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用手指摸了摸焦姆卡的腫瘤,還輕輕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接著就走往別處。但焦姆卡感到,似乎發生了不幸的事情。
這他不是一下子感覺到的,病房裡先是在議論普羅什卡的事並送他出院,後來是他打算搬到他那靠窗的、現在來說是挺吉利的床上去,那兒看書光線好些,跟科斯托格洛托夫學立體幾何也方便些,可就在這時進來了一個新病號。
這是一個皮膚曬得黝黑的青年人,漆黑齊整的頭髮略略捲曲。論年歲,他大概已有20多了。他左邊腋下夾著3本書,右邊腋下也夾著3本書。
「你們好,朋友們!」他一進門就打招呼,那麼大方而又誠懇,使焦姆卡產生了很好的印象。「我該睡哪兒?」
可不知為什麼他不是看床位,而是看牆壁。
「您看書的時間多不多?」焦姆卡問。
「整天都看!」
焦姆卡想了想。
「是看專業書還是消遣書?」
「專業書!」
「那好吧,你就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被褥很快就會給您鋪好的。您的書是關於哪方面的?」
「地質學,老弟,」新來的病號說。
焦姆卡看到其中一本的書名是《地質化學探礦》。
「睡在靠窗那兒好了。您什麼地方疼?」
「腿。」
「我也是腿疼。」
是的,新來的病員邁步時有一條腿特別小心,可他的體態簡直可以跟冰上舞蹈演員媲美。
新來病員的床已經鋪好了,真的,他好像是為了讀書專程而來的,他立刻把5本書擺在窗台上,而第六本他埋頭看了起來。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講,看了有一個小時的書,隨後被叫到醫生那裡去了。
焦姆卡也在用功看書。先是讀立體幾何,還用鉛筆搭圖形。可是定理怎麼也進不了他的頭腦。而各種圖形,無論是直線的截距還是鋸齒狀的截面,都總是提醒和暗示焦姆卡那件事。
這時他便拿起一本比較容易讀的書——得過斯大林獎金的《活水》。各種書出得很多,誰也來不及將它們都讀完,而哪一本你讀了,卻又覺得不如不讀。不過焦姆卡還是有一個宏偉藍圖,至少要把獲得斯大林獎金的書都讀一遍。這樣的書每年都有近40本,焦姆卡還是來不及讀完。在焦姆卡的頭腦裡,甚至書名也混淆在一起。概念也搞糊塗了。他剛剛掌握了一條——對事物要進行客觀分析,就是說要看到事物在生活中的本來面貌,可是隨即讀到有人罵一位女作家的文章,說她「陷入了站不住腳的、愈來愈不能自拔的客觀主義泥淖之中」。讀著《活水》,焦姆卡總也鬧不清楚,怎麼自己的心也像書中那麼乏味和煩悶。
他心中茫然若失的感覺漸漸增強。莫不是他想找人商量商量?還是向誰訴訴苦衷?只要有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談談,哪怕對他表示一點同情,也是好的。
當然,他從書本上讀到過,也聽人家說過,憐憫是一種有損尊嚴的感情:既有損於憐憫者,也有損於被憐憫者。
然而,他仍然希望別人對他表示同情。
在這醫院的病房裡,聽聽別人的談話,或者自己跟人談談,都很有意思,但此時他所渴望的並不是那種談話內容和談話方式。跟男人們在一起,得保持男子漢的氣派。
