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果然下起大雨來。整整一夜大雨如注,還颳風,風愈刮愈冷,到星期四早晨,下的已是雨夾雪了;醫院裡那些一再說春天已經來臨困而把雙層窗扇都打開過的人,其中包括科斯托格洛托夫,此時也都不吭聲了。不過,從星期四午後起,雪和雨都不下了,風也小了,窗外是一片晦暗、陰冷、沉寂的景象。
黃昏時分,西邊的天際透過晚霞閃出一道細長的金色縫隙。
而到了魯薩諾夫準備出院的星期五早晨,已是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彩,朝陽甚至開始曬乾瀝青路上的團團水窪以及敘貫草地的土徑。
大家也都感到,這下才是真正春天的開始,而且不會再反覆了。於是,糊住窗縫的紙條被劃開了,插銷被拔起來了,雙層玻璃窗被打開了,而乾硬的油灰落到地板上由護理員進行打掃。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沒有把自己的衣物交到存放處,也沒有領用醫院的東西,所以任何時候出院都可以。早晨,剛吃過早飯,家裡的人就來接他。
你道是誰來的!是拉夫裡克開著汽車來了,他昨天剛領到駕駛執照!學校裡也正好昨天開始放假,拉夫裡克將有機會常去參加晚會,而瑪伊卡將去郊遊,所以這兩個最小的孩子特別高興。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就是同他們倆一起來的,兩個大孩子沒來。拉夫裡克已取得母親的同意,接父親出院後他將開車載朋友們去兜風,同時也藉機顯示一下,即使尤拉不在,他開車也一點不含糊。
就像完全倒過來放映一卷膠片似的,一切都朝相反方向進行,但與魯薩諾夫前來住院的那天相比,今天的氣氛愉快多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穿著病號服走進護士長的小房間,出來時已換上了一套灰色的西服。身穿一套藍色新西服的拉夫裡克無憂無慮,這小伙子機靈而又漂亮,若不是在前廳裡老是跟瑪伊卡疼戲打鬧,已經完全像一個大人了。他不停地讓繫在小皮條上的汽車鑰匙繞著食指轉,一派神氣的樣子。
「你把車上所有的門把都鎖了嗎?」瑪伊卡問。
「都鎖了。」
「窗玻璃都搖上了嗎?」
「你可以去檢查。」
瑪伊卡晃著一頭深色的模發跑去看了一下,回來說:
「一切都正常。」可她隨即又顯得很吃驚。「車後庫鎖了沒有?」
「你可以去檢查。」
她又跑了出去。
前廳裡依然有人端著盛有黃色液體的玻璃罐送往化驗室。依然有一些衰弱不堪、模樣難看的病人坐在那裡等候床位,有的人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長椅上。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看待這一切甚至態度超然:他已用事實證明自己是個堅強剛毅的人,不在乎客觀環境如何。
拉夫裡克提著爸爸的手提箱。卡芭身穿杏黃色夾大衣,上面綴有許多大鈕扣,她滿頭是馬鬃似的古銅色頭髮,由於高興而顯得年輕了些;她向護士長點了點頭,表示告別,隨即挎著丈夫的胳膊往外走。瑪伊卡在另一邊挽著父親的胳膊。
「你瞧她頭上的那頂小帽多漂亮!你瞧,那頂小帽是新的,帶條紋的!」
「帕沙,帕沙!」後面有人在喊。
他們都回過頭去。
恰雷正從外科病房走廊那裡過來。他看上去精力極其充沛,甚至臉色也不黃了。他身上僅有的病人跡象就是醫院裡的一件病號服和一雙拖鞋。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愉快地跟他握了握手,並對妻子說:
