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症樓 第一部 第08章 人們靠什麼活著
    葉夫列姆-波杜耶夫要不是脖子被癌腫包圍,還是個年富力強的男子漢。論年紀,他還不滿半百;肩膀結實,兩腿有力,頭腦健全。與其說他像一匹結實的馬,不如說他更像一頭耐勞的駱駝,幹完8小時的活還能像頭一班一樣再干8小時。年輕時他在卡馬河上習慣於搬運六普特重麻包,當年的那種力氣至今也沒減多少,即使現在,需要跟工人們一起把混凝土攪拌機推到高台上去的時候,他也從不退縮。他到過許多地方,幹過無數行當,在那邊拆卸、挖掘、運料,在這邊建築施工,面值小於8盧布的鈔票不屑於去點數,半升酒下肚腳步不晃,超過一升便不再貪杯——就這樣,他對自己以及周圍世界的感覺是,葉夫列姆-波杜耶夫面前沒有盡頭,沒有界限,他將永遠是這樣。儘管他有的是力氣,但卻沒上過前線——作為專業建築工人而免服兵役,既不知道負傷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住野戰醫院是怎麼回事。他從未生過大病,流感、時疫也沒得過,連牙終也沒有過。

    直到前年才第一次患病——一下子就得了這種病。

    得了癌症。

    現在他一開口就說「得了癌」,而當初很長一個時期他都佯裝鎮靜,彷彿沒什麼,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能忍受得了就一直拖著,不去找醫生。等到去找醫生了,他就從一個科被轉到另一個科,最後轉到了腫瘤科,而這裡對所有的病人都說他們得的不是癌。葉夫列姆不願意弄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他不相信自己的理智,而相信自己的願望:得的不是癌症,會好的。

    葉夫列姆最初發病的地方是舌頭——靈活自如的、不引人注意的、自己的眼睛從來不能直接看到而在生活中又如此有用的舌頭。將近50年來,他使這條舌頭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就憑這條舌頭他為自己爭到過本來掙不到的工資。沒有幹過的活兒,他賭咒發誓說幹過了。自己不相信的事情,他也能說個滔滔不絕。既用它來頂撞上頭,又用來臭罵工人。他罵起娘來是一套一套的,總是抓住被認為是神聖和寶貴的地方花樣翻新,像夜寫一樣陶醉於自己的出色表演。他講的笑話也都粗俗下流,但從不涉及政治。還會唱伏爾加河流域的歌謠。他對遍佈各地的好多娘兒們撒過謊,說自己是單身,沒有老婆孩子,許諾過一個星期就回來蓋房子。「哼,就該讓你爛掉舌頭!」——他有那麼一個短期文母娘這樣詛咒過他。但葉夫列姆的舌頭只是在他爛醉如泥的時候才不聽使喚。

    忽然間,這條舌頭開始膨脹起來。老是礙牙齒的事。柔軟滋潤的嘴也容它不下。

    可葉夫列姆還是滿不在乎,仍然在大伙面前齡牙咧嘴地說:

    「波社耶夫?世上的事他什麼都不怕!」

    他們也就說:

    「是啊,波杜耶夫的毅力真夠強的。」

    其實這並不是毅力強,而是5倍的恐懼。他不是憑毅力,而是出於恐懼才挺住,堅持工作,能把手術推遲一天算一天。波杜耶夫一輩子所做的準備都是為了活著,而不是為了死去。這種過渡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他不認識這種過渡的途徑,於是就一再排除這個念頭,反正沒有病倒,天天像正常人一樣上班幹活,聽別人誇他毅力堅強。

    給他動手術他不肯,只好開始用針療:像對地獄裡有罪的鬼那樣往他舌頭裡扎針,幾天幾夜都不取出來。葉夫列姆。心想這麼一來就會好起來,他是抱著那麼大的希望!然而事情並不是這樣。舌頭脹得更大。葉夫列姆在自己身上再也找不到那種堅強的毅力了,他愁眉不展,把腦袋伏在鋪著白布的門診桌上,同意開刀。

