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於連和我之間,無須簽訂婚約,無須公證人;一切都是壯烈的,一切都將是偶然的產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貴族身份外,完全是瑪格麗特-德-瓦羅亞對當時最傑出的人、年輕的拉莫爾的愛情。難道這是我的錯嗎?宮裡那些年輕人那麼堅決地擁護禮儀,一想到稍微有些出格的冒險行動就嚇得臉色發白。在他們眼裡,到希臘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膽到了頂,而且還只能成幫結伙的。他們一旦發現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貝督因人的長矛,而是害怕成為笑柄,這種恐懼簡直讓他們發瘋。
「我的小於連卻相反、他只答歡單獨行動。這個得天獨厚的人從無一點兒從別人那裡尋求支持和幫助的念頭!他蔑視別人,正是為此我才不蔑視他。
「如果於連雖貧窮而身為貴族,那我的愛情就不過是一樁庸俗的蠢舉、一樁平淡無奇的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了;我不要這樣的愛情,沒有絲毫偉大激情的特點,即需要克服的巨大困難和吉凶難料的變故。」
德-拉莫爾小姐如此專注於這些美妙的推論,第二天竟不知不覺地對著德-克魯瓦繹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稱讚起於連來了。她說得滔滔不絕,終於引起他們的不滿。
「當心這個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輕人,」她哥哥叫了起來,「如果再來一場革命,他會把我們都絞死。」
她小心避開正面回答,忙就精力引起的恐懼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魯莊澤努瓦侯爵。「實際上,那不過是害怕碰上意外情況,害怕在意外情況中不知所措……」
「哎呀呀,先生們,你們老是害怕成為笑柄,這個怪物不幸已於一八一六年死了。」
「在有兩個黨派的國家裡,」德-拉莫爾先生說過,「不再有淪為笑柄這回事了。」
他的女兒理解了這個思想。
「因此」,她對於連的敵人們說,「你們一生中有的可怕呢,然後人們會對你們說:『這不是一隻狼,只是狼的影子。』」
瑪蒂爾德很快離開他們。她哥哥的話使她感到厭惡;他讓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從中看到了最美好的頌揚。
「在這個任何精力都已死亡的世紀,他的精力讓他們害怕。我要告訴他我哥哥的話;我想看看他如何回答。可是我得選個他兩眼放光的時候。那時他就不能對我說謊了。」
「他會是一個丹東!」她又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補充說,「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發,克魯瓦澤努瓦和我哥哥會扮演什麼角色呢?那是事先就定了的:崇高的逆來順受。那將是英勇的綿羊,任人宰殺而不吭一聲。他們死時唯一害怕的是不雅。我的小於連將打碎來逮捕他的雅各賓分子的腦袋,只要他有一線希望逃走。他可不怕不雅,他。」
這最後一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喚醒了痛苦的回憶,打掉了她全部的勇氣。這句話讓她想起德-凱呂斯、德-克魯瓦澤努瓦、德-呂茲、她哥哥諸先生的取笑。這些先生們一致指責於連有種教士氣:謙卑而虛偽。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睛裡閃爍著喜悅,「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他們那尖酸頻繁的取笑恰恰證明了他是我們這個冬季見到的最出色的人。他的缺點,他的可笑,有什麼關係?他大氣磅礡,這使他們不快,儘管他們是那麼善良,那麼寬容。當然,他窮,他唸書是為了當教士;他們是輕騎兵上尉,不需要唸書,當然舒服多了。
「他為了不致餓死,可憐的孩子,必須總穿黑衣服,有這一副教士的面孔,這給他帶來種種不利,但他的長處仍然讓他們害怕,這是再明顯不過的了。而這一副教士面孔,只要我們單獨呆一會兒,立刻就沒有了。當這些先生們說出一句自以為微妙、出人意料的話時,他們第一眼不總是看於連嗎?我很清楚地注意到了。然而他們很清楚,除非問到他,他是不跟他們說話的。他只跟我說話。他認為我靈魂高尚。他回答他們的異議僅以禮貌為限,恰到好處,然後立即敬而遠之。跟我,他就幾個鐘頭幾個鐘頭地討論,只要我稍有異議,他就對自己的想法沒有把握了。總之,整個冬天我們沒有放槍,只以言語引起別人的注意。而且,我父親是個出類拔萃的人,能使我們家興旺發達,他也敬重於連。其餘的人都恨他,但沒有人蔑視他,除了我母親的那些偽善的女友。」
德-凱呂斯伯爵酷愛或者裝作酷愛馬匹;他整天泡在馬廄裡,經常還在那裡吃午飯。這種酷愛,再加上從來不笑的習慣,使他在朋友中間頗受尊敬:他是這個小圈子裡的一隻鷹。
第二天,在德-拉莫爾夫人的安樂椅後面,他們幾個一聚齊,趁於連不在場,德-凱呂斯先生就在克魯瓦澤努瓦和諾貝爾的支持下,激烈地攻擊瑪蒂爾德對於連的好評,不過有些沒來由,他幾乎是剛剛看見德-拉莫爾小姐。她遠遠地就看出此中的奧妙,感到非常高興。