「你瞧,卡芭,這位是醫院這個戰場上的英雄,你們認識一下!他的胃全被切除了,可是還照樣那麼樂呵呵的。」
在跟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見面行禮的時候,拾雷不由地把腳跟一靠,姿勢優美,而腦袋微微一側,一方面是為了表示敬意,另一方面是為了顯得快活。
「那末電話呢,帕沙!你得給我留個電話號碼!」恰雷打斷了他的話。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假裝在大門口耽擱了一會兒,沒有聽清他的話。恰雷的為人固然不錯,但畢竟屬於另一個圈子,觀念也屬於另一個層次,跟這樣的人交往也許會有失體面。魯薩諾夫想找一個比較得體的借口給予拒絕。
他們走到台階上,恰雷立刻打量了一下已被帕夫裡克調過頭來準備啟動的「莫斯科人」牌小轎車。他憑眼睛估了信這輛車的成色,不是問「你的嗎廣而是直接問:
「跑了多少千米?」
「還不到一萬五。」
「那為什麼輪胎已磨成這個樣子?」
「是啊,這種情況是有的…再說,工人造出來就這麼個質量…」
「我來幫你搞一副怎麼樣?」
「你能有辦法嗎?!馬克西姆盧?」
「你這點小事算啥!輕而易舉!你把我的電話也記下好了,你寫!」他一個指頭點在魯薩諾夫胸前。「等我出院以後,一個星期之內保證辦到。」
這就用不著想什麼借口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從記事本上撕下一頁,把單位裡和家裡的電話號碼都抄給了馬克西姆。
「這就行了!我們可以電話裡談!」馬克西姆這才算是跟他告別。
瑪伊卡彎身鑽進車內的前座,父母則坐在後面。
「咱們將會像朋友一樣!」臨別時馬克西姆還讓他們寬心。
車門砰砰地—一關上了。
「我們將會健康地活下去!」馬克西姆喊道,並像「前線連隊」那樣握緊了拳頭。
「喂,你說現在該動什麼?』啦夫裡克在考瑪伊卡的駕駛知識。「是馬上發動嗎?」
「不!得先檢查一下是不是處在空檔的位置上!」瑪伊卡回答得很利索。
他們的汽車啟動了,時而濺起坑窪裡的水,在矯形科大樓旁邊拐過去。那裡,一個穿灰色病號長衫和高統靴的瘦高挑兒恰好在瀝青路面正中不慌不忙地散步。
「暗,好好向他按幾下喇叭!」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看見了以後馬上就說。
拉夫裡克按了喇叭,聲音短促而尖厲。瘦高挑兒猛地向分邊一閃,回過頭來。拉夫裡克加大了油門從那人身旁10厘米的地方駛過去。
「這個人我管他叫啃骨者。你們無法想像這個傢伙是多麼讓人討厭,嫉妒心有多重。對了,卡芭,你見過他。」
「這有什麼可奇怪的,帕西克!」卡色歎了口氣。「哪兒有幸福,那裡就有嫉妒。你想成為一個幸福的人,總免不了惹人嫉妒。」
「這是一個階級敵人,」魯薩諾夫嘟噥著。「如果是在另一種情況下……」
「剛才就該把他軋死,你幹嗎讓我按喇叭?」拉夫裡克笑了起來,並回頭看了一眼。
「你別亂轉腦袋!」卡皮托利娜-馬特維耶夫娜嚇了一大跳。
汽車果然往旁邊一拐。
「你別亂轉腦袋!」瑪伊卡重複了一句,格格地笑了起來。「我可以轉腦袋嗎,媽媽?」說著,她一會兒從左邊,一會兒從右邊把小腦袋轉向後面去。
「我可不讓他帶著姑娘們去兜風,這他可要明白!」
汽車駛出醫療中心的大門以後,卡色將車窗上的一扇玻璃搖下來,把一件不知什麼小東西往車後扔了出去,並說:
