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央矗立著巍峨的宮殿,
鐵柵門有力地抵擋著外來的侵襲。
城雉高聳,堅牢而陡峻,
底下是深深的壕塹。
城堡周圍小溪潺潺地流著,
衛兵的塔樓在半空中隱現。
無名氏
達威特和他的新相識這樣談著的時候,已來到一個地方,從這裡可以看見整個普萊西-勒-圖爾城堡的正面。即使是在貴族們不得不使自己的住處禁衛森嚴的那個時代,這個城堡也顯得十分突出,因為防範的嚴密已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年輕的達威特和他的夥伴在樹林的邊上停了下來,想欣賞一下帝王的宮殿。他們看見一片開闊的草地從樹林的邊緣伸延開來,或者說以十分徐緩的坡度舒展開來。草地上沒有任何樹木和灌木叢,而只有一棵龐大的、半枯萎的老橡樹。人們是根據各個時代防衛的規則有意使草地保持空曠的,目的在於使敵人無法在掩護下,或不被城堞上的衛兵發現的情況下接近城牆。一過草地便是城堡的所在地。
城堡一共有三道外壁,每隔一段距離都在不同的角度配置著城雉和塔樓。第二道圍牆要比第一道圍牆聳立得更高,這是為了在萬一被敵人佔領時,有可能控制外圍工事。同樣,第二道圍牆也受到第三道圍牆以及最裡層的障壁居高臨下的控制。那法國人告訴他的年輕夥伴(因為他們這時站的位置要比牆腳更低,年輕人看不見他要講的東西),在外牆的周圍挖有一條約二十英尺深的壕塹,壕裡的水是由謝爾河,更恰當地說,是由謝爾河一條支流上的堤壩截流引來的。他說,在第二道圍牆的前面也有一條壕塹,而在第二道和最裡層的圍牆之間還挖有第三條壕塹。兩者的寬度和深度都不同一般。在這「三重壕塹」的外圈和裡圈的邊緣都有堅固的鐵柵保護。其用途相當於現代工事中的所謂馬障。每根鐵柵的頂部是一束尖釘,這勢必使得想跨越它的任何企圖都成為一種自我毀滅的行徑。
在最後的那道圍牆裡面聳立著城堡。構成這城堡的是屬於不同時期的幾個樓房。它們擠在一起,由一個顯得嚴峻可怕的古老的主塔樓起勾通作用。這主塔樓要比這裡的任何一座樓房的年代都更為久遠,看起來就像一個埃塞俄比亞巨人那樣,高聳入雲,而由於所有的窗口都和那些凌亂地散佈在牆上的防禦射擊孔大小相似,從外面看來,不免使人產生一種目睹盲人的不愉快感覺。別的建築物也不見得能滿足居住舒適的要求,因為所有的窗子都開向裡面一個有圍牆的院子。因此,整個城堡從正面看來更像監獄而不像皇宮。當朝國王更為這外觀增輝添色。為了使他自己修建的補充防禦工事不致和原來的輕易區別開來(和許多戒心很重的人們一樣,他很不喜歡讓別人注意到他有戒心),他使用的都是顏色最深的磚石,並且石灰裡摻上煙灰,使整個城堡帶上一種統一、均勻的原始古樸的色調。
這森嚴可怕的地方只有一個人口。至少達威特沿著城堡那寬闊的前部看去時,就只看見一個人口。那人口是在第一道外牆的中央,兩旁聳立著堅固的塔樓,作為大門的常規防禦工事。他還觀察到常見的一些附屬工事,鐵門和吊橋——此刻鐵門已放下來,而吊橋則被提了上去。第二和第三道圍牆的入口處也可以看到類似的塔樓,但與外牆入口處的塔樓不在一條線上。作為人口的通道並不是在同一點上穿過三道圍牆,而恰好相反。穿過第一道圍牆的人得在第一道和第二道牆之間行進三十碼左右的距離。如果懷著敵意進來,他們就會受到兩邊箭石的夾擊。同樣,當他們穿過了第二道牆之後,也得偏離直線照樣繞一下路才能抵達最裡層的第三道圍牆的大門。因此,要想進入城堡大樓前的外院,敵人就必須在兩邊受到箭石襲擊的情況下穿過兩個危險的狹道,還必須成功地突破以當代最堅固的方式進行防守的三道大門。
