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訶德站了起來,顫抖著全身,聲音急促而又含糊地說道:
「此地此時以及我對您所處地位的一貫尊重,壓抑了我的正義怒火。還有,就是我說過的,所有穿長袍的人都使用同女人一樣的武器,那就是舌頭。所以,我也只想同您開始一場舌戰。我本來以為您會好言相勸,卻沒想到您竟然出口傷人。進行善意有效的指責應該選擇其他場合,需要一定的條件。您剛才當眾尖刻地指責我,顯然已經完全超出了善意指責的範圍。善意的指責最好是和顏悅色,而不是疾言厲色,而且,更不應該在還沒搞清自己指責的對象究竟有沒有錯的時候,就無緣無故地指責人家是笨蛋、蠢貨。請您告訴我,我究竟做了什麼蠢事,值得您如此指責我?您讓我回家去管好家,您可知道我有沒有老婆孩子,就讓我去管好老婆孩子?有的人自己在小家小戶長大,所見識的只不過是他們村周圍方圓二三十里地方的事,卻鑽到別人家去教訓人,還規定騎士道應該如何如何,對遊俠騎士評頭品足,這難道不是胡鬧嗎?如果一個人東奔西走,不謀私利,歷盡千辛萬苦,最後得以留芳千古,你能說他虛度光陰、枉費年華嗎?如果是各類騎士和各類出類拔萃、慷慨大方、出身名門的人把我看成傻瓜,我無可非議;可如果是那些從未涉足騎士道的學究把我說成是蠢貨,我不以為然。我就是騎士,如果上帝願意,我這個騎士可以去死。有的人有追求廣闊天地的雄心大志,有的人有阿諛奉承的奴顏媚骨,有的人貪圖虛偽的自我欺騙,還有的人追求一種真正的信仰。而我呢,只按照我的命運的指引,走遊俠騎士的狹窄之路。為此,我鄙夷錢財,卻不放棄榮譽。我曾經為人雪恥,撥亂反正,懲處暴孽,戰勝巨人,打敗妖怪。我也多情,而遊俠騎士必然如此。可我不是那種低級情人,我只追求高尚的精神嚮往。我一直保持著我的良好追求,即善待大家,不惡對一人。請尊貴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評評,一個如此情趣、如此行事、如此追求的人是否應當被人稱為傻瓜?」
「天啊,說得真好!」桑喬說,「您不必再說下去了,我的大人,我的主人,因為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麼可再說、再想、再主張的了。這位大人一再堅持說,無論過去還是現在,世界上都沒有遊俠騎士。這是因為他對此一無所知,才這樣說,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
「大概你就是那個桑喬吧,兄弟?」教士問,「據說你的主人曾許諾過給你一個島嶼?」
「我就是桑喬,」桑喬說,「而且我也同別人一樣,當得了總督。我是『近朱者赤』,屬於那種『不求同日生,但要同日過』,『背靠大樹好乘涼』的人。我已經找到了一個好主人,並且陪伴他很多個月了。假如上帝願意,我也會變得同他一樣。他長壽我也長壽;他不乏統帥的威嚴,我也會成為島嶼總督。」
「確實如此,桑喬。」公爵此時說道,「我這兒正好有一個不錯的島嶼,沒人管理,現在我就代表唐吉訶德大人,把它分配給你。」
「趕緊跪下,桑喬!」唐吉訶德說,「快吻公爵大人的腳,感謝他對你的恩賜。」
桑喬照辦了。教士見狀極其憤怒地從桌子旁站起身來,說道:
「我以我的教袍發誓,您像這兩個罪人一樣愚蠢。連明白人都變瘋了,瘋子豈不更瘋!您接著陪他們吧。只要他們還在這兒,我就回我家去。既然說了也無濟於事,我省得白費口舌。」
教士不再多說,什麼也沒吃便離去了。公爵夫婦請求他留下也無濟於事,公爵就不再說了。他覺得教士如此生氣大可不必,他已經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公爵最後終於止住了笑,對唐吉訶德說道:
