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內心的緊張產生之後便一直存在著,但這不是折磨人的那種緊張,而是愉快的緊張。他甚至能夠確切地感覺到它在什麼位置;在胸腔前部肋骨底下。這種緊張像一團熱乎乎的氣體輕輕地往外擠壓;疼痛中令人感到舒服;甚至還會發出聲響,但不是耳朵聽得見的那種塵世音響。
這是另一種感受,不是前幾個星期每逢晚上將他往卓妞身邊吸引的那種感受。
他把這種緊張懷在胸中,珍愛它,不時諦聽它的聲音。如今他能夠回憶起,青年時代也曾有過這種感受,可是後來竟忘得一乾二淨。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它能持續多久而不成為虛妄?它是否完全取決於引起這種感受的那個女人,抑或還有別的緣故。比如說,這個女人尚未完全與體貼心),以後就會漸漸恢復平靜?
不過.貼心這兩個字現在對他沒有任何意義。
說不定還是有意義的?……胸中的這種感受是僅存的一點希望,所以奧列格才那麼愛護它。它成為充實生活和點綴生活的主要東西。該加的存在使整座癌症樓變得富有情趣和多彩,這座樓之所以沒有變成一口枯井,全賴他倆……友好相處,而事情怎麼會發展成這樣,他也感到奇怪。其實,奧列格很少見到她,有時只是匆匆瞥一眼罷了。前幾天她又給他輸過一回血。他們又談得很投機,儘管不是那麼能敞開心扉,因為有一名護士在場。
先前他是多麼渴望離開這個地方,可現在出院的日期漸漸迫近,他倒戀戀不捨了。回到烏什一捷列克之後他就再也看不到熊加。這該怎麼辦呢?
今天是星期日,他恰恰沒有希望見到該加。可天氣晴朗,陽光和煦,空氣像凝住似的,一片暖融融的景象,於是,奧列格到院子裡去散步,一面呼吸著愈來愈濃郁的暖氣,感到舒展,一面試圖想像,她是怎樣度過這個星期日的?在忙些什麼?
他現在行動懶散,不比過去了。他已不再按既定的直線路徑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到路的盡頭便陡然轉身了。他步履疲軟,小心翼翼,經常在長椅上坐下來歇一會,要是長椅上沒有別的人坐著,他就會伸開腿躺在上面。
今天也是如此。他敞著病號長衫的衣襟,微微駝著個背,慢慢騰騰地走著,不時停下來抬頭看著樹木。有些樹已經半綠了,另一些樹剛剛露青,而橡樹卻不見一片綠葉或嫩芽兒。一切都是那麼美好!
這裡那裡無聲無息、不知不覺已鑽出不少青草,有的已相當高了,要不是那麼嫩綠的話,簡直可以被認為是去年留下的草。
在一條沒有樹蔭的小徑上,奧列格看見舒盧賓在曬太陽。舒盧賓坐在一條用窄條木板馬馬虎虎釘就的長凳上,重心集中在兩股,身子像是有點兒前俯,又像是有點兒後傾,而兩隻胳膊伸得挺直,兩手十指交叉,夾在兩膝之間。就這樣,再加上耷拉著腦袋,坐在一條孤零零的長凳上,光線明暗對比鮮明,他簡直像一座神情憂傷的雕像。
此時,奧列格倒是很願意坐到舒盧賓旁邊去,他還不曾找到一次機會同這個人單獨談談,而心裡很想這樣做,因為他從勞改營中知道,不聲不響的人必有自己的想法。加上在爭論中舒盧賓插進來支持他這一行為,也引起奧列格對他的注意。
然而,奧列格還是決定從身旁走過去,因為勞改營也使他懂得要尊重每一個人獨處一角的神聖權利。
他從舒盧賓身旁經過,但走得很慢,腳上的兩隻靴子像在石子路上划著槳板,便於對方把自己叫住。舒盧賓果然看見了靴子,隨著視線從靴子上移動,他抬起了頭。他漠然地看了看,似乎只是默認:「是的,咱們是同一個病房的。」直到奧列格又跨了兩步,舒盧賓才半問半邀地對他說:
「不坐會兒嗎?」
