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女性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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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喜酒

    秦楓谷躺在床上,喊著頭痛。大家亂忙了一陣,便不曾再講什麼。過了一刻,聽見說張晞天要住在這裡,羅雪茵站起來說:

    「張先生,我本來想等你一同走;既然你不回去,我先走了。」

    「晞天,煩你送她上公共汽車罷。天晚了,路上的人又少。」

    「再見罷,我明天再來看你。」

    羅雪茵走了,秦楓谷躺在床上不禁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從秦楓谷的家到公共汽車站本有相當的距離,路上又沒有人力車,於是張晞天只好陪了她走了起來。

    知道張晞天是秦楓谷惟一的好朋友,於是羅雪茵便利用了這難得的機會,想詢問他對於秦楓谷的意見。

    「張先生,楓谷今天可同你談過什麼嗎?」

    「關於哪方面的?」

    「他說他家裡要給他訂婚,他向你談起過嗎?」

    張晞天沉默了一下,然後緩緩的回答:

    「說是說起過的,只是不會是事實吧?他向你怎樣說的?」

    在低嘯著的夜鳳裡,羅雪茵將大衣領子翻了起來,眼睛望著腳下說:

    「張先生,我想請問你幾句話。你是楓谷最要好的朋友,他近來可向你談起關於我的話嗎?張先生該知道的,自從和楓谷認識以來,我始終將他當作我惟一的朋友,就像我適才對你談的,他昨晚對我的態度,我也並不怨他,不過他始終沒有明白的表示給我。我想你是他的好朋友,他當然會向你談起的,你在這方面給我一點點幫助,可以嗎?」

    「楓谷的性情太古怪了,」張晞天已經明白羅雪茵的話是什麼用意了,他說,「譬如他今天要撤回那幅畫的事,依我的意見是不必這樣做的,但是他有他的主意,所以我也不好阻攔他。關於羅小姐的事,我知道他對你的感情也很好,旁的話也很少有機會談到。有些事情是一時無從談起的。彼此既是好朋友,不妨慢慢的再說。至於家裡給他訂婚的事,也許是他一時受了刺激之言,大約不致是事實吧?」

    「那麼,那位朱小姐結婚的事是真的嗎?」

    「我也是今天來了才聽見他說起的!」張晞天笑著說,「大概是事實吧?也許有人要向他辦交涉,便不得不將這幅畫撤回了。」

    羅雪茵望著暗黑的天上的星星,歎了一口氣說:

    「真的,楓谷這人的性情,有些地方太古怪了。你們藝術家多少總是這樣的,使人無從捉摸!」

    「羅小姐!」張晞天側過頭來望著她說:「你不必灰心,只要努力,決不會使你失望的。」

    羅雪茵微笑著:

    「有許多地方還要張先生幫忙哩!」

    「當然當然,」張晞天說,「幾時請我喝喜酒呢?」

    「不要尋開心!」

    羅雪茵雖然這樣說著,卻已經笑得嘴也閉不攏了。

    一○五、長夜談

    送了羅雪茵上車,張晞天再回來的時候,秦楓谷已經朦朧入睡了,聽見他的腳步聲,才瞿然醒來。

    「你回來了嗎?」秦楓谷問,「一直送她上了汽車?」

    張晞天點點頭,在一張沙發上靠了下來。

    「你的頭如何了?我今天睡在這裡,還是照老例,拿兩張沙發拼起來罷。她剛才問了我許多話哩!」

    「什麼?」秦楓谷從床上抬起頭來問,「她問你什麼?」

    「真的,今天我們不妨談談,你對羅雪茵到底預備怎樣?」

    「你去將床搭起來再說。」

    張晞天真的將外面的一張沙發拖了進來。這是他的老方法,以前在這裡談得久了,總是用這方法住在這裡。

    於是,在這深宵人靜的郊外,狹小的一間房裡,兩個知己的青年朋友,便相對的躺著,預備作長夜談了。

    秦楓谷的頭痛,本是因了羅雪茵的話而起,阻止她再多說對於朱嫻諷刺的話。現在羅雪茵走了,他又睡了一個上午,精神反而興奮起來了。

    「真的,阿羅剛才在路上問了我許多,她對你十二分的嚴肅,你目前到底預備怎樣?」

    「你說我該怎樣?」

    秦楓谷微笑著問。

    「我看你爽快和阿羅結婚罷。」

    「你真的這樣想嗎?」

    「真的,」張晞天說,眼睛望著天花板上,「一個人總該有個歸宿。羅曼斯終是羅曼斯,也該有個結束的時候。既然朱嫻的情形是那樣,而羅雪茵對你又是這樣,還不如爽快的結了婚罷。」