醫院裡女人很多,可以說多得很,但焦姆卡是不會願意跨進她們那喧鬧的大病房的。如果湊在那裡的都是健康的女人,經過門口時順便往裡面看一眼倒是會挺有意思,說不定能看到點什麼。但在這麼一大窩子女病人面前他不敢正視,惟恐看到什麼。她們的病是一道比尋常的羞恥心更強的禁幕。在樓梯上和穿堂裡,焦姆卡經常會遇見這些女病人中的幾個,她們頹喪得連病號長衫也不好好系,焦姆卡甚至可以看到她們胸前或腰下的內衣。然而這種情形在他心裡總是引起痛苦的感覺。
所以他在女人面前總是垂下眼睛。在這裡結識女人可不是那麼簡單。
不過斯焦法大嬸自己注意到他,主動向他問這問那,於是他也就跟她結識了。斯焦法大嬸不僅是一位母親,而且還當上了奶奶,她臉上已經帶有老太太們那種共同的特徵——皺紋和對弱點遷就的微笑,只是說話的聲音像男人。他和斯焦法大嬸有時會站在樓梯頂上附近的什麼地方聊好長時間。別的人從來沒像她那樣滿懷同情地聽焦姆卡傾訴,彷彿她自己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談談自己,甚至談談他不願向任何人透露的關於母親的事,他會感到輕鬆些。
父親在戰爭中犧牲時,焦姆卡才兩歲。後來有了個繼父,雖然對他並不親熱,卻是個講道理的人,跟他完全可以相處,但母親成了一個婊子(對斯焦法大嬸,他沒說出這個詞來,可是心裡早就下了這樣的斷語)。繼父離開了她,他做得對。從那時起,母親就把男人帶到家裡來,而她和焦姆卡住的只有一間屋子。帶了男人回來,就必然一起喝酒(他們還硬要焦姆卡也喝,可他總是不肯),而男人們在她家留宿的情形也不一樣:有的到半夜,有的到早晨。屋子裡沒有任何隔板,也並不太暗,因為路燈的光亮從街上映照了進來。這簡直使焦姆卡厭惡和感到噁心,這種事情他的同齡人想起來就會打冷顫的。
就這樣,他念完了五年級和六年級,上七年級的時候焦姆卡走了,住到學校裡看門的老頭兒那裡。學校每天供他吃兩頓飯。母親也不怎麼上勁要他回去——她倒是覺得鬆了口氣,反而高興。
焦姆卡談起母親來總是惡狠狠的,心情不能平靜。斯焦法大嬸聽著,連連點頭,可是得出的結論卻很奇怪:
「大家都在人世間過日子。大家都只有一個人世。」
從去年開始,焦姆卡搬到工廠區去,那裡有夜校,給了他宿舍。焦姆卡起初當學徒,後來成為二級車工。他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是很賣勁,但為了跟母親的放蕩生活對抗,他一點酒也不喝,也不扯著嗓子唱歌,而是拚命學習。他以很好的成績念完了八年級和九年級的前半年。
他只是偶爾才跟同伴們踢踢足球。就為了這點小小的樂趣,命運懲罰了他:有人腳穿足球鞋在搶球的混亂中並非故意地踢了焦姆卡的小腿,焦姆卡一點也沒在意,走路瘸了一陣子,事情也就過去了。可是秋天的時候,這條腿就愈來愈疼,他又拖了很久,沒到醫生那兒去看,後來用熱敷的辦法,結果更糟,於是就逐級轉診,轉到了州中心,再後來就到了這裡。
現在,焦姆卡問斯焦法大嬸,命運到底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有的人一輩子都是那麼一帆風順,事事如意,而有的人則總是離不開苦難。人們都說事在人為,命運取決於本人。其實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取決於上帝,」斯焦法大嬸對他說。「上帝什麼都看得見。必須順從上帝的旨意,焦姆沙。」
『慨然取決於上帝,既然上帝什麼都看得見,那就更對了——為什麼所有的苦難都壓在一個人身上?總該設法分攤一下才是啊……」
然而,必須順從——這是無可爭辯的。如果不順從,又有什麼辦法呢?