舒盧賓腳上穿的也不是一般病號穿的那種拖鞋,而是一雙高幫的室內便鞋,所以他能在這裡散步和坐坐。他頭上沒戴帽子,只見一圈圈稀稀落落的斑斑白髮。
奧列格折回來在長凳上坐下,彷彿他無所謂似的,往前走或坐會兒都行,不過還是坐一會好些。
無論話題從何處開始,他隨時都能向舒盧賓提一個關鍵性的問題,而聽對方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就可以把這個人瞭解得清清楚楚。但是奧列格沒這樣做,他只是問:
「這麼說,是後天步,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
即使對方不回答,他也知道是在後天。整個病房都知道,給舒盧賓開刀的日期定在後天。這句話的份量在於「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個稱呼上,因為病房裡還沒有人這樣稱呼過沉默寡言的舒盧賓。這是一種老軍人對老軍人說話的口氣。
「我是最後一回曬曬太陽,」舒盧賓點了點頭。
「不見得是最後一回,」科斯托格洛托夫用深沉的低音說。
他斜著眼睛看舒盧賓,心想這也許是最後一回了。舒盧賓吃得太少,甚至少於食慾所容許的程度,為的是減輕食後的疼痛,這就使他越來越虛弱,體力不支。科斯托格洛托夫已經知道舒盧賓的病是怎麼回事,所以現在他問:
「就那樣決定了嗎?從側面開排泄孔?」
舒盧賓嘟起嘴唇像是要咂嘴巴似的,同時也點了點頭。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不管怎樣,反正是癌,」舒盧賓說,眼睛望著自己前方,而不是看奧列格。「癌症中還有癌症。任何一種糟糕的狀況都有比之更糟的。我的這種病情,既不能對別人講,又沒法同別人商量。」
「我的情況可說也差不多。」
「不,不管怎麼說,我的情況更糟!我的這種病尤其讓人抬不起頭來。格外有失體面。而且後果也很可怕。如果我能保住性命(而這」如果「還成很大問題),像您現在這樣靠近我站著或坐著可很不好受。任何人都將千方百計離我遠點。要是有誰靠得近些,我自己就必定會想:不消說,他在勉強忍受著,心裡卻在詛咒我。總之,再也不能同人們待在一起。」
科斯托格洛托夫想了一會,一邊還輕輕吹著口哨——不是用嘴唇吹,而是心不在焉地把空氣從牙縫中送出來。
「總的說來,很難斷定誰的情形更糟。這比相互較量成績更難。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的不幸是最大不過的。比方說,我可以斷定自己所度過的不幸的一生是很少見的。但是我怎麼能知道:也許您的經歷更坎坷?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怎能肯定呢?」
「還是不要肯定為好,否則您會弄錯的。」舒盧賓總算轉過頭來,一雙眼白充血、極其富有表情的圓眼睛從近處看了看奧列格。「在深海作業、在地底下採掘、在沙漠裡找水的人,過的遠遠不是最艱苦的生活。生活最艱苦的乃是每天從家裡走出時腦袋老是與門相相撞的人,因為門循太低……據我看,您打過仗,後來蹲過監獄,是不是?」
「還有,沒上過大學,沒被提升為軍官。再就是至今還處在永久流放狀態。」奧列格若有所思地把這一切列舉出來,但沒有牢騷。「此外,還得了這癌症。」
「就癌症來說,您和我彼此彼此。至於其他方面,年輕人…」
「見鬼,我算什麼年輕人!您考慮過沒有,肩膀上支的腦袋還是原先的那一顆?身上的皮豈不還是原來的那一張?……」