「但願再也不要到這鬼地方來!你們誰也不要回頭看!」
而科斯托格洛托夫卻在車後向他們大聲罵娘,罵了一連串的髒話。
不過他心裡想的卻是:這頗有道理,自己出院時也一定要上午離開。如果按通常那樣在中午出院,對他是很不方便的,因為那麼一來他就哪兒也來不及去了。
醫院裡已答應明天讓他出院。
今天陽光燦爛、明媚,氣溫愈益升高。一切都很快被曬熱。烤乾。在烏什一捷列克,大概人們也已經在翻創宅旁園地、整修灌溉溝渠了。
他一路散步,一路遐想。多麼幸福啊:在刺骨嚴寒的時節離開了烏什一捷列克,準備死在這裡,如今回去恰好是春天,可以把自己的一小塊園地種上作物。把種子理進土裡,然後看它怎樣破土而出——這是極大的樂趣。
只不過人家種園地都是對對夫婦一起,而他是獨自一人。
他走著走著,不由地想到一個主意:去找護士長。當初米塔曾把他拒之門外,說醫院裡「沒有床位」,如今這已成為過去。他倆早已互相熟悉了。
米塔坐在樓梯下自己那沒有窗戶、全靠電燈照明的小屋裡(從院子裡進來,肺部和眼睛都有點受不了),把一些登記卡片從這一疊搬到那一疊上去。
科斯托格洛托夫低頭鑽進矮小的門框,說道:
「米塔!我有件事求您。非常希望您能幫忙。」
米塔昂起她那並不柔和的長臉。這姑娘生就這麼一張不討人喜歡的臉,直到40歲都沒有一個男人試圖吻一吻,摸一摸,所以,凡是能夠使它顯得富有生氣的溫柔表情,始終未能表現出來。米塔已成為一匹只知幹活的老馬。
「什麼事?」
「我明天出院。」
「我非常為您高興!」米塔心地善良,只是乍看起來有點凶似的。
「問題不在這裡。我得利用一天的時間在城裡把好多事情辦完,乘當天晚上的火車走。可是衣服從存放處拿來總是很晚。您看,米塔奇卡,能不能這麼辦:今天就把我的東西取出來,隨便塞到哪裡,明天一清早我換了衣服就走。」
「一般來說,這樣不行,」米塔歎了口氣。「尼扎穆特丁要是知道了…」
「他不會知道的!我明白,這是違反制度的,不過,米塔奇卡,人只有衝破束縛才能活下去!」
「萬一明天不叫您出院呢?」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明確對我說了。」
『杯管怎麼樣,我得等她的通知。」
「好吧,我馬上去找她。」
「您聽到了新聞嗎?」
「沒有,什麼新聞?」
「據說,到年底的時候就會把我們全都放走!而且,說得十分肯定!」一提起這個傳聞,她那本不討人喜歡的臉立刻變得可愛了。
「您說的『我們』指誰?是指你們嗎?」
這就是說,指那些因民族不同而被流遷的特殊流放者。
「好像你們和我們都包括在內!您不相信?」她提心吊膽地等著聽他的意見。
奧列格搔了搔頭頂,做了個鬼臉,完全閉上了一隻眼睛:
「有可能。總之,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然而,像這類許諾我已經聽了不少了,耳朵裡似乎籃也盛不下。」
「但這一回說得有根有據,千真萬確!」她是那麼願意相信這是真的,實在不該給她潑冷水!
奧列格將下唇掩在上唇裡面,一邊思量著。毫無疑問,確有什麼事情快醞釀成熟了。最高法院已經垮了。只不過步子太慢,一個月的時間裡沒有別的動靜,這又不免讓人起疑。對我們的生命、對我們的心願來說,歷史的發展實在太慢了。
「那就上帝保佑,」他這樣說,主要是為了她。「果真如此的話,您有什麼打算?離開本地?」
「不知道,」米塔幾乎沒有說出聲來,她伸開指甲寬大的手指控在使她膩煩的零亂卡片上。
「您不是從薩利斯克一帶被遣送來的嗎?」
「是的。」
「暗,那裡難道好些?」
「自一由一啊,」她輕聲說出。
很有可能她還指望在自己家鄉那兒嫁人吧?
