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遠遠地看見門上的鍍金鐵十字架,慢慢走近,兩條腿好像不聽使喚了。「這兒就是進去就出不來的那座人間地獄了!」最後他還是拉了門鈴。鈴聲好像在一個荒僻的地方迴響。過了十分鐘,一個臉色蒼白身穿黑衣的人來給他開門。於連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這個看門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綠色,圓如貓眼;眼皮周邊不動,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嘴唇薄,呈半圓形,裹在前突的牙齒上。然而,這相貌顯示的並非罪惡,而是那種徹底的冷漠,它遠比罪惡更讓年輕人感到恐怖。於連匆匆一瞥,能從這張虛誠的長臉上猜,到的唯一感情,乃是極度輕蔑人們可能跟他說的與天國利益無關的那些話。
於連鼓了鼓勁,抬起眼睛,說他想求見神學院院長彼拉先生,那聲音由於心跳而顫抖。黑衣人不說話,示意跟他走。他們爬了兩層樓,寬闊的樓梯裝有木欄杆,樓梯板己經彎曲變形,朝著與牆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傾斜,彷彿隨時都會倒坍,一扇小門,門上有一個公墓用的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這扇門很困難地打開,看門人讓他進入一個陰暗低矮的房間,牆壁刷了白灰,掛著兩幅大畫,因年久而發黑。於連被單獨留下;他給嚇呆了,心劇烈地跳動;他要是敢哭,一定會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寵罩著整座房子。
一刻鐘以後,他覺得過了一整天,那個相貌可怖的看門人出現在房間另一端的一個門口,還是不肯說話,只示意他往前走,他進入一個房間,比剛才那間還大,光線很差。牆也刷成白色,但是沒有傢俱。只是在靠門的一角,於連經過時見有一張白木床,兩把草墊椅子,一把沒有坐墊的樅木小扶手椅。在房間另一端,在一扇玻璃發黃、窗台上擺著贓兮兮的花瓶的小窗戶旁邊,他發現一個人身穿一件破舊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氣,面前一大堆方紙片,他一張張拿起,寫上幾個字,然後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沒有覺察到於連進來,於連在房間中央站著不動,看門人把他留在那幾之後就出去了,並關上了門。
十分鐘就這樣過去了,穿著破爛的那個人一直在寫。於連又激動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倒下。—位哲學家會說,也許他錯了:這是醜給予一個生來愛美的靈魂的強烈印象。
寫字的人抬起了頭;過了一會兒,於連才覺察到,甚至他看見了之後,依然呆立不動,彷彿受不住望著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飛魄散了一般。於連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見一張長臉,上面佈滿紅色的斑點,只是前額還讓人看見一片死一般的蒼白。紅色的臉頰和白色的前額之間,閃動著兩隻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膽寒。這前額寬廣的輪廓被一片厚、直、煤玉般黑的頭髮勾勒出來。
「請走近些,行還是不行?」那人終於說話,很不耐煩。
於連步子不穩地往前走了走,眼看著要倒,臉色是從未有過的蒼白,終於在距擺滿方紙片的小白木桌三步遠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說。
於連又往前走了走,伸著手,彷彿要找什麼東西好扶著。
「您的名字?」
「於連-索萊爾。」
「您大大地遲到了,」那個人說,又用一種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於連受不了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麼,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搖鈴。於連只是眼睛不能用,沒有力氣動彈,還聽得見有腳步聲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讓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聽見那個可怕的人對看門人說:
「看樣子他是癲癇病犯了,這下可全了。」
於連能睜眼了,那個紅臉人又寫上了,看門人已經不見。「我得鼓起勇氣,」我們的主人公說,「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覺(他感到一陣強烈的噁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們會把我怎麼想。」那人終於不寫了,斜眼看著於連:
「您能回答我的問話了嗎?」
「是的,先生,」於連有氣無力地答道。
「啊!這太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聲拉開縱木桌的抽屜,很不耐煩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地坐下,又看了看於連,那神氣像是要把於連僅餘的生命奪走:
「您是謝朗先生薦來的,他顯教區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朋友。」
「啊!我是在榮幸地和彼拉先生談話,」於連用半死不活的聲音說。
「那還用說,」神學院院長頂了他一句,生氣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動了動。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獵物的樂趣時的樣子。
「謝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語,「聰明人無須多言,現在的人不會寫短信了。」他高聲念道:
「我向您介紹本堂區的於連-索萊爾,我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個富裕木匠的兒子,然乃父什麼也不給他。於連將是天主的葡萄園裡一名出色的工人。記憶力、理解力不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將會持久嗎?真誠嗎?」
「真誠!」彼拉神甫帶著一種驚奇的神氣重複道,看了看於連,不過神甫的目光不像剛才那樣毫無人性了,「真誠!」他放低聲音重複道,又念:
