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騷 第13章
    對於島上的姑娘來說,海大季節,就像城裡的孩子帶著壓抑的心情直面期考的季節一樣。這種技能是從小學二三年級開始在海底玩爭石頭的游戲鍛煉出來的,再加上競爭的作用,自然而然地進步起來。好容易人此門道,隨心所欲的游戲一旦變成嚴肅的工作,姑娘們也就發怵。春天乍到,她們為夏天之將至而煩惱了。

    諸如冰冷,喘息,海水滲入水中眼鏡時的無法形容的苦痛,在再夠二三寸手就能夠者鮑魚時襲擊全身的恐怖感和虛脫感,還有各種創傷,擔海底漂浮上來時尖利的貝殼扎手指的傷痛,潛水過度之後像鉛一般死沉的倦怠……這些現象在記憶裡越來越深刻,經過多次反復,就愈發可怖,噩夢往往突然在連做夢的余地也沒有的熟睡中把姑娘們驚醒,深夜裡透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的平和的臥鋪四周的黑暗,讓人看到了滲滿自己掌心上的汗珠。

    有丈夫、上年紀的海女們則不一樣,她們潛水上來時就大聲歌唱,放聲大笑、說話。在她們的生活節奏裡,工作和娛樂似乎已渾然一體。姑娘看見這般情景,心想:自己決不比她們差多少,過幾年後,她們發現自己也不知不覺地成了這些快活而干練的海女中的一員,感到驚愕不已。

    六七月間,是歌島海女的勞動高潮期。她們的根據地是辨天海岬東側的平靜的海濱。

    這一天,時值梅雨前夕,在已不能說是初夏的烈日下的海濱,燃起薄火,煙霧隨南民團到王於古達那邊。平靜的海濱擁抱著一個小小的峽灣,峽灣瀕臨太平洋。夏雲升騰在遠方的海面上。

    小小的峽灣名副其實地擁有庭園的結構。圍繞海濱,布滿了石灰石的巖石。模仿西部劇游戲的孩子們藏身在巖石後面發射手槍,這裡確是個的好地方,而且表面光滑,到處都有小指頭般大小的洞穴,成了螃區和蟲子的棲身之地。由巖石環繞的沙地,一片白晃晃。臨海的左方懸崖上,花盛時的文殊蘭不是衰落潮的凋零的花兒,而是官能性地將潔白的蔥似的花瓣伸向蔚藍的天空。

    午休,篝火的周圍談笑風生。沙地還不至於均得腳板發燙。盡管海水還很涼,從海水裡上來還不至於冷得非趕緊穿上棉襖烤火不可。大家一邊縱聲大笑,一邊相互自豪地挺起胸脯顯示自己的乳房。有的人還用雙手捧起自己的乳房。

    “不行,不行。不把手放下來不行。用手捧起來,不管怎樣大,也都是騙人的呀!”

    大家都笑了。接著互相比賽乳房的形狀。

    無論哪對乳房都被曬得黝黑。它沒有神秘的白,更看不見透出的靜脈,看來也不是只有那兒的皮膚特別敏感。但被太陽烤赤的皮膚,滋養著蜜一般半透明的、光潔可愛的色彩。乳頭四周的乳暈的暈影,就是那種色彩的自然延續,並不是誰有那兒才帶有黑色的濕潤的秘密。

    擁擠在簧火四周的許多乳房中,有的已經干癟,有的像干葡萄又干又硬,只有乳頭多少留下昔日的風采。一般來說,她們的胸部肌肉相當發達,乳房沒有沉甸甸地垂下來,還結實地雄峙在廣闊的胸脯上。這種狀況,說明這些乳房不知羞怯,像果實一樣天天在太陽下發育。

    一個姑娘苦惱於左右乳房大小不一。一個直爽的老太婆安慰地說:

    “不必擔心嘛。將來情郎會給你揉得好看的啊。”

    大家笑了。姑娘依然擔心似地追問道:

    “真的嗎?阿春婆。”

    “當然是真的嘍。從前也有這樣一個姑娘,有了情郎以後,就變得勻稱了。”

    新治的母親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己的乳房還是那樣光潔。比起有丈夫的同齡人來,自有一種特別的圓軟。她的乳房似乎是不知愛的饑渴和生活的辛勞,夏季裡,還經常將臉朝向太陽,直接從太陽獲得取之不盡的力量。

