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煉獄——>後記
後記
從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到一九三五年十月,這整整一年的時間裡,我都埋頭在寫著三十萬言的長篇小說《煉獄》。
現在,我終於把它完全寫成了。多年的夢想居然變成了事實,這在我是何等的愉快而又戰慄呵!
費了一整年的工夫,忍受著一天比一天緊迫的殘酷的生活鞭子的驅策,去完成一部長篇小說,這在聰明人是不免要腹誹的。在這一年內,許多來訪我的朋友,看到我案頭那厚厚的一堆原稿,差不多總要笑著望我一下。從那笑容裡,我領會到一種無聲的言語:「哈!你這傻子!」不錯,我是傻子,然而十九世紀光華燦爛的俄羅斯文學,不也就造成在幾個傻子的手裡嗎?
何況我還有值得驕傲的在,雖然這部作品能否永生在人們心裡還很難說,但我卻從生活的手裡奪下它的鞭子,把來折成兩截,而且回打了它一記耳光了。
和一切感到生的樂趣的人不一樣,我是從小就生活在孤獨裡的,好容易從病魔的手裡奪回了生命,卻喪失了一種最寶貴的官能。長大後在社會上受到多方面的歧視,被當做牆角的小草那樣自生自滅無人關心地,我卻終於生活下來了。然而我的心是始終孤獨的。為了要安慰這顆孤獨的心,我開始提起筆來寫文章。在我的初意,是根本沒料到這些拙劣的文章會受到讀者歡迎的。誰知結果竟出於我意外,於是歧視又來了,一部分人躲在暗地裡放冷箭,意思好像說:「這樣的人也配當作家!」另一部分人卻巧妙地在利用著我,把我踐踏在他腳下。
對於這一切,我只有微笑。因為我根本就沒有當作家的心,而且自始至終就是抱著「一為作家便無足觀」那樣的觀念。至於那些利用我的人,我對他們也只有忍耐與寬容,因為我本身就是那樣渺小,那樣受人歧視,實在不敢向人光火。
閒話說得太多了,還是趕快帶住吧!不過對於這部《煉獄》的成因,我卻覺得還有說一說的必要的。
從一九二七年,我開始接受新思潮的洗禮以來,前後結識了不少青年朋友。這些青年朋友都以不同的面目不同的姿態出現在我眼前,結局又以不同的方式從我身邊離開了。他們都像是些落海的人,有的奮勇向岸旁泅去,爭求自身光明的出路,有的被墨黑的浪頭吞沒了,有的卻抱著本板在海上載沉載浮。
只有我,是還可詛咒地生存著,不過心境也已不如從前了。每當我靜坐默念的時候,許多不同的面目不同的姿態就一一在我眼前跳躍著。我從這中間選取了最典型的,把他們藏在我的意識裡面,時時的灌溉培植著他們,只想為他們找一個偉大豐富的時代,把他們湊合進去,使他們成為具體的形象,出現在紙上,出現在讀者們眼前。
終於來了偉大豐富的一九三二年,時代把我帶進了實踐的領域,我的視野放寬了,我開始為藏在我意識裡面許多典型人物找到了使他們成為具象的傑出的機會。
這樣,我就有了寫作《煉獄》的企圖。
可是企圖雖然有,我的技巧卻還不成功。一九三二年下半年嘗試著寫初稿就失敗了。一九三三年雖已在發表短篇,寫長篇卻仍舊連自己也難卒讀。一九三四年春天寫第三次稿也同樣遭了失敗。直到這年的十一月裡,寫作欲忽然旺盛起來,才開始來寫這第四次稿。雖然自視還覺不大滿意,然而自揣才力、也只能如此了。在寫作的時候,我常常這樣歎息著:「倘若能夠假我十年鍛煉的時間呵!」
為了寫作這部書,我差不多到了可驚的入迷程度。彷彿自身也走進了書中,佔有了書中人的感情,和書中人一同喜,一同怒,一同哭,一同笑。記得有一天早上,妻捧了一碗粥上來,我掇在手裡喝著。忽然,妻驚呼起來說:「怎麼你碗裡的粥變藍了?」我低下頭來一看,才發覺我正把鋼筆當成了筷,在碗裡攪著呢。那時我倒著實有些擔心,不知道洋墨水有沒有毒,會不會因此斷送了我的生命,寫不成這部《煉獄》。
過去在我的創作方法上,犯了一個顯著的錯誤,那就是錯把藝術的創造過程,還原為現實的認識過程,以致寫出來的東西,雖能部分地反映社會,卻談不上什麼分析社會和推進社會。這一點,我現在正努力克服,在這部作品裡,已可略見端倪。我希望將來能寫出一些更像樣的東西來。
本書的著成,以金鑒兄幫助的力量為最大,又承野夫馬達溫濤三先生在百忙中為我偷空趕製本刻插圖,都是值得特別感謝的。
去吧,《煉獄》,我所最愛的產兒,願你能帶一些安慰給那和我同樣地生活在目前這煉獄中的人們。
周楞伽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