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夜,布裡蒙達一直沒有睡著。和前幾次一樣,從傍晚她就開始等著巴爾塔薩爾回來,懷著這樣的信心離開鎮子,沿著他回來的路走出去了半個菜瓜;在好長時間裡,直到晚霞消失,她一直坐在一個土堆上望著前往馬芙拉的人們,他們正前去進香,參加祝聖禮,這種慶典不會白去,所有去的人都能得到施捨和食物,或者說那些最機敏和又哭又嚎的人肯定能得到,靈魂尋找滿足,肉體也是如此。從遠方來的幾個下流胚看到一個女人坐在那裡,以為馬芙拉鎮就是用這種方法迎接雄性客人,這倒也方便,於是對她唱起淫穢的小調,但看到盯著他們的女人那張石像般的臉馬上又咽了回去。其中有一個試著再靠近她,但嚇得退了回去,因為布裡蒙達那冷冰冰的聲音說,你心裡有只癩蛤蟆,我要朝它吐唾沫,朝你身上吐唾沫,朝你全家人身上吐唾沫。天完全黑下來,路上不再有進香的人,這個時候巴爾塔薩爾不會來了,或者再晚一點來,我躺著等他,或者要修理的地方太多,明天才能到家,他曾經這樣說過。布裡蒙達回到家裡,和妹妹、妹夫和小外甥一起吃了晚飯,他們其中一個人問,這麼說巴爾塔薩爾不回來了;另一個說,我一輩子也不會明白他為什麼出門;加布裡埃爾沒有開口,他還太小,有大人在場的時候不該說話,但心裡暗想,父母絕不該管舅舅和舅媽他們生活中的事,各人過個人的生活,你們干什麼干涉人家,到頭來人家也管你的事怎麼辦,啊,這麼年輕的小伙子已經懂得這些事了。吃完飯,布裡蒙達等人們都睡下以後才到後院去。夜晚萬籟俱寂,天空明淨如洗,甚至感覺不到空氣的涼意。也許這個時候巴爾塔薩爾正沿著佩德魯裡奧斯河往這裡走,胳膊上卸下了鉤子,裝上了假手,誰也免不了碰上壞人或者冒冒失失詢問的人,人們都這麼說,事實也證明是這樣。月亮出來了,他能更好地看清道路,過不了多久我們一定會聽見他的腳步聲,夜晚十分寂靜,能聽見很遠處的聲音,他會推開柵門,布裡蒙達會在那裡迎接他們,其他的事我們就不看了,因為我們做事必須謹慎,知道這個女人心中多麼焦躁不安就行了。
整整一夜她都沒有睡著。身上裹著散發人體和綿羊氣味的外衣躺在牲口槽裡,睜眼看著從棚子縫隙裡漾進來的月光,後來月亮落下去了,已經是凌晨時分,就連夜晚也沒有多少暗下來的時間。天剛亮布裡蒙達就起來了,到廚房裡拿了點吃的;喂,這個女人,你太性急了,還沒有過巴爾塔薩爾答應的時間嘛,也許他中午就到,機器上有許多東西要修理,它經過風吹雨打,太舊了,他早已經說過。布裡蒙達不肯聽我們的話,離開家,沿著她認識的道路往前走,巴爾塔薩爾將從這條路上回來,不可能碰不上他。碰不上的事也有,那是碰不上國王,國王今天要進入馬芙拉,下午就來,還帶來唐-若澤親王和唐-安東尼奧王子先生以及王室所有傭人,這是國家最偉大的人物,華麗的轎式馬車、高頭大馬,一切都井井有條,車輪滾滾,馬蹄服服,浩浩蕩蕩出現在路口,如此威風的場面人們從未見過。不過,我們王室的人都講排場,講奢華,他們的區別我們也看得出來,他的錦緞多一些,他的錦緞少一些,他的金飾多一些,他的金飾少一些,但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跟著那個女人,她逢人便打聽是不是看見一個這樣這樣的人,特征是什麼,那是世界上最美的男子,從這種錯覺可以看出,人們並不總是能說出感到的東西,從她描繪的肖像誰能認出是面孔黑黑、白發蒼蒼、缺一只手的巴爾塔薩爾呢;女人,我沒有見到;布裡蒙達繼續往前走,現在已經離開了大道,上了他們兩人走過的小路,那裡是一座山丘,那裡有一片叢林,4塊排成一條線的石頭,6個圓圓的山丘,時間漸漸過去,連巴爾塔薩爾的影子都沒有。