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1947年春上,我進了大谷大學的預科。這時,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師不渝的寵愛和同事的羨慕之下意氣風發地入學的,其實並非如此。關於這歡升學,有件事情回想起來也覺可根。
老師答應讓我升大學一周後,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剛從學校回來,那個沒有得到關照升大學的師弟,帶著非常高興的表情望著我。這之前,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論是寺廟男僕的態度,還是副司的態度都有些異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們卻佯裝與平常一樣。這些我都看出來了。
這天晚上,我到鶴川的臥室裡,告訴他寺廟的人的態度有些蹊蹺。起初鶴川也和我一樣做出納悶的樣子。片刻,不會偽裝情感的地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是從那小子,”鶴川;說出了另一個師兄弟的名字,“我是從那小子那裡聽來的。他上學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廟內,據說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問下去。鶴川讓我發誓要嚴守秘密,然後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才和盤托出。
據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署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面見住持。湊巧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據女人說,約莫一周前的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裡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她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後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向導游正是我,不是別人,可他卻由於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采取不予置理的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裡一聽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手的。離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視著我,他的少年般的純真的聲音搏擊著我。
“你真的干了這種事啦?”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麼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於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知果鶴川忠於他的職責,他就不應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種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質樸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麼,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懺悔所有這一切。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於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氣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幾根古老的粗柱子聳立在那裡,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我顫栗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麼也沒有干。”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卜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裡。
“不過,老師會相信是我干的嗎?”
“這個嘛……”鶴川頓時窮於思考。
“不管別人背後怎樣議論,老師一直保持沉默,獨自推敲,我覺得是可以放心的。”
於是,我做了說明,讓他明白他的解釋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對我的猜疑。我說,只要老師知道我是無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問了。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露出了幾分喜悅。喜悅逐漸牢固地扎下了根。這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見證人”的喜悅……
我並不相信只有老師認為我是無辜的。毋寧說正相反。老師置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反而證實我的這種推測是對的。
說不定老師從我手裡接過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煙的時候,早已著穿了呢?他之所以不問,也許只是為了從遠處忍耐地等待著我自覺的懺悔吧。不僅如此。也許還以升大學為誘餌,換取了我的仔海,假如我不懺悔,就不讓我升學,以懲罰我不老實;假如仔海,就盤查悔改的效驗,爾後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許我升大學。而且,更大典圈套是老師命令副司不告訴我這件事。倘使我真是無辜,那麼我可以無所感覺,無所知曉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並且多少還有點智慧,那麼我可以完全模仿無辜,度過純潔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說,反過沒有必要懺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這是最妥善的辦法。這是證明我心地純潔的惟一的道路。老師就是這樣暗示了這一點。他讓我落入這個圈套……一想到這裡,我便義憤填膺。
當然,我並非沒有辯解的余地。如果我不踐踏那個女人,外國兵也許會掏出手槍來威脅我的性命。不能反抗占領軍,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脅的情況下干出來的。
