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外表輕鬆、手握寶劍、制服襤樓的人雖然赤著腳,但仍然像一名士兵,他叫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人稱「七個太陽」。去年10月我們以11000人大舉進攻時,他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戰線作戰,一顆子彈擊碎了他的左手,只得從腕部把手截去,此後不能繼續服役,奉命離開軍隊。在那次戰鬥中,我方200人陣亡,西班牙人從巴達霍斯派出的騎兵迫使活下來的人四散奔逃。我們躲到奧裡文薩;我們確曾搶掠爾卡羅塔,但對此並無多D大興趣。前進了十萊瓜到達那裡,後退了十萊瓜回到這裡,讓那麼多人死在戰場,「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把一隻手留在了那裡,不值得。要麼由於吉星高照,要麼因為身上的肩繃帶起了不同尋常的作用,這位土兵的傷口沒有失血過多,被子彈擊中後血管沒有破裂;外科醫生高明,根本不需用據鋸斷骨頭,只把關節拆開,在斷處塗上一層收斂性草藥,「七個太陽」的肌肉又非常好,兩個月後便痊癒了。
從軍切裡省下的錢很少,又想做副鉤子代替手,他便在埃武拉行乞,以攢下必須付給鐵匠兼馬鞍匠的工錢。冬天就這樣度過了,把乞討到的錢省下了一半,另一半的一半用於路費,其餘用於吃飯和喝酒。春天到了,「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已逐步付清了賬目,馬鞍匠把鉤子交給他,還交給他一副假手,這是他突發奇想,要兩隻不同的左手而用最後一筆錢訂做的。假手用皮革精心包好縫嚴,與鐵手珠聯壁合,而鐵手經錘打和淬火,非常結實,兩種大小不同的鏈子把它們與肘部和肩膀連接起來,更加牢靠。「七個太陽」開始旅程,此時人們知道貝拉的軍隊留在了營房,不來阿連特茹,因為這個省飢餓現象非常嚴重,雖說飢餓在其他各省也普遍存在。軍隊打著赤腳,服裝破爛,搶劫農民,拒絕前去打仗,有的開小差投奔敵方,有的逃回家鄉,走上邪路,以行劫餬口,強姦婦女,總之,他們是在向不欠他們分毫、同樣處於絕望狀態的人討債。「七個太陽」殘廢了,沿著王家大道朝里斯本走去,他的左手的一部分留在了西班牙,另一部分留在了葡萄牙,這都是一場決定誰登上西班牙王位的戰爭造成的,是奧地利的卡洛斯呢,還是法國的菲力浦,這其中沒有一個葡萄牙人,不論是完整的還是缺胳膊少腿的;被稱為士兵的人的命運就是把肢體留在曠野,能坐的不是王位,而是土地,只此而已。「七個太陽」離開埃武拉,經過蒙特莫爾,不靠教團和路標或者魔鬼引路,對缺一隻手的人來說,只能靠自己。
他慢慢騰騰地走著。在里斯本,沒有任何人在等候他,在馬芙拉也一樣。幾年前他離開馬芙拉參加了國王陛下的陸軍。如果父母還記得他,也許認為他還活著,因為沒有關於他殘廢的消息;也許以為他死了,因為也沒有關於他還活著的消息。總之,隨著時間的推移就會知道究竟如何。現在是晴天,一直沒有下雨,叢林中開滿鮮花,鳥兒不停地啼鳴。「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在旅行背袋中裝著鐵製假肢,因為有些時刻,或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感到手還長在胳膊尖端,而又不願意失去以為自己還完整無缺的這種幸福感,只有完整無缺才能把卡絡斯或者菲力浦捧上王位。其實,戰爭結束之後兩個人都登上了寶座。對「七個太陽」來說,只要不看缺少肢體的部位,只要感到食指尖發癢,只要想像著用大拇指去搔癢,那就心滿意足了。要是今夜做夢的話,他在夢中會看到自己肢體毫無殘缺,他那疲憊不堪的頭會枕在兩隻手的手掌上。
