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人之才智如何高超,
總不能編織得天衣無縫,
我曾見勇士躲避牧羊犬的追逐,
聰明人說著無聊的蠢話自貶身價。
狡猾精明之徒把機關算盡,
卻往往害了自家性命。
《古老的戲劇》
在頭半段夜行軍中昆丁不得不壓制年輕人也許在和自己的戀人分離時所感到的心靈的劇痛。由於時間緊迫,他們在伯爵不耐煩的催促下匆忙地穿過埃諾富饒的低窪平原。一輪豐滿而燦爛的秋月柔和地傾灑著光輝為他們照亮前程。她那黃色的朦朧的光芒籠罩著一片片的草場、森林和田野。農夫們正利用她的光輝來收割莊稼,即使在夜深之際,弗蘭德人也還在辛勤勞動。她照耀著沿岸果樹成林的寬闊舒坦的河流。河上的白帆不畏岩石和險灘,滿載貨物,在充滿生氣的寧靜村莊旁邊飄過。村莊外部的整潔說明裡面的居民過著安樂的生活。她映照著許多豪俠的貴族和騎士的封建城堡,以及那一條條護城河、一個個城牆圍著的庭院和高高的鐘樓——足見埃諾的騎士階級的確在歐洲貴族中久負盛名。她那無限廣闊的光輝也照射出遠處許多教堂的高大塔影。
然而,這富於變化的美麗景色儘管與他家鄉那種荒漠而粗獷的景色很不一樣,但仍阻擋不了昆丁的綿綿離恨。當他離開沙勒羅瓦時,他已把他的心留在那裡。而繼續往前走更只能使他感傷地想到,每走一步便離伊莎貝爾更遠一步。他沉浸在回憶和想像中,搜尋她講過的每句話、她望他時的每個表情。而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常常發現,對細節的回憶在頭腦中產生的印象甚至比現實的情節產生的印象更為強烈。
在寒冷的半夜過去以後,前兩天所經受的極度疲勞終於不顧愛的憂傷開始在昆丁身上產生強烈作用——他那愛動的習慣、異常機敏活躍的性格以及佔據著他整個心靈的痛苦回憶以前一直沒使他感受到的強烈作用。由於極度的疲勞已使得感官衰疲遲鈍,而感官的作用也對心靈的意識活動起不了校正的作用,以至心靈產生的幻象代替或歪曲了遲鈍的視覺聽覺器官傳遞的信息。達威特只是偶爾伸伸身體以避免在馬上酣睡可能造成的危險,也正是通過這一掙扎的動作他才意識到自己是醒著的。害怕從馬上摔下來或連人帶馬滾下來的強烈意識迫使他經常在馬上活動活動,但很快又睡眼——,腦子裡呈現出五顏六色的模糊幻象,眼前這片月色也若隱若現地浮動起來。他實在是疲乏過度。克雷維格伯爵注意到他的情況,只好命令兩個隨從走在達威特拉的韁繩兩旁,以防他從馬上跌落下來。
最後他們來到了蘭德列西城。伯爵為了對這幾乎三夜未曾合眼的年輕人表示同情,決定停歇四個小時,好讓他自己和隨從也有個休息和吃吃東西的機會。
昆丁睡得很熟,要不是伯爵下令吹的軍號聲以及信使和傳令官發出的「起來!先生們,準備出發!」的催促聲,他還會酣睡下去。雖然這些聲音過早地把他吵醒,他還是感覺精神煥發、精力充沛,和睡前相比判若兩人。此刻朝陽冉冉升起,隨著精力的恢復,對自己和自己未來的信心也恢復過來。他想到的愛情已不是沒有希望實現的奇妙的夢幻,而是應珍藏在心裡激勵人向上的崇高目標,儘管他所處條件困難,也許永無實現的可能。「舵手照著北極星的指引駕駛他的小舟,但他永遠不能指望佔有北極星。我也許再見不到克羅伊埃-伊莎貝爾,但對她的思念將使我成為一名卓越的武士。當有一天她聽說一個名叫昆丁-達威特的蘇格蘭武士在戰場上獲勝而聲名顯赫時,或聽到他在爭奪堡壘當中光榮戰死時,她將回想起曾盡力為她消除旅途上的危險和災禍的旅伴,也許會流一滴眼淚作為對他的懷念,或在他的棺木前獻上一個花圈。」