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我一種感覺,一種誘惑曲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在我內心的,是一種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體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此後一年,我成為被逮住的籠中鳥。籠子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我打定主意決不懺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靜。
說來世奇怪,當時我並不認為那是犯罪的行為,因為在我的記憶裡踩踏女人的行為漸漸生出了光輝。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結果女人流產了。那種行為恍如金沙似地沉澱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放肘出刺眼的光芒。罪惡的光芒。不錯,縱令是細小的罪惡,但罪惡的意識是明確的。不覺間我具備了這種意識。它就像勳章那樣掛在我的心底裡。
……作為實際問題,直到參加大谷大學考試以前的這段時間,我降了一味揣摩老師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無策。老師一次也不曾推翻過讓我升學的口頭保證,但是,他也不曾催促過我做好考試的准備。不論哪層意思,我多麼盼望老師的一句話啊。可是老師卻故意刁難,保持沉默,仿佛讓我接受長時間的拷問。我也不知道是由於害怕,還是出於反抗,總之再也無法就升學問題探詢老師的意向。過去我和普通人一樣,對老師懷有敬意,如今卻用批判的目光凝視著他,他的身影漸漸變成一只龐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見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幾次試圖把臉扭過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盤踞在那裡。
時值晚秋,老師准備應邀參加一個老施主的葬禮,這主人距此地約需兩個多小時火車的路程,所以老師頭天晚上就宣布他早晨五點半出發。副司陪同前往。我們也為了趕得上老師的出門時間,必須四點起床,做好清掃工作以及備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們起床後就上早課,誦讀經文。
昏暗而寒冷的寺廚那邊,不斷地響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聲。寺廟的人都在忙於盥說。後院的公雞的啼鳴清徹而響亮,劃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吐白了。我們合攏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壇前。
在黎明前的冷空氣中,這間不曾睡過人的寬敞的和式房間,有著一種不可抵御似的寒冷之感。燭台上的火焰搖搖曳曳。我們三拜之後,站著叩頭,和著征聲跪坐叩頭,如此反復三次。
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經聲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仿佛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污穢撒向四方,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憎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布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台階,白晃晃地向前延伸c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泡樹、梅樹、松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裡,占據著整個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只聽見老師和副司走在台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屣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回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著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者來說,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那時候,我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沖動。猶如重要的話要脫口而出卻被給巴所阻礙時一樣,這股沖動就在我的喉嚨裡燃燒。我渴望解放。過去母親暗示過的讓我繼承住持之職的希望是愚蠢的。這時候我連升大學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從對我無言的支配。無言的壓迫中逃脫出來。
那時候,不能說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說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惡。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擺和潔白的布濃於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裡燃燒著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的事。決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說,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制止了我,仿佛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蒙蒙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頓時大家獲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裡。我正在發呆,離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蘇醒了。這瘦骨嶙峋的丑陋的肩膀又恢復了自豪。
……盡管有這樣的經歷,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各大學。不需要懺海。此後過了數日,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准備考試了,為照顧備考,免去你們干雜務吧。