達威特來自一個充滿內憂外患的國家。它具有險峻多山的地勢,到處都是懸崖峭壁和湍急的水流,地形極易防守。所以這年輕人相當熟悉在那嚴酷的時代人們力圖保護自己的住所而發明的各種巧妙辦法;但他向同伴坦率地承認,他從沒料到,在大自然沒提供防禦條件的地方,卻能設計出這麼多的辦法,匠心獨運地來彌補天工之不足。因為,正如我們提到過的,城堡只不過是建立在從他們所站的地點緩緩上升的那個斜坡的坡頂。
使他更為吃驚的是,他的同伴告訴他,城堡的周圍,除開一條可以安全抵達大門的曲折小徑以外,其餘地方也都像他們剛穿過的叢林那樣,佈滿了各種隱蔽的陷阱、機關,以捕捉沒有嚮導帶領而敢於闖進的不速之客。他還說牆上都造了一些稱之為燕窩的鐵籠子。佈置在那兒的哨兵不冒任何風險就能瞄準那些不知道他們的暗號和當天口令而擅自進來的生人。皇家衛隊的射手們不分晝夜地執行這一勤務,為此路易工給他們極高的報酬、華麗的服裝,還有很多的榮譽和好處。「你說說吧,年輕人,」他繼續講道,「你可曾見到過這樣堅固的堡壘,你是否以為有人膽大包天,竟敢進攻這樣一個堡壘?」
年輕人久久地凝望著這個地方,越看越感興趣,以至在年輕人好奇心的影響下,竟忘了他還穿著濕衣服。
他像正在考慮採取果敢而光榮的行動的人那樣,一邊閃著眼睛,面頰絆紅,一邊回答道:「這是個堅固的城堡,防守嚴密。但對於勇敢的人說來,並沒有什麼辦不到的事。」
「在你們國家有誰能幹這種了不起的事嗎?」老年人相當輕蔑地說道。
「我不願打保票,」年輕人回答道,「不過我們那兒有成千上萬的人會為了正義事業嘗試幹這種冒險事。」
「哼!」長者說道,「也許你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勇士?」
「如果我在沒有危險的形勢下吹牛皮,那我就是罪過。」年輕的達威特回答道,「不過,我父親就幹過這種勇敢的事,而我自信我並不是一個膽小的雜種。」
「行!」他的夥伴微笑著說道,「不過,幹這種冒險事你就會碰到你的對手,而且是你的同胞,因為在那邊牆上站崗的正是路易王衛隊的蘇格蘭射手——是你們國家三百個出身最好的貴族。」
「要是我是路易王,」年輕人回答道,「我就把我的人身安全托付給這三百個蘇格蘭貴族,充分相信他們的忠誠,而把圍牆拆下來填平護城河,並把我的貴族和騎士們邀集在身邊,過與國王地位相稱的生活。我要在威武壯觀的比武會上觀看長矛手決鬥,我要白天和貴族們歡宴,晚上和什女們跳舞;我要像毫不懼怕蒼蠅那樣毫不懼怕我的敵人。」
他的同伴又微笑起來。這時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城堡,因為他發覺他們已離它太近。接著他帶領年輕人通過一條他們沒走過,但常有人來往的更寬的小徑回到原來那個樹林。「這條小路會把我們帶到一個叫做普萊西的村莊。」他說道,「作為一個異鄉人,你將在那兒得到誠實無欺的款待。再往上大約兩英里就是美麗的圖爾城。這個美麗而富饒的伯爵領地正是由它而得名。不過我們要去的普萊西村,因為它離皇宮很近,有時也叫做御花園的普萊西村,而它周圍有很多獵物,將會為你提供更慇勤的招待。」
「善良的老爺,我很感謝您給我介紹這個情況,」那蘇格蘭人說道,「不過我在這兒呆的時間很短,因此,只要我能得到一點肉吃吃,一點比白開水稍好的東西喝喝,那麼管它叫花園的普萊西也罷,池塘的普萊西也罷,我有求於這個村莊的就將大大得到滿足。」
「不,」他的同伴答道,「我想,你在這兒有個什麼朋友要拜訪。」
「我的確有個朋友要拜訪——那是我媽的親兄弟,」達威特回答說,「而且,在他離開安古斯山以前,還是腳踏結實的厚底皮鞋。在石南地裡呆過的最漂亮的小伙子。」