斯焦法大嬸是本地人,她的女兒、兒子和兒媳婦常來看望她,送來吃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斯焦法大嬸那裡留不多久,她都拿來請周圍的女病人和女工友吃,有時也把焦姆卡從病房裡叫出來,塞給他一隻雞蛋或一個包子。
焦姆卡老是不覺得飽,他一輩子也沒吃飽過。由於經常抑制吃東西這種念頭,結果飢餓的感覺比事實上更甚。但老是吃斯焦法大嬸給的東西他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要是他收下了雞蛋,就不想再留包子。
「拿去,拿去!」她連連搖手。「包子是肉餡兒的。趁現在是可以吃葷的日子,就吃吧。」
「怎麼,以後就不能吃了嗎?」
「當然,莫非你不知道?」
「開齋期之後是什麼日子呢?」
「謝肉節唄,能是什麼!」
「那就更好,斯焦法大嬸!謝肉節來了豈不更好?!」
「任何事情都有自己好的地方。不過好也罷,不好也罷,反正不能吃肉。」
「那麼,要是謝肉節過個沒完呢?」
「怎麼會沒完!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以後我們還該做什麼?」焦姆卡興致勃勃地問,一邊吃著香噴噴的手工做的包子,他自己家裡從來沒烤過這種包子。
「瞧,現在成長起來的青年人都不信上帝,什麼也不懂。而接下來就是大帝期。」
「可為什麼要來上個大齋期呢?齋期,而且還是個大的!」
「這是因為,焦姆卡,你若把肚子填得太飽,它就老想往地上耷拉。不能總是那樣,間歇也是需要的。」
「要間歇幹嗎?」焦姆卡所體會到的全是間歇。
「安排間歇是為了淨心。肚子空才頭腦清,難道你沒注意到嗎?」
「沒有,斯焦法大嬸,這我可從來沒有注意。」
從一年級開始,當焦姆卡還不會讀不會寫的時候,他就由於學校裡的灌輸而牢牢地記住並明確地懂得:宗教是麻醉劑,是反動透頂的學說,只對騙子們有利。由於宗教的影響,有的地方勞動者至今未能擺脫剝削。一旦清除掉宗教障礙,那就可以拿起武器,就會有自由。
斯焦法大嬸有她自己可笑的習慣,每句話都離不開上帝,即使在這令人沮喪的醫院裡她也常常帶著無憂無慮的微笑,還請他吃這包子,然而,這個斯焦法大嬸也可說並非是個反動人物。
儘管如此,現在,星期六的下午,醫生們都走了,每個病人在想自己的心事,陰沉的天還把某種程度上的光亮映進病房,而穿堂裡已經亮起了燈,焦姆卡微微瘸著腿走來走去,到處尋找的正是這個除了勸他順從而不可能提出什麼切實忠告的斯焦法大嬸。
但願不要失去腿。但願不需要截肢。但願不是非截不可。
同意截還是不同意截?同意截還是不同意截?……
雖然比起這種啃咽似的疼痛來,也許還是截去好些。
但是斯焦法大嬸不在平時待的幾個地方。不過焦姆卡卻在樓下走廊變寬而形成一個小小穿堂的地方(那裡雖然也擺著樓下值班護土的一張桌子和一櫥藥品,但被認為是醫院的閱覽室)看到了一位姑娘,甚至可以說是看到了一位女郎,她雖然也穿著洗得變成了灰色的病號長衫,卻像電影裡的人物:她那黃顏色的頭髮在現實生活裡是沒有的,況且這一頭黃髮還梳成一種顫巍巍的式樣。
還是在昨天,焦姆卡就已經頭一次瞥見過她,而且,還由於這一把顫巍巍的黃發而眨巴了一下眼睛。他覺得那姑娘很美,簡直使他不敢多看上一會兒,所以瞥了一眼便走過去了。雖然按年齡來說整個醫院裡她與他是最接近的(還有被截去一條腿的蘇爾罕),但這樣的姑娘在他看來總是高不可攀的。
今天早晨他又見到過她一次背影。即使她穿著病號長衫,也與眾不同,一下子就能認出來。她那黃色的發朵一聳一聳地抖動。