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說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說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完全摸不著頭腦。
大谷大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對自由選擇的思想感到親近的地方,這裡成了我人生轉折的所在。
這所大學創始於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寬文五年,將築紫觀音寺的大學家遷到京都的積殼鄰內,這就是這所大學的前身。從此以後,這裡很長時間就成為大谷派本願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願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時,浪華的門徒高木宗賢給寺廟捐獻了錢財,選定格北烏丸頭地方興建了校捨。占地一萬二千七百坪1,作為大學並不算大,但它卻不僅成為大谷派,而且成為各宗各派的青年來學習研修佛教哲學基礎知識的據點——
1坪:土地的面積單位。一坪約等於3.3平方米。
古老的磚門把電車道和大學體育場相隔,面對著西邊天空下的層層疊疊的比睿山。一進磚門就是一條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樓門前的停車處。主樓是一座古老的沉郁的二層紅磚房子。正門的門樓頂上,屹立著青銅的城樓,說它是鍾樓又看不見鍾,說它是時鍾台,又沒有時鍾。於是這座城樓在纖細的避雷針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藍的天空裁剪了下來。
正門旁邊,植有一株老菩提樹,莊嚴的繁枝茂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青銅色。校捨從主樓起,不斷擴建,毫無規則地聯在一起,不過,大多是陳舊的木質結構平房。這所學校是禁止穿鞋進屋的,一棟房與一棟房之間是由剛破損的竹葦鋪成的無盡頭的走廊聯結起來的。校方像臨時想起來似的,只修補了竹葦破損的部分。從這棟房走到那棟房,腳板仿佛是踩在從最新的木色到陳舊的木色的、各種濃淡有致的鑲嵌工藝品上似的。
我像任何學校的新生一樣,每天都是帶著新鮮的心情上學,但內心總湧上一股漫無邊際的思緒。我熟悉的,只有鶴川一人,談得投機的,也只有鶴川一人。連鶴川本人似乎也感到這樣下去,我們就會失去難得來到這個新世界的意義。幾天後,休息的時間,我們兩人特意分開,各自試圖開拓新的朋友。然而,結巴的我卻連這種勇氣也沒有,因此隨著鶴川的朋友不斷增加,我就愈發變得孤獨了。
大學預科一年所修的課程有修身、國語、漢文、華語、英語、歷史、佛典、邏輯、數學、體操等十個課目。邏輯課從開始就使我感到苦惱。有一天,上完這節課,午休時我帶著兩三個問題,試圖求教於一個我所期待的同學。
這同學經常離群,獨自在後院花壇旁吃盒飯。這種習慣仿佛是一種儀式,其難看的食相也是相當孤僻的,所以誰也不接近他。他也不與同學交談,仿佛在拒絕友誼。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那雙嚴重的X型的腿,走路實在艱難。總是像在泥濘中行走,一只腳好不容易從泥濘中撥出,另一只腳又深深地陷了進去。每邁一步,全身躍動,他的行走就是一種誇張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態。
入學當初,我就注意柏木並不是沒有緣由的。他的殘廢使我放心了。他的X型的腿從一開始就意味著對我所處的條件的共鳴。
在後院叢生著三葉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飯打開了。空手道俱樂部和乒乓俱樂部的玻璃窗幾乎全部破落了,這些荒廢的房屋就是面對著這個後院的。後院裡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還有空蕩蕩的小木架溫室。木架溫室塗抹的綠色油漆已經剝落、起毛,猶如桔假花打卷了。旁邊置有兩三層的盆景架、瓦礫堆,還有栽著風信子和櫻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葉草地上是十分愜意的。三葉草的柔和的葉子吸收著陽光,那細小的影子撒滿一地,看起來這一帶恍如從地面輕輕漂起。柏木坐著與走路時不同,和其他的同學別無二致。不僅如此,他那蒼白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可怕的美。肉體上的殘廢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樣,具有無敵的美。殘廢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於被人觀看,頓於被人觀看的存在。他被窮追,就以存在本身來回觀觀看者。最後是觀看著勝利了。正在吃盒飯的柏木垂下眼簾,我感覺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圍的世界。
在陽光下,他感到自足。這個印象打動了我。從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叢中,他沒有我所感受到的羞恥和虛空。他所強調的影子,實際上就是存在著的影子本身。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盒飯盡管難吃,他還是專心地吃。他的盒飯質量低,可是也不低於我早餐時自備的盒飯。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攝取不到營養的。
我拿著筆記本和盒飯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籠罩著柏木的盒飯,他抬起頭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簾耷拉下來,繼續他那單調的咀嚼,如同蠶兒嚼食桑葉一樣。
“對、對不起,剛、剛才聽課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請教一下。’哦用標准語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想,既然上了大學,就應該講標准語了。
“你說什麼呀?結結巴巴的,我聽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他舔著筷子尖,一股作氣地繼續說下去:
“你為什麼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你姓溝口吧。殘疾人之間可以交個朋友嘛。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
後來我知道他也是臨濟宗的禪家子弟時,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現了他這個禪僧的作態。盡管如此,也不能否定這時他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結巴!結巴!”柏木沖著不能連續說上兩句話的我,饒有興味地說,“你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放心地結巴的對象了,對陽?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尋求伙伴的。這些姑且不說,你還是童男子嗎?”