布裡蒙達沒有坐下來吃東西,而是一邊走一邊吃,但一夜未睡,已經疲勞,內心的焦躁也耗費了她的力氣,食物在嘴裡嚼來嚼去就是咽不下去;已經能望見的容托山似乎越來越遠,這是出了什麼奇跡呀。其實這裡邊沒有什麼奧秘,只是腳步沉重、緩慢,這樣走我永遠到不了那裡。有些地方布裡蒙達記不得曾經走過,有些則認出來了,一座橋,兩個相連的山坡,谷底的一片牧場。她知道曾經路過這裡,那個舊大門還在,那個老太太仍然坐在門前縫補當年那條裙子,一切都和原來一模一樣,只是布裡蒙達例外,現在她獨自一個人走路。
她記得在這一帶他們曾遇到一個牧羊人,那個人告訴他們已經到了巴雷古多山,那邊就是容托山,但她記得不是這個樣子,也許因為它那凸形山頂像這個行星這一面的模型,所以人們才相信地球確實是圓的。現在既沒有那個牧羊人也沒有羊群,只有一片深深的寂靜,布裡蒙達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感到一陣深深的孤單。離容托山太近了,仿佛只消一伸手就能摸到它的余脈,就像一個跪著的女人一伸胳膊就能摸到她男人的臀部一樣。布裡蒙達不可能想得這麼細致;可誰知道呢,我們畢竟沒有在人們的心裡,當然不知道他們怎麼想的,我們是在把我們自己的思想放進別人的腦袋裡,於是我們就說,布裡蒙達正在想什麼,巴爾塔薩爾曾怎麼想,也許我們以自己的想象來想象他們,比如我們想布裡蒙達的男人摸了摸她的臀部。她停下來歇息一下,因為兩條腿在顫抖,走得太累了,也因為在想象中男人摸了她的臀部而骨酥筋軟,但是,她突然感到心中充滿自信,在上邊能找到巴爾塔薩爾,他正在干活,大汗淋漓,也許正在打最後幾個結,也許正把旅行袋搭在肩頭,也許正在往河谷走,所以她大聲喊,巴爾塔薩爾。
沒有回答,也不可能得到回答,一聲喊叫算不了什麼,聲音到那個陡坡就返回來,回聲微弱,已經不像我們的聲音。布裡蒙達開始快步往上爬,力氣像源源不斷的流水回到她身上,在坡度較緩的地段她甚至一溜小跑,直到另一個陡的地方才放慢腳步;前邊的兩棵矮矮的聖極樹之間有一條幾乎難以看清的小徑,那是巴爾塔薩爾隔些時間來一次這裡走出來的,沿這條小徑就能找到大鳥。她又喊了一聲,巴爾塔薩爾,這次她喊得有力,並且中間沒有山丘阻隔,只有幾個大坑,他一定能聽見;如果她停住腳步,也一定能聽見他的喊聲,布裡蒙達;她完全相信能聽到他的喊聲,微微一笑,用手背擦了擦殲水或者淚水,或者理了理散亂的頭發,或者擦了擦骯髒的臉,這個動作的含義太豐富了。
就是那個地方,像一個飛去的大鳥留下的巢。又響起布裡蒙達的喊聲,這是第三次叫同一個名字,聲音不太尖,僅僅是從壓抑中爆發出來的,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揪出了她的五髒六腑,巴爾塔薩爾;在喊的時候她已經明白,其實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地方會空無一人。似乎從地底下冒出的熾熱的風一下子把她的眼淚全都吹干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過去,看見了被連根拔起的灌木,沉重的機器在地上壓出的坑,另一邊,約五六步遠的地方,是巴爾塔薩爾的旅行背袋。再沒有別的痕跡表明那裡發生了什麼事。