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半個鐘頭之後回來,他出門整整兩個小時。才進院子,就嚷叫起來:"小彤哎!"
我和亦珩一起衝向紗門口,兩邊都帶著驚訝,然後,三個人,幾乎同時的:"小彤呢?"
"哎!"爸爸走進客廳,放下兩大包的物品,特意掏出餅乾和蘋果,他說:
"我在街上碰見徐伯伯,他說在我們巷子口看見小彤,我才又去買了他愛吃的餅乾和蘋果……"
我望向母親,又望向亦珩,他們都變了臉色,相信,我的臉色在一剎那間也變得可怕。
"不可能的!爸!他沒有回來。"我說,喉中極乾澀。
父親抬頭,望著我們。父親重複那句:"他沒來,沒有來!"
停頓了大約五秒鐘,父親薄弱的笑意浮起:
"開玩笑!徐伯伯說,莉莉還跟著小彤的……。"
莉莉?!我飛快的推開紗門,風中,只剩下狗圈搖擺,一左一右,一左一右……蕭亦珩來到我身後,他低而短促的說:"天!他真的回來過!"
小彤回來過,他把唯一忠實可靠的朋友帶走了。而房內的我不知道!亦珩也不知道!我們除了彼此,竟然什麼都看不到!也聽不到!
我們希望小彤帶著莉莉回家去了,可是,天黑了,他仍然沒有出現——在他自己家,或是我家!呂大哥開車載著雪雪來了。我們所有的人,除了雪雪,沒有人吃一點東西。風雨交加中,呂大哥開著車,同著父親與亦珩在鎮上尋找。我則伴著母親與雪雪在家中等待。等待,真的是一種無盡殘酷的折磨。小小的雪雪說:
"哥哥呢?哥哥說他去找媽媽……。"
"老天爺!"母親擁緊雪雪,開始掉淚。我握住母親的手:
"別急!媽!不會有事的!一定沒事!小彤說不定躲在哪裡睡覺呢!"
我沒有哭!我不哭,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沒事的,他有時候真調皮!卻也真靈巧!真機敏!他不會有事的。
"砰"的一聲,大門關上了。我跳起來,向庭院跑,庭下的燈慘白的發著光亮,院中的樹影不支的晃動,死命的掙扎,我掉過臉,不看他們……空著的狗圈依然飄起、墜落……
"不會有事的!"我迎向母親的淚眼,語調輕鬆的:"有莉莉和他作伴,沒問題!"
可是,狂風呼嘯著,而出去尋找的他們,兩個多小時了,怎麼還不回來?
收音機中播報颱風消息,說是颱風轉向漸離本島,可是,那風、那雨,依然不停不歇……。他們終於回來了,三個人都濕透了,呂大哥的頭上纏著紗布,亦珩的面頰也呈紫黑。父親大聲說:風雨中車子撞上電線桿,呂大哥的額頭出血了,他們到陳外科包紮之後才回來,呂大哥的臉色慘白的,他走向母親,無助的說:"我們找不到他!媽!我們找不到……。"
"會找到的!"母親憐惜的撫著他,如同撫著小彤:"我們一定會找到他。"
夜裡,碧縈的電話竟然來了,他要找小彤。
"小彤不在!"我驚惶的。
"我剛才打電話到那邊,他們說,小彤父子三人都在這兒!"我愣在那兒,怎麼,這麼巧?可是,我不能告訴碧縈!絕對不能啊!
"他、他、他……他們是來了,呃,可是,颱風來了,你知道,又是風、又是雨的……。"
"我知道有颱風!我只想和小彤說說話,我好想他……。"
"大姐!"我僵在那兒,突然,靈機一動:
"他呀!小彤被雪雪傳染了,嗯,腮腺炎,他不方便說話,已經睡覺了。"
"他也病了?可是,可是他很小就得過腮腺炎的……"噢!天哪!
"他到底是什麼毛病?有沒有看過醫生?"大姐急切的。
"我也不知道,等明天,明天一早,我們就帶他去看醫生,你放心吧!"
"小妹,我就是不放心他,你替我好好照顧他和雪雪。下個星期,我就回來了!"
下個星期!下個星期!為什麼就不能早一點回來呢?