「他們聯合起來,」她心想,「反對一個有天才的人,他沒有十個路易的年金,只有問到了才能回答。他穿著黑衣,他們尚且害怕。他若戴上肩章,又會怎樣呢?」
她從來沒有這麼出色過。攻擊一開始,她就用妙趣橫生的譏諷把凱呂斯及其盟友團團圍住。這些傑出軍宮的玩笑的炮火一被打啞,她就對德-凱呂斯先生說:
「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區有哪個鄉紳發現於連是他的私生子,給他一個貴族身份和幾千法郎,不出六個禮拜,他就會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留起小鬍子;不出六個月,他就會像你們一樣,先生們,當上輕騎兵軍官。那時候,他那性格的偉大就不再是笑柄了。我看您,未來的公爵先生,只剩下這個陳腐而荒謬的理由了:宮廷貴族高於外省貴族。但是,如果我想把您逼入絕境,如果我心存狡獪硬說於連的父親是一位西班牙公爵,拿破侖時代作為戰俘被囚禁在貝藏松,由於良心不安在臨終時認了他,那您還剩下什麼?」
所有這些關於非婚生出身的假沒,在德-凱呂斯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看來,都是相當粗俗的。這就是他們在瑪蒂爾德的議論中聽看到的—切。
不管諾貝爾多麼順從,她妹妹的話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掛上一副嚴肅的神色,應該承認,這與他那張笑容滿而、和善溫厚的臉相上不協調,他斗膽說了兒句話。
「您病了嗎,我的朗友?」瑪蒂爾德略顯嚴肅地回答道,「您一定很不舒服,要不怎麼用說教回答玩笑呢。
「說教,您!您是想謀一個省長的職位嗎?」
德-凱呂斯伯爵惱怒的臉色,諾貝爾的不高興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無聲的絕望,瑪蒂爾德很快都忘了,她得拿定主意,一個要命的念頭剛剛抓住了她的心。
「於連跟我夠真誠了,」她對自己說,「在他那個年紀,地位低下,又被一種驚人的抱負搞得那麼不幸,他需要一個女朋友。也許我就是這個女朋友;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愛情,以他那大膽的性格,他早該自我吐露這愛情了。」
這種不放心,這種自己跟自己的爭論,從此讓瑪蒂爾德時時不得安寧;於連每次相她談話,她都為此找出新的理由。於是,她平時難以解脫的厭倦時刻被驅散得一乾二淨了。
德-拉莫爾小姐的父親是個有才智的人,可能當上部長並把林產還給教會,因此她在聖心修道院時受到最為過分的阿諛奉承。這種不幸是永遠無法彌補的。人們讓她相信,由於出身、財產等帶來的種種優越條件,她應該比別人更幸福,這乃是君王們的煩惱及其種種瘋狂的根源。
瑪蒂爾德未能逃脫這種想法帶來的有害影響。無論一個人多麼有才智,他辦不能在十歲的時候就警惕全修道院的恭維,何況看起來又那麼有根有據。
從決定愛於連的那—刻起,她不再厭倦了,每天她都慶幸自己決定投入一種偉大的激情之中是拿了個好主意。「這玩意兒有許多危險,」她想,「那更好!好上加好!」
「沒有偉大的激情,我在從十六歲到二十歲這段人生最美好的時光裡,被厭倦折磨得憔悴不堪。我已經失去我最美好的歲月了;我沒有別的快樂,只好聽我母親的那些女友胡說八道,據說,她們一七九二年在科布倫茨,並不完全像今天她們說起話來那麼正兒八經地。」
瑪蒂爾德經受著這些重大疑問的折磨,於連卻還對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種意味深長的目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在諾貝爾伯爵的態度裡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凱呂斯先生、德-呂茲先生和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態度又變得盛氣凌人了。好在他已習以為常。那一次晚會上他顯露與他的地位不相稱的才華。他就有可能受到那種令人不快的對待。晚飯後,那些留小鬍子的漂亮青年陪著德-拉莫爾小姐去花園,要不是她特殊待他,這裡的一切激起了他的好奇,他才不會在後面跟著他們呢。
「是的,我不能再閉目不見了,」於連對自己說,「德-拉莫爾小姐看我的方式很古怪。但是,就是在她那雙美麗的藍色大眼睛最無拘束地睜大凝視著我的時候,我也總是在其深處看到了考察、冷酷和惡毒。這難道可能是愛情嗎?這與德-萊納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同啊?」
一次晚飯後,於連跟著德-拉莫爾先生到他的書房去,然後迅即返回花園。瑪蒂爾德那一夥人沒注意他走近,他聽見了幾句話,聲音很高。她正在折磨她哥哥。於連清楚地聽見他的名字被提到兩次。他們看見他來了,頓時出現一片沉寂,他們無論如何努力,這沉寂是過不去了。德-拉莫爾小姐和她哥哥都過於激動,找不到別的話說。德-凱呂斯先生,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德-呂茲先生,還有一位他們的朋友,對待於連冷得像塊冰。他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