督官還透露了有關大赦的消息……
生活中久久期待和呼喚的幸福已經來了,終於來了!可不知為什麼奧列格竟認不出它。
不過,歸根結底,激加有一個「廖瓦」,而且用「你」相稱。說不定還會有什麼別的心上人。反正各種可能性都存在……一個人闖進另一個人的生活中去勢必會引起爆炸。
今天,他看到清晨的月亮時,曾懷有信心!可是,那月亮是虧缺的……
現在必須早點到站台上去,盡快在那趟車開始放人上車之前趕到那裡,越早越好。等到那一列空車靠在站台上,就得看準哪一節車廂,跑過去排在隊伍的前頭。奧列格去看了一下行車時刻表。有一趟開往另一方向的列車——第七十五次列車——已經到了該上車的時候。這時,奧列格便裝出萬分焦急的樣子,匆匆往門前擠,一邊還逢人就問,就連站台檢票員也不例外(捏在手裡的車票只露出一點點):
「75次已經開走了嗎?…75次已經開走了嗎?……」
他非常害怕趕不上那趟75次列車,檢票員連車票也沒核對,就推著他背上那只沉甸甸而又脹鼓鼓的行李袋將他放了過去。
到了站台上,奧列格不慌不忙地走了一會兒,隨後就停了下來,把行李袋放到水泥地上。他回憶起另一次類似的可笑經歷——1939年在斯大林格勒,那是奧列格應徵入伍的前幾天,當時同裡賓特洛甫已經簽訂了條約,但莫洛托夫尚未發表講話,對回9歲青年的動員令也還沒有頒布。那年夏天,他和他的朋友一起在伏爾加河上劃一條小船順流而下,到斯大林格勒後他們把船賣了,因為得換乘火車回去上課。可是他們划船旅行帶的東西很多,兩個人勉勉強強拿得下,而且奧列格的朋友還在一個偏僻小鎮的商店裡買到一隻揚聲器——當時在列寧格勒很難買到這類東西。那只揚聲器是圓錐形的大喇叭,又沒有用匣子裝,奧列格的朋友擔心上車時會被擠扁。他們進到斯大林格勒車站時,馬上發覺已是排在密密麻麻的長隊末尾,整個大廳都塞滿了手提箱、口袋、木箱,而要趕在上車之前擠到站台上去是不可能的,眼看著會有兩宿找不到地方躺一躺的危險。提前進站,在當時是嚴格禁止的。奧列格馬上靈機一動,對朋友說:「你自己能不能把所有這些東西都設法拖到車廂跟前,哪怕你落在最後?」他拿起揚聲器,邁著輕鬆的步子,走向車站工作人員出入的一個上了鎖的通道。他隔著玻璃門鄭重其事地向一位女值班員擺了擺揚聲器。對方開了門。「還有這一隻,我把它安上也就完事啦,」奧列格說。那女的點頭會意,似乎知道他整天都在跟喇叭打交道。列車進站後,他趕在旅客上車之前頭一個跳進車廂,占好了兩個行李架。
16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改變。
奧列格在站台上徘徊,看到這裡還有另外一些狡猾的人,像他一樣,不是上這趟車,而是混進來的,現在帶著東西在等。這樣的人有不少,但站台上畢竟比車站大廳和站前廣場上空得多。這裡也有萬次列車上的旅客在悠閒地散步,他們衣著講究,不慌不忙,因為座位是對號的,不怕被別人搶佔。有拿著受贈花束的女人,有拿啤酒瓶的男人,有的人還在照相——對他來說,這是高不可攀而又可說是不可思議的生活。在溫暖的春日黃昏裡,這個長長的帶頂蓋的站台使他想起童年時代到過的南方的一個地方——也許是礦泉水城。1
這時,奧列格發現,車站郵政所是對著站台開的,甚至站台上還直接擺著一張有4個斜面的小桌子,供旅客寫信。
他心中一下子煩亂起來,覺得這是應該做的,而且最好馬上就做,趁印象還沒有模糊,還沒有磨滅。
他帶著行李袋擠進門去,買了一隻信封,不,買了兩隻信封和兩張紙,還買了一張明信片,隨後又擠出來回到站台上。他在斜面小桌旁坐好,把裝有熨斗和黑麵包的行李袋夾在兩腿中間,開始寫信——先從最容易的明信片著手:
焦姆卡,你好!