布裡蒙達抬頭望望天空,天空不像剛才那樣晴朗了,時近傍晚,幾朵雲慢慢悠悠在空中游動,她頭一次感到天上空空蕩蕩,似乎在想,那裡一無所有,而這正是她不願意相信的,大概巴爾塔薩爾正在天空的某個部分飛行,正在與帆搏斗使機器降落。她又看了看旅行背袋,走過去把它拿起來,很重,假手在裡邊;這時候她想到,如果機器是頭一天飛起來的,那麼到了晚上它該落下來了,所以巴爾塔薩爾沒有在天上,可能在地上,在地上的什麼地方,也許死了,也許還活著,活著的話也負了傷,她還記得落地時多麼猛烈,但是那一次負載要重得多。
她把旅行背袋搭在肩上,開始在附近尋找,在灌木叢密布的山坡走上走下,挑選較高的地點,現在她希望眼睛銳利無比,不是吃早飯以前的那種眼睛,而是像禿騖或獵涮一樣能看到地面上的一切、任何東西也逃不脫的眼睛。一雙腳在流血,裙子被帶刺的灌木撕得七零八落,她在山的北面轉了一圈,然後回到出發的地點,設法在高處找到一塊地方;這時才發現他們,就是她和巴爾塔薩爾,他們從來沒有到過容托山的山頂,現在應當搶在夜幕降臨之前爬上去,那裡視野更寬,當然從遠處著機器會不太明顯,但有時候偶然性會幫忙,誰知道到了那裡以後能不能看見巴爾塔薩爾正在一個山泉旁向他招手呢,他倆人也許能一起喝點泉水解解渴。
布裡蒙達開始往上爬,一邊爬一邊暗自責怪自己,一開始就應當想到這一點,而不是現在才想到,現在已近傍晚了。突然她發現有一條小徑彎彎曲曲通到上面,上面又有一條走車的大路,心裡大吃一驚,為什麼在山頂上開出這麼一條路呢,看來早就有這條路,上面還有人走過的痕跡,誰知道巴爾塔薩爾是不是發現了呢。在一個轉彎處,布裡蒙達停住了腳步。前面走著個男人,從他穿的僧衣上看是個多明我教士,此人膀大腰圓,脖子很粗。布裡蒙達一時心慌意亂,不知道該趕緊跑掉還是該喊叫。教士似乎感到有人,停下來看看這邊,看看那邊,後來又望望後邊轉過身,打了個祝福的手勢,等待著對方。她走上前去,多明我教派神父說,上帝祝福你,接著又問,你到這裡來干什麼。她只能回答,我正在找我的男人,下邊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了;要是她說起飛行機器,大鳥,密雲,多明我教士會以為她是瘋子。她後退了幾步,我們是馬芙拉人,我男人來到這容托山是因為我們聽說這裡有一只很大的鳥,我擔心大鳥把他帶走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我們教團裡也沒有人聽說過;這座山上有修道院嗎;有;我還知道呢。教士往下走了一段路,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太陽又低了許多,大海那邊又堆積了許多雲彩,下午變得更灰暗了。這麼說你沒有在這裡見過一個沒有左手,裝上了個鉤子當手的男人,布裡蒙達問道;那就是你的男人嗎;對,沒有,我一個人也沒有看見;昨天或者今天你沒有看見一只大鳥從那邊飛過來嗎;沒有,我沒有看見什麼大鳥;既然這樣,那我就走了,神父,請為我祝福吧;天很快就黑了,你要是走這條路會迷失方向,這裡有狼,說不定會碰上一只;現在走我還能趁著天還亮到達河谷;實際上比看起來遠得多,喂,修道院那邊有一片廢墟,原來也是一座修道院,還沒有完全毀掉,你可以在那裡過夜,明天再繼續找你的男人;我走了;隨你的便吧,以後你可別怪我沒有提醒你那裡有危險;教士說完,又沿著大路往上面走去。