毫無疑問,焦姆卡這時並不是找她,因為他還不可能下決;已去跟她認識,因為他知道,他的嘴會像是被麵團粘住了似的,哼哼卿卿說些不清不楚而又十分愚蠢的話。但看見了她,他的心猛然縮緊了。他竭力不現出腿瘸,竭力平穩地走過去,拐進閱覽室,開始翻閱合訂本的共和國《真理報》,這合訂本裡的好多頁已被病號剪去包東西或作他用了。
鋪著紅布的那張桌子被斯大林半身銅像佔去了一半,那銅像的頭和肩頭都比普通人大些。旁邊,似乎與斯大林並排站著一個身量高大、嘴巴也大的女護理員。星期六這天她沒有什麼急事要辦,所以就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鋪了一張報紙,放了一把葵花籽兒,津津有味地嗑了起來,殼兒直接吐在報紙上。也許,她本打算來這裡呆一會兒,可是怎麼也放不下這些葵花籽兒。
牆上的廣播匣子聲音沙啞地放送著輕音樂。還有兩個病員在一張小桌上下跳棋。
而那個姑娘,如焦姆卡眼角所見,就那麼坐在靠牆的一把椅子上,什麼也不幹,但是坐得端端正正,一隻手神著病號長衫的領口,那兒一向是沒有招扣的,除非病員自己給釘上。這位黃發女郎坐在那裡就像一個嬌嫩的安棋兒,碰是碰不得的。要是能跟她隨便聊會兒該有多好!……當然,也談談他的腿。
焦姆卡一邊翻閱報紙,一邊生自己的氣。這時他突然意識到,為了節省時間他從來不關心自己的髮型,推成光頭了事。可此刻在她面前就像個笨蛋。
忽然,安淇兒主動說:
「你怎麼這樣靦腆呀?已經是第二天了,見了也不打招呼。」
焦姆卡哆咦了一下,抬頭看了看。啊!——能是跟誰說話呢?這是在跟他說話!
那花冠似的發朵在她頭上微微顫動。
「你怎麼,有點害怕,是嗎?去找把椅子,拖過來,讓咱們認識一下。」
「我,並不害怕。」但某種東西使他的聲音有點異樣,妨礙他響亮地回答。
「那就搬把椅子過來坐下好了。」
他抄起一把椅子,加倍小心不現出腿瘸,一隻手將它挪到姑娘旁邊,跟她的椅子並排靠著牆壁。接著,他伸出手:
「我叫焦姆卡。」
「我叫阿霞,」對方把自己那柔軟的手放在他手中,隨後又抽了出來。
他坐了下來,結果弄得十分可笑:兩個人並排坐著,像新郎新娘似的。再說,這樣看她也不方便。他站了起來,移動了一下椅子,顯得隨便一些。
「你幹嗎呆著,什麼事情也不做嗎?」焦姆卡問。
「為什麼要做呢?再說,我是在做呀。」
「那你是在做什麼?」
「我在聽音樂。在想像中跳舞。而你,恐怕不會吧?」
「在想像中跳舞?」
「哪怕真的跳也行!」
焦姆卡否定地咂了隨嘴。
「我一下子就看出,這方面你不報在行。否則這會兒咱們可以轉幾圈呢,」阿霞環視了一下四周,「況且也沒有地方。再說,這算得上什麼舞曲呢?只不過那麼聽聽罷了,因為沉默總是使我感到壓抑。」
「那你喜歡什麼舞呢?」焦姆卡興致勃勃地跟她交談。「探戈嗎?」
阿霞歎了口氣:
「什麼探戈,那是奶奶輩跳的舞!現在真正的舞是搖擺舞。我們這兒還沒有人跳。莫斯科有,而且是行家在跳。」焦姆卡並不是注意聽她所有的話,只不過跟她聊天感到愉快,並且有機會瞧她而已。她的眼睛有點奇特——略帶綠色。要知道,眼睛是沒法染的,原來就是那樣。不過它們還是很討人喜歡。「那才叫跳舞呢!」阿霞打了個板子。「究竟怎麼個跳法,我也不會,沒親眼見過。說說看,你是怎麼消磨時間的?是唱歌!嗎?」「不,不是。我不會唱歌。」「為什麼,我們只要覺得悶得慌,就唱歌。那你做些什麼呢?拉手風琴嗎?」「不……」焦姆卡感到慚愧。他哪兒也不如她。他總不能直接對她說,他對社會生活有濃厚的興趣…」阿霞簡直感到不可思議:瞧,這倒是個有意思的典型!
