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德:阿希福德的屠夫狄克在哪兒?
狄克:主帥,我在這兒。
凱德:他們就像牛羊似的在你面前倒了下去,你幹得就像在你
自己的屠宰場裡一樣出色。
《亨利六世》第二部分
自從昆丁在索恩瓦爾德堡的大廳裡吃過那頓午餐以後,這裡所發生的變化也許是最為離奇和恐怖的。這種變化的確以最可怕的色彩描繪出了戰爭的災難——特別是因為這次戰鬥是由野蠻時代的僱傭軍這樣一些最殘酷無情的傢伙來進行的。他們的職業和習性已使他們對戰爭中一切殘暴、血腥的東西習以為常,而他們既沒有愛國愛民之心,也沒有騎士的羅曼蒂克精神。
在這同一個大廳裡,幾小時以前文職和聖職官員還曾坐在一起規矩而體面地,甚至有點拘泥地吃著飯,只容許輕聲談笑;即使酒餚異常豐富,也存在著一種近乎虛偽的客氣和禮貌。但眼下卻是一種狂野、囂張的放蕩跡象。即便撒旦親自來主持這個歡宴,也未必能更勝一籌。
在餐桌的上席坐著那可畏的「阿登內斯野豬」。他坐的是人們為他匆忙從會議廳抬來的主教專用寶座。「野豬」這個名字他真受之無愧,而且他也深表欣賞,並盡他所能想到的一切來使自己名實相符。他解掉了頭盔,但仍然穿著他那很少脫掉的沉重而明亮的鎧甲;肩上披著一張大野豬皮做的結實的披風;野豬蹄和獠牙都是純銀做的。野豬的頭皮在「爵爺」全副武裝時被拉在他的頭盔上,而在他經常脫掉頭盔或像它現在這樣繫在腦後時,則像個兜帽罩在他的光頭上,給人的印象真像個猙獰可怕的怪獸。但這野豬皮罩著的面孔也毋須此種恐怖的裝飾來增加其天生就具有的恐怖表情。
大自然創造出來的德拉馬克的上半部面孔幾乎使人看不出他的真實性格。他的頭髮在沒戴帽子時固然很像罩在上面的野豬皮那粗糙的鬃毛,但他那頗有大丈夫氣概的高而開闊的前額、寬大而紅潤的面頰、大而明亮的淡色眼睛和鷹鉤鼻子卻給人一種勇敢而豪俠的感覺。不過這些有利的特徵早已被他橫蠻殘暴的習性所抵消。這些習性加上放蕩和縱慾,已使得他的面貌打上了與它本有可能表現出的勃勃英氣毫不相容的性格烙印。由於經常沉溺於酒色之中,面部肌肉,特別是眼睛周圍的肌肉已顯浮腫,罪惡的習性也使得眼睛黯淡無光,白的部分過早地變紅,令人感覺他面目可惜,很像可怕的「爵爺』嘻歡模擬的那個猛獸。然而,矛盾得有點出奇的是,儘管德拉馬克在其他方面都裝出野豬的模樣,甚至對野豬這個綽號似乎還感到滿意,但另一方面他卻利用他那一大把長鬍子來掩蓋那原來為他贏得了這一綽號的面部特徵。這指的是他那異常肥厚和突出的嘴唇和上顎,以及他那突出的大獠牙。這一切配在一起使他很像一頭野豬;加上德拉馬克常出沒於「野豬林」,並以此為家,這就為他博得了「阿登內斯野豬」的鼎鼎大名。他那不常梳理的嚇人的大鬍子既不能掩蓋他面孔上天然的陰森恐怖表情,也不能使這一野蠻的表情增加點威嚴的色彩。
強盜官兵和一些地位卑下的列日市民圍著桌子並肩坐在一起。屠夫尼克爾-布洛克坐在德拉馬克旁邊。他把袖子捲得高高的,露出兩隻齊肘部全沾滿了鮮血的胳膊,可以和他面前擺著的血污的屠刀媲美。當兵的大多數都模仿他們的頭頭蓄著長得嚇人的鬍子,並將他們編成辮子的頭髮朝上豎著,以增強其面貌給人的兇惡印象。也許是由於陶醉於勝利的驕傲和長時間灌酒的緣故吧,許多人都已顯得酩酊大醉了。所有這一切都叫人看起來既醜惡又可憎。他們使用的語言和唱的歌(連他們自己都無心裝出聽別人唱的客氣樣子)全都極其淫蕩和狠押。昆丁不禁要感謝上帝,幸虧聲音十分嘈雜,使他的女伴聽不清他們的說說唱唱。