昆丁一旦轉而採取這種勇敢承受不幸的態度,他感覺他已能更好地接受和回答克雷維格伯爵開的玩笑,其中有幾個是挖苦他具有所謂的女人氣,經不住疲勞的考驗。年輕的蘇格蘭人快活地應付著伯爵的打趣,回答得既令人愉快又彬彬有禮。語氣和態度的這一轉變顯然在伯爵心中產生了好的印象。而前晚昆丁對自己的處境感到氣惱,時而悶悶不樂、沉默不語,時而氣勢洶洶、喜爭好鬥,伯爵對他這些表現印象自然不好。
這位飽經風霜的武士終於注意起他年輕的旅伴,覺得他是個很有出息的好夥計。他相當明顯地暗示他說,要是他願意辭掉法王近衛軍射手的職務,他願負責在勃艮第王室中給他謀一個受人尊敬的職位,並親自關照他的提升。昆丁向他表示了應有的感謝。他說,他需要摸清他原來的主人路易王在多大程度上有負於他,而在此以前他只得暫時謝絕他的美意。儘管如此,他還是和克雷維格伯爵繼續保持良好關係。這年輕人熱誠的思想方式以及他那表達思想的異國語言習慣經常使伯爵嚴肅的面孔上綻開一絲微笑,但這微笑已經沒有譏刺的成分,也不超過詼諧幽默和禮貌的範圍。
這一小隊人馬在比前一天更和諧的氣氛中繼續行進,最後來到了離堅固的名城佩隆兩英里的地方。勃艮第公爵的軍隊已在佩隆附近紮營,準備按原定計劃進攻法國。路易十一也在聖馬克森斯附近集結大軍作為對抗,希望他那過分強大的藩屬能幡然醒悟。
佩隆城坐落在一條河流的河岸邊,周圍地勢平坦,佈滿了堡壘,還有護城河蜿蜒其間,無論在古代和當代都被認為是法國最難攻破的重鎮之一1。克雷維格伯爵及其隨從,帶著他們的「俘虜」在下午三點左右來到城郊。城的東郊是一大片森林。當他們正穿過那令人偷快的林間空地時,他們碰見(按隨從人數之多來看)地位很高的兩位貴人,穿著和平時期的服裝。他們手腕上立著老鷹,隨行人員領著獵狗和靈提,這說明他們正以打獵作為消遣。一看見外貌和服裝都十分熟悉的克雷維格,他們便停止沿一條長長的運河追逐蒼鷺的遊戲,騎馬奔來。
1雖然佩隆位於戰事頻仍的易受攻擊的邊境地區,但直到威靈頓公爵——一位以摧毀其英名著稱的偉大將領——1815年向巴黎進軍攻陷該城以前,一直未被敵軍佔領過,仍保留著「處女般的佩隆」的英名。——原注
「消息,消息,克雷維格伯爵!」他們兩人同聲喊道,「你是要講消息還是聽消息?還是打算來個公平交易?」
「先生們,我願意做個公平交易,」克雷維格客氣地行禮之後說道,「要是我認為你們有很重要的消息配和我進行交換的話。」
兩位獵手彼此會心地笑了。年長的那位具有男爵般的漂亮身材,黝黑的面孔上籠罩著憂傷的神色。某些相術家把它歸因於憂鬱的性格,而另一些相術家則像一位意大利人給查裡第一看相時那樣,認為它是一種無疾而終的徵兆1。這時他轉過身來對他的同伴說:「克雷維格在布拉邦特這個商業之邦呆了好些時候,已經學會了經商之道,論做生意我們可不是他的對手。」
1丹伯占(或稱安伯古)在1477年和勃艮第宰相一道被根特市民處死。「大膽的查爾斯」之女勃艮第-瑪麗曾著喪服來到行刑的廣場,含淚哀求叛亂的市民免她的臣僕一死,未被准許。——原注
「先生們,」克雷維格說道,「既然這位大人市場沒開張就已經開始進貨,我的第一批貨理應兜售給公爵。不過,請告訴我,你們的是壞消息還是好消息?」
他提問的對象是一個眼睛有神,只是嘴角呈現出一點嚴肅和深沉表情,樣子活躍的人物。他整個面孔都說明他觀察和判斷都很敏捷,但作出決定和表達意見時卻緩慢而審慎。這就是埃諾男爵科拉特(或稱尼古拉斯-德勒利特)的兒子。在歷史上以及史學家當中人稱菲利普-德貢明,目前是大膽的查爾斯公爵身邊的紅人,也是他最受尊重的謀臣之一。聽到克雷維格詢問他和丹伯古男爵掌握的消息究竟性質如何,他回答說:「它就像彩虹的顏色,根據不同的觀察角度以及不同的背景——是烏雲還是晴空,而具有不同的色調。打從諾亞方舟的時代算起,無論在法國或是弗蘭德,人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彩虹。」