突然,停電了,睡眼朦朧的雪雪哭鬧起來。母親給我一支蠟燭,叫我帶他去睡覺。入夢前,雪雪還呢喃的:
"小阿姨,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乖乖睡,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我靠在床上,凝望著燭火,窗外的風雨一陣又一陣,廳內低語一波又一波……疲倦開始從四面包圍而來,我緩緩閉上眼,並未睡去,凝神細聽:可以聽見花樹悉窣的搖曳,父親的歎息,母親與呂大哥低聲的說話……突然,一個奇異的聲音響起:"小阿姨!"
我蹙了蹙眉,沒睜眼。那聲音又傳來了:"小阿姨!"是小彤!我睜開眼,果然是小彤!他就站在窗邊,眨著亮晶晶的雙眼——小彤哦!小彤!我跳下床,一下子擁抱住他!謝謝天!感謝神!小彤沒事!他好好的,好好的……。
"小彤!"我激動的顫抖著:"你跑到哪兒去了?你把我們都急死了!嚇死了!你知道嗎?"
小彤笑笑,他走向床畔,輕聲說:
"我來看妹妹!看小阿姨!我答應妹妹,去找媽媽回來。"
他轉頭,興奮的對我說:
"我已經可以看見媽媽了,像來寶一樣!看見媽媽,也看見你們……。"
一股寒意直往上竄,我拉住他的手,緊緊地:
"你說什麼,誰是來寶?"
一時間,我實在想不起來"來寶"——這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只覺得小彤的話極怪異,他的手,好冰涼,他的笑卻很飄忽:"小阿姨!"他仰望我,笑著說:
"我要走了!"
"不可以的!小彤!"我用力捉住他的手,透骨的冰涼:"你冷嗎?"
他點點頭說:"我冷!衣服和鞋子都濕了……好冷哦……。"
我走向壁櫥,對他說:"我找件衣服給你換上,就不冷了!"
我動手在微弱的燭火中,翻著、找著,小彤的聲音極弱、極輕:"我走了……。"
我扯下一件長袖襯衫,口中說著:"乖乖,來換……"
一轉身子,全身的血液直往上衝,小彤!小彤又不見了!不見了!不見了!我猛地一彈,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正在床上,雪雪在我身旁:是夢,只是個夢!胸口卻像千斤重般沉沉壓迫著……母親悄悄進來,我問:"小彤呢?"
母親搖頭,愁容滿面。
天將亮時,風雨較小,父親和呂大哥再度出門尋找,母親拿出棉花和藥,要為亦珩敷藥,我接過來,替他清洗淤血的面頰,一掉頭,看見桌上,小彤的畫像,仰頭的笑容,我心中狠狠一驚,手中的棉花掉落下來。突然,我想起"來寶"和那個故事,與海龍王"交換"的故事……。
"我已經可以看見媽媽了,像來寶一樣!"小彤說。
我用藥棉輕拭亦珩的瘀青,心裡漸漸明白了……清晰了……這是個交換嗎?不!不可以!不可以——。亦珩握住我亂顫的手,我的淚,開始一個勁的落下,因為,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知道了哦!
"我不疼的……。"亦珩安慰我,可是,我哭得更厲害。
"別擔心!碧紋!我們會找到小彤,他一定會回來的!"我捂著臉,只是哭泣。天哪!讓他回來吧!即使真要交換,不該是小彤!不該是他!
風雨隨著黎明而減弱,天亮之後,雨停了,只有風,依舊肆虐著狼藉的草木。母親煮了鍋稀飯,大家都吃了,只有呂大哥,一夜之間,他憔悴而狼狽,失魂落魄的坐在一旁,不吃也不喝。我端了碗稀飯,在他身邊坐下。
"吃一點吧!"
他搖頭,注視著地面,一言不發。
"你這樣不吃不喝,有什麼用呢?"我焦急的。
"我不該打他的……"呂大哥喃喃的說:"一錯……再錯……"
"姐夫!"我脫口而出:"這也不是你的錯啊!"
"是我!你知道,其實,我並不是完全不能忍受碧縈,也不是不愛他,只是……"他蒙住臉,再說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啊!