    手術是列夫咧昂尼多維奇做的,做得非常成功!正像手術前所說明的那樣:舌頭截短了,變窄了,但很快就會習慣於轉動,重新像先前那樣說話,只是口齒有可能不那麼清楚。他還被針療過一次,放他出去了又叫了回來,於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說:「現在可以說,你過3個月再來,我們還要給你動一次手術,是在脖子上。這次是簡單的小手術。」

    但是脖子上的這種「簡單的小手術」波杜耶夫在這裡可說是看得不少了,所以在指定的日期他沒有去。醫院一再發信通知他,可他理也不理。總的來說,他不習慣於在一個地方久留,會不當回事兒似地遠走高飛,哪怕到科雷馬河上,哪怕去哈卡西亞。在任何地方他都沒有財產、住房和家室之累,他所喜歡的只有自由的生活和口袋裡的錢。而醫院裡來信說:「如果您再不來,我們就通過民警把您押來。」瞧,腫瘤醫院甚至對那些根本不是癌症病的患者也有什麼樣的權力。

    他去了。當然,他還可以拒絕開刀,但是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仔細摸7摸他頸部,狠狠地責怪他耽誤了時間。就這樣,他的脖子左右兩側都做了手術,像不明不白挨了刀子似的;他纏著繃帶在醫院裡躺了很久,而讓他出院的時候醫生們無不連連搖頭。

    對自由自在的生活他再也不像先前那麼傾心了:工作、玩樂、喝酒、抽煙都使他感到索然無味。他脖子上那地方不見柔軟,而是愈來愈繃得緊,硬邦邦的,老是像針扎和刺痛,甚至影響到頭部。腫塊沿著脖子往上升,幾乎到了耳根。

    就這樣,一個月以前他仍然又回到這棟用發磚建造、磚縫勻稱齊整的老建築物前,登上掩映在白楊樹中間、被千百雙腳磨得光滑的台階,外科醫生們即刻像接待親人似地將他留了下來,於是他又穿上了那種條紋市病號服,還是住在靠近手術室、窗子抵住後圍牆的那間病房裡,等候第二次(而總的算來是第三次)手術。葉夫列姆此時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他承認自己得的是癌症。

    現在,為了追求平等,他開始說服同病房裡所有的病人,要他們相信自己得的也是癌症。而既然得上了這種病,那就誰也甭想逃出這個地方。即使出了院也還得全都回到這裡來。倒不是他能夠在別人的痛苦乃至骨折的脆裂聲中找到樂趣,而是要別人也想到真實情況,不自欺欺人。

    後來給他做了第三次手術,開刀開得更疼、更深。但手術後包紮時,醫生們似乎並不高興,而是用行話在相互交談,並用紗布給他愈纏愈緊,愈纏愈高,使腦袋和軀幹牢固地連在一起。他感到射向頭部的刺痛更厲害了,更頻繁了,幾乎是接連不斷。

    這樣一來,幹嗎還要裝模作樣呢?得了癌症就應當變得超脫一些,正視兩年來他一直瞇縫起眼睛、扭頭不看的事實:葉夫列姆斷氣的時候到了。採取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心情反而會輕鬆些:不是死,而是斷了氣兒了。

    但這話只能是說說而已,頭腦知不能想像,內心也無法體驗:這事怎麼能發生在他葉夫列姆身上?這怎麼會發生呢?當真會這樣該怎麼辦呢?

    為了躲開這一事實,他曾擠在人們中間拚命幹活,可現在事實終於跟他狹路相逢,借助於繃帶掐住了他的脖子。

    從其他病人——無論是病房裡的還是走廊上的,無論是樓上的還是樓下的——那裡,他是聽不到對他有任何幫助的話的。所有的話都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沒有一句是中聽的。