「我的消息完全像顆彗星,」克雷維格對答說,「本身固然陰暗、險惡,但它還預兆著將發生更大更可怕的災禍。」
「我們得開始營業了,」貢明對他的同伴說道,「否則新來的人就會搶我們的生意了。要知道,我們的只不過是公開的消息。一句話,克雷維格,你聽到一定大吃一驚——路易王已來到了佩隆!」
「什麼!」伯爵吃驚地說道,「難道公爵不打就退?法軍已經圍城,你們幹嗎還身穿便服?我說圍城,因為我不能設想佩隆已被攻佔。」
「當然沒有,」丹伯古說道,「勃艮第的旗幟未後撤一步。不過,路易王的確已來我們這兒。」
「那麼,一定是英國的愛德華率領他的弓箭手渡海東征,」克雷維格說道,「並像他祖先那樣,又把普瓦克蒂埃變成了戰場。」
「事情並非如此,」貢明說道,「沒有一面法國軍旗被人奪走,也沒有一艘帆船從英國開過來。要知道,愛德華在倫敦市民的妻妾當中溫得很愉快,不想再扮演『黑王子」的角色了。你聽聽事實是多麼奇特吧!想必你離開的時候已經知道,法國和勃艮第專使的會談已告破裂,看來已毫無和解的可能?」
「是呀,我們只想到要打仗。」
「以後發生的事的確很像是做夢,」貢明說道,「我隨時都準備清醒過來,發現它果然是一場夢。只是前一天,公爵還在會議上激烈反對任何拖延,說已決心向路易王發出挑戰書,馬上進軍法國。特瓦松-多爾受命去遞戰表。他都已經穿上紋章官的禮服,腳也已經踏上馬鐙準備上馬,但法國的紋章官蒙-日瓦忽然騎馬來到我們的營帳。我們還以為是路易王搶在我們之先向我們宣戰,擔心公爵該如何抱怨我們的建議使他沒能首先宣戰哩。公爵很快召集起滿朝文武。誰知那紋章官卻向我們說,法國的路易王一小時之內就會隨後到達,打算輕裝簡從地拜訪勃艮第-查爾斯親王,想通過親自會談解決他們的分歧。」
「先生們,你們的消息真叫我吃驚,」克雷維格說道,「但並不像你們預料的那樣使我吃驚。因為我上次在普萊西-勒-圖爾的時候,那位對主子頗有怨氣,內心同情勃艮第的十分可信的巴盧主教就曾暗示我,他可以利用路易的特殊弱點使他在對待勃艮第的問題上陷入困境,不得不接受公爵提出的和平條件。但我絕沒想到像路易這樣一個老狐狸竟然會被誘使自投羅網。勃艮第的謀臣們意見如何?」
「你可以猜想到,」丹伯古回答道,「他們談的多半是應當遵守信義,而很少談到通過這次訪問可能得到的好處。不過,他們考慮的顯然只是後一個問題,並且急於找到某種既能獲得好處,又能顧全面子的辦法。」
「公爵怎麼說?」克雷維格伯爵繼續問道。
「和往常一樣,說得簡單扼要、開門見山。」貢明回答道,「『你們有誰見過我堂兄路易和我在蒙勒裡戰役之後的那次約會?』公爵說道,『當時我十分疏忽大意,竟只帶領十來個隨從陪路易工走到巴黎的防區以內,從而使我的人身安全完全受他的支配。』我回答說,當時我們大多數人都在場。誰也不會忘記當時給我們帶來的驚恐。『你們責備我昏庸,』公爵說道,『我也承認我的行為簡直像個莽撞的小伙子。不過,我也意識到,既然我已故的父親當時還活著,路易堂兄要想扣留我就不如我現在扣留他這麼有利。儘管如此,只要這位國王現在到這兒來的目的和我那時一樣的單純,那麼他將得到國王的禮遇。如果他想佯裝信賴來欺騙和蒙蔽我,以便實現他的某種策略,那麼,勃艮第的聖喬治在上,叫他小心點!』說罷他捻捻鬍鬚,頓頓腳,命令我們立刻上馬去迎接這個不尋常的來客。」
「這麼說,你們都見到路易王了?」克雷維格說道,「奇跡真是層出不窮!他的隨從多嗎?」