「你大概喜歡田徑運動吧?而我,五項運動的成績還不錯。
我跳高能跳三.4米,鉛球能推13.2米。」
「我——不行……」焦姆卡痛切地意識到,在她面前,自己是個多麼無能的人。瞧,人家會為自己創造多麼輕鬆的生活氣氛!
而焦姆卡從來都不會……「只是偶爾踢踢足球……」
連這也甭想再玩了。
「那麼,煙你總會抽吧?酒喝不喝?」阿霞問道,還抱著希望。
「還是只會喝啤酒?」
「啤酒能喝,」焦姆卡歎了口氣。(其實他連啤酒也沒沾過嘴邊,但總不能讓自己徹底丟臉。)
「哎喲喲!」阿霞拖長了聲音,像腰下面挨了拳頭似的。「你們怎麼還是沒出娘窩的寶貝兒子喲!什麼體育成績也沒有!我們學校裡的男生也是這樣。9月份我們被並到男校了,校長給自己留下的都是些被整得服服貼貼的和功課好的學生。而所有的棒小伙子都被趕到女校去了。」
她不是想侮辱他,而是憐憫他,可他畢竟對「被整得服服貼貼」這種說法感到生氣。
「你上幾年級?」他問。
「10年級。」
「誰允許你們梳這種髮式?」
「哪會允許呢!一個勁兒地反對…不消說,我們也跟他們鬥!」
倒也是,她說話很直爽。焦姆卡即使被她取笑,即使被她拳頭打,也不要緊,只要她不停地說下去就好。
輕首樂結束了,播音員開始報告關於各國人民反對可恥的巴黎協定的鬥爭。這個協定對法國來說是危險的,因為法國被置於德國統治之下;而對德國來說是不能容忍的,因為德國被置於法國統治之下。
「那麼,總的來說你是做什麼的呢?」阿霞還在探問。
「總的來說,我是個車工,」焦姆卡漫不經心而又莊重地說。
但即使是車工,阿霞也沒感到驚奇。
「那你的工資是多少?」
焦姆卡很珍視自己的工資,因為那是血汗錢,而且又是剛剛掙來的。但此時他感覺到,說工資是多少,他張不開口。
「當然微不足道!」他終於擠出了一句。
「這毫無意思!」阿霞胸有成竹地說道。「你還不如去當個運動員!你有這方面的條件。」
「這得有本領……」
「得有什麼本領?!每個人都能成為運動員!只要多練就行!而運動員的待遇多高啊——坐車不花錢,伙食費每天30盧布,住賓館就不用提了!還有獎金!又有多少城市可以觀光啊!」
「喂,你都到過什麼地方?」
「到過列寧格勒,到過沃羅涅什……」
「你喜歡列寧格勒嗎?」
「嗅,那還用說!多大的商場啊!百貨大樓!什麼東西都有專賣的櫃檯——專賣長筒絲襪的,專賣手提包的!