奧列格找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去了。起初未能找到,她一會兒在愛克斯光室,一會兒在外科醫生那裡。後來,他終於發現她跟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一起在走廊裡並肩而行,也就追了上去。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我只耽擱您寶貴的一分鐘,行嗎?」
專門跟她一個人談話是很愉快的,他也感覺到,自己對她說話時的聲音限對其他人說話時不一樣。
她轉過臉來。忙碌的習慣十分明顯地反映在她身軀的傾斜度、兩手的姿勢和憂心忡忡的面部表情上。但她本著對任何人都關心的一貫態度馬上停了下來。
「什麼事兒…」
她沒有加上「科斯托格洛托夫」這個稱呼。只是在向醫生和護士以第三人稱的方式提到他的時候,該加才會那樣稱呼他。而當面她從不直呼其姓。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我對您有一個請求……您能不能通知一下米塔,說我明天管保出院?」
「可這有什麼必要?」
「非常必要。是這麼回事:我得乘明天晚上的火車走,而在這之前…-」
「廖瓦,這樣吧,你先去!我一會兒就來。」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走了,一路搖晃著有點慪樓的身軀,兩手插在白大褂前兜裡,背部的繫帶被繃得很緊。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對奧列格說:
「到我那兒去吧。」
她走在他前面。體態輕盈。步履敏捷。
她把奧列格帶到器械室,當初奧列格曾在那裡跟東佐娃辯論了半天。該加就在那張刨工粗糙的桌子旁邊坐下,並示意奧列格也坐到那裡去。可是奧列格依然站著。
室內除了他倆再沒有別的人。照到這裡來的一束陽光像一根金色的斜柱,只見塵埃飛舞,還有器械鍍鎳部分門出的反光。屋子裡很亮,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也使人感到歡快。
「萬一明天我來不及讓您出院呢?您要知道,我得寫一份病案總結。」
奧列格一時搞不明白,該加這樣說是出於公事公辦,還是故意拿拿架子。
「寫——什麼?」
「病案總結——這是整個治療過程的結論。病案總結沒寫出來,就不能給病人辦出院手續。」
這弱小的肩上壓著多少工作啊!哪兒都在等她,哪兒都叫她去,而他還要佔用她的時間,還要為他寫病案總結。
然而她坐在那裡——容光煥發,光彩熠熠。不單是她本人,不單是這種善意的、甚至親切的眼神在閃光,而且她那嬌小的身軀周圍也形成了扇形的強烈反光。
「怎麼,您是希望馬上離開本市嗎?」
「並不是我想這樣,我心裡倒是很願意留下的。可是我沒有地方住宿。我不想再在火車站上過夜。」
「是啊,您又不能去住旅館,」她點點頭。隨即又皺起了眉頭:「說來也不湊巧,我們有一個女工友,病人常常在她家借宿,可她自己也病了,沒來上班。有什麼辦法可想呢?……」她沉吟了半晌,用上面一排牙齒磨了磨下唇,同時在紙上畫了個花形的麵包。「您知道嗎……其實……您倒是完全可以住在……我那裡。」
什麼??她是這麼說的麼?該不是他聽錯了吧?能不能請她再說一遍?
她的面頰明顯泛起紅暈。而她的眼睛仍然迴避正面看他。她說得十分大方,似乎病人到醫生家裡去過夜是很平常的事情:
「明天正好是我上班時間比較特殊的一天:我上午在醫院裡只待兩個小時,然後整個白天都在家;晚飯後我再走……我到熟人家去暫住一宿很方便……」
這時她看了他一眼!該加兩頰緋紅,目光明淨無邪。他是否能正確理解呢?他會不會辜負對他提供的這種方便?
而奧列格倒是真的不知怎樣去理解這意思。當女人說這樣的話時,難道是能理解的嗎…值可能意味著無限深情,也可能遠不是這個意思。但是,這他並沒有去想,也沒有時間去想,因為她是那麼一片好心地望著他,等他回答。
「謝謝您,」他終於這麼說。「這……當然再好也沒有了。」他簡直把遠在100年以前的童年時代所接受的教誨——怎樣保持彬彬有利的風度,怎樣恭敬地答話——全都忘記了。「這可太好了……可是我怎能讓您自己……我實在過意不去。」
「您放心好了,」該加帶著令人寬慰的笑容說。「要是需要待兩三天的話,那我們也可以想想辦法。您不是對離開這個城市感到惋惜嗎?」
「是的,當然惋惜……對了!要是這樣的話,那麼證明上的出院日期就不能寫明天,而得寫後天!否則,監督處就會把我提去審問,為什麼當天沒離開那裡?還會再把我關進班房。」
「好吧,好吧,我們就一起作弊得了。這就是說,我今天去通知米塔,明天讓您出院,而證明上寫後天的日期,是這樣嗎?您這個人,事兒可真複雜。」
但是,她的眼睛並沒因這複雜性而露出憂鬱的表情,相反,它們洋溢著微笑。
「並不是我事兒複雜,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是制度複雜!就連給我的證明也得跟大家不一樣:別人只要一張,我卻得要兩張。」
「為什麼?」
「一張要交給監督處,以證明我出發的日期,另一張給我帶走。」
(對監督處也許他能搪塞過去,可以一口咬定證明只有一張,而他不需要留一張備用嗎?難道說以前他為了一紙證明所吃的苦頭也都白吃了不成?……)
「還得有第三張吧——火車站好用。」她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這就是我的住址。要不要告訴您怎麼走?」
「我,能找到,熊拉-科爾尼利耶夫娜!」
(且慢,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嗎?……她是當真邀請他去嗎?……)
「還有……』他把幾張長方形的現成處方附在寫有地址的那張紙一起。「這就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所說的那種藥,給您幾張同樣的藥方,這樣可使劑量分散一些。」
那種藥的藥方。那種藥!