「他叫什麼名字?」年長者問道,「我可以代你打聽他。你一個人上城堡很不安全。人們會把你當作奸細。」
「嘿,我的天!」年輕人說道,「把我當作奸細!——上帝在上,誰捏造我這個罪狀,就清誰試試我寶劍的厲害。至於我舅舅的名字,我倒不在乎別人知道——他叫萊斯利。萊斯利是個忠厚而高貴的名字。」
「這我不懷疑,』老人說道,「不過,在蘇格蘭衛隊裡有三個人叫這個名字。」
「我舅舅的名字是盧德維克-萊斯利。」年輕人說道。
「三個萊斯利當中,」那商人對答道,「就有兩個叫盧德維克。」
「人們把我舅舅叫做帶傷疤的盧德維克。」昆丁說道,「我們的姓在蘇格蘭氏族中是非常普通的,因此,在不牽涉土地的情況下,我們總是要加上一個小名。」
「我想你指的是化名,」他的同伴回答道,「你提到的這個人,我想是由於他臉上的傷疤才叫他做勒巴拉弗雷。他是個挺不錯的人,一個好武士。我希望我能幫助你和他見面,因為他是負有嚴格保衛責任的顯要人物。除非直接陪伴國王外出,這些人是不會經常離開他們的衛戍崗位的——好了,年輕人,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吧。我敢打賭,你是想和你的舅父一道在蘇格蘭衛隊裡服役。要是你有這個打算,那可是一件大事,特別是因為你還非常年輕,而要獲得你所追求的那個高貴職位是需要好些年經驗的。」
「也許我曾想過這種事,」達威特漫不經心地說道,「不過一旦真想,吸引力也就消失了。」
「怎麼會呢,年輕人?」那法國人有點嚴峻地說道,「難道你就這樣來評論你那些最高貴的同胞們急於獲得的差事?」
「我祝他們幸福。」昆丁不動聲色地講,「坦白地說,本來我也許很想為法國國王服役。不過,不管你讓我穿得多麼華麗,吃得多麼高級,我還是更熱愛自由的空氣,而不願關在那種籠子裡,或你們稱之為燕窩的那種鐵格子胡椒罐裡。此外,」他低聲補充說道,「說真的,假如某個城堡前的科溫大樹1上結著像那邊樹上的這類椽子,我就不會喜歡這個城堡。」
1在蘇格蘭的城堡前種著的這種大樹有時被稱為科溫大樹。很難追溯出它的起源。不過地主往往都是在距城堡相當遠的大樹前迎接賓客,分別時又把他們送到大樹跟前。——原注
「我猜出你是什麼意思了,」那法國人說道,「不過請你說得更清楚些。」
「好,我就把話說得更清楚些。離城堡一箭之遙的地方長著一株漂亮的橡樹——在那株橡樹上吊著一個穿我這種灰色緊身上衣的男人。」
「一點不錯!」那法國人說道,「天哪!看來就應該有年輕人的銳利眼光!嘿,我可的確看見點什麼,不過只把它當作樹枝中間藏著的一隻烏鴉。年輕人,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在夏日過去,秋天來臨,月夜很長,道路變得不安全的時候,你會看到十個,甚至二十個一束的這類椽子掛在那株老朽的橡樹上——不過,那有什麼呢?——它們都是為了嚇退歹人,發出警告的訊號旗。每有一個惡棍掛在那兒,老實人就可以指望法國少一個小偷、逆賊和在官道上公開搶劫的盜匪,或剝削壓迫百姓的惡棍。年輕人,這些都是我們的君主執法如山的明證。」
「要是我是路易王,我就會把他們吊在離我的皇宮更遠的地方。」年輕人說道,「在蘇格蘭,我們是把死烏鴉吊在活烏鴉常去的地方,而不是吊在我們的花園裡或鴿房裡。呸,儘管我們站得這麼遠,那腐屍的臭氣還會飄人我的鼻孔裡。」
「我的年輕人,如果你想成為你們君主的一個忠誠的僕人,」那法國人回答道,「那你就會發現沒有哪種香味能比得上一個被處死的逆賊的屍臭氣。」