巴爾塔薩爾把鐵製假肢收起來還有一個為自己打算的原因。他很快便明白了,裝上鐵製假肢、尤其是裝上包皮的假手之後,人們不肯給他施捨,或者非常吝嗇地施捨一點兒,儘管低於垂到臀部的腰刀不得不給上幾個小錢。當然,所有人都佩著劍,就連黑人也如此,但他們缺少那種一旦需要便能動手的神氣。如果說一夥旅客根本沒有必要對站到中央擋住去路的士兵產生疑慮,因為他失去了一隻手,僥倖保全了性命,或者來的人擔心乞討會變成攔路搶劫,而施捨卻總能落到他餘下的那隻手中,那是因為,巴爾塔薩爾靠的是還有一隻右手。
過了佩貢埃斯,便是一片松林,沙地從這裡開始。巴爾塔薩爾靠著牙齒的幫助把假手安在斷肢上,在必要時假手可以充當匕首,當時,極易致對手死命的匕首是禁止使用的。可以說,「七個太陽」隨身帶著優待證,帶著雙份武器,假手和劍。他走了一段路,躲到幾棵樹的陰影之中。後來,兩個人走過來想搶他的東西,儘管他一再高聲說他身上沒有錢,他們還是不肯罷休。他把其中一個殺死了。既然我們來自一場戰爭,親眼目睹過狼藉的屍體,對這件事就無須詳加描述了,但有一點應當提一句,就是「七個太陽」後來用鉤子換下了假手,以便於把死者拖到路邊,這證明了兩種假肢各有用途。那個沒死的劫匪還在松林中跟蹤了他半菜瓜,後來不再堅持了,只是從遠處咒罵了他幾句,看來並不認為咒罵能傷害他或讓他氣急敗壞。
「七個太陽」到達阿爾加萊加的時候天色黑下來了。他吃了幾條煎沙丁魚,喝了一碗酒,身上的錢所剩無幾,不能住宿,只夠維持明天的生活,於是鑽進一家的屋簷下的車子下邊,裹著斗篷睡著了,但安著假手的左臂留在外面。他睡得很安穩,夢見又在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萊羅斯開戰,這一次葡萄牙人必將取勝,因為「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沖在隊伍前頭,右手舉著斷下來的左手,西班牙人的盾牌和符咒都無法抵擋。他醒來的時候東方的天空還沒有出現晨略,感到左手疼得厲害,這毫不奇怪,那邊安著鐵製的假手。他解開鐵鏈。由於強烈的幻覺,加上尚是夜晚,車下漆黑一片,他看不到兩隻手並不說明它們不在那裡,於是用左胳膊拉了拉旅行背袋,又裹在斗篷裡錯縮著睡著了。至少現在已經擺脫了戰爭。身上確實少了點什麼東西,但畢竟還活在人世。
天剛剛放亮他就起來了。天空晴朗,就連最後幾顆星星也顯得那麼冷球剔透。乘著好天氣進入里斯本,至於在那裡住下來還是繼續趕路,以後再看。他把手伸進旅行背袋,拿出在阿連特茹的路上一直沒有穿的破皮靴,要是一路上都穿著的話就更破了。他設法讓右手更靈巧一些,再讓左胳膊的殘餘部分盡量學著幫忙,終於把靴子穿到腳上了,否則兩隻腳就會受起水泡和裂口子之苦,其實他早在其平民生活中就已經習以為常了,在軍旅時期也是如此,艱苦的時候連皮革做的晚餐都吃不上,更不要說穿皮靴子。沒有比土兵的生活更苦的了。