我去過動物園啦!告訴你:真棒!這麼好玩的地方我
還從未見過。一定要去。
那裡有白熊,你能想像嗎?有鱷魚、老虎、獅子。你花上一整天的時間好好看看,那裡還有賣油炸包子的地方。
有捻角山羊,別漏了看。在它旁邊站會兒,想一想,別急著離開它。要是看到羚羊,同樣如此……有很多猴子,你一定會笑個夠。但少了一種動物:一個狠心人往獼猴眼睛裡撒了煙末子,無緣無故地把它給弄瞎了。
火車快要開了,匆此。
祝你恢復健康,做一個真正的人!我相信你!
代我向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問候!我相信他一定會恢復健康。
握你的手!
奧列格
信寫起來一點也不費力,只是筆很不好用,筆尖不是歪的就是裂的,總是戳破紙張,像用鐵鍬在寫似的。墨水缸裡積著一些纖維渣滓,因此無論怎樣小心謹慎,表面上看起來信是很可怕的:
小蜜蜂卓英卡:
您讓我的嘴唇接觸到真正的生活,為此我由衷地感謝您。要是沒有那幾個晚上,我必定會感到自己完全——完全是個被偷之一空的人。
您比我明智,也許正因為如此,我現在才能離開而不受良心的譴責。您邀請我到您家去,可我沒有去。謝謝!不過我想:讓我們保持已有的關係吧,不去破壞它。我將永遠懷著感激的心情銘記您的一切。
由衷地、誠摯地祝願您婚姻美滿幸福!
奧列格
這有點像在秘密監獄裡的情形:在允許申訴的日子裡也是給你這種滿是纖維渣滓的墨水缸,給你跟這差不多的蘸水筆,而紙比明信片還小,墨水寫上去濕得厲害,都透到紙背了。任你寫給誰都行,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奧列格把信讀了一遍,折好後放進信封裡,打算封口(他從小就記得有一部偵探小說,情節的起因就在於信封的混淆),但事情不盡人意!本來,按國家標準規格,信封的斜口上應有一層膠水,可是現在那裡只有一道暗淡的痕跡,不消說,膠水是沒有的。
於是,奧列格把3支筆都試了試,選出筆尖不算太壞的一支,把它擦乾淨了,考慮寫最後一封信。剛才他還那麼堅定,甚至臉上露出了笑容。可現在一切都晃動了起來。他曾拿定主意寫「藏拉-科爾尼利耶夫娜」,結果寫的是:
心愛的薇加!
(我一直想這樣稱呼您,此刻總算如願了。)
我可以完全敞開。心扉給您寫信了。我跟您交談的時候從未這樣坦率,但想像中不也是這樣坦率嗎?您主動提供自己的房間和床鋪,這就是說,我並不只是您所接診的一位病人,對嗎?
今天我到您那裡去過幾次!有一次還真的走到了門口。我去找您的時候非常激動,簡直像16歲的孩子似的,這對於有我這樣經歷的人來說實在不可思議。我感到激動、羞怯、高興、害怕。要知道,若不是經過那麼多年的顛沛流離,還不可能明白什麼是「上帝的安排」!
然而,薇加!倘若我去時您正好在家,我們之間就有可能出現一種不正常的、完全屬於虛幻的事情!後來,我走在路上也就明白了:您不在家反倒更好。到目前為止,您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和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至少可以說出個緣由,可以表白!但是,我們之間所可能發生的事情,甚至對任何人都無法承認!您和我,我們之間,似乎有一條灰色的死蛇,但它愈來愈膨脹!