布裡蒙達站在那裡,又猶豫不決了。還沒有到晚上,但下面的田野上已經罩上了陰影。烏雲在整個天空擴散開來,也許要下雨。她感到非常疲乏,也可能這樣活活累死,現在她已經不再想巴爾塔薩爾,而是模模糊糊地相信第二天能找到他,既然這樣,何必今天非徒勞無益地尋找不可呢。她坐到路邊一塊石頭上,把手伸到旅行背袋裡,找到了巴爾塔薩爾的干糧剩下的一條干沙丁魚和一塊硬硬的面包皮。如果有人此時在這裡經過,准會嚇個半死,一個女人這樣坐著,不害怕,那肯定是個女妖,正在等有行人過來吸干他的血,或者等待其伙伴們一起返回妖窟。然而,她只不過是個失去男人的可憐女人,丈夫被空氣和風帶走了,她要使用一切妖術讓男人回來,可惜這類妖術她一樣也不懂,她使用過的是能看見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她使用過的是收集意志,而正是收集來的意志把她的男人帶走了。
已經到了晚上。布裡蒙達站起來。風更涼更大了。她在這群山之中覺得無依無靠,哭了起來,這時候她也該發洩一下了。黑暗中充滿了令人毛骨憤然的聲音,一只貓頭鷹在叫,株樹枝葉颯颯作響,如果沒有喪失聽力,可以發現遠處有一只狼嚎個不停。布裡蒙達還有膽量朝河谷方向走了一百來步,但就像慢慢往一口井的井底走一樣,不知道井水的磷光中有什麼張開的大口等待著她。後來月亮出來了,如果天空放晴會為她照亮道路,但她也暴露在群山中的一切生靈眼中,如果說她能讓其中一些心驚膽戰,但另一些能把她嚇得死去活來。她毛發豎起,停住了腳步。不遠的地方突然有個什麼東西爬過。她再也忍不住了,撒腿就沿路往上跑,仿佛地獄裡的所有魔鬼和世上的一切妖怪,不論是生活中的還是想象出來的,全都跟在她後面。轉過最後一個彎,她看見了修道院,那是一座矮墩墩的建築,從教堂的縫隙中透出一縷微弱的光亮。萬籟俱寂,天上繁星閃爍,只有雲天中發出了颯颯的響聲,雲彩離地面太近了,仿佛容托山成了世界的最高峰。布裡蒙達一步步朝那邊走去,似乎聽到了唱祈禱的低語,大概是晚禱,離得更近一些,伴奏樂曲更加響亮,祈禱聲也更加圓潤,他們在向上天祈禱,那樣低聲下氣,布裡蒙達又哭起來,也許這些教士不知道他們正在從高空或者荒蕪的田野把巴爾塔薩爾喚回來,也許那拉丁文的奇妙的禱詞在治愈巴爾塔薩爾的傷口,他肯定受了傷,所以布裡蒙達也用她知道的幾個在任何情況下都能用的詞心裡默默地祈禱起來,迷途,疾病,焦躁的心靈,天上總會有人負責解開這團亂麻。
修道院的另一邊有個向著山坡的低窪處,廢墟就在那裡。有高高的牆、拱門和估計可能是修士們居住的房子,這是個過夜的好地方,既遮擋風寒又防止猛獸襲擊。布裡蒙達仍然心神不定,她走進漆黑一片的拱門,手腳並用在地上摸索著路面,恐怕掉進坑裡。眼睛漸漸習慣了黑暗,在天空似有若無的光亮下看出了牆的缺口,牆的輪廓。地上有匍匐生長的野草,還算干淨,上邊還有一層,但看不到人口在什麼地方,無法上去。布裡蒙達一個角落裡鋪上外衣,用旅行背袋當枕頭,躺在那裡。眼淚又流出來了。還在哭著就打起吃來,帶著兩行淚水睡著了,夢中也沒有停止啼哭。但時間不長,月亮驅走了雲彩,露出了臉面,照在廢墟上,像什麼生靈出現在那裡.布裡蒙達醒了,以為月亮曾經輕輕搖動她,摸了摸她的臉頰,或者摸了摸她放在外衣上的手。但是,現在她聽到的地上的摩擦聲和睡著了時似乎聽到的一模一樣,這聲音聽起來時近時遠,像是有人在尋找什麼卻又找不到,但又不肯罷休,轉來轉去一再尋找,也許是一只野獸要躲在這裡但迷失了方向。布裡蒙達用胳膊肘支撐著半拍起身子側耳細聽。現在這聲音像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動,幾乎聽不見,但確實就在很近的地方。