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感到為了自己也不能撒謊。
“是嘛。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重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歡迎,也沒有嫖女人的勇氣。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錯大錯了。我為什麼拋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
柏水沒等我回答就說開了。
我是三宮市近郊的彈寺弟子,天生一雙X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隨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說這番話的。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經歷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歷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伙的。
不錯,我自愧於自己存在的條件。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如今已晚了。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
我確信我絕對不會博得女子的愛。也許你知道了,這種確信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安樂、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和這種確信不一定沒有矛盾。為什麼呢?因為假如我相信以我這樣的狀態而能夠博得女人的愛,那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確判斷的勇氣與同這種判斷做斗爭的勇氣是很容易互相適應的。盡管我存在,但總覺得是在斗爭。
這樣一個我,當然不會像朋友們那樣留心被煙花女破壞了重貞。這是因為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假使忽視甚至無視我的X型腿這一條件,那麼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說,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懼所俘虜了。為了全面承認我的條件,我當然需要數倍於普通人的更多的籌劃。我覺得人生也必須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們的任何一方發生變化,將我們和世界置於對立狀態的可怕的不滿,就應該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變化的夢想,我討厭非同尋常的夢想。然而鑽“假如世界變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變化,世界也就不存在”這種理論式的牛角尖所獲得的確信,反而會似是一種和解、一種融洽。因為實事求是的我不會被人愛的這種思考,與世界是不能共存的。於是,殘疾人最後落入的陷講,不是消除對立狀態,而是以全面承認對立狀態的形式出現。這樣,殘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種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兒,其美貌聞名遐邇,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於洞察人的心理,她並不是出於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機。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只是出於同情才愛我的。根據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於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無比的艷美對於女人的價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與求愛著的自負放在同一天平上。沒有什麼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她終於潔跡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沖著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誇耀的意思。面對著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吧。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別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別人看成悲劇,那麼人家就不能放心地與自己交往了。要不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很淒慘,首先就要為別人的靈魂著想,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我才敢干脆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並不畏縮。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爾後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我,而又不傷害我的自尊心。對她來說,竟有男人不愛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這種男人,也是他在欺騙他自己。於是,她對我做了一番大膽的精細分析,終於認定我實際上早就愛上了她。她很聰明。假定她真的愛我,那麼她就是愛上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對象。她計算過,倘使把我的並不美的臉蛋說成是美,就會讓我生氣;倘使把我的X型的腿說成是美,就會使我惱火;倘使她愛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內在美,就會引起我更大的憤怒。因此,她只是繼續說她“愛著”我,並且通過對我內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與之相應的感情來。