至於在這個可怕的歡宴上和威廉-德拉馬克的士兵同席而坐的出身較好的市民們,我們只需指出,他們大多數人的臉上呈現出的失魂落魄的神情說明,他們要麼是不喜歡這種款待,要麼是害怕他們的夥伴。然而那些教養較差、天性更為野蠻的市民則把丘八們的放肆看作是一種他們很願意模仿的灑脫表現,竭力想領略其特有的情趣,並喝下大口大口的黑啤酒——一種低地人民當中十分普遍的惡習——給自己增加所需的刺激。
宴會的籌備也是雜亂無章的,和赴宴者的性格如出一轍。「阿登內斯野豬」不顧褻瀆聖器的罪名,竟叫人把主教家的餐具,甚至教堂用於聖餐的用具全都拿來使用,與黑酒罐、皮製大酒杯以及最常見的一些角制酒壺優劣不分地混在一起。
我們還想補充一個恐怖的情節並進行一番解說,而把其餘的部分留給讀者自己去想像。在德拉馬克士兵們瘋狂地飲酒作樂之際,一個被逐出酒席的長矛手(在今晚的攻城當中表現得很勇敢)公然拿起一個大銀酒杯就跑,說這是為了補償他未能參加宴會的損失。看到與宴會的性質和氣氛如此協調的這一玩笑,那首領不禁捧腹大笑起來。但當另一個在作戰勇敢方面默默無聞的傢伙也妄圖採取這一行動時,德拉馬克馬上沉下臉來進行干涉,因為這種開心事要是不及時剎車,桌上的寶貴餐具很快就會被一掃而光。「呵!雷神爺在上!」他大聲吼道,「那些在敵人面前不敢當英雄的人休想在自己人中間當小偷!怎麼!你這膽小鬼,當康拉德過河翻牆,衝鋒陷陣時,你在等著開城門,放吊橋,你也膽敢亂來嗎?把他吊在窗子上!讓他兩隻腳打拍子,我們將在一邊為他乾杯,祝他一帆風順進地獄。」
死刑剛一宣判,便馬上兌現了。轉瞬之間那可憐的傢伙便被吊在鐵棒上斷了氣。當昆丁一行進入大廳時,他的屍體還吊在那兒,由於擋住了蒼白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一團模糊的陰影,使人疑惑而恐懼地猜想到產生這陰影的是個什麼性質的東西。
當行會主席巴維翁的大名在這狂囂的聚會上被通報上去時,他竭力裝出一副權威和影響都使他有權和他們平起平坐的要人氣派。但一看到窗子上吊著的那嚇人的東西,以及他周圍那放蕩不羈的情景,他就感到很難把這個角色堅持下去——雖然彼得在他耳邊不安地連連告誡他:「老爺,鼓起勇氣,要不我們就完蛋了。」
這位行會主席在他慶祝德拉馬克的士兵和列日市民取得巨大勝利的簡短賀詞中還是盡其所能地維護了他應有的尊嚴。
「不錯,」德拉馬克挖苦地說道,「我女人的母狼犬對狼犬說:我們終歸還是把那獵物殺死了。呵,市長先生,您真像戰神駕到,還有美女陪伴!這美人是誰?取下面紗,取下面紗——今晚任何女人也不得把自己的美麗作為私有。」
「高貴的首領,這可是我的女兒,」巴維翁說道,「我求您原諒她戴面紗,因為她曾對得福的三王許過願。」
「我可以替她馬上解除許下的願,」德拉馬克說道,「因為我只消屠刀一劈,就可以把自己奉為列日主教。我想一個活著的主教總配得上死去的三王吧。」