一個影子在牆的缺口前邊經過,月光在粗糙的石頭牆上映出了個不成比例的人形。布裡蒙達立刻明白了,是路上遇到的那個教士。教士曾告訴她應當在什麼地方找住處,現在是來看看她是不是按照他說的做了,不過他不是出於基督教的慈善。布裡蒙達悄悄地往後邊躺下,一聲不響,也許教士看不到她,也許看見了之後對她說,好好休息吧,可憐的生靈,你太累了,若果真如此那倒是個名副其實的奇跡,很有教益的奇跡,但事實上不是這樣,事實上教士是為滿足肉欲而來,對他我們也不能過分怪罪,在這荒山僻野,在這世界屋脊,人們的生活太痛苦了。人影把牆缺口的光線全都遮住了,是個又高又壯的男人,已經聽到了他的呼吸聲。布裡蒙達已經把旅行背袋拉到一邊;當男人跪下來的時候,她迅速把手伸進背袋裡,像抓住一把匕首一樣抓住假手的樣眼。將要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知道了,從埃武拉那位鐵匠打制勾子和假手的時候就寫清楚了,現在其中一個在布裡蒙達手中,至於另一個在哪裡,誰看見了誰就告訴我們吧。教士摸了摸布裡蒙達的兩只腳,慢慢地把她的兩條腿分開,一條往這邊,另一條往那邊,女人一動不動,這更使他欲火中燒,也許她醒著,喜歡要這個男人;裙子已經撩到上面,教服也卷起來了,教士的手往前摸,探索道路,女人顫抖了一下,但沒有其他動靜;教士喜出望外,把他的那個器官推向那個看不見的地方,當感到女人的兩只胳膊摟在他的背上時更是樂不可支,多明我會教士的生活中也有這等喜事。布裡蒙達兩只手猛地一用力,假手刺入他的肋骨,頃刻間他的心髒就開了花,假手仍在往下刺著,20年來假手一直在尋找殺死第二個人的機會。教士喉嚨裡開始形成的吼叫沒有來得及出口就變成了臨死前的嘶啞喘息,但這喘息聲非常短。布裡蒙達蜷起身子,嚇得魂不附體,這倒不是因為殺死了一個人,而是由於感到那壓在她身上的軀體比她重兩倍。她用胳膊肘猛地一推,總算從那男人下面出來了。月光照在白色教士服上,一片黑乎乎的血污正在擴展。布裡蒙達站起來仔細聽聽,廢墟裡沒有一點聲響,只有她的心在跳動。她摸索著找到旅行背袋和外衣,用了很大力氣才拉出來,因為外衣卷在了教士的腿上,然後把這兩件東西放在月光照著的地方,接著又返回那男人身邊,緊緊拉住假手的掉眼往外拽,一次,兩次。由於教士的身體體蜷曲了,那鐵家伙大概卡在了兩個肋骨之間。布裡蒙達急了,用一只腳踩住那男人的脊背,猛地一使勁才拔了出來。一陣濃液的咕嘟聲,黑色的血污像河水泛濫一樣四處奔流著。布裡蒙達在教士服上擦干假手,收進旅行背袋,把背袋和外衣一甩搭在肩上。剛要離開這裡,卻又回頭一看,發現教士穿著一雙便鞋,她又走過去把鞋扒下來,死人可以光著腳到他必須去的任何地方,不論是地獄還是天堂。
布裡蒙達在斷牆映出的陰影中停下來選擇該怎麼走。不應當穿越修道院前的廣場,那樣可能被什麼人看到,也許有另一個教士知道這個秘密,正等著前一個教士回去,耽擱這麼長時間,他一定還在盡興地玩呢,這些混帳教士,布裡蒙達低聲言自語地說。現在她不得不勇敢地面對一切可怕的東西,狼,而且不是神話中的狼,還有難以看見的在地上爬行中的蠕動聲,這她已經聽到過了,還必須到前進的叢林裡去尋找道路,在叢林裡才不會被發現。她脫下自己已經破爛不堪的木屐,穿上死人的便鞋,這鞋子太大,並且扁平,但根結實,把皮鞋帶綁在腳腕上;現在她開始上路了,要一直讓廢墟把她與修道院隔開,直到躲進叢林或者被地上什麼東西擋住。群山在她四周發出隔唱低語,雪白的月光沐浴著她的全身,後來雲彩飛過來,又把她裹在一片黑暗之中,但她突然發現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可以橫下一條心徑直朝河谷走去,可能出現幽靈、狼人、受難的靈魂或者鬼火,但有假手在握就能把它們統統趕走,這件武器比任何妖魔和謀害她的企圖都強大得多,是照亮她道路的明燈。
