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洶湧澎湃的感情波動中,於連感到的是驚奇多於幸福。瑪蒂爾德的辱罵向他證明了俄國人的策略是多麼明智。「少說話,少行動。這是我獲救的唯一希望。」
他扶起瑪蒂爾德,不說話,讓她坐到沙發上,漸漸地,她哭成個淚人兒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她把德-費瓦剋夫人的信拿在手裡,慢慢地一封封拆開。當她認出元帥夫人的筆跡時,身子不禁神經質地動了一下,很是明顯。她一頁翻看,沒有讀,大部分信都有六頁。
「至少您要回答我,」最後瑪蒂爾德用苦苦哀求的聲調說,但是不敢看於連。「您清楚地知道,我驕傲;這是我的地位甚至我的性格帶來的不幸,我樂於承認;這麼說,德-費瓦剋夫人已經從我這兒把您的心搶走了……這要命的愛情驅使我做出的所有那些犧牲,她也為您做出了嗎?」
一種憂鬱的沉默是於連的全部回答。「她有什麼權利,」他想,「要求我做為正派人所不齒的洩露隱私的事呢?」
瑪蒂爾德試著讀那些信,但是不行,她的眼斂裡滿是淚水。
一個月來,她一直很不幸,然而這顆高傲的心就是不肯承認自己的感情。全是偶然引起了這場瀑發。一時間,嫉妒和愛情戰勝了驕傲。她坐在沙發上,離他很近。他望著她的頭髮和白皙的脖子;突然,他完全忘了自己應該如何做了,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幾乎把她緊抱在胸前。
她慢慢地朝他轉過頭:他大吃一驚,她的眼睛裡流露出極度的痛苦,已經認不出平時的樣子了。
於連感到他的力量正在離他而去,他強制自己採取的勇敢行動使他痛苦不堪,難以堅持。
「如果我讓自己沉浸在愛她的幸福中,」於連心裡說,「她的眼晴馬上就會流露出最冷酷的輕蔑。」然而就在這時,她聲音微弱,有氣無力地勉強成句,一再保證,她懊悔太多的驕傲讓她做出那些舉動。
「我也驕傲啊,」他說話的聲者勉強聽得見,臉上的線條表明他的體力已衰竭到了頂點。
瑪蒂爾德猛地朝他轉過身。聽見他的聲音成了她的一大幸福,她原本幾乎不抱希望了。此時此刻,她想起她的高傲,就不禁要加以詛咒,她真想找到些不尋常的、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向他證明她崇拜他、厭惡自己到了什麼程度。
「也許是因為這種驕傲,」於連繼續說,「您一時對我另眼相看;肯定是因為這種勇氣十足的、與男子漢相配的堅定,您此刻才尊敬我。我可能有情於元帥夫人……」
瑪蒂爾德打了個哆嗦;她的眼中有了一種奇怪的表情。她就要聽見宣佈對她的判決了,這個變化沒有逃過於連的眼睛,他感到他的勇氣正在消失。
「啊!」他心裡說,一邊聽著他那些空話的聲音,他的嘴裡彷彿發出的是些不相干的噪音,「如果我能在這如此蒼白的臉頰上印滿了吻,而你又感覺不到,那有多好!」
「我可能有情於元帥夫人……」他繼續說……聲音越來越弱,「當然,我還沒有們何決定性的證據說明她對我有意……」
瑪蒂爾德望著她,他經受住了她的目光,至少他希望他的面孔沒有出賣他。他感到愛情已經滲透進他的心最隱秘的皺襞中去了。他從未崇拜她到這種程度;他幾乎變得和瑪蒂爾德一樣瘋狂。如果她有足夠的冷靜和勇氣,耍個手腕,他一定會跪倒在她面前,發誓放棄這無意義的作戲。他還有點兒力氣,能夠繼續說話。「阿!科拉索夫,」他內心深處發出叫喊,「您為什麼不在這兒!我多麼需要您說句話指導我的行動!」同時,他的聲音說:
「就算沒有別的感情,感激也足以讓我眷戀元帥夫人;她對我表現出寬容,別人輕蔑我時,她安慰我……對某些無疑非常討人喜歡但也可能很不持久的表面現象,我可以不抱有無限的信任。」
「啊!偉大的天主!」瑪蒂爾德叫道。
「那好吧!您給我什麼保證?」於連又說,語氣激烈而堅決,彷彿一時拋棄了外交的謹慎禮儀。什麼保證,什麼神靈能向我保證,您此刻似乎準備讓我恢復的地位能存在兩天以上呢?」
「我的極度強烈的愛情,如果您不再愛我了,那就是我的極度強烈的不幸,」她說,抓住了他的手,朝他轉過身。
她剛才動作太猛,短披肩稍稍動了:於連看見了她那迷人的雙肩。她那略微散亂的頭髮又勾起他甜蜜的回憶……
他要讓步了。「一句話不慎,」他心裡說,「我就會讓那一長串在絕望中苦熬的日子重新開始。德-萊納夫人是找出理由來做她的心讓她做的事,而這個上流社會的女孩子,只有在有充分的理由向她證明她的心應該被感動,她才讓她的心受感動。」
他是一瞬間看見這個真理的,他也是一瞬間重獲勇氣的。
他抽回被瑪蒂爾德緊握著的手,帶著明顯的恭敬,稍稍離開她一點。男人的勇氣也不能走得更遠了。接著,他把散落在沙發上的德-費瓦剋夫人的信一封封收起來,作出極其有禮貌,在此刻也是如此殘酷的樣子,說:
「請德-拉莫爾小姐容我考慮這一切。」他迅速離開,走出圖書室;她聽見他陸續地關上了所有的門。
「這惡魔無動於衷,」她心裡想。
「可是我說什麼,惡魔!他聰明,謹慎,善良;是我犯了多得無法想像的錯誤啊。」
這種看法持續下去了。瑪蒂爾德這一天幾乎感到了幸福,因為她在全心全意地愛;簡直可以說,這個心靈從未受過驕傲攪動,而且是怎祥的驕傲啊!
晚上在客廳裡,僕人通報德-費瓦剋夫人到,她不禁陡地一驚,她覺得僕人的聲音頗不祥,她看見元帥夫人覺得受不了,很快離去。於連對他那艱難的勝利並不感到自豪,他很為自己的眼神擔心,沒有在德-拉莫爾府用晚飯。
隨著他漸漸遠離戰鬥的時刻,他的愛情和幸福迅速增加;他已經開始譴責自已了。「我怎麼能抵制她呢,」他對自己說,「她若不愛我了怎麼辦!一瞬間便可改變這個高傲的心靈;應該承認,我那樣對待她真是太可惡了。」
晚上,他覺得必須在喜歌劇院德-費瓦爾克人的包廂頂露面。她特意請了他:瑪蒂爾德不會不知道,他是到場了還是無禮地缺席了。儘管理是這個理,他卻沒有力氣,在晚上一開始就進入社交場合。他一說話,就會失去一半的幸福。
十點的鐘聲響了:他無論如何要露面了。
幸好,元帥夫人的包廂裡擠滿了女人,他被打發到門邊上,完全被帽子遮住。這個位置使他免於鬧笑話。卡羅列娜在《秘婚記》裡絕望的聖潔歌聲使他涕泗滂沱。德-費瓦剋夫人看見了他的眼淚,這眼淚跟他平時那種男子漢的堅毅面容形成強烈對比,這顆貴婦的心被打動了,儘管這顆心早已浸透了爆發女人的傲氣所具有的最具腐蝕性的東西。她還剩下的那一點點女人心腸促使她開口說話。她在此刻很想享受一下自己說話的聲音。
「您看見拉莫爾家的女眷們了嗎?」她對他說,「她們在第三層。」於連立刻頗不禮貌地靠在包廂的前面,探出身子。他看見了瑪蒂爾德,她的眼睛裡閃著淚光。
「可今天不是她們上歌劇院的日子呀,」於連想,「多麼急切啊!」
儘管一個常上她家獻慇勤的女人熱心提供的包廂不合她們的身份,瑪蒂爾德還是說服她母親來到喜歌劇院。她想看看於連會不會跟元帥夫人一起度過這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