她的口氣就像提到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彷彿那只是地址的一個小小的附件而已。她給他治了兩個月的病,居然一次也沒有提起過這事,可真有理智!
大概這就是所謂分寸。
她已經站了起來。她已經向門口邁步了。
工作在等她。廖瓦在等她……
忽然,在成扇形輻射開來的投向全室的反光裡,奧列格此時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見到這個白皙、輕盈、苗條的女子——如此友善、貼心,同時又是必不可缺的摯友!彷彿這時才第一次見到她!
他心情變得喜悅,想與她坦誠相見。他問道: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為什麼那麼長的時間不願意理我?」
她從光圈中望著,臉上的微笑似乎帶有聰明的意味:
「難道您沒有一點兒不對的地方?」
「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
「您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來。您哪怕提醒我一下!」
「我得走了……」
鑰匙在她手中。她得把門鎖上,於是不得不走了。
而跟她在一起是那麼好!哪怕就那樣站上一天一夜都行。
她沿著走廊走去,奧列格則站在那裡望著她那嬌小的身影漸漸遠離。
他隨即又出去散步。滿園春色,令人流連忘返。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兩個小時,他吸著新鮮空氣和溫馨。他已經捨不得離開這一曾囚禁他的小花園。想到自己不能眼看這些日本槐樹開花,不能眼看這橡樹遲些時候出芽長葉,不免感到惋惜。
今天他好像連噁心的感覺也沒有了,也沒覺得渾身虛弱。這時他倒十分願意拿起鐵鍬翻翻土。他渴望著什麼,但究竟渴望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發現大拇指在食指上空捻,下意識地想要支煙抽。不,哪怕做夢想抽煙也不行,戒了就是戒了!
走夠了他便去找米塔。米塔真不錯,她已把奧列格的那只背包領來了藏在浴室裡,浴室的鑰匙將交給晚上來接班的一個年紀大的女工友。下班前他必須到門診部去領取所有的證明。
他出院這件事正逐漸變成不可更改的事實了。
他沿著樓梯走上去,這雖不是最後一次上樓梯,至少也是最後幾次之中的一次了。
到了樓上他遇見卓婭。
「暗,一切都好嗎,奧列格?」卓婭挺自然地問。
她的態度大方得出奇,語氣是那麼自然,一點也不勉強。彷彿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既沒有使用親眼的稱呼,也沒有唱著《流浪者》中的插曲跳舞,也沒有氧氣筒旁的那一幕。
也許她做得對。難道應該時刻提醒過去的事?念念不忘?吸著個嘴賭氣?