對於這種不合理性,我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我的欲望愈發強烈了。但這種欲望並不是希望她與我結合。假使她不愛別人而只愛我,那麼就必須有將我從別人區別開來的個別因素。這不是別的,正是我生就的一雙X型的腿。盡管她嘴裡沒說出來,但她是愛著我的X型的腿的。這種愛在我的思考裡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我的個別性不是X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許愛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認X型的腿以外的我的個別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麼,我就得補充地承認這種東西。相應也得相互補充地承認他人的存在理由,進而承認被包圍在世界之中的自己。愛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她是愛著我,這也是一種錯覺,我是不可能愛她的。因此,我反復地說:“我不愛你。”
奇怪的是,我越說:“我不愛你”,她就越發深深地沉溺在愛我的錯覺中。於是,一天晚上,她終於大膽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體實在美到了極點。但是,我卻是個沒有性功能的人。
這樣的大失敗,將所有問題都簡單地解決了。她好不容易證實了我並“不愛”她。她離開了我。
我感到羞恥。但比起羞於X型的腿來,任何羞恥都不足掛齒了。令我狼狽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沒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種場合我一想到自己的X型的膽即將接觸到她的美麗的趨時,我就變得沒有性功能了。這一發現,使我確信我決不會被人愛而擁有的平安感從內部世界完全崩潰了。
為什麼呢?因為那時候,盡管我產生了一種不嚴肅的喜悅,企圖通過欲望或這種欲望的完成,來證實愛的不可能,可是,肉體卻背叛了它,肉體扮演了我企圖以精神來做的事情。我遇到矛盾了。如果說不怕庸俗的表現,那麼我就可以以不會被人愛的確信,來夢見愛,在最後階段我把欲望作為愛的替代而安心了。可是,我完全明白,欲望本身要求我忘卻我的存在的條件,要求我放棄我的愛的惟一難關--即不會被人愛這樣一種堅定的信念。由於我相信欲望這種東西是更加明晰的東西,所以我並不認為它有必要夢見自己,哪怕是一星半點。
從這時候起,我關心肉體忽然有甚於關心精神。但是,自己不能化身為純粹的欲望,只是夢幻而已。仿佛成了一陣風,成了從對面也看不見的存在,而從這面則看到一切,並輕而易舉地靠近對象,全身撫愛對象,最終悄然潛入其內部……當肉體覺醒的時候,你可能會想像到一種具有一定質量的、不透明的、堅定的“東西”在覺醒。不過,我並不是這樣。一個肉體、一個欲望的完成,就是我成了透明的。看不見的東西,也就是成了風。
但是,X型的腿會突然出來制止我。只有這雙腿決不會變成透明的。與其說它是腿,莫如說是一種頑固的精神。它作為比肉體更為堅定的“東西”而在那裡存在著。
人們也許會認為不借助鏡子就看不見自己,殘疾人總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掛著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晝夜都映現著我的全身。不可能忘卻。因此,對於我來說,人世間所說的不安,看起來類似兒戲,這是沒有法子的。我沒有不安。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如同太陽、地球。美麗的鳥兒和丑陋的鱷魚一樣地存在著。這是千真萬確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屹立不動。
我沒有任何不安,沒有任何門路,我從這裡開始了獨創的生活方式。我為什麼而活著?這種問題會使人感到不安,甚至想要自殺。我算不了什麼。X型的腿是我生的條件、生的理由。生的目的和生的理想……這就是生的本身。光存在這一點,對我就足夠了。本來所謂存在的不安,難道不正是由自己沒有充分地存在這種過分的不清而產生的嗎?
在自己的村子裡,我注意到了一個孀居的老婦人。有人說她六十歲,也有人說她六十多歲。她亡夫忌辰那天,我代表父親前去誦經,佛前只有老寡婦和我,並無一個親戚。時值夏季,誦畢,她在另一房間招待我喝茶,我請求她讓我洗個澡。老婦人替我沖洗了赤裸的背。她像憐恤似地出神望著我的腿,我內心便生起了一種企圖。
折回方才的房間後,我一邊揩試身體,一邊板著面孔開始說道:我出世時,佛祖托夢於我母親,並告訴她這孩子成人後,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腳,她就定能極樂往生了。虔誠的寡婦手捻念珠,定睛望著我眼睛在聽我的講述。我信口念經,然後將掛著念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屍似地赤裸著身體仰躺了下來。我會上雙眼,嘴裡依然念念有詞。
可以想像我是怎樣強忍住笑的。我心裡洋溢著笑。我絲毫也沒有幻想我自己。我知道,老寡婦一邊念經,一邊一個勁地膜拜我的腳。我只顧思考著自己這雙被地膜拜的腳,心裡覺得幾乎被這幾分滑稽所窒息。X型的腿、X型的腿,我只思想著它,腦子裡只充塞著它。它是奇形怪狀的。它是處在極其丑陋的狀況。它是荒謬的丑劇。事實上,連連叩頭的老寡婦的散發,觸及了我的腳心,那幾分癢勁愈發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以前,從接觸到那雙美麗的腿而成為沒有性功能的時候起,我就覺得自己對欲望產生了一種誤解。為什麼呢?因為這時候,處在這種丑惡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覺自己很亢奮。在對自己沒有絲毫幻想的情況下!在這種最不可寬恕的狀態下!