到達碼頭的時候,太陽快落山了。已經開始落潮,船老大高聲喊叫說,潮頭正好,馬上升船,不然就晚了,去里斯本的快上船;「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跑上搭板,旅行背袋中的鐵製假肢叮叮作響,一個愛開玩笑的人說,這個缺胳膊的把馬掌放在袋子裡背著,大概是為了節省吧;巴爾塔薩爾瞥了他一眼,用右手取出假手;現在該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好欺侮的,那樣子是裝出來的。開玩笑的人趕緊轉過臉去,暗暗請求聖徒克裡斯托旺保佑,千萬別在路上出什麼事,從那裡到里斯本再沒有開口。一個女人莽莽撞撞走過去,和丈夫一起坐在了「七個太陽」旁邊,打開食品袋子要吃飯,請他一起吃;由於她非讓土兵吃不可,並一再堅持,他才同意了。巴爾塔薩爾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吃飯,因為他只有右手,像正常人用左手一樣,麵包會從手中滑下去,麵包的配餐食物也往下掉,但那女人巧妙地把配餐食品放在一大片麵包上,這樣他便可以輪換用各個手指使用從旅行背袋中取出的小刀,不著急不著慌地吃起來,並且吃得相當不錯。論年齡那女人足可以當他的母親,那男人足可以當他的父親,所以這絕不是什麼在特茹河河面上的調情,那男人也不是在為他們掩飾什麼男女間的眉來眼去。僅僅是一點兒博愛之心,是對從戰場歸來的殘廢人的憐憫。
船老大升起三角帆,風助潮勢,推動木船前進。槳手們睡足了覺,喝夠了酒,精力充沛,不慌不忙地划著槳。繞過地角之後,趕上了退潮海流,船輕快得像奔向天堂一樣。太陽的餘輝照得海面金光閃閃,兩對海豚輪流在船前穿過,弓起油光閃亮的脊背,彷彿以為離天不遠,想游到天上去。里斯本就在遠方的對岸,好像浮在水面上,向城垣外面瀰散開來。高處是城堡和教堂的塔尖,俯瞰著模糊的低矮房屋,建築物三角形的側面隱約可見。船老大開口了,說昨天發生的事很有趣,你們誰想聽聽,大家都說願意聽,這畢竟是消磨時間的方法,因為航途不算短。事情是這樣的,船老大說,一隻英國艦隊來到那邊,就是桑托斯海灘對面,運來的隊伍要到卡塔盧尼亞跟在那裡等著的另一方的隊伍打仗,但同時還來了一艘運送一些慣犯夫婦的船,要把他們流放到巴巴達斯島上去;船上還有50來個生活悲慘的女人,她們想到島上去改換門庭;那種地方既有良家女子也有風流蕩婦;但船長那鬼東西想,讓她們在里斯本生活豈不更好,於是下令把那些誘人的娘兒們卸到岸上,這樣還能減輕載貨的重量;我親眼看到幾個英國女人,長得蠻不錯,腰肢還挺苗條。船老大美滋滋地笑了,彷彿正在策劃著一次肉體航行,享受著上了船的愜意。阿爾加維省的划槳手們哈哈大笑,「七個太陽」像陽光下的貓一樣伸了伸懶腰,帶食品袋的女人裝作沒有聽見,她丈夫弄不清應該覺得這故事有趣還是表現出一本正經,因為對這類事不可當真,只有一次確有其事,那時他住在遙遠的潘加斯,那裡人們從生到死只是犁田澆水,當然這既有原義也有喻義。他想想原義,又想想喻義,又莫名其妙地把兩者聯繫起來,問士兵:你多大歲數。巴爾塔薩爾回答說,26歲。
里斯本越來越近,只有一箭之地了,圍牆和房屋顯得更高。船在裡貝拉靠岸,船老大放下船帆,掉轉船頭,以靠上碼頭,靠岸那邊的槳手們一齊抬起槳,另一邊的槳手們繼續划動;再一轉舵,一條纜繩就從人們頭上拋過去,彷彿一下子把河兩岸連結起來了。正值退潮,碼頭顯得很高,巴爾塔薩爾幫助帶食品袋的女人和她丈夫下了船,然後狠狠踩了愛開玩笑的人一腳,那傢伙既沒有喊也沒有叫,這時他才抬起腿,一下子蹦到岸上。
港口裡小漁船和卡拉維拉槳帆船橫七豎八,正在卸魚,黑人搬運工們扛著大魚簍,彎著腰來來往往,魚簍不停地往下淌水,弄得他們胳膊上和臉上滿是魚鱗。好像里斯本的所有居民都到魚市來了。「七個太陽」嘴裡的口水越來越多,似乎4年時間的軍旅生涯中積累的飢餓現在要超過忍氣吞聲的紀律的堤壩。他感到胃裡咕咕直叫,下意識地用眼睛尋找帶食品袋的女人,她到哪裡去了呢,還有她那不聲不響的丈夫,她丈夫或許正望著來來往往的女人們,猜想她們是不是靠出賣色相為生的英國娘兒們。男人嘛,總是需要有一大堆夢想。