    「你的話不錯,我也是這樣想。」

    秦楓谷的頭低了下去。

    「真的嗎?」

    「真的,不然,我也不將那一幅畫拿回來了。這樣,讓我的一個夢、一個幻想,永遠活在這幅畫上,永遠活在我的腦筋裡,我也可以專心在藝術上努力了。而且我也想過,即使我和朱小姐能成功,那也恐怕不是她的幸福。她的父親的話大概不是假的,他的希望都在她的身上,但這希望我們這種窮藝術家是無法實現的。所以我想了一夜,還是犧牲了我自己罷。我可以完成一個女兒的孝順,實現一位父親的願望。」

    張晞天突然翹起了一個大拇指說:

    「好,你偉大,你這樣勇敢!」

    秦楓谷淒涼的一笑:

    「不要開玩笑了。真的,你覺得我對嗎?」

    「恕我不客氣的說,」張晞天回答,「朱小姐那方面,依我看來,也不過是一時刺激。我雖然不敢說日子久了,她會有什麼變遷,但那樣的羅曼斯根本不該有美滿結局的,否則也太煞風景了,你說怎樣?」

    秦楓谷不開口。

    「那麼,你還留戀著你的夢想嗎?」張晞天問。

    秦楓谷這次回答的,是一聲悠長的歎息。

    一○六、戀愛與藝術

    漫漫的秋夜,兩個朋友難得的抵足談了許多知已的話。在戀愛上正徘徊不定的秦楓谷,經了張晞天的贊助,他決定實行他的主張了。

    原是反對他這樣放棄朱嫻的張晞天,現在忽然又贊成他的主張,與其說是受了羅雪茵的拜託,不如說是也挽救一個朋友,不願他因戀愛上的波折而影響到藝術上的努力。

    張晞天不僅是秦楓谷的朋友,而且也是他藝術上最熱烈的敬佩者。他見著他的朋友,因了一位女性而創造了不朽的傑作,他心裡十分高興;但看著他的朋友因了這位女性而要動搖對於藝術的熱忱的時候,他是不贊成而且也不忍坐視。

    他寧可朋友的心上留一道創痕,他不願藝術的花園裡因了一位女性而有所損失。

    所以他雖然也崇拜見過幾面的朱嫻,但竭力不願使她影響到秦楓谷的藝術生活。同時,他雖然對羅雪茵素來不滿意,但對於她對秦楓谷的忠實,以及因了她的牽制可以使他忘去心上的朱嫻,張晞天是極願為羅雪茵效勞的。

    因此,在他這樣有意為羅雪茵作左袒的談話之下,本來心中十分無主的秦楓谷,更不覺決定自己的主張了。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你該特別珍重這幅畫像。」這是張晞天的話,他極力要使秦楓谷的注意力集中到藝術的領域裡去,「古今有許多畫家和文學家,他生平都遭受了精神上不可醫治的創傷,但他們都竭力忍受,而將全副精神貫注到自己的作品上去,將全部的痛苦也寄托在作品中,於是自己一生便在寂寞中生活,而從自己的作品中獲得安慰。這樣,他們不僅戰勝了自己的煩惱,同時還產生了不少的不朽傑作。所以,對於你的這幅畫,對於你的今後的作品,我希望你能用這種精神去振作自己。我們只能從戀愛中求藝術創造上的靈感,我們不能為戀愛所困。楓谷,你說我的話對嗎?」

    秦楓谷再歎了一口氣。張晞天的這一番話,使得正無力為自己的痛苦辯解的秦楓谷,恰好獲得了一個得力的援救,他拍了一下枕頭說:

    「夢!什麼都是夢!我不可惜我醒了,我只可惜這個夢為什麼太短了。」

    「夢如果不醒,你便不會感覺到它的美麗!」這是張晞天的回答,「一個可留戀的夢,是永遠不會死去的。」

    「我倒希望我能永遠不醒!」

    「那麼,你永遠沉醉在夢中,將我們這班朋友怎樣呢?真的——」張晞天忽然改了口氣說,「那位朱老先生還說明早來拜訪你哩,你預備怎樣說?」

    「我還有什麼可說?」秦楓谷的雙手擱在頭上,「我想萬一他真來了,我要寫封信由他交給她,解釋我行動的用意,以免她誤會,更使她絕念,你覺得怎樣?」

    「好是好的,只是不要寫得太感傷,反而要火上添油了。」

    「不會的,決不會的。我只說我的責任是盡忠於藝術,她的責任便是盡忠於她的家庭。我們不該犧牲自己的責任,更不該破壞旁人的責任。你說怎樣?」

    「好的,這樣才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說著,張晞天隔床伸了一隻手出來,「楓谷,我們握手罷!我慶祝你!」

