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後面跟著一大隊各自的扈從,
全都服飾鮮艷,穿得希奇古怪,
一個用飾帶繫住頭盔,另一個舉起了長矛,
第三個拿著閃光的盾牌昂首前進。
戰馬用蹄子不斷瑞踏地面,
口中的白沫噴滿了金質的嚼子。
鐵匠和盔甲匠騎著馬隨侍左右,
他們手持銼刀,腰掛鐵錘,
為搶子準備了釘子,為盾牌準備了皮帶。
衛士排成大致的隊伍站立在街旁,
鄉下佬手拿棍棒爭先恐後向前擁擠。
《派拉蒙和阿賽特》[注]——
[注]英國古典主義詩人約翰-德萊頓(1631—1700)根據喬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第一篇故事《騎士的故事》改寫的詩篇。派拉蒙和阿賽特本為好友,因愛上了同一個少女反目成仇,以致阿賽特在比武中死去。
英國的狀況這時是相當悲慘的。理查國王遭到監禁,回不了國,成了背信棄義、殘忍無情的奧地利公爵的階下囚。[注]甚至他關在哪裡也無人知曉,英國臣民對他的處境只有一鱗半爪的消息,這使他們也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成了形形色色封建領主的俎上肉——
[注]1193年理查王從巴勒斯坦回國途中,被奧地利公爵利奧波特拘留,理查的兄弟約翰便乘機陰謀篡位,本書的故事即由此而來。
約翰親王以獅心王的死敵法王胖力二世為奧援,利用各種手段聯絡奧地利公爵,要公爵盡量延長囚禁王兄的時間,儘管這位兄長對他患重如山。同時他又在國內擴充自己的勢力,企圖在國王一旦去世後,與合法繼承人,約翰的另一個哥哥傑弗裡親王的兒子,布列塔尼的亞瑟公爵爭奪王位。大家知道,這篡位後來他如願以償了[注]。這個人本來淺薄.輕浮,不守信義,善於籠絡人心,招降納叛,歸附他的不僅有在理查出國期間幹盡罪惡勾當,對他心存忌憚的臣子,還有十字軍東征後回到本國的大批「驕兵悍將」,這些人在東方罪惡纍纍,又囊空如洗,生性殘暴,現在便指望從國內的動亂中趁火打劫,撈取利益——
[注]亞瑟於1196年(理查去世前)被法王腓力二世俘獲,約翰登基後,把他囚禁在魯昂,1203年派人將他秘密處死,這樣掃除了他繼承王位的一切障礙。
造成社會動盪、人心不安的原因還不僅這些;封建貴族的壓迫和森林法規的殘酷措施,也驅使許多人無家可歸成為亡命之徒,他們嘯聚在山林和荒野中,與官府和法律相抗衡。那些貴族又在各自的城堡內大興土木,構築工事,妄圖在自己的領地上稱王稱霸,他們手下的部隊,與公然以劫掠為生的土匪不相上下。為了豢養他們的家丁僕從,維持他們的傲慢自大所需要的豪華生活和闊綽排場,他們不得不靠高利貸從猶太人那裡獲取大量借款,這些借款又像無法治癒的癰疽一樣侵襲著他們的家業,這樣,他們的唯一希望就是天下大亂,給他們提供機會,讓他們用蠻橫無理的手段脅迫債主,把債務一筆勾銷。
這種風雨飄搖的時局,給人民帶來的災難是深重的,他們不僅為眼前憂心忡忡,對未來更充滿了恐懼。此外,一種帶有危險性質的傳染病,當時正在英國蔓延,不清潔的環境,下層階級不良的食物和惡劣的居住條件,更增加了它的危害,這對人民真是雪上加霜,它使許多人喪失了生命,然而倖存者卻羨慕他們的命運,因為未來的災難對他們已無可奈何了。