巴爾塔薩爾口袋裡錢不多,只有幾枚銅幣,抖一抖,還不如旅行背袋裡的鐵製假手響亮。在一個不大熟悉的城市離船上岸,必須決定下一步如何走。拿鍬需要兩隻手,而他只有一隻,看來去馬芙拉是不行了;到皇宮去呢,看在他曾經流過血的份上,也許能給一點兒施捨。在埃武拉時曾有人對他說過這件事,但人們也說必須一再請求,請求好長時間,還要有保護人大力幫忙;即使這樣,也常常是嗓子說啞了,至死也看不見那錢是什麼顏色。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可以去找教友會乞討,各修道院大門口都供給湯和一塊麵包。失去左手的人沒有多少好抱怨的,因為右手還在,可以向過路人求乞,或者用假肢上的鐵鉤子強行索要。
「七個太陽」穿過魚市。賣魚女人們粗聲大氣地向買主們喊叫著,搖晃著戴金手圍的胳膊調笑著,拍著胸脯發誓賭咒,胸前掛著十字架、項鏈、飾鏈,都是上等巴西黃金製品,耳朵上吊著又長又重的耳環,這些都是表明女人富有的物件。奇怪的是,在這骯髒的人群中她們個個乾淨整潔,彷彿在她們豐滿的手上倒來倒去的魚的氣味到不了她們身上。巴爾塔薩爾在一家鑽石店旁邊的酒館門口買了3條烤沙丁魚,放在必不可少的一片麵包上,一邊吹著一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在前往王宮廣場的路上就吃了個精光。他走進一爿門朝廣場開的肉店,瞪大貪婪的眼睛看著那一大塊一大塊的肉、開了勝的牛和豬和掛滿鉤子的一個個房間。他暗暗向自己許下諾言,等有了錢要美美吃上一頓肉。當時他還不知道不久後的一天他要在那裡幹活,這倒不是僅因為有保護人幫助,而且也由於旅行背袋裡那副約子,用來拉下骨架、刷洗腸子和撕下肥肉很是實用。牆面上鑲著白瓷磚,要是去了那層血污,這地方還算乾淨。只要是掌秤的人在份量上不騙人,誰也不會上當,因為這裡的肉光滑柔軟,確實是好肉。
那邊就是國王的宮殿,宮殿在,國王卻不在,他正和唐-弗朗西斯科王子和其他兄弟以及家中僕人在亞澤坦打獵,同去的還有尊敬的耶穌會神父若奧-塞科和路易斯-貢薩加,他們當然不是為了去吃或者祈禱,或許國王想把還是王太子時跟他們學習的算術和拉丁文溫習溫習。國王陛下還帶上了王國武器庫兵器大師若奧-德-臘拉為他造的新獵槍。這支槍鑲金嵌銀,堪稱傑作,即使在路丟了,也會馬上回到主人手中,因為長長的槍筒上以羅馬聖彼得教堂門媚上那種漂亮的字體嵌著一行羅馬字,「我屬於國王,我主上帝保佑若奧五世」,全部以大寫字體書寫,像是從那裡複製下來的。人們說,槍以槍口說話,使用的語言是火藥和鉛彈。這裡是指的一般的槍,就像「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馬特烏斯使用過的一樣,可現在他已經解除武裝,站在王宮廣場中間,望著熙攘的人世,望著馱載負重的牲畜,望著修士、巡邏兵和商人們,望著人們扛著的貨物和木箱,突然感到一種對戰爭的深深的懷念;要不是知道那裡再也不需要他,他此時此刻便會返回阿連特茹,即使猜想到死神正在等待著他也在所不辭。