「……至於其他方面,我可以這麼告訴您:您很少說假話,您懂嗎?您至少不那麼卑躬屈膝,這一點您可要珍惜!你們被逮捕,而我們則被驅趕到大會上去批鬥你們。你們被判處死刑,而我們則被逼著站在那裡鼓掌,表示擁護判決。豈止是鼓掌,連槍決也是人們要求的,是的,是要求的!您大概記得,當時報上是怎麼寫著的:『全體蘇聯人民瞭解到這些無比卑劣的罪行,無不義憤填膺,就像一個人一樣……』您可知道『就像一個人』這種提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所有我們這些各不相同的人,忽然間,『就像一個人一樣』了!鼓掌時還必須把手舉得高高的,好讓旁邊的人以及主席團都看得見。有誰不想再活下去了呢?誰敢出來為你們辯護呢?誰敢唱反調?這樣做的人如今在哪兒?……連棄權都不行,哪裡還敢反對!有一個人在表決槍斃『工業黨』成員時棄了權,立刻引起大喊大叫:『讓他說清楚!讓他擺出理由來!』那人站了起來,聲音乾澀地說:『我想,從十月革命到現在快12年了,可以找到別的手段來制止……』啊,這個壞蛋!同夥!代言人…到第二天早晨,格伯烏一張通知把他傳去。從此一輩子留在那裡。」
這時,舒盧賓用脖子做了一個奇異的螺旋式扭動的姿勢,腦袋轉了個圓圈。坐在長凳上前俯後仰的他,就像棲木上的一隻蹲夠了的大鳥。
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不現出聽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全看抓的是什麼問兒了。你們要是處在我們的地位,也會吃苦頭;而我們要是處在你們的地位,也會充當那樣的打手。不過,像您這樣看透個中原委的人,精神上不免受到煎熬。有的人很快醒悟了。至於一直信以為真的那些人,精神上倒也輕鬆。他們即使雙手沾滿了血,也不覺得是血,因為他們糊里糊塗。」
老頭那貪婪的目光斜著向他一掃:
「誰會信以為真?」
「就說我吧,也曾信以為真過。在對芬蘭的戰爭以前。」
「可是有多少人信以為真呢?有多少人糊里糊塗呢?對不懂事的小青年自然不能苛求。但是要我承認,我們的老百姓一下子都變成了頭腦遲鈍的人——我做不到!我想不通!過去有過那樣的情況:地主老爺站在台階上胡說八道,莊稼人在下邊聽著只是暗暗發笑;老爺也看見了,管事的在旁邊也覺察到了。到了行禮的時候,大家『就像一個人一樣』對他彎腰。這難道意味著莊稼人把地主老爺的話信以為真?那麼什麼樣的人才會信以為真呢?」舒盧塞交性激動不已。他的臉在強烈的情感衝動下,整個兒變了樣:沒有一個器官無動於衷。「一會兒說,所有的教授、工程師都成了暗害分子,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國內戰爭時期的那些優秀師長是德田間諜,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列寧的那些久經考驗的老戰友是十惡不赦的叛徒,他會信以為真?一會兒說,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是人民公敵,他也會相信?一會兒說,千百萬俄羅斯士兵背叛了祖國,這他都相信?一會兒說,成批成批的男女老少都被斬盡殺絕,他會統統信以為真?請問,要是這一切他都信以為真,那他自己又是什麼人?對不起,他豈不是傻瓜?!請原諒,難道全體人民都成了傻瓜?!人民是聰明的,而且要活下去。大多數的人信守著這樣一條原則:熬過一切,活下去!將來,歷史面對著我們每一個人的墳墓問起『他是何許人物?』那就只能借助於普希金的詩句了:……