從某一天卓婭值夜班的晚上開始,奧列格就不去糾纏她了,而是上床睡覺。從某一天晚上開始,卓婭也以若無其事的姿態拿著注射器走到他床前,他就倒過身去讓她打針。從那時起,他們之間逐漸形成的關係有如曾經被提在兩人當中的那只脹鼓鼓的氧氣袋,突然悄悄癟下來。隨後完全消了。只剩下友好的問候:
「暗,一切都好嗎,奧列格?」
他以兩隻長胳膊撐住身子靠在桌子上,讓一組蓬亂的黑髮耷拉在額前:
「白血球兩千八。從昨天起已不再照愛克斯光了。明天我便可出院。」
「明天就要出院?」她那金色的睫毛眨動了一下。「那就祝您一路平安!祝賀您!」
「莫非我有什麼可祝賀的?……」
「您真不知足!」卓啞搖了搖頭。「您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您頭一天到這裡時,在平台上,是什麼狀態!當時您大概以為自己頂多再活一個星期吧?」
這也是事實。
應該說,卓婭這個姑娘還是相當不錯的:開朗、勤快、誠摯,心裡怎麼想,嘴上就怎麼說。如果撇開他們之間似乎相互欺騙了對方而產生的這種難為情之感,如果一切從零開始,那麼,有什麼會妨礙他們成為朋友呢?
「真沒料到,」他笑了笑。
「真沒料到,」她也笑了笑。
卓婭沒有再提買繡花線的事。
事情到此為止了。她將繼續每週來醫院值4次班,繼續背教科書,偶爾也會繡繡花。而在城裡參加晚會的時候,跳完了舞也會跟某個小伙子站在暗處……
在23歲上,她直到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都是健康正常的,終究不能因為這一點而生她的氣。
「祝您幸福!」他不帶任何委屈情緒說道。
說完他便走過去了。突然,卓婭同樣落落大方地叫住了他:
「喂,奧列格!」
他轉過身去。
「您大概沒地方住宿吧?請記一下我的住址。」
(怎麼?她也?……)
奧列格茫然地望著她。要理解這一點——實在是超出了他的智慧限度。
「我那兒很方便,靠近電車站。家裡只有我和奶奶,而且,我們有兩個小房間。」
「非常感謝,」他不知所措地接過一張小紙片。「不過,我未必」…啥,到時候再說……」
「萬一需要,豈不也就用得上了?」她滿面笑容。
總之,對他來說,在泰加森林裡辨別方向也比瞭解女人的心思來得容易些。
他又走了兩步,看見西布加托夫心情苦悶地仰臥在穿堂角落的硬板床上,沉浸在惡濁的空氣裡。即使像今天這樣陽光燦爛的日子,透進這裡來的也只是間接而又間接的一點點反光。
西布加托夫直愣愣地望著天花板。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他的病情大大惡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的硬板床沿上坐下。
「沙拉夫!到處都在傳說:被流放的人全都會恢復自由,包括特種流放和行政流放。」
沙拉夫沒有把頭轉過來,只把視線移向奧列格。似乎除了說話的聲音他什麼也沒感觸到。
「你聽見沒有?包括你們,也包括我們。都說這是真的。」
可他彷彿沒有聽懂。
「你不相信嗎?……你不想回家去?」
西布加托夫又把自己的視線移到天花板上。他微微張開嘴唇,無動於衷地說:
「對我來說,這恐怕來不及了。」
奧列格把一隻手放在西布加托夫擱在胸前那如同死人的手上。
內利婭從他們身旁一閃而過,走進病房:
「你們這裡還有沒有盤子留下?」接著她又回過頭來:「喂,聾拉頭髮的!你怎麼不吃飯?躇,快把盤子騰出來,要我等你不成?」
這可真是的!——科斯托格洛托夫錯過了吃飯時間,自己還沒有發覺。真是昏了頭!不過,有一點他不明白:
「這與你有什麼相干?」
「怎麼與我不相干?我現在管送飯了廠內利婭神氣地宣佈。「看見了嗎,這罩彩多乾淨?」
奧列格站起身來,去吃最後一頓醫院裡的飯。無形無聲的愛克斯先人不知鬼不覺地將他的全部食慾搾乾了。可是,按照囚犯不成文的法典,飯盆裡是不應該剩下食物的。
「來,來,快點吃下去!」內利姬發號施令。
不光罩衫是乾淨的,就連她的頭髮也捲成新的髮式了。
「噢,你現在可真精神!」科斯托格洛托夫吃驚地說。
「本來嘛!為了350盧布整天在地板上爬,我豈不是個傻瓜!況且,連口飽飯也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