我站起身來,冷不防地把老寡婦撞倒了。實是令人不可思議。老寡婦似乎無暇思及驚愕了。被撞倒以後,她依然平靜地閉上雙目在繼續念經。
實在太奇怪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老寡婦所念的經,就是大悲心陽羅尼的一節。
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羅。佛羅捨利。罰沙罰。
佛羅捨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據“解釋”,它的意思是這樣的:“請來供奉。請來供奉。毀滅貪婪、怒恨、牢騷三毒,保持無垢的清淨的神體。”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閉著雙目歡迎我的六十開外的女人,地掛著一張沒有化妝的、被太陽曬得過黑的臉。我的亢奮一點都沒有消失。於是,丑惡劇發展到了高峰,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誘惑……
但是,在文學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覺”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晰地看到了地獄的特色布滿每個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婦那張皺巴巴的臉,既不美也不神聖。但是,在我心中沒有夢幻任何事物的狀態下,她的丑陋和老朽仿佛給了我不斷的確實證據。誰敢說在沒有一點夢幻的情況下,觀看任何一個美女的容貌,它不會變形為這個老寡婦的險呢。我的X型的腿和這張臉……不錯,觀看這些實像,好歹支撐著我的肉體的亢奮。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而且,我知道問題不在於如何縮小我和對象之間的距離,而在於為了巧騙對象,如何同對象保持醫離。
請看吧,當時我從殘疾人停止在那裡同時也到達了那裡的理論,和絕對不會招來不安的理論,發明了我自己的情欲的理論,發明了類似人世間稱做“耽溺”的一種虛構。對於我來說,這類似隱身革或風的被望的結合,只是一種夢。我做夢的同時,還必須全面而一無遺漏地夢見!這時候,我的X型的腿、女人都與我保持著相同的距離。實像擺在那裡,欲望只不過是虛像。於是,望著實像的我,無限地墮落在虛像中,並沖著實像射精。我的X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絕對不接觸,互相絕對不結合,而互相依然被拋棄在世界之外……欲望無止地昂進。這是因為那雙美麗的腿與我的X型的腿已經永遠不會再接觸了。
我的想法也許是很難理解。也許需要做些說明。幣過,從那以後,我安下心來,相信“愛是不可能的”。這一點,你也許會理解的吧。就是說,沒有不安,也沒有愛。世界永久地處在停止狀態,同時也達到目標。有沒有必要給這個世界注為“我們的世界”呢?我過去可以用一句話來給人世間的“愛”的迷惘下一個定義。這就是虛像與實像企囹相結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絕不會被人愛,我的這種境信就是人類存在內根本狀態。這就是我失去重貞的來龍去脈。
柏木談完了。
聆聽他講述的我,好不容易才松了口氣。一種強烈的感動向我襲來,我沒能從接觸到過去連想都沒想過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蘇醒過來。柏木話畢,“啊”地吐了口氣。春天的陽光灑滿了我的周圍,我清醒過來了。明媚的三葉草兒熠熠生輝。從後面的籃球場傳來的喧囂也復蘇了。然而,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雖發生在同一個春天的晌午時分,卻仿佛整個改變了意義表現出來。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話題來搭腔,於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些笨拙的話。
“所以,打那以後你就變得孤獨了,是嗎?”