但是儘管有這些深重的災難,窮人和富人,老百姓和貴族,對即將來臨的比武大會還是興致勃勃,因為這是那個時代裡萬眾矚目的大事,就像馬德里的市民哪怕衣食不周,沒錢支付家庭開支,也不肯錯過鬥牛大會的盛舉一樣。不論工作或疾病,都不能阻止男女老少前去一睹盛況。這場所謂交戰定在萊斯特郡阿什貝鎮舉行,據說參加的都是第一流的武士,約翰親王也要親臨觀戰,因此它吸引了千萬人的注意,到了比賽舉行的那天早上,各個階層的人便像潮水一般湧向那裡。
這個地點富有獨特的傳奇色彩。它離阿什貝鎮不到一英里,那裡有一片樹林,樹林旁邊是一塊廣闊的草地,周圍風景優美,綠草如茵,一邊有森林環抱,另一邊是錯落不齊的一些株樹,其中幾株還生得相當高大。這裡的地形好像是專為比武開闢的,地面從四周向平地緩緩傾斜,平地用牢固的木柵圍住,便形成了一塊四分之一英里長,大約一半那麼寬的比武場。它的形狀是長方形的,只是四角為了圍觀的方便,已整修得相當圓了。比武者的出入口位在場地的南北兩端,那裡設有堅固的木門,它可容兩個騎士並肩入場。每扇門邊有兩個典禮官帶領六名號手和六名隨員駐守,還有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負責維持秩序,查驗參加比武的騎士的身份。
南面出入口外有一塊天然的高地,它構成了一個平台,上面搭起了五個豪華的帳篷,前面飄著一些褐色和黑色的三角旗,那是充當挑戰者的五個騎士選定的顏色。帳篷用的繩索也是同樣顏色。每個帳篷前面掛著佔有這帳篷的騎士的盾牌,他的扈從站在它旁邊,他穿得奇形怪狀,像一個野人或穴居人,反正任何不可思議的裝束都可以,只要符合他主人的趣味,或者他在這場比賽中希望扮演的角色。[注1]中央那座帳篷作為榮譽席位,歸布裡恩-布瓦吉貝爾所有,他在騎士比武中歷來享有盛譽,又與參加這次比賽的其他騎士關係密切,因此儘管他到得較遲,一到便受到熱烈歡迎,被挑戰者們擁戴為首腦和領袖。他的帳篷的一邊是牛面將軍雷金納德和菲利普-馬爾沃辛的帳篷,另一邊一個帳篷是休-格蘭梅斯尼爾的,這是這一帶的一個貴族,他的祖先在征服者威廉及其子紅臉威廉[注2]兩朝擔任過宮內大臣。第五個帳篷屬於拉爾夫-維龐特,他是耶路撒冷的聖約翰騎士團騎士,在阿什貝鎮附近一個名叫希瑟的地方擁有一些古老的領地。從入口進入比武場有一條坡度不大的道路,它十碼寬,另一頭通向帳篷所在的平台。它的兩邊築有堅固的柵欄,在帳篷前面形成一個大廣場,整個場地都有士兵擔任警戒——
[注1]這種光怪陸離的服飾,據說便是後來紋章中出現扶持盾形紋章的獸形圖像的根據。——原注按紋章在中世紀歐洲作為個人或家族的獨特標誌,具有各種複雜的圖案,盾形紋章是它的主要部分,它的兩旁往往有兩隻直立的野獸扶持著它。
[注2]紅臉威廉,征服者威廉的兒子,稱威廉二世,1087—1100年在位。
北面入場的通道也差不多,大約三十英尺寬,它的末端是一大片圍場,專供有意進入比武場,與挑戰者交手的騎士使用。它後面也設有幾座帳篷,裡邊備有供應他們的各種食物,還有修鋁甲的,釘馬蹄鐵的,以及其他雜役,一旦需要,這些人隨時可以提供幫助。
比武場外圍的一部分地方建立了臨時看台,台上掛了帷幔,鋪了地毯,還為貴族和他們的寶眷準備了座墊,因為這是專供他們觀看比武的。看台和比武場之間的狹長地帶,是供自由民[注],以及比普通老百姓略高一等的觀眾使用的,可以比作戲院中的池座。大量低賤的下等人只能擠在大片青草叢生的土埂上,這是專供他們用的,不過憑借較高的地勢,從看台頂上眺望比武,也能看得一清二楚。除此以外,也有不少人爬在四周的樹頂上;甚至較遠的教堂尖頂上也擠滿了觀眾——