    於是他開始從窗前走到門口,又從門口走到窗前,每天五六個小時踱來踱去。這是他尋求解脫的辦法。

    葉夫列姆一生中只有幾個大城市沒去過,邊遠地區他幾乎走遍了,無論持在哪兒,他和其餘的人都很清楚,一個人應該具備什麼本領。一個人要麼掌握很好的專業技能,要麼能在生活中鑽營。這兩者都是生財之道。所以說人們相互認識的時候,道過姓名之後總是緊接就問:幹什麼工作,掙多少錢。要是一個人掙錢不多,那就是說,他不是傻瓜蛋便是不走運,反正是不怎麼樣的一個渺小的人。

    所有這些年,波杜耶夫在沃爾庫塔、葉尼塞河、遠東和中亞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完全可以理解的生活。人們掙了很多錢,隨」後也就把錢花掉——有的人是逢星期六去花錢,有的人是度假時一次性地花掉。

    這樣的生活可以過得很順心,直到得了癌症或其他致命的病為止。一旦得了這種病,他們的專業技能也好,鑽營本領也好,職務也好,工資也好,統統變得一文不值。無論是他們束手無策的精神狀態,還是死不承認得了癌症的自欺欺人的願望,都說明他們意志薄弱,忽視了生活中的什麼事情。

    那麼究竟忽視了什麼呢?

    葉夫列姆從小就聽人們說,而且自己也知道,他和他的同伴這些年輕人,卻比自己的老子頭腦聰明。他們的老子膽了很小,一輩子連城也沒進過,而葉夫列姆13歲的時候就已經能夠騎馬打槍了,接近50歲時把整個國家像模娘兒們似地摸遍了。可是現在,他在病房裡一邊來回地走,一邊回想他們家鄉卡馬河一帶的老人——不管是俄羅斯人還是挺勒人,或者沃佳克人,是怎樣死的。他們都不擺什麼架子,不追求什麼,也不吹噓他們不會死掉,——他們都心情平靜地對待死亡。他們不僅不留下債務,而且不聲不響地做著準備,預先就指定好把母馬留給誰,把馬駒留給誰,把無領粗呢上衣留給誰,把靴子留給誰。他們離開人世的時候心情很輕鬆,彷彿只是搬到另一間茅屋裡去住似的。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不會被癌嚇倒。而且,誰也沒有得過什麼癌症。

    可在這兒,在醫院裡,人已經在吸氧氣袋,眼珠子都快轉不動了,而嘴巴還一再說:我不會死!我得的不是癌!

    跟一些呆頭呆腦的雞似的。每一隻都面臨著喉管上挨一刀,可他都在咕咕啦啦,到處覓食。一隻被抓去宰了,而其餘的還在刨土覓食。

    波杜耶夫就這樣回復一日地在病房裡走來走去,舊地板被踩得顫個不停,但究竟該怎樣迎接死亡,他心中一點也沒有變得明確起來。這事兒不能憑空瞎想。也沒有人能告訴他。至於在什麼書裡能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更是不抱什麼希望。

    當年他念過4年小學,後來還在建築工人培訓班學習過,但他沒有養成看書的習慣:廣播天天有,可以代替看報,而書在心目中則完全是多餘的東西,他在那些偏僻荒涼的地方由於工資高而混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多少喜歡看書的人。波社耶夫只讀那些必須要讀的東西——交流經驗的小冊子、升降機說明書、操作規章、公告命令,《簡明教程》只讀到第三章。花錢買書或者跑圖書館借書,他認為簡直是可笑的。在遠行的途中或者在等候什麼的時候,要是無意中碰上一書本,那他頂多看上二三十頁也就扔了,因為從中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指導生活的精闢的東西。

    就連這裡,醫院裡床頭櫃上和窗台上擺著的書,他至今也沒去碰一碰。這本藍封面上燙著金字的書,他本來也不會去讀它,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正好在他感到最無聊的一個晚上把這本書塞給了他。葉夫列姆將兩隻枕頭墊在背後,開始翻閱。如果這是一部長篇小說,那他也不會看下去。但這是一本小故事集,其中每一篇的情節只用五六頁就交待清楚了,有的則只有一頁。目錄上的篇名繁多。波杜耶夫開始讀各篇的標題,立刻感覺到裡邊談的似乎是實質性的東西。《勞動、死亡與疾病》《主要法則》《源泉》《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個老翁》《只要還有光,就走亮處》。