    年輕女子的乳房並不那麼激起新治的母親的妒忌心。然而,惟有一對美麗的乳房,豈止使新治的母親,而且還成為一般人的贊歎的對象。這就是初江的乳房。

    今天是新治的母親今年頭一次參加游水作業。今天也是她頭一次有機會仔細觀察初江。自上回她說過那番胡言之後,她和初江相遇雖然也交換注目禮,但是初江本來就不是話語多的人,今天她東忙忙西忙忙,彼此沒有很多說話的機會。即使在這種比乳房的場合,話語多的還是以年長的婦女為主。本來已經拘束的新治的母親,也就不想特意從初還那裡引出話題來。

    然而,一看見初江的乳房,新治的母親就斷定,隨著時間的推移,有關初江和新治的謠言,肯定會煙消雲散。新治的母親在腦海裡索繞著這樣一個念頭:看到這對乳房的女人也再不會懷疑了。因為這絕不是一對做過愛的乳房,它還只是行將綻開的蓓蕾,一旦開花,不知該有多美啊!

    在雄峙著一對薔薇色蓓蕾般的略微高聳的山峰之間,嵌著一道峽谷,它被太陽烤的,然而肌膚纖細、柔潤,卻不失一派冰涼,飄逸出早春的氣息。搭配著四肢勻稱的發育,乳房的發達也絕非晚熟了。但是,還帶有幾許堅硬的豐隆,只要少許羽毛的一觸習習微風的愛撫,即將蘇醒的沉睡,眼看就被驚醒了。

    這對健康的處女乳房,形狀之美難以形容。老太婆情不自禁地用她的粗糙的手觸了觸初江的乳頭,初江嚇得跳了起來。

    大家都笑了。

    “阿春婆懂得男人的心情吧。”

    老太婆用雙手揉了揉自己皺巴巴的乳房,尖聲說道:

    “什麼呀,那還是個未熟的青桃吶。可我的是醃透了的陳鹹菜,味香啊!”

    初江笑了,搖了搖她的頭發。從她的頭發上灑下了一片透明的綠色海藻,落在耀目的沙灘上。

    大家正在吃午飯的時候,一個熟悉的異性掐准恰當的時刻,從巖石背後露出了身影來。

    海女們故意驚叫起來,她們把竹皮飯盒放在一旁,捂住了乳房。實際上,她們並不是那麼驚訝。這個不速之客是按季節來到島上的年老的貨郎。她們戲弄這個老者,才有意佯裝害羞的樣子。

    老人身穿皺巴巴的褲子和白色的開襟襯衫。他把背著的一個大包袱卸在巖石上,指了揩汗水。

    “不用那樣驚慌嘛。要是我來這兒不方便,我回去就是嘍。”

    貨郎特意這麼說。因為他知道在海濱上讓海女們看貨物,最能激發她們的購買欲望。在海濱上,海女們變得大方了。貨郎讓她們隨意挑選貨物,晚上送貨上門才收她們的貨款。海女也樂意在陽光下分辨衣物的色調。

    老貨郎把貨物攤放在巖石背後。婦女們嘴裡塞滿了各式食物,在貨物的周圍圍成了一堵人牆。

    貨物有:單和服、便服、重裝、單層腰帶、神權、襯衫、女和眼用絲帶。

    貨郎打開裝滿了貨物的平整的木箱蓋,婦女們同時發出了贊歎聲。內中塞滿了美麗的小百貨:小荷包、木屣帶、塑料手提包、絲帶、胸針等等,琳琅滿目。

    “所有東西都是大家想要的啊!”一個年輕的海女坦率地說。

    無數黝黑的手很快就伸了過去,精心地挑選,品評這些貨物,彼此交換意見乃至爭論是合適還是不合適,還半開玩笑地開始討價還價。結果,賣出近千元的單和服兩件、混紡單腰帶一條,以及很多零星雜貨。新治的母親買了一個200元的塑料購物袋。初江買了一件白地印有牽牛花的年輕人流行的單和服。

    老貨郎對這筆意想不到的買賣十分高興。他瘦骨嶙峋,從開襟襯衫的領邊露出了曬得黝黑的肋骨。斑白的頭發理得很短,從臉頰到太陽穴周圍刻上了道道黑色的皺紋。被香煙熏髒了的牙齒稀稀疏疏,說話很難聽清楚,尤其大聲說話更難聽清楚。不管怎麼說,梅女們通過他的臉部痙攣般的顫動的笑,以及過分誇張的動作,就知道他能夠做到“離開貪婪”的優質服務。

    貨郎急忙用長著長指甲的小指,在小百貨盒裡撥弄了幾下,將兩三個漂亮的塑料手提包拿了出來。

    “瞧,這藍色的適合年輕人,茶色的適合中年人,黑色的適合老年人……”

    “我,應該是買適合年輕人的呀!”