「要是這樣,我就寧肯不活,除非我失去嗅覺和視覺。」蘇格蘭人說道,「您還不如指給我一個活的逆賊。我的手和我的武器將知道如何對付他。不過,人一死,仇恨就該了結。——我想,我們快進村了。我希望我能向您表明,不管是在河裡吃了口水,還是感到噁心,都沒有敗壞我吃早點的胃口。好朋友,請您盡快領我去客店吧——不過在我接受您好客的招待之前,請告訴我該怎樣稱呼您。」
「就叫我皮埃爾老爺好了,」他的同伴回答道,「我不在乎頭銜和稱號。做一個依靠自己的本事謀生的平凡人——這就是我的志向。」
「那好吧,皮埃爾老爺,」昆丁說道,「我很高興有這麼好的機會使我們碰在一起。我正需要有人給我及時出出主意。我懂得該如何向他表示感激。」
他們這樣說著的時候,看到教堂尖塔和高高的木十字架突出於樹枝之上,這說明他們已來到了那個村莊。
他們走的這條路已經和一條開闊的公共堤道相聯結,但皮埃爾老爺卻領著他離開這條路向一旁走去,並對他的同伴說,他打算領他去的那家客店要稍微幽靜一些,只接待比較高級的旅客。
「如果您指的是那些錢袋裝得更滿滿的旅客,」那蘇格蘭人回答道,「那我可不敢當,我寧願碰碰運氣和你們官道上的強盜打交道,也不肯和你們客店裡的強盜打交道!」
「老天爺呀!」領路的人說道,「瞧你們蘇格蘭人做事多麼謹慎呀!要是一個英國人,他就會一頭鑽進一家酒店,要上最好的酒菜一醉方休,未填飽肚子以前決不考慮算賬的事。不過,昆丁少爺(既然你名叫昆丁),你忘了,由於我的過錯使你在河裡打濕了衣服,我還欠你一頓早餐哩。這是我冒犯了你,向你表示一點道歉的意思。」
「說實在的,」心情愉快的年輕人說道,「您害得我打濕了衣服,冒犯了我,要表示歉意等等,我全都忘了。走了這麼多路,我的衣服也已經晾乾,或差不多快晾乾。不過,我也不會拒絕您盛情的邀請。我昨天吃的那頓午餐不怎麼豐盛,晚飯我也沒吃。看來您是個年老而體面的市民,我想沒什麼理由不接受您的邀請。」
那法國人把頭轉向一邊微笑起來,因為他清楚地瞭解這年輕人儘管可能餓得夠嗆,但又不甘心承認自己白吃陌生人的東西,因此正力圖求助於一種想法來克服自己的自尊心。其找到的論據是在這類小恩小惠的問題上,接受和發出邀請都能使對方偷快。
這時他們已走下一棵高大的榆樹蔭蔽著的小徑,在小徑的盡頭處通過一道門走進一家大旅店的庭院。這家旅店專門接待來鄰近的城堡辦差事的貴族或求見國王的要人,因為只有在很少的情況下,在按照禮節實在無法迴避時,路易十一才許可在他的皇宮裡佈置客房接待客人。在這不整齊的大樓房的門上掛著一個飾有百合花皇家標誌的盾牌。但在庭院及其附屬房舍的周圍都幾乎沒有當時那個時代公私客店僱有許多招待,生意興隆、顧客盈門的忙碌氣氛。似乎近旁那個嚴峻而孤高的皇宮,也把它一部分嚴肅可怖的陰森氣氛傳染給了這個殿堂般的建築物,而按照外地的習慣,它本應成為人們縱情地進行社交娛樂的場所。
皮埃爾老爺沒有叫誰一聲,甚至也沒有走近大門的人口,就打開一道旁門的門閂,帶頭走進了一間大房子。這時一大塊木柴正在壁爐裡熊熊燃燒,人們正在安排一頓豐盛的早餐。
「我的老夥計辦事很細心,」那法國人對蘇格蘭人講,「你一定很冷,我已叫人事先生好了火。你肯定也很餓了,早餐馬上給你端來。」
他吹吹口哨。店主走了進來,並尊敬地回答了皮埃爾老爺向他道的「早安」,但絲毫沒表現出任何時代一個法國的酒店老闆那種愛嘮叨的幽默風趣。
「我請一位紳士來訂早餐,」皮埃爾老爺說道,「他訂好了嗎?」
店主只以鞠躬行禮作為回答。接著他就把各種點心菜餚一一端來擺在桌上。他沒說一句話來讚揚它們的美味。固然法國的東道主們往往喜歡誇耀他們的菜餚,但就這頓早餐來說,任何溢美之詞它都當之無愧。我將在下一章向讀者作些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