這一切,都是焦姆卡所不能想像的,他心裡很羨慕。因為這姑娘如此大膽談論的一切,也許的確很好,而他的眼界卻十分狹窄。
女護理員,像一座雕像,還是那麼站在桌旁,與斯大林並排,直著腰板往報紙上吐葵花籽殼兒。
「你這個運動員,怎麼到這兒來了?」
他沒敢問她究竟有什麼病。這可能會使對方不便於回答。
「我在這裡只呆3天,做做檢查,」阿霞甩了一下手。她的另一隻手不得不一直按著或者神著敞開的領子。「給穿這種不像樣子的病號衫,真丟臉!在這地方位上一個禮拜,非發瘋不可……可你是由於什麼而到這裡來的?」
「我?……」焦姆卡咂了咂嘴唇。關於腿麼,他倒也是想談談,而且要談得有來龍去脈,不喜歡三言兩語。「我的一條腿上…」
至今,「我的一條腿上」這句話,對他來說是意味深長而又痛苦的。但面對著心情輕鬆的阿霞,他已開始懷疑,這一切究竟是不是那麼嚴重。於是他幾乎像談到工資那樣,不好意思地談了談腿。
「醫生們是怎麼說的?」
「明擺著…他們嘴上不說…可是正打算把腿截去……」
他臉色晦暗,說完了這句話便望著阿霞那容光煥發的面孔。
「你說什麼呀!!」阿霞像對老朋友似的,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怎麼能把一條腿截去呢?他們發瘋了不成?是不想治罷了!說什麼你也別答應!活著只有一條腿,還不如死了好,你說呢?你要是成為一個殘廢,還談什麼生活2人活著是為了幸福!」
是的,她當然又是對的!拄著條枴杖還談得上什麼生活?就拿這會兒來說吧,他跟她坐在一起,可是枴杖能往哪兒放呢?那半截腿又怎麼擺?……再說,他連椅子也搬不來,這還得她替他搬。不,缺一條腿根本談不上生活。
人活著是為了幸福。
「你早就來這裡了嗎?」
「你是問多少天?」焦姆卡心裡算了一下。「3個禮拜。」
「太可怕了!」阿霞聳了聳肩。「多悶得慌!沒有收音機,也沒有手風琴!我能想像得出病房裡都會談論什麼!」
這一來,焦姆卡更不想如實告訴她,說自己整天都在用功學習。他所珍視的一切,都頂不住阿霞嘴裡吹出來的快速氣流,此刻它們似乎被誇大了,甚至變成虛假的了。
焦姆卡冷冷一笑(其實他內心裡一點也沒有冷笑之意),說道:
「比方說,剛才大家就在議論,人們靠什麼活著?」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人們活著是為了什麼」
「嘿!」對任何問題阿霞都能回答。「老師也曾給我們出過這樣的作文題:『人活著是為了什麼?』。還給了提綱:關於種植棉花的農民,關於擠奶員,關於國內戰爭時期的英雄以及對保爾-柯察金的功勳、對馬特洛索夫的功勳你持什麼態度……」
「那你持什麼態度呢?」
「這還用問嗎?意思是:你自己會不會那樣做。一定得表態。我們就都寫:我們也會那樣做。臨近畢業考試了,何必把關係搞壞?可薩什卡-格羅莫夫問:『我能不能不這樣寫,而按自己的想法?』老師對他說:什麼『按自己的想法』,我看你敢不敢!會讓你體會一下得一分的滋味!……有一個調皮的女生寫得很逗:『我還不知道,我愛還是不愛自己的祖國。』老師當即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思想太可怕!你怎能不愛自己的祖國?』『是的,我也許愛它,但並不確切知道。這需要驗證。』『沒什麼要驗證的!你在吃母奶的時候就應當把對祖國的愛也吮進去!你得重寫,並且在下一堂課之前寫好!』這個女老師我們管她叫蛤模。她進教室的時候,從來沒有笑意。這也不難理解,她是個老處女嘛,個人生活不如意,就把怨氣往我們身上出。她尤其不喜歡俏麗的女生。」
阿霞是順口說出了這話的,她堅信臉蛋兒不同,價值也不同。顯然,她沒有經歷過疾病、疼痛、折磨、吃不下和睡不著的任何一個階段,還沒有失去嬌嫩的容光和紅潤的臉色,她只不過是從那些個健身廳和練舞場上跑來作3天檢查的。