在我們這醜惡的世紀,無論在哪一種自然領域裡,人都無非是暴君、叛徒或因犯。」
奧列格哆喀了一下。他不知道這幾行詩,但其中蘊含著銘刻於人心的那種思想是毋庸置疑的,作者和真理都有血有肉。
舒盧賓舉起一個粗大的指頭衝著他揚起:
「普希金的詩裡甚至沒有給傻瓜留下一席地位。儘管他知道,世上隨時可以遇到傻瓜。不,我們只能在三者之間作出抉擇。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沒有坐過牢,而且,確信e已不是暴君,那就是說……」舒盧賓淒然一笑,咳嗽起來,「那就是說……」
在咳嗽過程中,他那坐著的軀體前後搖晃。
「您以為這樣的日子比您的好過嗎?我提心吊膽過了一輩子,現在很願意跟您換換呢。」
跟他一樣,科斯托格洛托夫也縮著個脖子坐在狹窄的長凳上,前俯後仰他晃動著身子,像一隻羽毛蓬鬆的鳥蹲在棲木上。
他們始起的兩腿在各自面前的地上投入清晰的斜影。
「不,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這樣下定論過於輕率,也過於苛刻。我認為寫告密信、充當證人之輩才算叛徒。這樣的人也是數以百萬計的。假定囚犯同告密者的比例是二比一,就算三比一吧,他們的人數豈不也是以百萬計?但是,把所有的人都算作叛徒,就未免太偏激了。普希金也是一時激動才那麼說。在暴風雨中樹木被折斷,而草只是倒伏,難道能說小草出賣了大樹?剛才您自己就說過:熬過去——這就是人民的守則。」
舒盧賓整個面部都堆起了皺紋,皺得嘴巴變成了一條線,兩
只眼睛不見了。本來是圓鼓鼓的大眼睛,此時已經消失了,眼窩裡只剩下一堆皺皮。
皺紋終於舒展開來。還是那淡褐色的虹膜,四周圍著微微泛紅的眼白,但目光比先前澄淨了些:
「說得好聽一點,這可以叫做合群性。是一種害怕單獨留在隼體之外的心理。這不是新發現。弗蘭西斯-培根早在16世紀就提出了這種學說——關於偶像的學說。他說,人們不喜歡靠純粹的經驗過活,他們寧可讓偏見污染經驗。這些偏見就是偶像。培根把它們稱為種族偶像、洞穴偶像……」
他說到「洞穴偶像」時,奧列格的想像中便出現了一幅穴居時代的情景:洞穴中央燃著一堆黃火,整個洞內煙霧騰騰,野人在烤肉,洞穴深處豎立著的一座藍幽幽的偶像依稀可辨。
「……劇場偶像……」
這種偶像放在哪裡?前廳裡?舞台的帷幕上?不,比較體面的位置當然是在劇院廣場的花壇中央。
「劇場偶像是什麼?」
「劇場偶像——這是指別人的權威性意見,別人在探討自己不曾親身體驗過的事物時喜歡把這類意見奉為指導思想。」
「哦,這種情況是多麼普遍!」
「有時自己也有親身體驗,但還是覺得相信權威的意見更合適。」
「這種人我也見過……」
「另一類劇場偶像則指與科學論點牽強附會地聯繫。一句話,是自願把別人的謬誤接受下來。」
「說得好!」奧列格非常讚賞。「自願把別人的謬誤接受下來!確實是這樣!」
「最後,還有市場偶像。」
「嗅!這是最容易想像的!人頭攢聚的集市上聳立著一座雪花石膏的偶像。」
「市場偶像——這是由於人們互相聯繫和交往而導致的謬誤。這是使人的頭腦受到禁煙的一些謬論,因為人們習慣於沿用強姦理智的說法。舉例來說:人是公敵!異己分子!叛徒!於是人人與其劃清界限。」
舒盧賓神經質地時而揮動左手,時而揮動右手,以加強感歎的語氣——這又像被剪短了翅膀羽毛的鳥歪歪斜斜檢試圖起飛的笨拙動作。
不像春天那樣的灼熱的太陽,曬著他們的背部。尚未連接一起的樹枝還沒有形成綠蔭,只是各自披著新綠。尚未被南方那樣的烈日烤得炎熱的天空,在白晝飄動的片片白雲之間保持著蔚藍色的背景。但舒盧賓由於沒看見或者不相信,卻晃動著舉得高過腦袋的一個手指頭說:
「而在所有偶像上方的是恐懼的天!是陰雲低垂的恐懼的天。您是知道的,傍晚的時候,雖然沒有任何雷雨的跡象,有時低空中也會飄來這種濃厚的陰雲,晦暗提前到來,整個世界變得淒涼,使人只想躲進屋子裡去,盡快挨近爐火和親人。在這樣的天空下我生活了25年,全靠彎著腰子活和沉默不語才保全了自己。我沉默了25年,也或許是28年,您自己可以算去,有時是為了妻子而沉默,有時是為了孩子而沉默,有時是為了自己這罪孽深重的肉體而沉默。可是我的妻子死了。我的軀體竟也要變成一隻糞袋,還得從旁邊開一個窟窿。而孩子們也都長大了,變得不可思議,變得冷酷無情!要是女兒突然給我寫起信來了,而且是寄來了第三封信(不是往這裡寄,而是寄到家裡去,我指的是兩年之內),那原來是因為黨組織要她跟父親的關係正常化,您明白嗎?對兒子麼,連這樣的要求也不提了……」
舒盧賓皺著毛茸茸的濃眉把臉轉向奧列格,他那毛髮蓬亂的模樣使奧列格一下子想起《美人魚》中發瘋的磨坊主。「我哪兒是什麼磨坊主??我豈不是一隻烏鴉!!」
「我簡直不知道,那幾個孩子是不是我做的夢?也許我根本沒有孩子?……您倒說說,人難道是木頭?!只有木頭才不在乎自己是單獨躺在那裡,還是跟別的木頭放在一起。而我是那樣生活的:一旦我失去知覺,昏倒在地,甚至一命嗚呼,幾晝夜之內鄰居都不會發覺。儘管如此,您聽我說,您聽我說!」他用力抓住奧列格的肩頭,唯恐他聽不見似的,「我仍然小心翼翼,步步留神!像我在病房對你們講的那些話,在費爾干納我是不敢說的!在我工作的地方也不敢說!至於我現在對您講這樣的話,那是因為很快就要讓我上手術台了!即便是這樣,有第三者在場我也不會講的!事情就是這樣。您瞧,我被擠到什麼樣的角落裡去了……可我是農業科學院畢業的。我還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高級進修班畢業。我曾開課講授過好幾門專業知識——這都是在莫斯科的事情。然而,後來一棵棵橡樹開始倒下。農業科學院裡倒了穆拉托夫。教授們成批地被抓了起來。要我表態承認錯誤?我也就承認錯誤!要我同被捕者劃清界限?我也就劃清界限!不是有那麼百分之幾的人得以倖免嗎?我就是屬於這百分之幾里的。我轉而專門研究生物學,以為找到了一個安靜的避風港…不料那裡也開始搞清洗,而且那又是怎麼個搞法!生物系各教研室的人全部受審查。要我停止授課?好,我也就停止授課。我退而充當助教,我甘願做一個小人物!」
這個在病房裡是沉默寡言的人,竟是如此健談!他的話是如此滔滔不絕。彷彿演說才是他最擅長的事情。
「偉大學者們寫的教科書被銷毀,教學大綱要變更,那好,我同意,就按新的要求上課!那時向我們提出,解剖學、微生物學、神經病理學得按一個不學無術的農藝師的學說和園藝家的實踐徹底改造。好啊,我也是那麼想的,完全贊成!不行,還得把助教的位置讓出來!好,我沒意見,我可以去搞教學法。不行,作出犧牲也沒有用,在這個位子上也被撤了下來。那好,我沒意見,我就去當圖書館管理員,到遙遠的浩罕當圖書館管理員!我先後不知降了多少級!但畢竟算是活了下來,我的孩子也都念完了大學。而圖書館管理員們則會接到上邊下達的秘密條子:把遺傳學這門冒牌科學的書籍銷毀!把某某作者、某某作者的書統統銷毀!這我們豈不是已經習慣了嗎?四分之一世紀以前,我自己不就從教授辯證唯物主義的講台上宣佈相對論是反革命的蒙昧主義邪說嗎?於是由我起草文件,黨組織書記和特別科負責人在上面簽字,隨後也就把遺傳學、左派美學、倫理學。控制論、數學書籍—一扔進爐子裡去,付之一炬!……」
他還笑了起來,這只發了瘋的烏鴉!