布裡蒙達走了整整一夜,在晨熹初露,教士們集中起來進行第一次祈禱以前她必須遠離容托山。發現缺那個教士後他們會先到房間去找,然後在整個修道院、餐廳、會議廳、圖書館和菜園搜尋,修道院院長認定他已經逃走,各個角落的低聲議論不斷,但是,如果某個教友知道這個秘密,他一定會像熱鍋上的螞蟻,誰知道多麼羨慕那個教士運氣好,為了石榴裙把教士服扔到了尊麻地裡;隨後開始到修道院圍牆以外尋找,找到死者時或許天已經大亮了;我算揀了一條命,教士已經不再羨慕了,他心裡暗想,這還要感謝上帝。
半晌時分布裡蒙達來到了佩德魯裡奧斯河邊,她決定休息一下,不停地盲目地東走西走,太累了。她把教士的便鞋扔掉,不要讓魔鬼用那雙鞋圖謀陷害她,她自己那雙木屐早已壞得不能穿了,現在她把兩條腿浸到涼涼的河水裡,這時才想到查看一下衣服,看上邊有沒有血跡,也許已經破爛不堪的裙子上那一塊是血跡,干脆把它撕下來扔掉。她看著流動的河水問道,現在該怎麼辦呢。她已經把假手洗干淨了,就像洗不在眼前的巴爾塔薩爾失去的那只手一樣,現在也失去了他,他在哪裡呢。她把腿從水裡抽出來,又問道,現在該怎麼辦呢。這時她突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出於那顆善良的心,她相信巴爾塔薩爾早就在馬芙拉等著她,兩個人在路上沒有碰到,說不定飛行機器自己上了無,後來巴爾塔薩爾只好回來,把旅行的背袋和外衣忘在了那裡,也許看到機器飛起來時扔在那裡就逃走了,男人也有權利害怕;現在巴爾塔薩爾正不知如何是好,是等著她呢,還是上路去接她;那女人是個瘋子,啊,布裡蒙達。
在離馬芙拉不遠的道路上,布裡蒙達瘋了似地奔跑,兩夜沒有睡覺,從外表上看來筋疲力盡,兩夜緊張戰斗,內心精神煥發,她趕上一份前去觀看慶典的人,很快又把他們甩到後頭,如果這些人都去,馬芙拉會容納不下的。遠遠可以看到那裡的旗幟和布幡,還有隱隱約約的人群,在星期日之前誰也不會干活,一切都為准備慶典和裝飾城鎮忙碌。布裡蒙達繼續往下走,要回家了,那是子爵府,門口站著王宮衛隊的士兵,雙輪單座馬車和轎式馬車川流不息,國王就在這裡下榻。她推開後院的柵門,喊了一聲,巴爾塔薩爾,但沒有人出來。這時,她坐到石頭台階上,耷拉下雙臂;在行將絕望的時候卻又想了一件事,她無法解釋為什麼帶回了巴爾塔薩爾的外衣和旅行背袋,因為她只能說去找他而結果沒有找到。她艱難地站起來,兩條腿幾乎站不穩了,走到柵子裡,把那兩件東西藏到一捆甘蔗下面。已經沒有力氣回家了,就躺在牲口槽裡,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因為肉體有時候也憐憫靈魂。所以她不知道裡斯本大主教來到了,乘一輛極為華麗的轎式馬車,由另外4犧乘坐其傭人的轎式馬車陪同,最前面是騎著馬舉著十字架的執事,還有教士們的聽差;市議會的官員們也走出很遠來迎接大主教;如此排場的車隊連想也想不到,人群高高興興地看著,伊內斯-安托尼的眼睛幾乎跳出了眼眶,阿爾瓦羅-迪約戈驚呆了,而加布裡埃爾則在那裡游來蕩去。布裡蒙達也沒有看見從各地來的300多聖方濟各會教士是怎樣到的,肯定不是邁開雙腳走來的,他們參加慶典可以說是出盡風頭,如果說多明我會教士們構成一個教團,這個教團裡少了一個人。她也沒有看到凱旋式的民兵隊伍,他們排成4人行列進行,前來看兵營、射擊靈魂的場地、聖器軍火庫以及軍旗是否都已完工,“有這些象征你就能取勝”,如果這些象征還不足以取勝,那就用暴力鎮壓。這時候布裡蒙達正在睡覺,像天上掉下來的一塊石頭,要是沒有人用腳踢踢她,她會一直不醒,直到四周會長出草來;人們在長時間等待的時候就是這樣。