巴爾塔薩爾來到一條寬寬的街道,朝羅西奧方向走去。在此之前,他進了奧利維拉聖母教堂,參加了一場彌撒,跟一個對他產生好感的沒有人陪伴的女人互相挑逗了一會兒,這種消遣司空見慣,因為男人們站在一邊,努努嘴,擠擠眼,只要不把事情挑明、約定幽會和達成什麼協議,那算不上罪孽。巴爾塔薩爾從遙遠的地方來,風塵僕僕,沒有錢吃美味佳餚,沒有錢買綢緞,這戀愛自然就沒有繼續下去,於是來到這條寬寬的街道,朝羅西奧走去。今天是女人的日於,那十幾個從一條窄小的街道出來的女人證明了這一點。一些黑人巡邏兵手持警棍在驅趕她們,你看,她們都是金髮女子,個個長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有藍色的、綠色的,還有灰色的。這些婦女是什麼人呀,「七個太陽」問道;旁邊的一個男人回答時他已經猜到,她們都是那艘輪船運來的英國女人,是船長耍了個花招把她們放在這裡的。現在,除了去巴爾巴達斯島以外還有什麼辦法呢,因為她們不能留在葡萄牙這塊肥沃的土地上,這裡對外國妓女來說太有利了,人們會嘲笑巴別塔的嘈雜和混亂,因為只要事先把價錢談妥,人們就可以一聲不響地走進它的一個個房間,然後默默地出來,無需開口說話。可是,船老大說過一共有50來個女人,現在卻不過12個。其餘的英國女人到哪裡去了呢,那男人回答說,一些人被捉住了,但沒有全被捉住,因為一些人藏起來了,藏得嚴嚴實實,說不定她們這時已經知道英國人和葡萄牙人是不是有區別了。巴爾塔薩爾繼續往前走,暗暗向聖徒本托許下願,要是讓一個高身材、細腰肢、金髮碧眼的英國女人來到眼前,即便一生只有一次,他也向聖徒獻上一支心形蠟燭。到了那個聖徒的節目,我要去敲教堂的大門,乞求有飯可吃,要是那些英國女人想找個好丈夫,就讓我每星期五都去做彌撒。一個士兵向聖徒本托乞求個英國女人,至少能得到一次,免得到死也嘗不到她們的滋味,這算得上什麼惡行呢。
「七個太陽」巴爾塔薩爾在各個街區和廣場轉了整整一個下午,到本市聖方濟各修道院門口喝了一碗湯,打聽到了哪些教友會最樂善好施,他記住了其中的3個,打算以後去看一看:奧裡維拉聖母教堂教友會,那是個修士們的教堂,他已經去過;聖徒埃洛伊教友會,是銀飾匠們的教友會;還有淪落兒童教友會,這與他本人倒有些相似之處,儘管對童年已沒有多少印象,但也許有一天人們會把他視為淪落人。
夜幕降臨,「七個太陽」去找地方睡覺。在這以前他與一個叫若奧-埃爾瓦斯的人交上了朋友,此人也是個老兵,年齡比他大,經驗也比他多,看來現在生活放蕩,也正為過夜犯愁。天氣溫和,油橄欖園那邊的「期待」修道院圍牆邊有些荒廢已久的屋簷,那裡就是他們的棲身之地。巴爾塔薩爾成了他們臨時的客人。新朋友總是個談話的夥伴,儘管如此,為了表示歉意,他從好胳膊上卸下旅行背袋,把鉤子裝上,因為他不想讓若奧-埃爾瓦斯和其他夥伴看到尖尖的假手而感到眼暈;我們知道,那假手可是件致命的武器。房簷下一共6個人,沒有任何人想傷害他,他也沒有傷害任何人。
還沒有睡著的時候,他們談起了發生的犯罪案件。說的不是他們本人的罪行,每個人都瞭解自己,上帝瞭解大家。他們談的是大人物們犯罪。雖然知道了誰是兇手,可幾乎總是不加懲罰;要是案件撲朔迷離,司法機關在調查中便更加肆無忌憚了。那些小偷小摸、不起眼的打架鬥毆和殺了升斗小民的人,只要沒有張口說出主使人的危險,就會留在利莫埃依羅,雖說那裡遍地屎尿,但至少每天有場可喝。甚至不久前釋放了150個關在利莫埃依羅的罪行不太重的人,還有來到這裡準備流放到印度但後來又不需要的幾批人,一共有5百多。那裡關的人太多,吃不飽,說出現了一種病,會致所有人以死地,所以放了一些,我便是其中的一個。另一個人說,這裡兇殺案很多,死的人比戰爭中還多,有個到過戰場的人這麼說。「七個太陽」,你覺得是這樣嗎。巴爾塔薩爾回答說,戰爭中死人,我見過,但不知道里斯本死人的情況,所以不能作比較;若奧-埃爾瓦斯,你既瞭解戰場也瞭解城市裡的情況,說說嘛;若奧-埃爾瓦斯只是聳了聳肩膀,一言未發。