「…我們何必搞街頭焚書這種多餘的戲劇性舉動?我們只是在僻靜的角落裡把書往爐子裡填,還可藉以取暖…您瞧,我背靠爐子被擠到什麼樣的角落裡去了……但我總算把孩子拉扯大了。我的女兒還成為區級報社的編輯,她寫過這樣的抒情詩:
不,我不想後退!
求饒我可不會。
既然非打架不可,那就打吧!
是親爹又怎麼樣?還不是照脖子上捶!」
他的病號長衫像無力騰飛的翅膀耷拉著。
「是,是啊……」科斯托格洛托夫只能如此應道。「我同意您的看法,您的日子不見得好過些。」
「正是這樣。」舒盧賓喘了口氣,讓自己坐穩些,語調也緩和些。「您倒說說,這一個個歷史時期的更迭究竟該怎麼解釋?人民還是這些人民,可是經過十來年工夫,全部政治熱情一落千丈,勇敢的衝動走向了反面,變成了怯懦的衝動。要知道,我從1917年起就是個布爾什維克。要知道,在唐波夫,我是怎樣奮勇地去驅散益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人控制的議會的,儘管那時候我們只能把兩個指頭塞進嘴裡打一聲電哨算是發出了衝鋒的號令。我還參加過國內戰爭。當時我們根本沒有考慮自己的生死!而且,我們簡直把為世界革命獻出生命看成是幸福!可是後來是怎麼對待我們的?我們怎麼會低頭的?再說,主要是向什麼低頭?是向恐懼低頭嗎?是向市場偶像?向劇院偶像?賭,我是個小人物,不必說了,可是娜傑日達驚斯坦丁諾夫娜-克魯普斯卡妮呢?難道她不明白,她看不見嗎?為什麼她不大聲疾呼?只要她出來講話,甚至她為此付出生命代價,那會對我們大家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也許我們就會變成另一個樣子,也許什麼都能頂住,事情豈不就不會愈演愈烈?而奧爾忠尼啟則怎麼樣?要知道,當年他可不愧為一隻雄鷹啊!無論是施呂瑟爾堡要塞,還是苦役,都未能使他屈服,可究竟是什麼把他阻擋住了,使他一次也沒有說出反斯大林的話?他們寧願神秘地死去或自殺——這難道是勇敢嗎?請您給我解釋一下。」
「我哪能給您解釋呢,阿列克謝-菲利波維奇!我可不行……
這該由您給我解釋才對。」
舒盧賓歎了口氣,試著改變一下坐在長凳上的姿勢。可是他這樣坐也疼,那樣坐也疼。
「使我感興趣的是另一個問題。就說您吧,您是革命後出生的,可是竟被關進了監獄。那您對社會主義感到失望了嗎?還是沒有!」
科斯托格洛托夫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舒盧賓騰出按在長凳上的那只已經疲軟無力的手,將它搭在奧列格的肩頭上。
「年輕人!千萬別犯這樣的錯誤!千萬別從自己的遭遇和這些殘酷的歲月得出結論,認為社會主義要不得。這就是說,不管您怎麼想,反正資本主義已被歷史永遠拋棄了。」
「在那裡…在那裡我們常常這樣議論:私人企業有很多好處。生活比較輕鬆,您說是不是?任何時候什麼都有。任何時候都知道要什麼可以到哪兒去找。」
「喂,您可要知道,那是庸人之見!私人企業非常靈活,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它只能在狹小的範圍內顯示好處。如果不把私人企業像用鐵錯那樣夾緊,它就會產生出野獸一般的人,產生出交易所的人物,他們的慾望和貪婪是無止境的。資本主義在經濟上注定滅亡之前,在道德上早已注定滅亡了!」
「不過,您知道,」奧列格晃了晃額頭,「慾望和貪婪都無止境的人,老實說,在我們社會裡我也見到過。而且,根本不是在有營業執照的手藝人中間。」
「對!」舒盧賓放在奧列格肩上的那隻手愈壓愈沉重。「問題在於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主義?我們的彎子轉得很快,我們以為只要生產方式改變了,人也就一下子會改變。豈知完全是鬼迷心竅!人一點兒也沒有變。人是一種生物類型!要經過千年萬年人才會變!」