柏木又惡作劇地佯裝聽不清楚的樣子,讓我重復了一邊。不過,他的回答已經帶有幾分親切感。
“什麼孤獨?干嗎非孤獨不可?至於那以後的事,日後交往中你會漸漸明白的。”
下午上課鈴聲響了。我想站起來。柏木依然坐著,使勁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翻修了臨濟學院時代穿的衣服,換上鈕扣改成的,布料舊,且有破損,再加上衣身窄小,我本來就單薄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小了。
“這節是漢文課,怪乏味的。咱們到那邊散散步吧。”
柏木說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站了起來,仿佛身體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組合似的。它使我聯想起電影裡所看到的駱駝的起居。
過去我從未曾曠過課,但由於我想向柏木了解更多的情況,便促使我不願錯過這個機會。我們向學校的正門走去。
步出正門時,柏木的步法實在太獨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羞恥的感情。自己如此袒護普通人的感情,覺得與棺木一起行走很難為情,這種感覺是十分奇異的。
柏術使我清楚地了解我的羞恥之所在,同時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潛在的感情,所有邪惡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語言的陶冶,變成一種新鮮的東西。也許由於這個緣故,我們踏著碎石路,走出了用紅磚砌的正門,迎面看到的比睿山承受著春日的滋潤,仿佛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覺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圍的許多事物一樣,以嶄新的意義再現了。睿山山峰突兀,山麓卻很開闊,無限地伸展,恰似一個主題的余韻,總是在空間旋蕩。在低矮房頂綿延不斷的遠方,睿山的皺襞的陰影,只擋住山麓的皺壁部分,山腰則春意盎然、色彩濃淡有致,籠罩在一片暗藍色中。只有這裡,顯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鮮明。
大谷大學門前行人稀疏,車輛也甚少,只偶爾傳來行駛在京都站前至烏龍車庫前的市營電車路軌上的電車的吶聲。馬路對面的大學生體育場的古老門柱,與這邊的正門相對而立,左邊延伸著嫩葉成費的銀杏街樹。
“到體育場那邊溜達溜達好嗎?”柏木說。
柏木先我一步穿過了電車道。他猛烈地扭動全身,像水車似地從幾乎無車通過的車道上狂奔而過。
體育場面積廣大,或是逃課或是停課的學生三五成群地在遠處練習投球,另五六個學生則在近處練習馬拉松。戰爭結束剛兩年,青年們又在企圖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著寺廟的粗茶淡飯。
我們坐在一根開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著精圖形路道上有近有遠的練習馬拉松的人。從四周的陽光和微風吹拂草木的搖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種對逃學時間的感覺,就好像剛縫制好的襯衫觸及肌膚一樣的感覺。成隊的體育比賽者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漸漸逼近,隨著疲勞的增加,將凌亂的腳步聲和揚起的塵埃一起殘留下來,爾後遠去了。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氣,不讓人聽清楚似地說,“那種丑態究竟是什麼玩意兒?那幫家伙難道健康嗎?既然如此,在別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麼價值呢?”
他仿佛做夢似地繼續說:
“體育運動到處都是公開的啊。這是世紀末的象征。應該公開的東西,卻一點兒也沒有公開。所謂應該公開的東西……也就是死刑。為什麼不公開死刑呢?你不覺得戰爭期間的安寧秩序是由於人的死於非命的公開而保持下來的嗎?死刑所以不能公開執行,據說是因為考慮到公開執行會使人心充滿殺氣。這是台活。在空襲中收拾屍體的人,都是做出一副優雅而快活的樣子。
“觀察人的苦悶、鮮血和臨終的呻吟,會使人變得謙虛,使人心變得纖細、明朗、溫和。可是,我們所以變得殘暴,充滿殺氣,決不是在這樣的時候。你不覺得我們突然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一瞬間嗎?--譬如就在這樣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嗎?
“世界上所有的噩夢,歷史上所有的噩夢都是這樣產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是血的苦悶而死的人的影子,會給噩夢勾勒出清楚的輪廓,使噩夢完全物質化。噩夢並不是我們的苦惱,只不過是他人的肉體的一種強烈的痛苦罷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們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種什麼拯救呢!”
但是,此時此刻,比起聽他這種充滿血腥味兒的獨自論斷(當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來,我更想聽他講述他自己失去重貞以後的經歷。如前所述,我一味從他那裡期待著“人生”。我插話提出了這樣暗示性的問題。
“女人的問題嗎?嗯,最近我可以憑自己的感覺,知道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生就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女人當中是有這種類型的人的。所謂喜歡生就一雙X型腿的男子漢,說不定這是她一生的隱私,她會把它一起帶到墳墓去呢。盡管那是這種類型的女人惟一的怪癖,惟一的夢。
“對啊。有辦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X型腿哩。這種女人多半是無與倫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邊卻露出幾分輕佻……”
這時,一個女子從對面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