談話又回到頭一個問題上。有人講了這樣的案件,鍍金匠想跟一個寡婦結婚,可對方不願意,於是他砍了寡婦一刀,這個寡婦只因為不滿足那個男人的願望就受到了這等懲罰,喪了命,而鍍金匠最後躲進了特林達德修道院;還有那個倒霉的女人,她規勸走上歧途的丈夫,丈夫一刀把她劈成了兩半;更有甚者,一位教士因為風流事砍了3個漂亮女人,這一切都發生在四旬齋期間,正如人們知道的,這是人們熱血沸騰、脾氣暴躁的季節。不過,8月也不是個好時候,去年8月人們就看到一個女人被砍成了十四五塊,一直沒有查清是怎麼回事,只發現她的臀部、大腿等部位的肉被殘酷的從骨頭上割下來,一塊塊扔在科托維亞,一半放在塔羅卡伯爵的工地上,其餘的丟在卡爾達依斯下邊,但放得非常顯眼,很容易發現;既不理到地下,也沒有扔進海裡,似乎故意讓人們看見,引起眾人一片驚慌。
這時候若奧-埃爾瓦斯開口了,他說,殺得太慘了,大概是那不幸的女人還活著的時候干的,因為切割屍體切得不會如此準確,況且,人們看到的都是最敏感而又不致人以死命的部位,只有喪心病狂到了極點的傢伙才幹得出這種事來;「七個太陽」,在戰爭中你見過這等事嗎,儘管我不知道你在戰場上看到過什麼情況;不等對方回答,他又接著說,後來,缺少的部位也陸續出現了,第二天在容蓋拉發現了她的腦袋和一隻手,在博阿維斯塔發現了一隻腳;從手、腳和腦袋看來她是個受寵愛、有教養的人,從面孔看來年齡在18歲到20歲之間,裝著腦袋的口袋裡還有腸子以及下面的部位,另外有個看樣子三四個月的嬰兒,是用緞帶勒死的;在里斯本什麼事都能看到,但從來沒有發生過種案件。
若奧-埃爾瓦斯又補充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情,說國王下令貼出告示,誰發現作案者可得一千克魯和多的賞賜,但是,幾乎一年過去了,什麼也沒有發現。不過人們都看得出來,兇殺犯既不是鞋匠也不是裁縫,這些人只是剪割皮料和布料,而切割那女人的人幹得既藝術又科學,切了全身那麼多部位,竟然沒有在任何關節上出錯,幾乎是每一根骨頭都剔得準確無誤,被召去檢查的外科醫生們都說,這事是深話解剖學的人幹的;他們只是沒有承認,連他們也不能幹得如此精細。修道院圍牆後面傳來修女們的唱詩聲,她們也弄不清要從什麼當中解脫出來;生下個兒子,要為兒子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這時候巴爾塔薩爾問道,後來也沒有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嗎,比如說那女人究竟是誰,殺人犯是什麼人。沒有任何線索,既找不到那女人的線索,也找不到兇手的線索,後來把頭放在慈善堂門口,看是否有人認得出來,毫無結果。那個花白鬍子的人一直沒有說話,現在開口了,他說,大概是王室以外的,要是王宮內有女人被殺,早就發現缺人了,並且也會開始小聲議論。或許是哪個父親把干了丟臉的事的女兒殺了,打發人把她切成塊,用騾子馱著或者藏在馱筐裡送到城裡,扔在各個地方,說不定在他居住的地方理了一頭豬,說是埋了女兒,以遮人耳目,還說女兒是得天花病死的,或者說渾身化膿,為的是不用揭開裹屍布。就是有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並且以後還會幹。
這群人都憤憤不平,不再開口,再也聽不到修女們的一聲呻吟。「七個太陽」說,戰爭中更有憐憫之心。戰爭還是個小孩子呢,若奧-埃爾瓦斯對上面的說法表示懷疑。這句話如同一道判決書,沒有人再說什麼,大家都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