「這麼說,社會主義到底是怎樣的呢?」
「是啊,到底是怎樣的呢?豈不是個謎?有人說,是『民主的』,但這是一種表面現象:沒有指出社會主義的實質,而僅僅看到它的形式、政體類型。這僅僅是一個宣稱以後不再砍頭顱的聲明而已,至於社會主義將建築在什麼基礎之上,卻隻字不提。並不是商品充足就可以建成社會主義,因為人如果變成野牛,那就會把這些商品統統踩爛。社會主義也不是整天喋喋不休,呼叨仇恨的制度,因為社會生活不可能建築在仇恨的基礎上。凡是年復一年心中一直燃燒著仇恨烈火的人,不可能從哪一天開始突然宣佈:『夠了!從今天起仇恨與我無緣,往後我只會愛。』不可能,他必定還要仇恨下去,找更接近的人來仇恨。您可知道赫爾維格的這樣一首詩:
Wir haben fang genug gellebt』
奧列格接下去念道:
「『Und wollen endllchhassen!』——這怎會不知道呢。我們在中學裡就學過。」
「對,對,你們在學校裡學過!不過這實在太可怕!在學校裡老師這樣教你們,其實完全應當顛倒過來:
Wir haben fang genug gehasst,Und wollen endlich lieben!去他媽的仇恨,我們終於要相愛了!——社會主義就該是這樣的。」
「這麼說,是基督教式的社會主義?」奧列格猜道。
「『基督教式的』——這種說法未免太過分了。以此自稱的政黨在曾經由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統治的社會裡打算靠什麼人、同什麼人一起去建設這樣的社會主義,我無法想像。上世紀末,當托爾斯泰一心要在社會上切實培植基督教思想的時候,他的希望卻原來與當時的現實格格不久,他的說教與現實生活沒有任何聯繫。可是在我看來:針對俄羅斯的具體情況,考慮到我們的省悟、懺悔和反叛,考慮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和克魯泡特金,只有一種社會主義才是正確的,那就是:道德社會主義!而且,這是完全行得通的。」
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
「不過,這種『道德社會主義』該怎樣理解,怎樣設想?」
「這並不難設想!』將盧賓又興奮了起來,但並沒有剛才那凶鴉磨坊主式的驚恐表情。這一回他處於比較明朗的興奮狀態,顯然,他很想使科斯托格洛托夫信服。他像上課似地說得字句分明:「應當向世界展示這樣一個社會,在那裡,一切關係、基礎和法律都將源出於道德,而且,道德是惟一的源泉!一切考慮,比方說,如何教育孩子,孩子的培養方向,成年人的勞動應引向什麼目標,他們的業餘時間如何安排等等,都必須以道德的要求為出發點。科學研究呢?那也只能搞無損於道德的研究項目,首先是無損於研究者本人的道德。在對外政策方面也是如此!關於任何邊界問題也是如此:不應當考慮,這一步驟將在多大程度上增添財富,加強實力,或提高我們的威望,而只應當考慮,它在多大程度上合乎道德。」
「這可未必行得通!還得過兩百年!不過請您等一等,」科斯托格洛托夫皺起了眉頭。「有一點我不明白:您所說的社會主義,它的物質基礎在哪裡?經濟麼,應該說,是先於其他的……不是這樣嗎?」
「無於其他?這也各有各的說法。例如,弗拉基米爾僚洛維約夫就相當令人信服地闡述過這樣一種思想:經濟可以而且必須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
「怎麼…充道德,後經濟?」科斯托格洛托夫呆呆地望著他。