一聽這話,在座的來賓不禁微微顫慄,竊竊私語起來,因為列日的市民,甚至包括粗魯的士兵,儘管別的概不尊敬,卻十分尊崇所謂的「科隆三王」。
「別誤會。我並不是想背叛已故的三位國王陛下,」德拉馬克說,「不過,我已決心當這個主教。能有一個既有俗權又有神權並有聚散人馬能力的王子,再配上你們這樣一幫浪蕩子,應當是最適合不過,因為別人誰也不會給你們赦罪的好處——高貴的市長,請你過來,坐在我旁邊。為了我的榮升,你會看到我親手創造一個缺額。帶那坐過這個神聖席位的前任主教進來。」
大廳裡呈現出一陣忙亂活躍的氣氛。巴維翁退出了給他的上席,坐在餐桌的下首。他的隨從們則緊緊站在他後面,此刻就像一群羊見到一隻陌生的狗,趕忙聚在帶頭羊的後面,因為帶頭羊的職務和權威使得別的羊都認為它要比它們自己更為勇敢。他們附近坐著一個英俊的小伙子,據說是兇惡的德拉馬克的私生子。有時他顯得很喜歡這個兒子,甚至表現出某種疼愛,因為這孩子的母親原是德拉馬克的一個美麗的情婦,由於這凶狠的首領大發酒瘋或大發醋意而被他活活打死。她的悲慘命運使得這殘暴的丈夫感到了他所能感到的某些悔恨。他對這個活著的孤兒懷有的感情可能有一部分正是出於這種原因。昆丁曾從年老的牧師那兒瞭解到這個情況。此刻他盡力挨近這小伙子,決心在別的防衛措施不解決問題時,通過某種方式抓住他當人質或給自己當盾牌。
正當人們全都急切地等著,看這暴君發出的命令如何執行時,一個巴維翁的隨從對彼得耳語道:「我們老爺不是把那姑娘稱作他女兒麼?嘿,她不可能是我們的特魯德珍。這高個子的姑娘要比她高兩英吋。面紗底下還露出一束黑頭髮。市場的聖米林在上,這等於是把一張黑公牛皮叫作白母牛皮!」
「住嘴!住嘴!」彼得鎮靜地說道,「萬一是老爺想瞞住太太,從主教的花園裡偷走一頭小母鹿呢?難道你我該告他的密嗎?」
「老兄,我才不會哩,」那人說道,「但我可沒想到在他這把年紀還會偷小母鹿。好傢伙——瞧她是個多害羞的美人!她蹲下來坐在那張椅子上,躲在別人背後,想逃避德拉馬克這幫人射向她的目光。瞧,瞧他們打算怎樣對付那可憐的老主教!」
正當他這麼說著的時候,列日主教——波旁-路易被一夥野蠻的匪兵拽進了他自己宮廷的大廳。亂七八糟的頭髮、鬍鬚和長袍,說明他遭受了虐待。那匆忙給他披上的僧袍似乎是為了故意嘲弄他的身份而硬套在他身上的。昆丁不能不想到,幸好伊莎貝爾小姐所在的位置聽不見,也看不見將要發生的情況,否則,看到她那善良的保護人遭到不幸而流露出的感情可能會暴露她的秘密,危及她的安全。達威特體貼地擋在她前面,好讓她看不見別的人,也讓別人看不見她。
緊接著出現了一個短暫而恐怖的情景。不幸的主教被帶到那野蠻的首領的腳凳跟前。從前人們只知道他平易近人,和藹可親,但在這個危急關頭他還表現出與其高貴的血統十分相稱的尊嚴感和優越感。他從容不迫。在把他拽向前去的粗暴匪徒鬆開手時,他的態度既高貴,又顯得泰然自若,看起來既有些像封建貴族,又有些像基督教殉道者。這位階下國的儀態如此堅定,甚至使德拉馬克也大吃一驚。這時他又回想起他早年給他的一些恩惠,於是顯得有些猶豫不決,把頭低了下來。他把一大杯酒一飲而盡,最後才恢復他那傲慢無禮的態度和表情,面對那不幸的囚徒講了起來:「波旁-路易!」兇惡的匪首例抽口氣,握緊拳頭,咬緊牙關,並通過他所能使用的別的機械動作來刺激和保持他那天生的殘暴性格。他往下繼續說道:「過去我爭取過你的友誼,而你拒絕了我的友誼。現在情況不同了,你該怎麼辦?尼克爾,準備好。」