    阿春婆用笑話打岔,逗得大家都樂了。老貨郎愈發扯著嗓門喊道:

    “最新流行的塑料手提包,一個正價800元!”

    “喂--太貴啦。”

    “反正是謊價。”

    “800元,貨真價實,還免費贈送一個給各位當中的一位,酬謝大家的光顧。”

    大家天真地一起將手伸了過去。老貨郎故作姿態,拂開了她們的手。

    “一個,只給一個。祝賀歌島的繁榮,近江屋獎大出血酬賓。誰贏了就送給誰一個。年輕的贏了,就送給藍色的。中年太太贏了,就送給茶……”

    海女們倒抽了一口氣。因為如果得手,就可以白得一個800元的手提包。

    自信可以從這種沉默中收籠人心的老貨郎想起自己的履歷來,他從前當過小學校長,因為女人問題而失職,落得這種身分,他企圖再次充當運動會的指揮。

    “反正搞競賽,還是搞為歌島村報恩的競賽好。怎麼樣?大家比賽采鮑魚吧。一個小時內看誰采得最多,就將獎品獎給誰。”

    他鄭重地在另一巖石後面鋪上一塊包袱皮,隆重地擺上了獎品。其實所有獎品都是500元左右的東西,卻著似值800元的。適合年輕人的獎品是藍色金形手提包,像新造的船,呈鮮艷的蔚藍色,同鍍金的帶扣的閃光,形成妙不可言的對照。適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也是金形的,是很講究的假鴕鳥皮壓膜,乍看同真駝鳥皮一模一樣,很難區別出真假來。只有適合老年人的黑色手提包不是金形的,但無論是細長的金帶扣還是黨長的船形,的確是典雅的高級手工藝品。

    新治的母親一心想要適合中年人的茶色手提包,她最先報了名。

    接著報名的是初江。

    運載著自願報名的八名海女的船兒離開了海岸邊。掌舵的人是一個不參加比賽的中年胖女人。八人當中初江最年輕。自知反正賽不過人家因而棄權的姑娘們都聲援初江。留在海灘上的婦女們各自聲援自己偏愛的選手。船兒沿著海岸從南側駛向島的東倒去了。

    其余的海女把老貨郎團團圍在中間,唱起歌來。

    峽灣的海水湛藍、清澄,在波浪還沒有把水面攪法之前,布滿紅色海藻的圓形巖石仿佛漂浮在水面。清晰可見。實際上,這些巖石是在很深的海底,波浪在上面通過,翻滾了出來。沒紋、湧波和飛沫,如實地在海底的巖石上落下了影子。波濤一湧上來,就拍擊在海岸的巖石上破碎了。於是,似是深深的歎息聲響徹整個海岸,把海女們的歌聲遮蓋住了。

    一小時過後,船兒從東邊海岸運航了。因為比賽,這八個人都比平時疲憊。她們探注著上半身,互相依偎,沉默不語,把視線投在各自所好的方向。濡濕了的蓬亂頭發,與鄰者的頭發纏在一起,難分難解。也有兩人互相擁抱,抵御寒意。乳房起了雞皮疙瘩。陽光璀璨,她們被太陽曬黑的裸體,活像蒼白的溺斃的屍堆。海岸邊上的人迎接這些參賽者的熱鬧,與沒有聲響、安穩地前進的船只很不相稱。

    八個參賽者下了船,立即癱倒在房火四周的沙地上,話也說不出來。貨郎一個個地從她們的手裡接過水橘檢查了一遍,大聲地數起鮑魚數來。

    “20只,初江第一名。”

    “18只,久保太太第二名。”

    第一、第二名是初江和新治的母親。她們用勞累得充了血的眼睛交換了一下目光。島上最老練的海女敗給了接受外地海女訓練的技術嫻熟的少女。

    初江一聲不吭地站了起來,走到巖石後面去領取獎品。她拿到的是適合中年婦女用的茶色手提包。少女把它硬塞在新治母親的手裡。新治的母親臉頰緋紅,喜形於色。

    “為什麼給我……”

    “因為家父曾經說過一些對不起您的話,我老想著要向您賠禮道歉啊。”

    “真是個好閨女啊?”貨郎說道。

    大家也異口同聲地稱贊了一番,並勸說新治的母親接受這份厚意。她就鄭重地用紙把茶色手提包包好,掖在裸露的腋下,爽快地致謝說:

    “謝謝!”

    母親坦率的心,正面接受了少女的謙讓。少女微笑了。母親心想:兒子挑選的兒媳婦真賢惠啊!--島上的政治總是這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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