    葉夫列姆翻開最短的一篇,把它讀完了。他想思考一下,於是也就思考了。想把這篇小故事再讀一遍,於是就又讀了一遍。又想思考一下,於是又思考了。

    看過第二篇之後也是這樣。

    這時燈熄了。為了這本書不被別人拿去,早晨也不用再找,葉夫列姆把它塞在自己的褥墊底下。在黑暗中他還給艾哈邁占講一個古老的寓言,說真主怎樣分配壽命,以及人得到了好多元用的壽命(不過,他自己並不相信這一點,無論怎樣的壽命他都不認為是無用的,只要身體健康)。入睡之前他把看過的幾篇故事又思索了一番。

    只是射向頭部的刺痛很厲害,妨礙思索。

    星期五的早晨天空晦暗,而且跟醫院裡的任何一個早晨一樣,是陰沉沉的。在這間病房裡,每一個早晨都從葉夫列姆那令人心情沮喪的話開始。如果有人說出了自己的希望或心願,葉夫列姆會立刻給他潑冷水,使他失望。但今天他卻死也不肯開口,而是擺好了姿勢一心在讀這本不起眼的書。洗臉對他來說幾乎是多餘的,因為就連他的腮幫子也纏著繃帶;早飯可以在被窩裡吃;而今天手術病人又沒有醫生來巡診。葉夫列姆慢條斯理地翻著這本書的粗糙厚實的紙張,默默地讀著和思索著。

    對放射科病人的巡診結束了,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病號起初對醫生罵罵咧咧,隨後變得膽怯了,被打了針;科斯托格洛托夫在爭自己的權利,出去了又回來了;阿佐夫金出院,彎著腰捂著肚子跟大家告別;其他病人有的被叫去照愛克斯光,有的去輸血。而波杜耶夫依然沒有下來在兩排床位之間的通道上徘徊,他默然不語地在看自己的書。這本與眾不同的書在跟他進行饒有興味的交談。

    他活了一輩子,可還從未碰到過這樣一本真正值得一讀的書。

    要不是刺痛感射向頭部的這脖子迫使他躺在這張病床上,那他未必會去讀它。這些小故事也許打動不了一個健康人的心。

    還是在昨天葉夫列姆就注意到這樣一個標題:《人們靠什麼活著》拍這個標題擬得是那麼貼切,彷彿就是葉夫列姆自己想出來的。最近幾個星期,他在醫院裡徘徊的時候,儘管沒有明說,事實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人們靠什麼活著?

    這篇故事並不算短,但一開始讀起來就很輕鬆,給人一種親切、樸素的感覺:

    「一個鞋匠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一個農民家裡。他既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地,全靠皮匠活養活一家人。麵包價格昂貴,可活兒不值錢,掙來的錢都花在吃的上面。鞋匠跟老婆兩人只有一件皮祆,而且,這件皮襖已穿得破爛不堪。」

    這些都明明白白,下面也很容易懂:謝苗本人又高又瘦,幫手米哈伊爾也有點兒瘦,可是老爺:

    「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臉又紅又圓,脖子跟公牛脖子差不多,整個兒有如生鐵鑄成……過著這樣的生活他怎能不滾瓜流油呢,這個像鉚釘一樣結實的人連死神也拿他毫無辦法。」

    這樣的人物,葉夫列姆見過不少:煤炭托拉斯的經理卡拉休克是這樣的人,安東諾夫也是,還有切切夫、庫赫季科夫。再說,葉夫列姆本人豈不也開始有點兒像這類人物了?