我比您年長,這倒不是指歲數,而是就生活經歷來說。
因此,請您相信我:您是對的,您在各個方面,在一切方面都是對的!無論是在您的過去,還是在您的現在,都是如此,只是您無法預料自己的未來。您盡可表示反對,但我敢預
言:您不用等深游到對一切都淡漠的老年,就會慶幸今日沒有分擔我的命運。(我根本不是指自己的流放生涯,現在甚至有風聲說那種情況很快就會結束。)您已經把自己的前半生像一隻羊羔那樣宰了,如今您就燒了自己的後半生吧!
現在,當我反正要離開這裡的時候(即使流放期告終,往後我也不會再到你們醫院檢查和進一步治療了,這就是說,我們將從此分手),我要把自己的腎心袒露給您:就連我們在談論崇高精神的時候,儘管我也是那麼真誠地想和真誠地相信這種崇高精神,我還是一直想,一直想把您抱起來,並且吻您的嘴唇!
這一點您盡可自己去分析。
現在,我不徵求您的同意就此吻您。
第二隻信封也是如此:斜口上只有一道暗淡的痕跡,根本沒有一層膠水。不知為什麼奧列格總覺得這不是偶然的,這是為了便於檢查。
可是一瞧背後(哎喲,他的整個計謀和花招全都落空了!),列車已經靠站了,人們都往那裡跑!
他提起袋子,抓起信封,擠進了郵政所:
「膠水在哪兒?姑娘!你們這裡有沒有膠水?膠水!」
「因為老是有人拿走。」那姑娘大聲解釋。她看了奧列格一眼,猶豫不決地拿出一罐膠水:「拿去,就在我這兒用,粘吧!不要走開。」
在黑糊糊的很稠的膠水罐裡有一柄小學生用的毛刷,整個刷子都沾滿了新的和陳的乾硬膠塊,簡直沒祛捏住任何部位,塗膠水時只得把刷子柄橫過來像拉鋸似地在信封斜口上拉。然後用手指把多餘的膠水抹去。封上口。再就是把擠出來的膠水用指頭抹掉。
而人們都在往那裡跑。
現在:把膠水還給姑娘,把行李袋拿起來(它始終被夾在兩腿之間,免得被人順手牽羊),把信投入郵箱,自己也往那兒跑!
儘管他筋疲力盡,似乎馬上就會倒下來,可是說跑就跑!
奧列格繞過從正門湧出來的人群,拖著沉重的行李袋從站台上跳下去,跨越鐵軌,再爬到另一個站台上,待他跑到自己的車廂前,大約排在第20名。就算前面還有他們自己的人會加塞兒,那也會排在第對名左右。中層的舖位恐怕是不會有了,不過,反正他也不要那裡的,因為他腿太長。然而,頂上的行李架卻非占不可。
所有的旅客都帶著式樣相同的籃子,有的甚至還帶著提桶——莫不是都盛著頭一茬新鮮果蔬?會不會是運到恰雷所說的那個卡拉干達去糾正供銷方面的錯誤呢?
列車員,一個頭髮斑白的老頭兒,嚷嚷著讓大家沿著車廂站好,不要擁擠,說人人都有位子。但最後這句話他說得並不那麼有把握,而隊伍卻在奧列格後面越排越長。這時,奧列格立即發覺隊伍裡有點騷動,有人企圖往車上衝,而這正是他所擔心的。頭一個企圖鑽過去的是個裝瘋賣假的傢伙,不明真相的人會以為他是個精神病患者而任其不排隊上車,可是奧列格一眼就認出這個裝成精神病患者的是從勞改營裡出來的痞子,這種人常用這種伎倆去嚇唬人。而一些本來在那裡安分排隊的人也跟在這個帶頭起哄者後面擁了過來,說什麼「他可以,為什麼我們不可以?」
當然,奧列格也是能夠那樣往前鑽的,那他就會毫不費力地佔到行李架的位置,但在過去的歲月裡,這種事他幹得太多了,現在他希望老老實實、規規矩矩行事,就像小老頭兒列車員那樣。
小老頭兒終究沒有放那裝瘋賣傻的傢伙過去,而那傢伙已經推搡著他的胸脯,滿嘴髒話地罵娘,彷彿這是很普通的語言。這時隊伍裡已有人在咕噥,表示同情:
「讓他過去算了!一個有病的人!」
就在這個當口,奧列格騰地離開原地,三腳兩步跨到那傢伙跟前,不管他的鼓膜能否承受得了,對著耳朵大喊:
「晦,晦!我也是從那裡來的!」
那傢伙朝後一仰,操了揉耳朵:
「從哪兒?」
奧列格知道自己賴以支持的是最後一點力氣,現在打起架來恐怕吃不住,不過萬一弄到那個地步,他的兩條長胳膊還都空著,而裝瘋賣俊的傢伙一隻胳膊上卻持著籃子。於是,他改換了方式,居高臨下地對著那個傢伙,聲音極輕地一字一句對他說:
「那裡哭的有四,笑的只有1個。」
排隊的人不明白是什麼治好了那傢伙的瘋癲,但見他冷靜下來,眨了眨眼睛,對穿軍大衣的高個兒說:
「我倒是沒有意見,我不反對,你先上好了。」
但是奧列格仍站在那傢伙和列車員旁邊。在最壞的情況下他從這裡也能擠上去。不過,那些跟著起哄的人開始散開排隊去了。
「得了!」那傢伙沒趣地說。「等就等會兒吧!」
人們帶著籃子、提桶走來。從蓋在上面的布袋底下,有時可以清楚地看到粗壯的淺紫淡紅色橢圓形小蘿。從出示的車票來看,有三分之二的乘客是到卡拉干達。原來,奧列格是為這些人維持了隊伍的秩序!正常的旅客也紛紛上車。有一個女人相當體面,罩一件藍色短上衣。奧列格一上車,那個裝瘋賣傻的傢伙也就穩步跟著上來了。
奧列格在車廂裡快步走,發現不靠邊的一個行李架差不多還空著。
「就這麼樣啦,」他宣佈說。「我來把這籃子挪動一下。」
「往哪兒挪?幹什麼?」有人驚慌起來。此人是個瘸子,但看上去倒挺健康。
「不幹什麼!」科斯托格絡托夫答話時已經爬上去了。「人家沒地方躺下。」
他很快就在行李架上安頓停當:行李袋裡的熨斗拿了出來,袋子就當作枕頭;軍大衣脫下來鋪著,把上裝也脫了——這裡,高高在上,隨心所欲,怎麼都行。他躺下來歇會兒,涼快一下。他那穿44碼靴子的兩條腿,半個靴筒以下都懸在過道上方,但在那麼高的地方並不妨礙任何人。
下面的旅客也在歸置東西,脫衣涼快,互相認識。
那個瘸子頗好交際,他說過去當過獸醫士。
「為什麼不當了?」有人驚奇地問。
「這你怎麼不懂!每死一隻羊都得上被告席,與其這樣,我倒寧願作為殘疾人退休,運運蔬菜!」瘸子大聲解釋。
「這倒也是!」罩藍色短上衣的女人說。「在貝利亞掌權時,販運蔬菜、水果的是要抓起來的。如今只有販賣工業品的才抓。」
太陽想必只剩下最後一點餘暉了,而這也被車站擋住映不過來。車廂裡,下面還比較亮堂,可上面已暮沉沉。有包房的旅客和軟臥旅客此時在站台上散步,而這裡的人則坐在佔到的位子上,安置行李。奧列格把整個身體伸直。多舒服啊!可蜷著腿在囚犯車廂裡待兩晝夜是很難受的。在那樣的車廂小間裡擠19個人很不是滋味。擠對個人情況就更糟。
其他一些人沒活到今天。而他活下來了。瞧,癌症也沒能置他於死地。如今,流放期也已經像雞蛋殼兒裂開了縫。
他想起監督官勸他娶媳婦的事兒。不久大家都會這麼勸他。
躺著可真好。真舒服。
只是在列車抖動了一下並開始啟動的時候,他才感到心臟那裡,或者說靈魂深處——胸中最重要的那個地方,突然往後收縮。這時,他翻了個身,俯臥在軍大衣上,閉著眼睛,臉貼在裝有麵包的行李袋上。
火車在運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兩隻穿著靴子的腳尖朝下地在過道上空晃蕩,像死人似的。
1963——1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