「獅子騎士大人,您回答得太高明了,使得他無言以對。雖然他覺得這是對他的冒犯,可事實絕非如此。您很清楚,這就如同婦女不冒犯別人一樣,教士也從不冒犯別人。」
「是這樣。」唐吉訶德說,「道理就在於:不應該受到冒犯的人也不應該去冒犯別人。婦女、兒童和教士即使受到攻擊也不能自衛,所以他們不應該受到凌辱。冒犯與凌辱之間有這種區別,這點您很清楚。凌辱來自於能夠做到、已經做到而且仍堅持做的一方;而冒犯可能來自於任何一方,但是這並不等於凌辱。舉例說吧:一個人在大街上漫不經心地走,忽然來了十個手持武器的人,把他打了。儘管他拔劍盡力自衛,仍然寡不敵眾,最終沒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也就是報仇。這個人受到的就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同樣的情況還可以再舉另外一個例子:如果一個人正在走路,背後來了一個人打他,而且打完了就跑。挨打的人追他,結果沒追上。這個挨打的人受到的也是冒犯,而不是凌辱。如果打人者還堅持打他,那才是凌辱。如果那個人打了他,儘管是突然襲擊,可隨後仍然持劍原地不動,面對自己的對手,那麼挨打的人就是既受到了冒犯,又受到了凌辱。說他受到了冒犯是因為那個人對他突然襲擊;說他受到了凌辱是因為打他的那個人不僅沒有逃跑,反而留在原地不動。
「所以,按照這個決鬥的規則,我很可能受到了冒犯,但是沒有受到凌辱。兒童們不懂事,同婦女們一樣逃跑不了,而且他們也沒有能力堅持對抗。宗教界的人也同樣如此。前面說到的這三種人缺少進攻和防禦的能力。雖然他們本能地要保護自己,可他們無法冒犯任何人。我剛才說我可能受到了冒犯,但現在一想,這根本算不上冒犯。不能凌辱別人的人,自己也談不上受到污辱。因此我不該生氣,其實也並沒有為那位善良人說我的那些話生氣。我只希望過一段時間後,他能夠明白,他以為世界上過去和現在都沒有遊俠騎士的想法是錯誤的。如果阿馬迪斯或者他家旅中的某個子孫知道了這件事,我想這對他就不妙了。」
「這點我敢肯定,」桑喬說,「他們肯定會把他像切石榴或熟透了的甜瓜似的從頭到腳劈開。他們若是發起怒來可叫人夠受的!我憑我的信仰發誓,我敢肯定,假如雷納爾多斯-德蒙塔爾萬聽見了這小子說的話,準會一個嘴巴打得他三年說不出話來。誰要是惹了他們又想逃出他們的手心,那才是怪事呢。」
公爵夫人聽了桑喬的話覺得很可笑。她覺得桑喬比唐吉訶德更滑稽更瘋癲。當時在場的許多人也都這麼想。
唐吉訶德終於平靜下來了。宴請結束,撤去檯布,又來了四個侍女。其中一個手裡端著一個銀盤,另一個端著一個洗手盆,也是銀的,還有一個肩上搭著兩塊極白極高級的毛巾,最後一個裸露著半截胳膊,她那雙雪白的手上托著一塊那不勒斯出產的圓形香皂。托盤的侍女走過來,瀟灑而又靈活地把盤子舉到唐吉訶德的鬍子下面。唐吉訶德一句話也沒說,對眼前這個侍女的舉動感到驚奇,以為這是當地的什麼習慣,不洗手反倒洗鬍子,於是他盡可能地把鬍子往前湊。端洗手盆的侍女立刻往唐吉訶德的臉上撩水,拿香皂的侍女用手在唐吉訶德的臉上急速地抹香皂,唐吉訶德老老實實地任憑她塗抹,結果不僅他的鬍子,而且他的整個臉甚至眼睛上都是雪花似的香皂沫了,唐吉訶德只好使勁閉上眼睛。公爵和公爵夫人不知其中實情,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侍女們到底要幹什麼。待唐吉訶德臉上的香皂沫有一-厚時,塗香皂沫的侍女推說沒有洗臉水了,叫端盆的侍女去加水,讓唐吉訶德等著。唐吉訶德只好等在那裡,當時他那可笑的樣子可想而知。