    波杜耶夫慢慢地,彷彿是逐字逐句琢磨地把這篇故事整個兒讀完了。

    這時已經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葉夫列姆既不想徘徊,也不想說話。好像有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的體內,在那裡把一切都倒了過來。原先有眼睛的地方,現在沒有眼睛了。原先是嘴的地方,現在已沒有嘴了。

    醫院反正已從葉夫列姆身上刨下了頭一層粗木花。現在就儘管刨好了。

    葉夫列姆還是那樣,兩個枕頭墊在背後,曲著兩腿,合起來的書放在併攏的膝上,眼睛望著空無一物的白色牆壁。外面,天空中陰雲密佈。

    葉夫列姆對面床上的那個白臉的療養員打針以後一直在睡。由於他冷得打顫,給他蓋得比較厚實。

    旁邊的床上,艾哈邁佔在跟西布加托夫下跳棋。他們的語言很少有共同的地方,所以互相用俄語交談。西市加托夫坐的姿勢要使患病的腰不歪不曲。他還年輕,可是前頂上的頭髮卻越來越稀少。

    而葉夫列姆的頭髮卻一根也沒有脫落,還是那麼蓬鬆稠密,有如一片無法通過的棕色密林。他身上至今還保存著對付娘兒們的全部精力。然而,一切似乎都沒有什麼意思了。

    葉夫列姆究竟搞過多少這類女人是很難想像的。起初他還記個數,老婆不算在內,後來也就懶得記了。他的第一個妻子阿米娜是葉拉布加的一個挺規姑娘,白白的臉蛋,臉上的皮膚非常細嫩,只要指甲稍微碰一下,立刻就會出血。她是一個性格倔強的女子,主動帶著小小的女兒離開了他。從那時以來葉夫列姆就不願再使自己丟臉,總是首先將娘兒們拋棄。他過的是候鳥式的生活,自由自在,一會兒去應招工,一會兒去簽訂合同,要是拖著一個家,他會感到很不方便。在任何新去的地方他都能為自己找到主婦。至於那些隨便搭上的女人,自願的也罷,不自願的也罷,他有時連名字也不問,而只按說好了的價碼付錢。現在,在他的記憶裡,她們每個人的面貌、習性和有關的經過,全都混淆在一起了,只有屬於特別的情況,他才銘記在腦子裡。比方說,他記得那個工程師的妻子葉芙多什卡,戰時在阿拉木圖車站月台上,她怎樣站在他的車窗下面扭動著屁股求他。當時,他們全班人馬前往伊犁去開闢新的礦區,托拉斯的許多人都在為他們送行。其中也有葉芙多什卡的丈夫,這個窩窩囊囊的人站在不遠的地方在說服某人什麼。而火車頭已經拉響了第一聲汽笛。「暗!」葉夫列姆喊著,伸出了兩隻手。「要是你願意,那就爬進來,咱們一起走!」她果然抓住了他的兩隻手,當著托拉斯的人和丈夫的面爬進了車窗,就這樣她跟著去了,和他同居了兩個星期。怎樣把葉芙多什卡拖進了車廂,這樣的事他記得。

    如果說葉夫列姆一生中從娘兒們身上發現了什麼特點的話,那就是她們能纏。把一個浪兒們搞上手很容易,可是甩掉就難了。儘管到處都講「平等」,葉夫列姆也不反對,但他內心裡從來沒把女人當作完全的人——除了自己的第一個妻子阿米娜以外。要是別的漢子認真指出他對待娘兒們不好,那他說不定會感到奇怪。

    然而,按照這本奇怪的書來說,葉夫列姆簡直一無是處。

    燈被提前打開了。

    那個有潔癖的滿腹牢騷的病號醒了,從被窩裡探出禿腦袋,匆匆戴上了眼鏡,看上去像個教授。他立刻向大家宣佈一個喜訊:針打下去他沒覺得什麼,本以為會有嚴重反應。說罷他就伸著腦袋到床頭櫃裡取燒雞。

    葉夫列姆注意到,這些虛弱的人只能吃雞肉。即使給他們羊羔肉,他們也會說:「這肉不消化。」

    葉夫列姆還想看看別人,但這需要把整個身軀轉過去。而朝前看去,只能見到這個喜歡訓人的傢伙在啃雞骨頭。

    波杜耶夫呻吟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把身子轉向了右邊。

    「瞧,」他大聲宣佈。「這兒有一篇小說。叫做《人們靠什麼活著形。」說著便冷冷一笑。「這個問題誰能回答?人們靠什麼活著?」

    正在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和艾哈邁占抬起了頭。艾哈邁占的健康正在恢復,他心情愉快,信心十足地回答說:

    「靠給養。靠伙食和被服。」

    參軍前他一直住在家鄉的小村子裡,只會講烏茲別克語。所有的俄羅斯詞兒和概念,有關紀律性和散漫性,都是從部隊裡學來的。

    「還有誰回答?』被杜耶夫聲音嘶啞地問道。來自書本的這個難題出乎他的意料,對大家來說也不是那麼容易回答。「還有誰回答?人們靠什麼活著?」

    穆爾薩利莫夫老頭不懂俄語,否則,他有可能比這裡所有的人都回答得好。但這時正好有一位男護士——醫科實習生圖爾貢來給他打針,此人回答說:

    「靠工資唄,那還用說!」

    黝黑的普羅什卡從角落裡全神貫注,像看商店櫥窗似的注意著,他甚至嘴都張開了半拉,但什麼也沒有說。

    「噶,說呀!」葉夫列姆敦促著。

    焦姆卡把自己看的一本書放下,皺著眉頭在思考這個問題。葉夫列姆手裡的那本書,也是焦姆卡拿到病房裡來的,但他沒能把它讀下去,那本書像一個聾子在與你交談,答非所問,談的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它使人消沉,思想混亂,而所需要的卻是行動方面的忠告。因此他沒有讀《人們靠什麼活著?》,不知道葉夫列姆所期待的答案是什麼。他在考慮自己怎麼回答。

    「唁,說吧,小伙子介葉夫列姆鼓勵他。

    「在我看來,」焦姆卡慢條斯理地回答,像站在黑板前回答老師提問一樣,一邊想一邊回答,惟恐答錯。「首先靠的是空氣。其次靠水。再就是靠食物。」

    先前,要是有人問葉夫列姆,他也會這樣回答。只是還會補充一點——靠烈酒。但這本書談的完全不是擁方面的問題。

    他吧嘈了一下嘴。

    「賠,還有准回答?」

    普羅什卡決心一試:

    「靠熟練的技術。」

    這說得也對,葉夫列姆一輩子也是這樣想的。

    西市加托夫這時卻歎了口氣,不好意思地說:

    「靠故鄉。」

    「這是指什麼?」葉夫列姆感到奇怪。

    「就是說,靠自己的家鄉……要生活在出生的地方。」

    『啊……這倒不必。我年輕的時候就離開了卡馬河,如今,對我來說那裡有它沒它都無所謂。河就是河,豈不反正一樣?」

    「在自己的家鄉,」西市加托夫固執地低聲說,「病也不會纏著你。在家鄉什麼事情都好辦。」

    「好啦。還有誰說?」

    「是在說什麼?說什麼?」精神有點振作了的魯薩諾夫插嘴問。「到底是什麼問題?」

    葉夫列姆呼味著向左邊轉過身去。靠窗的病床都空著,只剩下那位療養員。他兩手捏住一條雞腿的兩端正在啃。

    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坐著,彷彿是魔鬼故意安排的。葉夫列姆瞇縫起眼睛。

    「是這麼個問題,教授:人們靠什麼活著?」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假思索,甚至連啃雞腿也幾乎沒有耽誤:

    「這是一個毫無疑問的問題。應當記住。人們活著,靠的是思想信仰和社會利益。」

    說罷,他把關節處的那塊美味的脆骨咬了下來。此後,除了爪子上的厚皮和耷拉著的筋,腿骨上什麼也沒有了。於是他把雞骨放在床頭櫃上的一張紙上。

    葉夫列姆沒有應聲。這位虛弱的人回答得如此乾脆使他很不高興。既然是思想信仰,那就只好閉口不談了。

    於是他打開書,又專心讀了起來。他自己也想弄個明白,究竟怎樣回答才算正確。

    「那是本什麼書?都寫了些什麼?」西布加托夫放下棋子問道。

    「好,聽聽吧……」波杜耶夫念了開頭的幾行。「『一個鞋匠帶著老婆孩子住在一個農民家裡。他既沒有自己的房子,也沒有地……」

    但朗誦起來是很費力的,且時間又長,所以他就靠在枕頭上,開始用自己的話向西布加托夫複述,自己努力在頭腦裡把故事重溫一遍:

    「總之,鞋匠開始借酒澆愁了。有一次他有點兒醉意,把路上遇到的快要凍僵的米哈伊爾帶了回去。老婆罵他,說自己的日子都不知怎麼過,還帶個白吃飯的回家。可是米哈伊爾幹起活來腰也不直一下,他學會了統鞋,手藝比鞋匠還高明。有一次,那是在冬天,一位老爺坐車到他們那兒,帶來一張貴重皮革,要加工訂做一雙長筒靴子,穿在腳上不走樣,不脫線。可鞋匠如果把皮革剪壞了,那就得賠償。而米哈伊爾好像莫名其妙地微笑了起來:在老爺背後的角落裡他似乎看到了什麼。老爺剛走,米哈伊爾就裁這張皮革,結果剪壞了:統和面連成一體的直撥式長筒靴是做不成了,而只好做成一雙平底鞋。鞋匠急得摀住了腦袋,說『你是怎麼搞的,這不等於害了我?』可米哈伊爾說:『此人為自己做好了一年的打算,哪知還活不到晚上。』果然,這位老爺在半路上就嗚呼了。太太打發一個小男孩來告訴鞋匠,說靴子不用做了,而要趕快做一雙平底鞋。是給死人穿的。」

    「真見鬼,純粹是胡說八道!」魯薩諾夫猛然反駁,氣憤得咬牙切齒。「難道談別的話題不行嗎?l,000米以外也能聽出來,那不是我們的道德觀念。那裡面究竟是怎麼說的——人們靠什麼活著?」

    葉夫列姆中斷了敘述,一雙腫脹的眼睛轉向了這個禿了頂的人。他本來就很不高興,因為這禿腦袋差點兒猜到了點子上。書裡寫著,人們不是靠關心自己,而是靠對別人的愛活著。這個虛弱的人說的則是:靠社會利益。

    兩者似乎是一致的。

    「靠什麼活著?」這話甚至不便於公開議論。似乎不太光彩。「人們說,憑借愛的力量……」

    「靠的…提愛!?……不,不,這不是我們的道德觀念!」金絲邊眼鏡顯得十分得意。「喂,這玩意兒都是誰寫的?」

    「什麼?」波杜耶夫發出牛叫似的聲音。他的話被歪曲了,離開了本題。

    「暗,這些玩意兒都是誰寫的?作者是誰?……你看看第一頁上邊那兒。」

    問姓名幹什麼呢?它跟問題的實質,跟他們的病有什麼相干?葉夫列姆看書沒有看上邊這姓名的習慣,即使看了,也隨看隨忘。

    現在他還是翻到第一頁,並且大聲念道:

    「托爾……斯泰」

    「壞……不可能!」魯薩諾夫立刻表示反對。「請注意:托爾斯泰只寫樂觀主義的和愛國主義的東西,否則他的作品是不會出版的。《糧食》《彼得大帝》。他是三次斯大林獎金獲得者,你們當會知道?」

    「這並不是那個托爾斯泰!」焦姆卡從角落裡插話說。「我們這說的是列夫-托爾斯泰。」

    「怎麼,不是那個?」魯薩諾夫拖長了聲調說,一是舒了口氣,另是表示輕蔑。「啊,原來是另一個……是俄國革命的那面『鏡子』和『糯米丸子』嗎?……你們那個托爾斯泰太軟弱了!他在很多問題上,在很多很多問題上認識不清。而應當抗惡,小伙子,應當同惡進行鬥爭!」

    「我也是這麼想。」焦姆卡聲音低沉地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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