突然,我們都聽見一個聲音,大家的臉中都閃過強烈的喜悅,是狗吠,是——莉莉!我們一起衝向庭院,莉莉渾身濕淋淋的蹲在院中,抖瑟著,低吠著……。
"小彤!"我叫著,向門外奔跑。
"小彤!"呂大哥環視庭院。
"小彤!小彤!小彤!"所有的人都叫喚著、找尋著。
而莉莉,他的吠聲如低泣,垂著頭,縮著身子,我猛地俯下身,亂七八糟的嚷著:
"莉莉!小彤呢?他到哪裡去了?你們到哪裡去了?告訴我們!莉莉!告訴我們啊——。"
亦珩也彎下身,他檢視莉莉,而後說:
"莉莉在流血,他受傷了!"
莉莉的後腿淌著血,毛上結著一大片干凝的血液和細沙。沙——沙?!一個意念竄進腦中,我的聲音尖銳的、不能控制的高揚起:"在海邊啊!海邊——!"
沙灘上,碉堡遙遙在望,海水曾漫上沙灘,沙子又軟又濕,我跑不快,思想卻轉的飛快——讓小彤在裡面吧!在碉堡裡吧!貝殼是大海的耳朵——哦!天哪,救救小彤吧!他沒有罪哦!天!他沒有罪!神啊!不管何方神聖,只要你傾聽,求聽我祈禱!救他吧!他只是個孩子!只是孩子!
"我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媽媽?"哦!小彤!媽媽下個星期就回來了!就回來了!
"爸爸媽媽離婚以後,可不可以再結婚呢?"可以的,小彤!只要你平安無事,什麼都可以重新開始,真的可以的!
"我冷!衣服和鞋子都濕了,好冷哦!"小阿姨帶了衣服來給你,我們都來了,你再不必怕,也不會冷!外公、外婆愛你!爸爸、媽媽愛你!阿姨也愛你!我們都愛你……。
我們都來了,小彤!和我們回家吧——
我一腳踏進碉堡,所有的思想在一瞬間被抽成真空——碉堡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海邊一下子來了好多人,有警察、有駐軍,還有一些不相干的人們,我坐在碉堡中,那已經被我瘋狂搜尋多次而一無所獲的地方。呂大哥被亦珩扶進來,他的臉色陰慘、青白,雙眼盛載著恐懼。亦珩望望我,轉身向外走去,我突然歇斯底里的拉住他。
"你要救小彤!一定要救他!"
"碧紋!"他安慰的拍撫我的手背。
"你要答應我,一定救他回來!答應我?答應我?"我搖晃著他,卻搖落自己滿眶淚水。他咬咬牙,抬頭望頂上青天,給我一個承諾:
"我一定救他回來!一定!"
他走了!我坐回碉堡,由他那薄弱的承諾安慰自己,他們會救他回來的!他還不到八歲呢!而他那麼聰明,那麼懂事,那麼討人喜歡!彤雲、瑞雪,一對可愛的小兄妹,誰會忍心傷害他們……。
"找到了!找到啦——。"沙灘上一片喧嘩沸騰起來,我立即衝出碉堡,迎面燦亮的陽光,白花花一片,令我暈眩,然而,我還是看見了!看見小彤!平躺在不遠的沙灘上,被一些不相干的人包圍著,他們在搖頭、在歎息……。
"小彤!"我大叫,緊抱著手中的衣服跑向他,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濕了,他冷!小阿姨給小彤換好衣服,然後,我們回家——。有人衝過來,攔住我。
"不要看了!碧紋!"他說,是蕭亦珩。
"我要小彤——。"我說,全身開始顫慄。他不說話,慘白著臉搖頭,暗啞著嗓子:
"來不及……他去了!"
我站在那兒,聽見呂大哥淒厲的、肝腸寸斷的哭喊:
"小彤啊!小彤——!"
我可以看見,他緊摟小彤小小的身體,吻了又吻……我上前兩步,亦珩再度攔我。
"你答應我的——。"我尖銳的朝他大叫:"你答應救小彤回來!"
我拚命推他,用盡全身氣力,嘶聲哭叫:
"小彤!小阿姨來了!小阿姨來了——"小彤的衣裳落在地上,我沒管,他躺在他父親懷中,再不寒冷了。
"小阿姨!人如果死了,還能活過來嗎?"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可以到我想要去的地方?可以看到我想看的人?"
小彤哦!小彤!我虛弱的癱坐在沙灘上,伸出手怎麼也夠不著小彤,我用盡力氣掙扎向前,不知怎麼,整個沙灘突然之間向我兜頭傾下,不及呼叫與逃避,我失去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