[注]自由民,從前英國的一個階層,介於奴隸和地主之間,如小土地私有者和自耕農等。
對整個場面需要補充的只是,在比武場東邊有一個看台,它位在正中,因此面對著比武時雙方交鋒的地點,它比其他看台都高,裝飾也更豪華,台上設有繡著王室紋章的光彩奪目的寶座和華蓋。那是為約翰親王和他的隨員準備的,扈衛、少年侍從和衛士穿著華麗的制服,侍候在這尊貴的場所周圍。王家看台對面還有一個看台,它同樣高度,矗立在比武場的西側;它不如親王的看台豪華,但也許比它更顯得五彩繽紛。一隊非常漂亮的、精選出來的少男少女,穿著紅紅綠綠、鮮艷花哨的服飾,環立在一張同樣色彩鮮艷的椅子周圍。各種形狀不一的旗子,有的畫著受傷的心、燃燒的心或流血的心,有的畫著弓箭或者一般象徵愛神的勝利的圖樣,羅列在那裡,旗子中間有一條繡宇的橫幅,它告訴觀眾,這是專為「美和愛的女王」設置的榮譽席位。至於「美和愛的女王」究竟是誰,目前還無從猜測。
這時形形色色的觀眾已蜂擁而至,正在搶佔各自的位置,至於誰有權取得哪個位置,自然少不了發生許多爭吵。有些爭執,維持秩序的軍士只消三言兩語便可解決;較難解決的,便得做出彷彿要動用戰斧或刀劍彈壓的樣子,才能平息。也有一些氣焰更加囂張的人相持不下,這就只得由典禮官或兩個警衛督察來裁決了。擔任警衛督察的是威廉-懷維爾和斯蒂芬-馬提瓦爾,他們全副武裝,騎著高頭大馬,不斷在場子裡來回巡邏,迫使觀眾保持良好的秩序。
看台上逐漸擠滿了騎士和貴族,他們都身穿禮眼,但這些豪華富麗的長袍,夾在夫人小姐們更鮮艷、更華麗的服飾中,便顯得相形見細了。從人數看,婦女甚至比男人更多,儘管一般認為這是充滿血腥味的危險娛樂,不會給她們帶來多大樂趣,她們仍趨之若騖。看台下面的那片空地,也很快擠滿了殷實的城鄉平民,他們比紳士略低一等,由於自卑、貧窮或身份不明,不敢僭取更高的席位。不言而喻,在這些人中間,是最容易發生互不服氣、相持不下的爭吵的。
「不信基督的狗,」一個老人在講,他的袍子破舊,說明了他的窮苦,然而他佩帶的劍、匕首和金鏈子,卻證明他有一定的身份。「一隻母狼崽子!你竟敢衝撞一個基督徒,蒙迪迪耶家族的一個諾曼紳士?」
這粗暴的訓斥針對的不是別人,便是我們的老相識以撒,他今天穿了鑲花邊的皮袍,不僅闊綽,甚至顯得豪華。他與他的女兒,美麗的麗貝卡在一起,他們是在阿什貝會面的,現在他要為她在看台下面的前排找一個位置;女兒挽住了父親的胳臂,看到他不顧一切往前擠,引起了眾人的不滿,不禁非常害怕。但是以撒雖然在其他場合相當膽小,這我們已經看到,現在卻覺得他沒什麼好怕的,這不是在一般的娛樂場所,也不是貪婪而惡毒的貴族集中的地方,誰都可以任意欺侮他。在這種群眾彙集的大會上,猶太人處在一般法律的保護下,哪怕這個信念並不可靠,在這樣的場合,通常總有幾個貴族出於自身的利益,願意充當他們的保護人。至於目前,以撒覺得比平時更有信心,困為他知道,約翰親王當時正與約克郡的猶太人磋商,要用珠寶和土地作抵押,向他們借一筆巨款。在這筆交易中,以撒佔了很大一份,他完全清楚,約翰親王急於達成協議,因此他萬一遇到麻煩,肯定可以得到親王的保護。