「那麼好的老師呢,有嗎?」焦姆卡問,這只是為了讓她繼續講點什麼,不至於沉默,而他就可以不停地看她。
「沒,沒有!全都是些生悶氣的火雞!唉,學校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已回-回@談都不想談廣
她那活潑樂觀的談吐也感染了焦姆卡。他已不再感到拘束,而是舒展自如,坐在那裡懷著感激的心情聽她閒聊。不論什麼問題,他都不想跟她爭論,對一切他都願意違背自己的信念而同意她的見解:比如活著是為了幸福,又比如不能同意把腿截去。怎奈腿使他感到啃嚙似的疼痛,這疼痛纏擾著他,使他不知怎樣擺脫——截去半條小腿?截到膝蓋?還是半條大腿?由於這條腿,「人們靠什麼活著?」的問題對他來說仍然是個主要的問題。於是他問道:
「說真的,你是怎麼想的呢?人活著是……為了什麼?」
可不,這個黃毛丫頭什麼都明白!她那有點兒泛綠色的眼睛望了望焦姆卡,似乎不相信他是認真地在問,而是故意在返弄她。
「能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愛唄!」
為了愛!……連托爾斯泰也說過「為了愛」,可那是什麼意義上的愛呢?老師也要求他們回答說「為了愛」,那又是什麼意義上的愛?焦姆卡畢竟習慣於刨根問底和獨立思考。
「但是,要知道……」他聲音嘶啞地說(話雖然是很簡單的,但畢竟不便於說出口),「愛情……愛情還並不等於全部生活。這只是……偶爾才有。從一定的年齡開始,到了一定的年齡為小,」
「你說從什麼年齡開始?從什麼年齡開始?」阿霞氣呼呼地請問,彷彿他侮辱了她。「我們這種年齡一切都是甜蜜的,還要等到什麼時候?除了愛情,生活中還會有什麼?」
從她揚起的兩道眉毛可以看出,她是那麼自信,簡直不容反駁,而焦姆卡也沒反駁什麼。是的,他只是要聽,而不是反駁。
她完全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俯下身,雖然沒有伸出手,卻好像伸出了兩臂穿過大地上所有的殘垣斷壁:
「這——永遠屬於我們!我就是我們的今天!至於別人嚼什麼舌頭,要聽是聽不完的,有的有影兒,有的沒影兒。愛情!!這就是一切!!」
她對他是那麼直爽,好像他們已有上百個晚上在一起閒聊,聊啊觀啊,無話不談…看來,要是沒有那個嗑葵花籽兒的女護理員、一個護士、兩個下跳棋的棋手在場,要是走廊裡沒有病人走動,那麼,哪怕是此時此地,就在這個角落裡,在他們最美妙的青春期,她也準備幫助他理解人們賴以生存的是什麼。
焦姆卡忘記了腿上那一刻不停的、甚至在睡夢中也感到的啃嚙般的疼痛,彷彿根本沒有他那條病腿。焦姆卡望著阿霞那敞開的領口,嘴微微張開了。過去,母親所做過的那種令他極其厭惡的事情,此時第一次使他覺得無須愧對任何世人,一點也不骯髒,甚至超越出人間的一切醜惡範疇。
「你怎麼啦…」阿霞悄聲問道,幾乎是耳語,差一點笑出聲來,但卻懷著同情。「直到現在還沒……?小傻瓜,你還沒……」
彷彿在偷東西的時候被當場逮住似的,焦姆卡只感到耳朵、臉上、腦門火辣辣的。在20分鐘之內,這個黃毛丫頭就把他多少年來所固守的一切徹底打垮了,於是他喉嚨乾渴,像求饒似的問道:
「那你呢?……」
如同她的病號衫裡邊只有一件內衣,再就是胸部和心房一樣,她的話裡也沒對他隱瞞什麼,她認為沒有必要隱瞞:
「唉,我們那兒,半數姑娘都開始了…請一個還是在上八年級的時候就懷孕了!還有一個是在住宅裡被抓住的,那是……為了掙錢,你懂嗎?她已經有自己的存折了!這事怎麼會發現了呢?因為她夾在學生手冊裡,忘記了,結果被老師看見。……越早越有意思!……幹嗎要等呢?當今是原子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