那屠夫站起來,拿起屠刀,悄悄走到德拉馬克的椅子後面,捲起袖子,露出他那肌腱發達的胳膊,然後高舉屠刀站著待命。
「波旁-路易,你瞧這個人,」德拉馬克繼續說道,「你想提出什麼條件以避免這危險的時刻到來呢?」
主教向那準備好隨時執行暴君命令的兇惡奴才憂傷而堅定地看了一眼,然後毫不動搖地說道:「威廉-德拉馬克,你聽我說。所有善良的人們(如果在場的人有誰不愧這個稱呼的話),也請聽我講講我能給這個暴徒什麼樣的條件。威廉-德拉馬克,你煽動一個君主管轄的城市起來叛亂,攻佔了神聖德意志帝國一個王子的宮廷,殺了他的人,搶了他的財產,對他進行了人身侮辱——僅此你就罪該受到帝國的通緝,被宣佈為不受法律保護的化外之民,被剝奪田產和權利。當然,你所幹的遠遠不止這些。你所破壞的不僅是人類的法律——你該受到的也不僅是人類的報復和懲罰。你闖進了上帝的聖壇,以暴力對待教會的神父,以殺戮和搶劫來玷污上帝的神殿,與一個褻瀆神明的強盜毫無區別——」
「你還沒個完嗎?』德拉馬克狠狠打斷他,頓足說道。
「還沒說完,」主教說,「我還沒說出你要求我告訴你的條件。」
「繼續講吧,』德拉馬克說道,「你得把你的條件講得比你在開場白裡講的更叫我滿意一些,否則當心你的花白的腦袋!」他咬牙切齒地說完了,往椅背上一倒,唇間滲著白沫——頗像他取其名。披其毛皮的野豬從獠牙裡吐出的白沫。
「既然你的罪行如此,」主教寧靜而果決地說道,「那你就聽我的條件吧。我是作為一個慈善的王子、基督教會的主教,不計個人恩怨,不計一切具體損失,寬宏大量地提出的條件:扔掉你的『王笏』,放棄你的指揮權,釋放你的俘虜,交回你的贓物。把你搶來的其他財物用來救濟你一手製造出來的孤兒寡婦;披著表示懺悔的麻布衣,拿著香客的根杖,赤著腳去羅馬朝聖,這樣,我將向雷根斯堡的帝國法庭為你的生命求情,向神聖的教皇為你可悲的靈魂求情。」
波旁-路易以一種堅決的口吻提出這些條件,儼然他自己仍然佔據著主教的寶座,而篡位者正跪在他腳下求饒。但這時暴君已從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原先所感到的驚異已逐漸代之以憤怒。當主教話一停,他便轉身對著尼克爾-布洛克,默默地舉起一個指頭。那暴徒就像在普通屠宰場幹活計似的砍了一刀,被殺害的主教便無聲無息地倒在他自己的寶座跟前。列日市民對這恐怖的災禍事前毫無心理準備,原先還指望最後達成某種妥協,這時都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大聲咒罵,並發出要為主教復仇的怒吼聲。
威廉-德拉馬克提起他的大嗓門壓過這一片喧嘩聲,伸開手,揮著拳頭大聲吼道:「列日城的豬崽子們,在馬埃斯河的淤泥裡打滾的傢伙!你們竟敢和『阿登內斯野豬』爭個高低?站起來,我的野豬穢!」(這是他自己和別的人稱他部下的一種叫法)「讓這些弗蘭德閹豬看看你們的獠牙!」