當時在場的人很多,大家都看著唐吉訶德。他們見唐吉訶德把他那深褐色的脖子伸得足有半尺長,緊閉著眼睛,鬍子上全是香皂沫,實在令人忍俊不禁。侍女們都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覺得這些侍女既可氣又可笑,不知該如何是好,到底是對她們的惡作劇進行懲罰呢,還是為她們把唐吉訶德弄成這個樣子,給大家帶來了快樂而給予獎勵。端水盆的侍女回來後,她們為唐吉訶德洗了臉,拿毛巾的侍女為唐吉訶德仔細擦乾了臉。然後,四個侍女一齊向唐吉訶德深深鞠了一躬,準備離去。可是公爵為了不讓唐吉訶德看破這個惡作劇,便叫過端盆子的侍女來,對她說:
「過來幫我洗洗,你看水還沒用完呢。」
侍女很機靈,走過來像對唐吉訶德那樣把盆子端給公爵,並且迅速而又認真地為公爵洗臉塗香皂,並且為公爵把臉擦乾淨,然後鞠躬退了出去。事後才得知,原來公爵覺得如果不像唐吉訶德那樣也給他洗洗臉,侍女們肯定會因為她們的惡作劇而受到懲罰。既然同樣為公爵洗了臉,事情就可以巧妙地掩飾過去了。
桑喬仔細地看著這種洗臉方式,心裡想:「上帝保佑,這個地方是否像給騎士洗鬍子一樣,也有為侍從洗鬍子的習慣?無論對上帝而言還是對我而言,顯然都需要這麼洗洗。若是再能用剃刀刮刮鬍子,那就更妙了。」
「你說什麼,桑喬?」公爵夫人問。
「我是說,夫人,」桑喬說,「我聽說過在別處王宮貴府吃完飯要洗手,但從沒聽說過要洗鬍子。到底還是活得越久越好,這樣見識就更多。誰說活得越長,倒霉就越多呀?這樣洗洗鬍子畢竟不是受罪嘛。」
「別著急,桑喬,」公爵夫人說,「我讓侍女們也給你洗洗鬍子,以後必要時甚至可以給你大洗一通。」
「只要現在能給我洗洗鬍子我就知足了,」桑喬說,「至於以後怎麼樣,那就看上帝怎麼說了。」
「當差的,」公爵夫人對餐廳侍者說,「你就按這位好桑喬要求的去做吧,他要怎麼辦就怎麼辦。」
侍者說他願全力為桑喬效勞,說完就帶著桑喬去吃飯了。只剩下公爵夫婦和唐吉訶德天南海北地聊天,不過,都沒離開習武和遊俠騎士的話題。
公爵夫人請唐吉訶德描繪一下杜爾西內亞的美貌和面孔,說唐吉訶德對此肯定有幸福的回憶,據她所知,杜爾西內亞夫人的美貌不僅名揚四海,而且連曼查都知道了!唐吉訶德聽了公爵夫人的話,長歎一聲說道:
「假如我能夠把我的心掏出來,放在您面前這張桌子上的一個盤子裡,您就可以看見印在我心上的倩影,用不著我再費口舌描述她那難以形容的美貌了。不過,為什麼要讓我來仔細描述舉世無雙的杜爾西內亞的美貌呢?這件事也許別人更能勝任,像帕拉西奧、蒂曼特斯、阿佩勒斯,可以用他們的畫筆,利西波可以用他的鏤刀,把杜爾西內亞的相貌刻畫在大理石和青銅器上;還有西塞羅和德摩斯梯尼,可以用他們的文辭來讚美她。」
「什麼是德摩斯梯尼文辭,唐吉訶德大人?」公爵夫人問,「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呢。」
「『德摩斯梯尼文辭』就是『德摩斯梯尼的文辭』,就好比說『西塞羅文辭』是『西塞羅的文辭』一樣。他們兩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文辭家。」
「原來是這樣。」公爵說,「夫人糊塗了,竟提出這種問題。儘管如此,如果唐吉訶德大人能向我們描述一下杜爾西內亞的情況,我們還是很高興的。我敢肯定,哪怕您只是大略地描述一下,她也一定漂亮得足以讓最美麗的女人嫉妒!」