在這些考慮的鼓舞下,猶太人大膽向前擠,衝撞了諾曼基督徒也不怕,後者的出身、地位或宗教都不在他的話下。然而老人的埋怨引起了旁觀者的憤怒。其中有一個身強力壯的自耕農,穿一身淺綠色衣服,腰帶裡插著十二支箭,身上掛著肩帶和銀徽章,手裡拿著六英尺長的一張弓,摹地旋轉身來,露出那張久經風吹日曬、本來已像榛子一般烏油油的、現在又因憤怒更變得陰暗可怕的臉,教訓猶太人別忘記,他的全部財產都是靠盤剝窮人,吸他們的血獲得的,他這隻大腹便便的蜘蛛要是躲在角落裡,也就算了,如果想跑到日光中來惹是生非,那麼非給掐死不可。這番話是用諾曼英語講的,口氣強硬,態度嚴厲,使猶太人不由得縮了回去。也許他本來已打算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到別處去,然而正在這時,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約翰親王的突然蒞臨吸引住了;大家發現,親王已來到比武場,後面跟著一大群服飾華麗的貴人,其中一部分是官員,一部分是教士,但後者的服飾同樣鮮艷,舉止也同樣輕浮,與他們的同伴不相上下。其中一人便是茹爾沃修道院的院長,他的打扮已極盡奢華之能事,達到了教會所允許的最大限度。他的衣服不惜用裘皮和金銀裝點得富麗堂皇,那雙靴子的靴尖也大大超過了當時的荒謬式樣,向上高高翹起,不僅達到膝蓋,甚至達到了腰帶那裡,其結果便是他的腳無法伸進馬鐙。然而對於這位風流修士說來,這小小的不便算不得什麼,也許他正好趁此機會;在眾多觀眾,尤其是太太小姐們面前炫耀他熟練的騎術,證明他用不到膽小的騎手所需要的那些腳鐙。約翰親王的扈從還包括他的僱傭兵中一些得寵的軍官,他的朝廷上了些為非作歹的貴族和荒淫無恥的侍衛,此外便是聖殿騎士團和聖約翰騎士團的幾個騎士。
不妨在這兒說明一下,這兩個騎士團是公然與理查王為敵的;在巴勒斯坦期間,法王腓力二世和英國的獅心王發生許多齟齬,它們卻始終站在法王一邊。大家知道,這類磨擦的結果,便是理查的一再勝利都徒勞無益,他圍攻耶路撒冷的雄心壯志無從實現,他所取得的一切輝煌成果也化為烏有,最後只得與薩拉丁蘇丹簽訂了並不可靠的停戰協議。這兩個騎士團在英國和諾曼底也奉行它們在聖地制定的方針,擁戴約翰親王一派;它們從本身的利益出發,不希望理查回國,如果他去世,也不支持他的合法繼承人亞瑟。出於這種對抗,約翰親王仇恨和鄙視英國殘存的不多幾個舉足輕重的撒克遜家族,利用一切機會打擊和削弱它們;他意識到,他本人和他的野心在這些家族中不得人心,大部分英國老百姓也不支持他,他們擔心,約翰這麼一個胡作非為、專橫暴虐的人登上王位,必然會進一步侵犯他們的權利,損害他們的自由。
在這群達官貴人的簇擁下,約翰親王得意揚揚地騎在一匹灰色駿馬上,他服飾華貴,身上不是紅的便是金的,胳臂上擎著一隻獵鷹,頭上戴一頂貴重的皮毛帽子,它的周圍鑲著一圈寶石,長長的鬈發從帽簷下直披到肩上。他帶著這些興高彩烈的臣子,正在比武場上巡行,一邊與他們大聲談笑,一邊以帝王的軒昂氣概打量著高聳的看台上那許多花枝招展的美女。