一聽見這聲命令,每個匪兵都刷地站了起來。他們既然和先前的盟友錯開坐著,自然早已為這種突然行動作好了準備。頃刻之間各人都抓住旁邊一個列日人的衣領,右手則揮動著一把被月光映照得明晃晃的匕首。他們都高抬著手臂,但沒有人真動手,因為受威脅的對方都驚恐得不敢稍有反抗。而德拉馬克的目的,也可能只是想對他的市民盟友進行一番恫嚇而已。
然而,迅速果斷遠遠超過其年齡的昆丁-達威特,在足以激勵他固有的聰明和魄力的各種因素影響下,此刻勇氣倍增,突然扭轉了整個局面。他倣傚德拉馬克手下人的做法,跳起來抓住了匪首的兒子卡爾-艾伯森,輕易地制服了他。他把匕首對準這小伙子的喉嚨,一邊吼道:「你要玩這套把戲,那我也不客氣。」
「住手!住手!」德拉馬克喊道,「這是開的玩笑——開的玩笑。你以為我真會傷害我列日城的好盟友嗎?士兵們,快鬆手,坐下來。把這屍首(說著用腳踢踢主教的屍體)——把這在朋友之間製造不和的屍首抬出去。讓我們再痛快地喝吧,用酒來洗刷這場爭吵。」
所有的野豬秒都鬆了手。市民和匪兵面面相覷地站著,他們似乎給搞糊塗了,不明白究竟是敵是友。昆丁-達威特抓住了這個時機。
「聽我說,」他講道,「威廉-德拉馬克和各位列日市民,你們都聽我說說——你這年輕的先生,也請你乖乖站住,」什爾正企圖擺脫他的控制)「除非再開那麼個厲害的玩笑,否則你用不著害怕。」
「看在魔鬼的分上,你說說你究竟是誰,」德拉馬克驚奇地說道,「竟敢跑到太歲頭上動土,跑到我們窩裡來抓我們的人質,和我們談判?要知道,我們是只抓別人的人質而從來沒有讓別人抓我們的人質。」
「我是法國路易王的臣僕,」昆丁大膽地說道,「正如我的口音和服裝能部分說明的那樣是個蘇格蘭近衛軍射手。我是來觀察並瞭解你們的所作所為的。我驚奇地看到,你們表演的是異教徒的行徑,而不是基督徒的行徑——是瘋子的行徑而不是有理性的人的行徑。勃艮第-查爾斯的大軍馬上就會開來對付你們。如果你們指望得到法國的援助,你們就必須改弦易轍。列日市民們,我建議你們馬上回城裡去。有誰膽敢阻撓你們離開,我就指控進行阻撓的人是我的主人——最仁慈的法王陛下的敵人。」
「法蘭西——列日!法蘭西——列日!」巴維翁的部下及其他幾個市民齊聲喊道,因為他們聽到昆丁的大膽陳詞已逐漸鼓起勇氣。
「法蘭西——列日!英勇的射手萬歲!我們願與他同生死共患難!」
威廉-德拉馬克的眼睛炯炯發光,他握緊匕首,像要朝那不畏強暴的年輕人的胸口投擲過去。但他用眼睛向周圍一掃,看出在他自己部下的表情當中也有某種甚至連他也不得不考慮的東西。他們當中有許多法國人,他們也全都知道威廉在人力和財力方面得到了法國的暗中支持。再說,某些部下對剛犯下的褻瀆神明的暴行也頗感吃驚。勃艮第-查爾斯的大名具有使他們驚惶不安的威力,而這位公爵對今晚的事件可能極為憤怒。在同一時間內既和列日市民鬧翻,又惹怒法國國王這種極不策略的做法,儘管這幫人思想糊塗,也不能不在他們心中產生可怕的印象。總之,德拉馬克已看出,要是他想立刻再採取任何暴力行動,連他自己的部下也不會給他支持。