「我怕把她不久前遭受的不幸從我心頭抹掉,」唐吉訶德說,「不然我就加以描述了。現在,我更為她難過,而不是描述她。二位大概知道了,前些天我曾想去吻她的手,得到她的祝福,指望她允許我第三次出征,可我碰到的卻是一位與我所尋求的杜爾西內亞完全不同的人。她受到魔法的迫害,從貴夫人變成了農婦,從漂亮變成了醜陋,從天使變成了魔鬼,從香氣撲鼻變成了臭不可聞,從能言善辯變成了粗俗不堪,從儀態大方變成了十分輕佻,從春風滿面變成了愁眉不展,總之一句話,托博索的杜爾西內亞變成了薩亞戈的一個鄉下婦女。」
「上帝保佑!」公爵喊了一聲,說道,「是誰製造了世界上這樣大的罪惡?是誰奪走了她的美貌、氣質和榮譽?」
「誰?」唐吉訶德說,「除了某個出於嫉妒而跟我過不去的惡毒的魔法師,還能有誰呢?這種壞東西生在世上就是為了污蔑詆毀好人的業績,宣揚他們的醜惡行為。以前有魔法師跟我過不去,現在有魔法師跟我過不去,將來還會有魔法師跟我搗亂,直到把我和我的騎士精神埋葬進被遺忘的深淵。在這方面,他們選擇了最能觸痛我的方式,因為奪走遊俠騎士的情人就好比奪走了他用於觀看的眼睛,奪走照亮他的太陽,奪走養活他的食糧。我已多次說過,現在還要再說一遍,沒有夫人的遊俠騎士就好比沒有樹葉的大樹,沒有根基的建築物,沒有形體的蔭影。」
「說得太對了,」公爵夫人說,「不過,假如我們相信前些天剛剛出版的那本已經受到了普遍歡迎的有關唐吉訶德的小說,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那麼,您好像從沒見過杜爾西內亞夫人,而且這位夫人壓根兒就不存在,她只是您幻想之中的一位夫人,是您在自己的意識裡造就了這樣一個人物,並且用您所希望的各種美德勾畫了她。」
「關於這點,我可要說說。」唐吉訶德說,「上帝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沒有杜爾西內亞,她到底是不是虛構的人物,這種事沒有必要去追根尋底。並非我無中生有,我確實把她當作一位具有各種美德、足以揚名於世的貴夫人,非常崇拜。她美麗無瑕,端莊而不高傲,多情而不失節,並且由於知恩圖報而彬彬有禮,由於彬彬有禮而不失為大家閨秀,總之,正因為她出身豪門,所以才顯示出她血統高貴,顯示出她遠比那些門第卑微的美女更完美。」
「是這樣,」公爵說,「不過,唐吉訶德大人想必會允許我斗膽告訴您,我讀過有關您的那本小說。按照那本小說上寫的,就算在托博索或者托搏索之外的什麼地方有一位杜爾西內亞,而且她也像您描述得那樣美麗可愛,可是若論血統高貴,她恐怕比不上奧裡亞娜、阿拉斯特拉哈雷婭、馬達西瑪和其他此類豪門女子。像這樣的豪門女子在騎士小說裡比比皆是,這點您很清楚。」
「對此我要說,」唐吉訶德說,「杜爾西內亞行如其人,她的道德行為表現了她的血統。一位道德高尚的平民比一位品行低下的貴人更應當受到尊重,況且,杜爾西內亞完全有條件成為頭戴王冠、手持權杖的女王呢。一位貌美品端的女子的地位應當奇跡般地提高,即使沒有正式提高,也應當從精神上得到承認。」
「唐吉訶德大人,」公爵夫人說,「您說起話來真可謂是小心翼翼,就像人們常說的,字斟句酌。我從此相信,必要的話還要讓我家裡的所有人,包括我的丈夫相信,在托博索有個杜爾西內亞。她依然健在,而且容貌艷麗,出身高貴,值得像唐吉訶德這樣的騎士為她效勞。不過,我還有一絲懷疑,並且因此對桑喬產生了一點兒說不出來的反感。我的懷疑就是那本小說裡說過,桑喬把您的信送到杜爾西內亞那兒時,她正在篩一口袋麥子,而且說得很明確,是蕎麥,這就讓人對她的高貴血統產生懷疑了。」
唐吉訶德回答說:
「夫人,您大概知道,我遇到的全部或大部分情況都與其他遊俠騎士遇到的情況不同,也許這是不可捉摸的命運的安排,也許這是某個嫉賢妒能的魔法師的捉弄。有一點已經得到了證實,那就是所有或大多數著名的遊俠騎士都各有所長。他們有的不怕魔法,有的刀槍不入,譬如法國的十二廷臣之一,那個著名的羅爾丹。據說他全身只有左腳板能受到傷害,而且必須用大號針的針尖,其他任何武器都不起作用。所以,貝爾納多-德爾卡皮奧在龍塞斯瓦列斯殺他的時候,見用鐵器奈何不了他,就想起了赫拉克勒斯把據說是大地之子的兇惡巨人安泰舉起殺死的辦法,用雙臂把羅爾丹從地上抱起,扼死了他。
「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我也可能在這些方面有某種才能,不過不是刀槍不入的本領,因為我的經歷已多次證明,我皮薄肉嫩,絕非刀槍不入。而且,我也無力抵制住魔法,因為我曾經被關進籠子裡。不過,從我那次脫身之後,我相信已經沒有任何魔法可以遏制我了。所以,魔法師見他們的惡毒手段對我已經不起作用,就下手害我心愛的人來報復我,想採取虐待杜爾西內亞的辦法置我於死地,因為杜爾西內亞就是我的命根子。因此我覺得,當我的侍從為我送信去的時候,他們就把她變成了一個正在干篩麥子之類粗活兒的農婦。不過我已經說過,那麥子絕非蕎麥或小麥,而是一顆顆東方明珠。為了證明這點,我可以告訴諸位,前不久我去了一趟托博索,卻始終沒找到杜爾西內亞的宮殿。第二天,我的侍從看到了她的本來面目,真可謂是世界美女之最;但在我眼裡,她卻成了一個粗俗醜陋的農婦,本來挺聰明的人,卻變得語無倫次。我並沒有身中魔法,而且照理我也不可能再中魔法了,所以,只能說是她受到了魔法的侵害,被改變了模樣,是我的對手們想以她來報復我。在見到她恢復本來面目之前,我會始終為她哭泣。我說這些,是想讓大家不要相信桑喬說的杜爾西內亞篩麥子的事。杜爾西內亞既然可以在我眼裡被改變模樣,也完全可以在桑喬眼裡被改變模樣。杜爾西內亞屬於托博索的豪門世家,當地有很多這種高貴古老的世家。我相信,杜爾西內亞的家族一定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未來的幾個世紀裡,她的家鄉一定會以她的名字命名,並且因此而名噪一時,就如同特洛伊以海倫而聞名,西班牙以卡瓦而著稱一樣,甚至比她們的影響還大得多。
「此外,我還想讓公爵夫人知道,桑喬是有史以來遊俠騎士最滑稽的侍從,而且有時候,他又傻又聰明,讓人在想他到底是傻還是聰明時覺得很有趣。有時他辦壞事,人家罵他混蛋;有時他又犯糊塗,人家罵他笨蛋。他懷疑一切,又相信一切。有時我以為他簡直愚蠢透了,可後來才發現他真是聰明極了。總之,如果用另外一個侍從來同我換,即使再另加一座城市,我也不換。我現在正在遲疑,把他派到您賜給他的那個島上去是否合適。至於當總督的能力,我覺得只要指點他一下,他肯定能像其他人一樣當好總督。而且,我們多次的經歷也證明了,做總督不一定需要很多知識和文化,現在幾乎有上百個總督不識字,可是他們卻管理得很好。其中的關鍵就在於,只要他們有良好的意圖,又願意把事情做好,就會有人為他們出主意,告訴他們應該怎樣做才好。那些沒有文化的優秀總督,就是靠謀士來決斷事情的。我只想勸您不要貪不義之財,也不放棄應得之利。還有其他一些小建議,我暫且先留在肚子裡不說,到必要的時候再說,這對於您啟用桑喬以及他管理島嶼都是有益處的。」
公爵、公爵夫人和唐吉訶德剛說到這兒,忽聽得城堡內一片喧鬧。只見桑喬驚慌失措地猛然闖了進來,脖子上像戴圍嘴兒似的圍著一條圍裙。他身後跟著很多傭人,更確切地說,是廚房裡的雜役和一些工友,其中一個人手裡還端著一小盆水。看那水的顏色和渾濁的樣子,大概是洗碗水。拿盆的人緊追桑喬,十分熱切地要把盆送到桑喬的鬍子底下,另外一個雜役看樣子是想幫桑喬洗鬍子。
「這是幹什麼,諸位?」公爵夫人問,「這是什麼意思?你們想要對這位善良的人幹什麼?你們怎麼不想想,他已經被定為總督了?」