有人在親王的容貌中看到了荒淫無恥、驕橫跋扈、對別人的感情漠不關心等等表現,然而這些人仍不能否認,他的臉帶有一張開朗的面貌所天然具有的動人氣質,儘管在人力的制約下,它還能適應文明禮貌的一般要求,然而它顯得那麼坦率和誠實,彷彿它在公然宣稱,它不屑隱瞞靈魂的真實活動。這種表情往往被誤認為便是胸懷坦蕩的勇氣,實際這只是一種無所顧忌、滿不在乎的心情的流露,因為這個人意識到,就出身、財富和其他後天的優越條件而論,他都高人一等,儘管這一切都與個人的品質無關。然而想得這麼深入的,一百個人中不過一個,對於大多數人而言,約翰親王的豪華氣派,他的裘皮披肩,他那件貴重的紫貂長袍,那雙摩洛哥皮靴於,那金踢馬刺,那騎在馬上的悠閒風度,已足以贏得人們的大聲喝彩和歡呼了。
親王正在比武場上洋洋得意地巡視時,以撒野心勃勃企圖爭奪較高席位引起的風波,還沒有平息,以致也驚動了親王。後者那雙敏銳的眼睛一下子認出了猶太人,不過真正吸引他,引起他興趣的,還是猶太人那位美麗的女兒,她在騷亂中正嚇得什麼似的,緊靠在老父親的胳臂上。
麗貝卡的姿色,哪伯讓約翰親王這麼一位精明的鑒賞家來評判,確實也可以與英國最自豪的美女媲美。她的身材優美勻稱,那套東方服飾按照她本族婦女的方式穿在身上,更使她增色不少。她的黃綢頭巾與她略顯黝黑的皮膚正好相稱。她那對明亮的眼睛,那兩條彎彎的娥眉,那高高的鼻樑,那珍珠般潔白的牙齒,那一頭烏油油的鬈發——它們像一串串形態各異的螺旋形髮辮,從頭頂滾滾而下,披在可愛的頭頸上,披在色彩絢麗的波斯綢外衣所露出的胸前,也披在這件紫色外衣上那些像真花一樣鮮艷的花朵上——總之,這一切構成了一幅悅目的圖畫,使她顯得那麼可愛,哪怕她周圍最美麗的少女也無法與她相比。確實,她由於熱,把罩在外面的那件坎肩上從領口到腰部的一排鑲珍珠的金鈕扣,解開了上面三顆,這才擴大了我們前面提到的那種效果。那串鑽石項鏈和項鏈上那些十分珍貴的掛件,也因為這樣才變得更加顯目。一根鴕鳥翎毛,用一隻鑲寶石的搭扣別在頭巾上,成了美麗的猶太姑娘的另一與眾不同之處,這遭到了坐在上面的那些傲慢的夫人的譏刺和嘲笑,但是她們裝得瞧不起這些裝飾品,心裡卻羨慕不已。
「我可以憑亞伯拉罕的禿頭起誓,」約翰親王說道,「那個猶太小妞兒生得天姿國色,一定就是害得古往今來那位最聰明的國王[注]神魂顛倒的美人的化身!艾默長老,你說怎麼樣?我可以憑那個大智大慧的國王的神殿,也就是我那位自作聰明的弟兄理查終於未能攻佔的聖殿起誓,她便是《雅歌》中的那個新娘!」——
[注]指以色列國王所羅門,《聖經》中把他說成最聰明的國王,耶路撒冷的聖殿便是他所建。據說他還善於寫詩,《聖經》沖的《雅歌》即他所寫。《雅歌》是新郎新娘互相唱和的情歌集,那位新娘自稱「我是沙侖的玫瑰花,谷中的百合花」(見《雅歌》第2章)。
「也就是沙侖的玫瑰花和谷中的百合花,」長老答道,聲音有些不太自然,「但是殿下不可忘記,她仍然只是一個猶太小妞兒。」
「啊!」約翰親王又道,沒有理睬他,「我那位不義的財神爺也在那兒,這個馬克[注]侯爵,這個金圓男爵正跟不名一文的窮光蛋爭位子呢,這些人穿得破破爛爛,袋子裡沒一個子兒,魔鬼自然不怕他們,要跟他們糾纏。好啦,看在神聖的馬克份上,我的供給大臣和他可愛的女兒,應該在看台上佔有一席位置!以撒,她是誰?你像挾你的珠寶匣子那樣挾在你胳臂下的那個東方仙女,她是你的妻子還是你的女兒?」——
[注]當時在英國和歐洲通行的一種貨幣單位。
「稟告殿下,她是我的女兒麗貝卡,」以撤回答,把腰彎得低低的;儘管親王的問話在客氣中,也包含著同樣多的調笑,他一點也不覺得刺耳。