於是他一展他那陰森恐怖的眉毛說:「我絲毫沒有意思加害我列日城的好朋友。你們全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離開索恩瓦爾德堡。不過,我原指望你們至少和我暢飲一個通宵來慶祝我們的勝利。」他還比往常更心平氣和地補充說:「我準備在明天,或你們所希望的盡快的一個時間,就分享戰利品和組織共同防禦的問題馬上進行磋商。不過,我希望這位蘇格蘭紳士能在城堡裡過夜,給我的宴會賞個光。」
年輕的蘇格蘭人推辭說,他必須按照巴維翁的行動來決定自己的行動,因為路易王指示他要特別和他保持接觸,不過他肯定下次會光臨驍勇的威廉-德拉馬克的營部,去看望他。
「如果你按我的行動來決定你的行動,」巴維翁趕忙大聲說道,「那你得毫不遲延地馬上離開索恩瓦爾德,而如果你要在我的陪伴下才肯回到這裡來,那你就休想在短期內再回來。」
這誠實的市民說後半句話時壓低了嗓門,因為他害怕大聲會流露自己的感情而帶來嚴重後果,但他又無法完全抑制住自己的憤怒。
「制革業的健兒們,緊緊跟著我,」他對他的保鏢們說道,「我們將盡快離開這個土匪窩。」
出身高貴的大多數列日人似乎和這行會主席抱有相同的看法。他們在攻佔索恩瓦爾德時感到的快樂未必能超過此刻看到有可能安全離開的前景時所產生的快樂。最後匪徒們終於讓他們順利地離開了城堡。當那陰森可怕的城牆被遠遠拋在身後時,昆丁由衷地感到喜悅。
從他們進入那恐怖的大廳的那一刻起,昆丁第一次有了機會問伯爵小姐感覺如何。
「好,好,」她急忙回答道,「非常好。別停下來問我了。別浪費時間講話——讓我們快逃——快逃!」
她邊說邊加快步伐。但這一努力收效甚微。要不是達威特扶住她,她肯定會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年輕的蘇格蘭人懷著一種使嬰兒渡過了危險期的慈母所感到的柔情把這受他保護的、無限珍愛的少女抱在懷裡。她用一隻手摟著他的脖子,腦子裡只有一個逃跑的念頭。既然事情以這樣一個結局告終,想必這年輕人並不後悔今晚所冒的種種危險。
誠實的市長本人則由他忠誠的參謀彼得及另外一個僚屬半攙半扶半拽著往前走,一口氣趕到了河岸。他們碰到一群群遊蕩的市民急切地向他們打聽圍城的經過以及他們聽說到的征服者發生內讓的真實情況。
他們盡量迴避人們好奇的詢問。彼得和幾個同伴費了一番功夫終於找到了一條船供大伙使用。有了船也有了休息的機會。這對那仍然靜靜地躺在救命恩人懷裡的伊莎貝爾和那可敬的市長真是再美不過。市長對達威特說了一連串感激的話,但年輕人此刻思緒萬千,顧不上回答。他便轉過身來對彼得發表長篇議論,評述他自己的勇敢和仁慈以及在很多場合下這些美德給他帶來的危險。
「彼得,彼得,」他又重彈起前晚自我抱怨的老調說了起來,「要不是我這人膽子太大,我肯定不會在別人都願交二十文市政稅時,還硬頂住拒絕交納。另外,要是我這人意志不那麼堅強,我也不至於參加那場聖特隆戰役,結果被一個埃洛武士用長矛把我捅進了一條稀泥溝,直到戰事結束以前,無論是我的意志還是我的手勁都無法使我從溝裡爬出來。還有,彼得,今晚又是我的勇氣誘使我穿上了一件過分緊身的鎧甲,差點把我活活憋死,多虧這位勇敢的年輕紳士救了我。他是來吃打仗這碗飯的,我衷心祝他走運。至於說我的好心腸,那麼,它已經——應該說它本有可能——把我搞成一個窮光蛋。好在在這個罪惡的世界上我日子也還溫得過去。不過,假如老要對付一些仕女、伯爵小姐和一些保守秘密的鬼事,天知道還會給我帶來多少麻煩;我敢擔保,準會報銷掉我一半的財產,外加我的腦袋!」