將近傍晚,這一天的活動結束了,阿爾瓦羅-迪約戈和妻子回到家裡,他們沒有從後院進家,所以沒有馬上看到布裡蒙達,可是伊內斯-安托尼亞去把雞趕進雞窩,發現布裡蒙達在睡覺,但在睡夢中還用力地揮動手臂,也許她在殺一個多明我會教士,不過伊內斯-安托尼亞不會猜想到這種事。她走進棚子裡,搖了搖布裡蒙達的胳膊,沒有用腳踢,對石頭才能踢;布裡蒙達睜開眼睛,一副驚恐的樣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夢中是一片漆黑,這裡卻剛剛傍晚,眼前不是教士,卻是個女人,她是誰呀,啊,原來是巴爾塔薩爾的妹妹;巴爾塔薩爾在哪裡呢,伊內斯-安托尼亞問道;你看,竟有這種事,布裡蒙達也在問自己這樣的問題,讓她怎麼回答呢;她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疼痛,她殺死了那個教士一百次,但教士復活了一百次;巴爾塔薩爾還不能回來,這樣說等於沒說,問題不在於能不能回來,而是為什麼沒有回來;他想留在杜爾西琺爾當監工;一切解釋都合適,只要能被對方接受,有時候漠不關心的態度也有好處,伊內斯-安托尼亞就是這種情況,她對哥哥不大關心,打聽一句只不過是出於好奇。
吃晚飯的時候,阿爾瓦羅-迪約戈對巴爾塔薩爾離家3天還沒有回來表示奇怪,但隨後就詳細說起他所知道的情況來,誰已經到了,誰馬上就到,王後和唐娜-馬利安娜-維托裡她公主留在了貝拉斯,因為馬英拉沒有合適的住處;由於同樣的原因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到埃裡塞依拉去了;盡管如此,令阿爾瓦羅-迪約戈自豪的是,籠罩著他的空氣同樣也籠罩著國王,籠罩著唐-若澤親王和唐-安東尼奧王子,他們就在對面的子爵府裡,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他們也在吃晚飯,只不過在街道的兩邊罷了,喂,鄰居,給我一棵香芹。庫尼亞紅衣主教和莫塔紅衣主教也來了,還有某依裡亞、波爾塔萊格雷、巴拉和南京的主教,他們不在那裡,而是到了這裡;王室的人陸續來到,貴族不計其數;但願上帝讓巴爾塔薩爾星期天在這裡觀看慶典,伊內斯-安托尼她說,顯然是應付差事的口氣;他一定會在的,布裡蒙達嘟嚷了一句。
這個晚上她是在家裡睡的。起床以前忘記了吃面包,走進廚房看到了兩個透明的幽靈,它們又很快變成了一堆堆內髒和束束白骨,真是嚇死人,她感到一陣惡心,趕緊轉過臉去開始吃面包,但伊內斯-安托尼亞發出了一陣不懷惡意的笑聲,這麼多年了,大家都想看到你懷孕呢;這句話本來出自真心,卻使布裡蒙達心中更加痛苦;現在連我也不想懷孕了,她心裡想,幾乎是在吼叫。今天是為十字架、小教堂神像、祭器和其他聖器進行祝聖禮的日子,然後才為修道院及其附屬建築舉行慶典。人們站在外邊觀看,布裡蒙達連家門都沒有出,只是看見國王上了轎式馬車,還有親王和王子,他要去和王後及各位殿下匯合,晚上阿爾瓦羅-迪約戈回來以後會盡量講個一清二楚。