「是的!聽著,您這俄羅斯人,想必弗拉基米爾-索洛維約夫的著作您根本沒讀過吧?」
科斯托格洛托夫努著嘴唇搖了搖頭。
「至少他的名字聽說過吧?」
「在班房裡聽說過。」
「那末,克魯泡特金的書至少讀過一頁半頁吧?像《人們之間的相互幫助……》?」
科斯托格洛托夫做了個跟剛才一樣的動作。
「是啊,既然他的觀點是錯誤的,又何必去讀呢……那末,米哈伊洛夫斯基的書呢?瞰,不消說,沒有讀過,因為他的學說已被推翻,此後他的書就被禁止讀了,被抽掉了。」
「再說,什麼時候讀呢!讀誰的書呢!」科斯托格洛托夫憤激地說。「我一輩子彎腰賣命,可是到處都這麼問我:某某的著作讀過沒有?某一本書讀過沒有?在部隊裡的時候,我手不離鐵鍬,在勞改營裡也是這樣,如今在流放地,手裡換上了鋤頭,我哪有時間讀書?」
但是,舒盧賓圓眼濃眉的臉上泛起了惶恐不安和準備發起進攻的表情:
「這正好說明什麼是道德社會主義:它不是讓人們去追求幸福,因為悻福』也是市場偶像!道德社會主義要人們相親相愛。吞食弱肉的野獸也能幸福,可是相親相愛只有人才能做到!這也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成就!」
「不,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奧列格當即堅持自己的想法。「請您把幸福留給我,哪怕讓我在嚥氣之前享受幾個月也好!否則豈不早就可以見鬼去啦…」
「幸福——這是幻影!」舒盧賓使出最後的精力堅持自己的看法。「我在培養孩子的時候,也曾感到幸福。而他們卻往我心頭上華唾沫。為了這點幸福,我曾把那些有真知灼見的書籍扔到爐子裡去燒燬。至於所謂『子孫後代的幸福』,那就更靠不住了。誰能領略那樣的幸福?誰跟這些子孫後代交談過,瞭解他們還將對哪些偶像頂禮膜拜?在長達幾個世紀的時間裡,關於幸福的觀念變化太大了,使人簡直不敢奢望幸福。將來,即使白麵包多得一抬腳就會被踩上,牛奶足以讓人喝得喘不過氣來,我們依然得不到什麼幸福。如果把自己僅有的一點東西同不足者分享,那我們今天就會是幸福的!如果一心撲在『幸福』上,為繁殖後代而忙活,我們只會使整個地球人滿為患,造成一個可怕的社會…俄好像覺得不大好受,您知道…我得去躺躺……」
奧列格沒有注意到,舒盧賓那本來就泥濘不堪的面容怎樣變得毫無血色,像斷氣之前那樣呈死灰色。
「來,讓我扶您,阿列克謝唯利波維奇,讓我扶您回去…」
舒盧賓從剛才保持的坐態中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他們拖著艱難的步子,走得極其緩慢。春天輕盈的氣息籠罩著他們,但他倆只覺得週身沉重,只覺得自己的骨頭和僅剩的肉、衣裳、鞋子乃至落到他們身上的光束,無不增加了他們的負擔和壓力。
他們默默地走著,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只是到了癌症樓門口台階前,已處在樓的陰影裡時,舒盧賓才倚著奧列格的扶持,抬起頭來望了望那幾棵白楊,望了望那一小塊艷陽天,說道:
「但願我不會死在手術刀下。真可怕……不管活了多久,不管過的是不是跟狗過的日子一樣,總還是想……」
然後他們走進前廳,頓時覺得空氣窒悶,有一股臭味。他們一步一級、一步一級慢慢地往醫院那寬大的樓梯上走。
這時奧列格問道:
「怎麼,這一切都是您在低頭折腰、背棄信仰的25年裡所思考過的問題嗎?」
「是的。我背棄了信仰,也在不斷地思考問題,」舒盧賓機械地回答,沒有任何表情,聲音愈來愈微弱。「即使把書往爐子裡塞的時候,也在思考。怎麼?我付出了痛苦和背叛的代價,難道還不該得出哪怕一點點自己的看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