「你是個更聰明的人,」約翰說,一邊哈哈大笑,那些趨炎附勢的隨員趕緊響應,也跟著他笑個不住。「但不論是女兒或妻子,憑她的美貌和你的錢財,她理應得到優待。坐在上面的是誰?」他繼續道,向看台上打量了一下。「那些撒克遜鄉巴佬大模大樣的,好不自在!去他們的!叫他們靠攏一些,給我們的高利貸伯爵和他可愛的女兒讓個位子。我得叫這些鄉巴佬明白,有權坐在猶太會堂裡的人,也有權與他們一起佔有這些體面的席位、」
這些盛氣凌人、毫不客氣的話是針對看台上的人說的,當時坐在那裡的便是撒克遜人塞德裡克一家和科寧斯堡的阿特爾斯坦一家,後者是他志同道合的親戚,從血統上看,也是英國最後幾代撒克遜國王的後裔,在北方深得一切撒克遜人的尊敬。但是這個古老王室所固有的一切缺點,也與它的血統一起傳給了阿特爾斯坦。他相貌清秀,身體魁梧強壯,正處在盛年時期;然而臉上表情呆板,目光遲鈍,神色消沉,舉止行動都顯得沒有朝氣,萎靡不振,猶豫不決,他的祖先的一個諢號正可用在他的身上[注],因此一般人都稱他優柔寡斷的阿特爾斯坦。他的親族很多,他們都像塞德裡克一樣熱烈擁護他,認為他的懶散並非由於缺乏勇氣,只是由於缺乏決斷。還有些人認為,先天遺傳的酗酒惡習,使他本來不太靈敏的頭腦變得更加遲緩了,他所保留的那一點無所作為的膽量和溫厚隨和的天性,只是他性格中的糟粕,這種性格本來也許是應該得到讚揚的,可惜的只是在長期縱飲無度的過程中,一切難能可貴的部分都消失殆盡了——
[注]指英國盎格魯一撒克遜王朝的一個國王埃塞爾萊德二世,公元979—1016年在位。他在丹麥人的入侵中表現得軟弱無力,屢戰屢敗,因此被冠以「優柔寡斷」的諢名。
約翰親王便是對著我們所描寫的這個人,發出他專橫的命令,要他給以撒和麗貝卡讓位的。這個命令來得這麼粗暴,這麼不合時宜,把阿特爾斯坦弄糊塗了,他不想照辦,又遲疑不決,不知該怎麼對付,只得祭起「消極抵制」的法寶跟約翰周旋;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既不服從也不反抗,只是瞪起了一對灰色大眼睛望著親王,那副驚訝的神色叫人覺得啼笑皆非。然而暴躁的約翰卻不想一笑置之。
「這只撒克遜豬莫非在睡覺,或者不把我放在眼裡,」他說。「德布拉西,用你的長槍刺他一下。」這是對他身旁一個騎士說的,這騎士是一支所謂「自由部隊」,也就是不屬於任何國家,只要誰出錢就給誰賣命的僱傭兵部隊的隊長。約翰親王的隨員中響起了一陣竊竊私語聲,但是德布拉西的職業使他毫不猶豫,當即舉起長槍,向比武場和看台之間的空中刺去,也許,在優柔寡斷的阿特爾斯坦恢復清醒的頭腦,明白是怎麼回事,抽回身子以前,那武器便可到達他身上,完成親王的命令,可是塞德裡克不像他的同伴那麼遲疑不決,頓時以閃電的速度撥出身邊佩帶的短劍,猛然一擊,把那支長槍的槍頭砍掉了。血湧上了約翰親王的臉。他發出了怒不可遏的咒罵,正要下令作出同樣粗暴的反應,這時不僅簇擁在他身邊的隨員提醒他要保持冷靜,群眾也對塞德裡克的果斷行動大聲喝彩,以致歡聲雷動,轉移了親王的注意力。他怒沖沖地轉動著眼睛,似乎想尋找一隻可以供他出氣的、沒有反抗能力的替罪羊;他正好發現了我們提到過的那個弓箭手的堅定目光,這人似乎根本不把親王的橫眉豎目放在眼裡,堅持要把喝彩進行到底;於是親王要他解釋,他這麼大聲嚷嚷是何道理。
「我看到射出的好箭,使出的好劍術,總要喝幾聲彩,」自耕農回答道。
「是這樣嗎?」親王又問。「這麼說來,你也射得一手好箭啦?」