昆丁無法再沉默下去,只好安慰他說,不管他為了保護這位年輕少女承擔何種損失和風險,他將來都會得到感激,並會得到不少的報酬。
「謝謝你,年輕的射手扈從先生,謝謝你,」那列日市民回答說,「不過,誰告訴你,就因為我盡了一個老實人的義務指望得到你的報酬呢?我只是遺憾地說,我可能失去這失去那。我想我有權對我的副官這麼說說,而並不意味著抱怨我受到的損失或危險。」
昆丁只好斷定,他現在這位朋友也是一個喜歡通過發發牢騷來取得行善報酬的好人。這些好人為數眾多。他們無非是想抱怨幾句來稍稍抬高使得他們蒙受損失的功德所具有的價值。所以他決定審慎地保持緘默,讓這位行會主席繼續對他的副官嘮叨,訴說他熱心為公眾謀福利,無私為別人效勞使他蒙受到的危險和損失;他這樣說著來到了他家的門口。
事情原來是這樣的:這誠實的市民看到自己不得不讓一個年輕的外鄉人在索恩瓦爾德城堡的大廳裡扮演處理危機的主角,感到有失身份。儘管他對達威特當時的干預十分滿意,但想想還是覺得這貶損了他的重要地位,所以他竭力想獲得一些補償;辦法就是吹噓吹噓他對整個國家,特別是對他的朋友,尤其是對克羅伊埃伯爵小姐及其年輕的保護人給予的好處,誇大一下人們對他感恩圖報的必要性。
然而,當小船停在他家的花園後面,彼得把他扶上岸,他一碰到他家門檻的時候,他那因自尊心受到傷害而嫉妒別人的情緒便彷彿頓時煙消雲散,並使一個心懷忿懣的失意政客一下子變成了誠實、和善、好客、友好的主人。他大聲呼喚特魯德珍。那姑娘馬上走了過來,因為那天晚上列日城裡的人都很焦急害怕,很少有人睡得著覺。他爹囑咐她好好照料那半昏迷的美麗的女客人。特魯德珍姑娘既讚賞客人的美麗,又同情她的不幸,所以她懷著姊妹般的熱情和愛心來盡地主之誼。
儘管時間已經很晚,行會主席也顯得很疲乏,昆丁仍很難迴避主人敬上的一瓶歷史有阿津古爾戰役那麼悠久的名貴陳年老酒。要不是巴維翁大聲要酒窖鑰匙把女主人從臥室裡叫了出來,昆丁本會感到盛情難卻,不得不喝上幾口。女主人是個圓滾滾的開心的小婦人,年輕時也曾長得很漂亮,但近幾年來構成她主要特點的卻是尖尖的紅鼻子、尖尖的聲音,以及要好好管住這位行會主席的決心——儘管他在外面掌有權力,但必須乖乖地服從必要的家規。
當她一明白是她丈夫爭著要客人喝酒時,便毫不客氣地告訴她丈夫,他不是酒喝得不夠而是已經喝得太多。她不但不拿出那用銀鏈子掛在腰上的一大串鑰匙打開酒窖來進一步滿足他的要求,而且不客氣地轉過身來,對他不予理睬。她立即把昆丁引到留他過夜的那間整潔舒適的臥室。室內那些供人休憩的陳設也許昆丁從沒見過,因為論講究家庭生活的舒適,那些富有的弗蘭德人不但遠遠超過了貧窮原始的蘇格蘭人,就連法國人也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