「少得不能再少,」丹伯古回答道,「只有二十一二個蘇格蘭衛士以及王室的幾名騎士和貴族。在這些人當中,他的占星術家伽利奧提算是個最有趣的人物。」
「那傢伙有點仰承紅衣主教巴盧的鼻息,」克雷維格說,「我毫不懷疑,在促使國王採取這個吉凶未卜的策略當中他也插了一手。還有別的地位高貴的貴族嗎?」
「還有奧爾良和杜諾瓦。」貢明說道。
「這下我可不管天垮下來也得和杜諾瓦暢飲一回,」克雷維格說道,「不過,我們聽說他和奧爾良公爵都已失寵,蹲過監獄。」
「他們兩個都曾在法國貴族那愉快的隱居地羅歇堡呆過,」丹伯古說,「路易釋放了他們,好讓他們和他一道來這裡——也許是不願奧爾良獨自留下吧。在其他隨行人員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的好夥伴——軍法總監及其兩三個隨從,再加上御前理髮師奧利弗。這幫人都穿得十分寒傖。說實在的,路易工簡直像個年老的高利貸者,在一群狗腿子的跟隨下,去討久欠不還的債。」
「他住在哪兒?」克雷維格問道。
「嘿,這可是最妙之處!」貢明回答說,「公爵提出讓路易王的衛隊把守一個城門,以及橫越索姆河的一個浮橋,並撥給路易本人屬於富商賈爾斯-奧爾松的一所鄰近的住宅。但路易王走去一看,發現了曾被他逐出法國的德洛和龐塞-德裡維埃的戰旗。也許是因為想到他一手製造出來的難民和叛亂分子就住在自己身旁而感到害怕吧,他竟要求讓他在佩隆城堡裡面住宿。所以眼下他就下榻在城堡裡面。」
「嘿,我的上帝呀!」克雷維格驚叫道,「這可不僅是深入虎穴,而且是把頭伸進虎口呀!只有捕鼠機的最底部才捉得住這狡猾的老政客!」
「且慢,」貢明說道,「丹伯古還沒把勒格洛裡爾講的話告訴你哩——在我看來,那才是發表過的最精明的高見。」
「那位仁兄有何高見?」伯爵問道。貢明作了如下的回答:
「公爵趕緊吩咐下面準備一些金銀器飾和裝飾品等作為歡迎國王到來贈送給國王及其隨行人員的禮物。對此,勒格洛裡爾說道:『查爾斯,我的好朋友,用不著麻煩你的小腦袋了。我會給你的堂兄路易一個比你所能給的更高貴更合適的禮物。這就是我的弄臣帽和鈴鐺,加上我的小玩意,因為,說實話,他竟然自投羅網,受你的擺佈,真是一個比我更大的傻瓜。』公爵說道:『要是我不給他製造值得他懊悔的理由呢?』弄臣說道:『那麼,查爾斯,你就得接受這頂帽子,這副鈴鐺,因為你不愧是我們三個當中最大的傻瓜。』我敢擔保,這個惡作劇的俏皮話深深打動了公爵——我看見他變了臉色,咬著嘴唇。我們的消息講完了。高貴的克雷維格,你認為這消息像個什麼?」
「像個一觸即發的地雷,」克雷維格回答道,「我擔心我是被注定給它帶來導火線哩。你們的消息和我的消息就像亞麻和火焰,碰在一起不可能不起火,也像某些化學藥品混在一起不可能不爆炸。朋友們,紳士們,請靠攏些聽我講吧!當我告訴你們,列日主教區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想你們會認為,路易王來佩隆的這次拜訪真不是時候,也許去地獄朝拜還會更安全些。」
兩位貴族都向伯爵身邊靠攏過來。他們仔細聽他介紹列日和索恩瓦爾德發生的事件,一邊發出半壓抑的驚歎,作出流露驚奇和關心的姿態;又把昆丁叫了過來,一再詢問主教被害的詳細經過。由於昆丁既不清楚他們幹嗎要問,也不明白他的回答有何用處,最後竟拒絕繼續回答他們的詢問。
這時他們終於看到了富饒而平坦的索姆河,看到它的兩岸風光以及「處女般的佩隆」,它的古老城牆和毗鄰的一片片綠色草地。草地上點綴著勃艮第公爵一萬五千人的軍隊搭的白色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