「我請求您給於連一份助學金;他會經過必要的考試而得到的。我教過他一點神學,即博須坎、阿爾諾、弗勒裡的古老、有益的神學。如果此人不合適,請即送回我處;您很熟悉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長願出八百法郎聘他為孩子們的家庭教師。——我的內心是平靜的,感謝天主。我已習慣於可怕的打擊。Valeetme ama。」
彼拉神甫念到簽名,放慢了聲音,歎了口氣,念出「謝朗」兩個字。
「他是平靜的,」他說,「的確,他的德行當得起這個酬報;但願到了那一天,天主也能給我同樣的酬報。」
他望著天,劃了個十字。看到這個神聖的手勢,於連感到那種一進入這座房子就讓他週身冰涼的極度恐懼開始緩解了。
「我這裡有三百二十一個期望從事最神聖的職業的人,」彼拉神父終於說道,口吻嚴厲卻並不兇惡,「只有七、八個是謝朗神甫那樣的人推薦來的,因此,在這三百二十一個人當中,您將是第九位。不過,我的保護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對罪孽加倍的關注和嚴厲。去鎖上門。」
於連走得艱難,總算沒有倒。他注意到門旁有一扇小窗戶,開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樹,彷彿看見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說拉丁語嗎?)」他回來時,彼拉神甫問。
「Ita,pateroptime(是的,我傑出的神甫),」於連答道,緩過來一點了。當然,這一個鐘頭以來,他覺得世上沒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傑出了。
談話繼續用拉丁語進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漸漸變得溫柔,於連也恢復了幾分冷靜。「我真軟弱,」他想,「竟讓這美德的外表嚇住了:此人不過是馬斯隆先生一類的騙子罷了。」於連慶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錢都藏在了靴子裡。
彼拉神甫考察於連的神學,對其知識的廣度感到驚訝。特別問到《聖經》,就更感到驚訝了。但是,問到那些教宗的學說時,他發現於連幾乎連聖傑洛姆、聖奧古斯丁、聖波納凡杜、聖巴齊爾等人的名字都茫然無知。
「事實上,」彼拉神甫想,「這就是我一向指責謝朗的致命的新教傾向。對《聖經》的深入瞭解,過於深入的瞭解。」
(於連剛剛不待問就談到這一主題,談到《創世紀》和《五經》的真正寫作時間。)
「此種對於《聖經》的無休止的論辯,」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個人研究,即最可惡的新教教義,還會引向什麼呢?而且除了這種輕率的學問之外,對於能夠抵消這種傾向的教宗們一無所知。」
問到教皇的權威時,神學院院長的驚訝更是沒有邊際了,他本來以為於連會答以古代法國教會的一些訓戒,誰想年輕人卻向他大背德-邁斯特先生的書。
「這謝朗真是個怪人,」彼拉神甫想;「讓他看這本書是為了教他如何嘲笑這本書嗎?」
他詢問於連,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邁斯特先生的理論,但是白費力氣。年輕人只是根據記憶來回答。從這時起,於連確實很不錯,他覺得能夠控制自己了。經過長時間的考試,他覺得彼拉先生對他的嚴厲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事實上,神學院院長十五年來給自己定下對待學神學的學生要莊重嚴厲的原則,否則他早以邏輯的名義擁抱於連了,他覺得於連的回答何等清晰、準確、鮮明啊。
「果然是一個精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對自己說,「只是cor-pusdebile(身體虛弱)。」
「您常常這樣摔倒嗎?」他用法語問於連,同時用手指了指地板。
「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看門人的臉把我嚇壞了,」於連的臉紅得像個孩子。
彼拉神甫幾乎要微笑了。
「這就是世間浮華所產生的後果;看來您已習慣了笑臉,那是謊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嚴峻的,先生。而我們在此間的任務不也是嚴峻的嗎?您必須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這種弱點:對外表的無用的優美過於敏感。
「如果推薦您來的,」彼拉神甫帶著明顯的愉快又說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薦您來的不是謝朗神甫那樣的人,我就用人世間的您過於習慣的那種浮華的語言跟您談話了。我要對您說,您要求的全額助學金乃是世上最難得到的東西。但是,謝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學院裡支配一份助學金,那他得到的報酬就未免太少了。」
說完這些話,彼拉神甫告誡於連,不經他同意,不要參加任何團體或秘密修會。
「我用名譽保證,」於連說,像個正直的人那樣心花怒放。
神學院院長第一次笑了。
「這個詞在這裡不合適,」他說,「它太讓人想起世間人們的虛榮了,正是這種虛榮引導他們犯下那麼多錯誤,常常還犯下罪惡。根據聖庇護五世的UnamEcclesiam諭旨第十七段,您應該對我有絕對服從的義務。我是您教會裡的尊長。在這座房子裡,聽見,我親愛的兒子,就是服從。您有多少錢?」
「果然不出所料,」於連心想,「叫親愛的兒子就為的是這個。」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細記下錢是怎麼用的,要向我匯報。」
這次艱難的會見長達三個鐘頭;於連把看門人叫來。
「把於連-索萊爾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對那人說。
出於很大的器重,他讓於連獨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過去,」他補了一句。
於連垂下眼睛,看見他的箱子就在門前;他三個鐘頭以來一直在看它,居然沒有認出它來。
到了一0三室,這是這座房子最上一層的一十八尺見方的小房間,於連注意到房間朝向城牆,越過城牆可以看見美麗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區之間流過。
「多麼迷人的景色:「於連叫了起來;他這樣自言自語,但是感覺不到這些詞表達的東西。在他來到貝藏松這段短短的時間裡,他的感覺太強烈,把他的體力都耗盡了。他在窗口附近、斗室內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來。他沒有聽見晚餐的鐘聲,也沒有聽見聖體降福儀式的鐘聲;別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當第一道陽光將他照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