那個要給桑喬洗鬍子的雜役說:
「這位大人不願意讓我們按照規矩給他洗鬍子,而我們的公爵大人和他的東家大人都是這樣洗的。
「我願意洗,」桑喬說,「但是我想用乾淨點兒的毛巾,更清點兒的水,他們的手也別那麼髒。我和我的主人之間不該有這麼大的差別,讓侍女用香水給他洗,卻讓這些見鬼的傢伙用髒水給我洗。無論是百姓之家還是王宮的習慣,都必須不使人反感才好,更何況這兒的洗鬍子習慣簡直比鞭子抽還難受。我的鬍子挺乾淨,沒必要再這麼折騰。誰若是想給我洗,哪怕他只是碰一碰我腦袋上的一根毛,我是說我的鬍子,對不起,我就一拳打進他的腦袋。這種怪『鬼矩』和洗法不像是招待客人,倒像是耍弄客人呢。」
公爵夫人見桑喬氣成這個樣子,又聽他說了這番話,不禁笑了。唐吉訶德見桑喬這副打扮,身上圍著斑紋圍裙,周圍還有一大群廚房的雜役,便有些不高興。唐吉訶德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像是請求他們允許自己講話,然後就聲音平緩地對那些傭人說道:
「你們好,小伙子們,請你們放開他吧。你們剛才從哪兒來的,現在請回到哪兒去,或者去你們想去的地方吧。我的侍從現在臉很乾淨,這套東西只能讓他感到難受。聽我的話,把他放開吧。他和我都不習慣開玩笑。」
桑喬又接過話來說道:
「你們這是拿笨蛋開心!我現在簡直是活受罪!你們拿個梳子或者別的什麼來,把我的鬍子梳一梳,如果能梳出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那就給我剃個陰陽頭!」
公爵夫人並沒有因此而止住笑,她說道:
「桑喬說得很有道理,他說什麼事兒都有道理。就像他說的,他現在挺乾淨的,沒必要洗,既然他不習慣我們這兒的習慣,就請他自便吧。你們這些人也太不在意,或者說你們太冒失了,對於這樣一位人物,對於這樣的鬍子,你們不用純金的托盤和洗手盆以及德國毛巾,卻把木盆和擦碗用的抹布拿來了。反正一句話,你們是一群沒有教養的混蛋。正因為你們是一群壞蛋,才對遊俠騎士的侍從不由自主地表現出惡意。」
那些雜役和與他們同來的餐廳侍者以為公爵夫人真是在說他們,便趕緊把圍裙從桑喬脖子上拿下來,慌作一團地退了出去,撇下了桑喬。桑喬見自己已經擺脫了他認為是天大的危險,立刻跪到公爵夫人面前,說道:
「夫人尊貴,恩德無限。您對我的恩德,我唯有在來世被封為遊俠騎士後終生服侍您才能報答。我是個農夫,名叫桑喬-潘薩,已婚,有子女,給人當侍從。如果我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只要您吩咐一聲,我俯首聽命。」
「桑喬,」公爵夫人說,「看來你已經在禮貌中學到了禮貌。我是說,你已經在唐吉訶德大人的熏陶下學會了禮貌,可以說是禮貌的規矩或者如你所說的『鬼矩』的榜樣了。有這樣的主人和僕人多好!一位是遊俠騎士的北斗,一位是忠實侍從的指南。起來吧,桑喬朋友,對於你的禮貌,我也予以回報。我要敦促公爵大人盡快履行讓你做總督的諾言。」
他們的談話到此結束。唐吉訶德去午休,公爵夫人對桑喬說,如果他不是特別困乏的話,就請他陪同自己和侍女們到一個涼爽的客廳去度過下午。桑喬說,夏季他有每天睡四五個小時午覺的習慣,不過為了給夫人效勞,他寧願爭取全天不睡覺,隨時聽候夫人的吩咐。說完他便離去了。於是,公爵又吩咐家人怎樣按照古代騎士的習慣,把唐吉訶德當作遊俠騎士款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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