「凡是在獵手的射程以內,他能射中的目標,我也能射中,」莊戶人回答。
「那麼你也像沃特-蒂雷爾[注]一樣,可以在一百碼以外射中目標啦,」一個聲音從後面發出,但講話的是誰,已分辨不清——
[注]威廉二世(紅瞼威廉)常與貴族發生爭執,1100年他在出獵時被背後射來的冷箭射死,據說這箭是一個名叫沃特-蒂雷爾的貴族射的。
這句話涉及了約翰親王的祖先紅臉威廉,使他不禁吃了一驚,頓時怒火中燒。不過他還是忍住了,只是指指自耕農,命令比武場周圍的士兵監視這個講大話的人。
「憑聖格裡澤爾起誓,」他又道,「既然他對別人的武藝這麼喜歡喝彩,我們便得試試他自己的本領!」
「要試就試,我不會逃走,」莊戶人說,他的神態始終顯得那麼安詳。
「好啦,站起來,你們這些撒克遜鄉巴佬,」餘怒未息的親王又道,「老天爺作證,既然我說過了,這個猶太人就得坐在你們中間!」
「千萬別這樣,請殿下息怒!我們這樣的人跟統治這個國土的人坐在一起是不適宜的,」猶太人說,他剛才氣勢洶洶,甚至吵架也在所不計,要跟蒙迪迪耶家族那些失勢的、破落的後代爭奪位置,但是決不想與富裕的撒克遜人挑起爭端,侵犯他們的特權。
「上去,猶太佬,這是我的命令,」約翰親王說,「否則我就剝下你這層黑皮膚,拿它來鞣制馬鞍子!」
猶太人迫不得已,只能踹著又陡又窄的梯子,往看台上爬。
「我倒要看看,有誰敢阻擋他!」親王說,把眼睛盯住了塞德裡克,後者那副架勢彷彿打算把猶太人摔下看台似的。
多虧小丑汪八的打岔阻止了這場風波,他一個箭步跳到主人和以撒中間,似乎在回答親王的威脅,喊道:「好吧,我不在乎!」一邊掏出一隻醃豬腿,把它當盾牌似的擋在猶太人的胡於前面;原來這是他怕比武大會開得太長,超過了腸胃的忍受能力,特地藏在袍子裡面準備著的。猶太人看到他的宗族忌諱的這塊食物,舉到他的鼻子前面,已經大驚失色,又看到小丑舉起一把木劍在他頭頂揮舞,不禁連連倒退,以致一腳踩空,滾下了梯子——這對觀眾是一出有趣的鬧劇,大家頓時哈哈大笑,約翰親王和他的隨從也轉怒為喜,參加了這場笑聲大合唱。
「親王老兄,應該給我發獎啦,」汪八說。「我用劍和盾光明正大地打敗了我的敵人。」他一口手舉起豬肉,另一隻手拿著木劍揮個不停。
「我的武士,你是誰,是幹什麼的?」約翰親王問,仍在哈哈大笑。
「一個享有世襲權利的小丑,」滑稽人答道,「名叫汪八語,乃白癡之子呆子之孫,不過我爺爺的父親可縣當官的」
「好啦,那只得在台下前排,給猶太人騰出一個位置了,」約翰親王說,也許這場鬧劇正好給他解了圍,給了他從原來的意圖後退的借口,「讓戰敗者與戰勝者坐在一起,這不符合比武的規則。」
「讓壞蛋坐在傻瓜之上更糟,」小丑應道,「讓猶太佬坐在鄉巴佬之上,則是一切中最糟的一著。」
「多謝!你這小子不賴,」約翰親王大聲說,「我喜歡你。現在,以撒,借一把金幣給我。」
猶太人聽得這要求愣住了,既不敢拒絕又不願服從,在腰帶上掛的皮毛袋子裡掏摸,也許是在琢磨,究竟多少金幣算得「一把」,但是親王從馬上彎下身子,替以撒解決了難題,從他手中奪下錢袋,掏出兩枚金幣丟給了汪八,便帶著錢袋揚長而去,繼續在比武場上巡視,聽任猶太人遭到周圍人的嘲笑;他自己卻沾沾自喜,獲得了觀眾一迭連聲的喝彩,彷彿他完成了一次公正而光榮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