最輝煌一天終於來到了,這是永垂青史的日子,1730年10月22日,這一天唐-若奧五世國王滿41歲,他親眼看到為葡萄牙所有偉大建築中最宏偉的一座舉行祝聖禮,誠然,尚未完工,但窺一斑而知全豹。這種種壯觀景象這裡木詳細描寫,阿爾瓦羅-迪約戈沒有全都看到,而伊內斯-安托尼亞把一切都弄混了,布裡蒙達跟他們去了,不去似乎不大妥當,但不知道她是在夢中還是醒著。凌晨4點他們便出了家門,為的是在廣場占個好位置;5點鍾廣場上站滿了人,火把齊明,後來天亮了,多好的天氣,上帝非常關心其產業,現在看到大主教華麗的寶座了,在正門的左側,兩邊還放著一些椅子,上頭是帶金飾穗的淡紅天鵝絨傘益,地上鋪著地毯,精美之極;祭器台上放著聖水缽和灑聖水的工具以及其他用具,舉行隆重游行的隊伍已經排列好,要圍繞教堂轉一圈,國王也在其中,後面是各位王子和按門第高低排列的貴族,但慶典的主要角色是大主教,他用鹽和水祝福,把聖水灑在牆上,也許他酒的聖水不夠多,否則阿爾瓦羅-迪約戈就不會沒有過幾個月就從30公尺的地方摔下來了;然後大主教用法杖在中間的大門上連敲3下,門關著,敲3下,上帝記著次數,門開了,游行隊伍走進去,可惜阿爾瓦羅-迪約戈和伊內斯-安托尼亞沒有進去,布裡蒙達也沒有,盡管她毫無興趣,如果進去的話就能看到那裡邊的儀式,一些高責無比,一些激動人心,一。些是肉體匍匐在地,一些是靈魂升天,例如,用法杖尖在教堂那幾堆灰燼上寫希臘文和拉丁文字母的時候,大主教倒不像在舉行教會的禮儀,而是像施展妖術,我刻上你的名字,把你碎屍萬段;還有那邊的共濟會會員們,金粉,香,灰,鹽,一瓶白酒,瓶子是銀制的,一個盛石灰和石粉的盤子,一個金色貝殼,我也不知道還有些什麼,必不可少的潦草而費解的文字,按部就班,走來走去,聖油,祝福,12使徒的遺物,共12件,就這樣整個上午和大半個下午過去了,大主教彌撒開始時已是下午5點,當然,這彌撒也需要時間,而且時間不短,最後總算結束了,大主教到祝福台上為在上邊等著的人們祝福,7000或者8000人在一片動作和衣服的容審聲中跪倒在地,即使我再活許多年也難以忘記這個時刻,唐-托馬斯-阿爾梅達在上頭高聲誦讀祝福詞,眼神好的能發現他嘴唇在動,憑耳朵可就誰也聽不見了,要是在今天,電子號會響遍世界;耶和華真正的聲音要等數千年才讓全球聽到,不過人類最大的智慧仍然是在發明更好的東西以前滿足於現有的東西,所以馬芙拉鎮和所有在場的人才那麼幸福,只消看到他有節有奏的手勢就心滿意足了,他的手往下,往上,往左,往右,戒指閃閃爍爍,金色和淡紅色耀眼,雪白的麻紗衣服,法杖敲擊從佩格-比涅羅運來的巨石,還記得吧,你們看,它在流血,奇跡,奇跡,奇跡,和撒下楔子時一樣,這是最後一個動作,牧師帶著隨從們走了,綿羊們已經站起來,慶典還要進行下去,祝聖禮一共8天,這是第一天。
布裡蒙達對妹妹和妹夫說,我現在要回去了。她沿著山坡往下,朝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去。因為匆忙,有些居民的門和窗戶還開著,但沒有一點兒燈光。布裡蒙達到棚子裡取出外衣和旅行背袋,回到家裡,找到一些食品,一個木碗,一個勺子,幾件自己的衣服,還有巴爾塔薩爾的幾件,把這些都裝進旅行背袋裡就出了門。天開始黑下來,但是,既然現在心中那麼黑暗,什麼樣的黑夜她也不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