    一○七、早起

    第二天清早,昨夜睡得很遲的張晞天,一覺醒來睜開眼來一看,秦楓谷的床上已經空了,便連忙也披衣爬了起來。

    走到外間來一看,秦楓谷早已穿好了衣服,寫字檯上攤著信紙,他正反身倚了寫字檯,對著放在沙發上的那幅畫像出神。

    「楓谷,起得這樣的早,怎不喊我一聲?」

    正在出神的秦楓谷,不覺吃了一驚,很不自然的回過臉來:

    「你也起來了嗎?我醒得太早,睡不著,所以索性起來了。我看見你睡得正濃,所以不想喊醒你。」

    「你真的在寫信嗎?」

    張晞天指著桌上的稿紙問。

    秦楓谷點點頭,也旋轉身來,他說:

    「拿起筆來,倒一時不知怎樣開始才好。你洗臉,那邊已經有熱水。」

    「好的,我們洗了臉再說。」

    張晞天回答。

    「真的,不知她父親今天來不來,到底什麼時候來?」

    這樣說著,秦楓谷又在寫字檯前面坐了下來,預備開始不知怎樣下筆的這一封信。

    他希望朱彥儒今天最好能如約來看他,他可以將這封信當面交給他,托他帶給他的女兒的信要不封口,表示並沒有什麼不能見人的話。

    ——真的,我率性犧牲到底罷!我只要保存這一幅畫,勝利便永遠是屬於我的!

    這樣想著,他不覺又回過頭來看看那幅畫。捧著百合花的朱嫻,一對澄澈的眼珠,似乎含著無限的哀怨。他看了一眼,不覺將眼睛閉了一閉,好像沒有勇氣再看下去。

    他想到當時作這幅畫的情形,時間並不隔得很久,但一切似乎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什麼都已經過去,什麼都已經完結了。

    一種感傷的情緒在他胸中激盪著,他咬一咬牙齒,便執筆寫了起來。

    他決定不要寫得感傷。但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實在不容易支持,他只好鼓著最後的勇氣,竭力壓制自己的情感。

    ——也許朱彥儒上午就要來的,我非要快點寫好這封信不可!他只好用這樣的話來克服自己。

    他決定在信上說明自己也想在最近結婚,對手就是她曾經見過的那位——他不覺停了一停,但遲疑了一下,終於寫出了羅雪茵的名字。

    他想到她也許在今天上午來。那麼,夾著她在一起,他對朱彥儒的談話要無從著手的,因為他不想使羅雪茵知道他對她的態度突然急轉直下的原因,是受了朱嫻的刺激。

    他喊著問張晞天:

    「晞天,你上午不要走,好嗎?」

    「為什麼?」

    「因為她父親要來,或許小羅也要來,我一人設法對付。」

    「好的,我准吃了午飯再回去。」

    張晞天在裡面回答,他完全瞭解他朋友的苦衷了。

    一○八、曹白魚

    秦楓谷寫好了信,又交給張晞天看了一遍,然後便躺在沙發上休息。今天起得太早了,寫信時倒不覺得,現在寫好了信,精神突然的又萎頓起來了。

    「真的要生病了,那才是笑話哩!」他用拳頭敲著自己的腦殼說。

    「怕是剛才寫信時太興奮了吧?」正在窗口望著野外的張晞天回過頭來說。

    「但願這樣。你看我的信寫得怎樣?」

    「太好了。」張晞天回答,「如果我是她,讀了你的信,我只有愈加愛你了。」

    秦楓谷默然不語,臉色黯淡了下來。張晞天知道自己的話說得過分了,便連忙將話題岔開說:

    「楓谷,這兩天的天氣極好,我們幾時一同野外寫生去?」

    「我一向不愛畫風景的。」

    說這話的秦楓谷不由的望著靠在地上的朱嫻的畫像。

    「楓谷,」張晞天說,他也望著這一幅畫,「這張畫放在這裡不大好,我給你掛起來罷,掛在這裡如何?」

    說著,他走過去將牆上的一張靜物退了下來,將這張《永久的女性》掛了上去,問著:

    「如何,掛在這裡如何?」

    秦楓谷只是點點頭,張晞天卻後退幾步,望著牆上的畫說:

    「楓谷,我嫉妒你,這確是一幅傑作!」

    秦楓谷也冷冷的望了一眼,嘴裡卻說:

    「她父親到底不知來不來?」

    「他說來的。年紀大的人大概不致失約的,只是不知是在上午或下午罷了。」

    說著,門外的碎石路上已經有了腳步聲,秦楓谷站起來從窗口一望,他說:

    「他沒有來,她倒來了。現在幾點鐘了?」

    「大概有十點多鐘吧?」張晞天回答。

    秦楓谷走過去將抽斗裡寫好的信放到衣袋裡,嘴裡說:

    「他如果不來,這封信我想寄去了。」

    羅雪茵挾著一大包東西走了進來,高興的問著:

    「你們倒起來了嗎?你好了嗎?今天天氣好極了!我買了罐頭牛肉和鹹魚來,預備大家吃午飯。」

    「謝謝你。」

    張晞天走過去打開包裡,看了一眼,望著秦楓谷笑著說:

    「羅小姐真細心,知道阿秦愛吃曹白鹹魚,特地買了來,可是我愛吃金銀潤,卻不見你買來。你知道我在這裡,你未免太偏心了!」

    羅雪茵的臉上一紅,搶著說:

    「我給你去買,我給你去買!人家又不知道你還在這裡!」

    「那倒不必。」張晞天笑著回答,「只要不要忘記我,將來請我喝杯喜酒就是了!」

    秦楓谷正要開口來回答,卻見房東家的小孩子從後面匆匆的跑來說:

    「秦先生,後面有客人來,有位老先生來了。」

    「他來了!」秦楓谷說了一句,便急著跑了出去。

    「誰?哪個老先生?怪不得我剛才看見有人在外面問路哩!」羅雪茵也夾著問。

    一○九、探病的人

    來的果然是朱彥儒。他特地起早趕到江灣來,以為秦楓谷真的病了。

    「請裡面坐罷。這樣遠的路要煩老伯奔波,真是罪過之至。」

    「秦先生的精神可好?秋天真是容易感冒的,一不小心,就要著涼了。」

    「是,是。」秦楓谷一面回答,一面將他請到廂房裡來,「只有一點頭痛發熱,今天完全好了。有勞老伯這樣遠的路跑來,真是萬分罪過。」

    張晞天是認識的,他向羅雪茵介紹說:

    「這位是你見過的朱小姐的令尊,這位是羅女士。」

    羅雪茵見是朱嫻的父親,她真有點摸不著頭腦,她只是用眼睛望著秦楓谷,又望望張晞天,希望從他們的臉上得到一點暗示。

    「秦先生一人住在這裡嗎?這地方真是好極了。」

    「是的,我一個人住在這裡,」秦楓谷回答,「我也就是喜歡這地方僻靜。他們兩位都是我要好的朋友,聽見我病了,都趕來看我,其實我簡直不能算是生病的。」

    朱彥儒走過去望著掛在牆上的自己女兒的畫像,要想說什麼,卻又停住了。

    「我信上已經提起,」秦楓谷說,「因為免得有旁的誤會,所以我索性將這幅畫拿回了。」

    「這次事情真是對不起得很,希望秦先生能原諒到底。今天剛才我還在小婿那裡談起,他也說起過兩天想見見秦先生哩!」

    「不敢不敢!」秦楓谷說,「朱先生用過午飯嗎?在我們這裡便飯罷。」

    「不用了。我剛才已經和小婿約好,還要到他那面去,車子等在外面的。」

    「我們該恭喜了,幾時可以吃朱小姐的喜酒呢?」

    張晞天問。

    羅雪茵連忙張大了眼睛望著他,臉上現出緊張的神色。

    「日子不會遠了,到那時候當然恭請各位光臨!」

    這一句話才使羅雪茵的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

    秦楓谷的心裡只是擔憂著袋裡的那一封信,恐怕有羅雪茵在面前,沒有機會遞給朱彥儒。他問:

    「老伯吃了飯再去不好嗎?」

    「不客氣了。我告辭了,改天再和諸位見面了。」

    說著,他拿起了帽子。

    「既然這樣,我也不留了。真是對不起之至,有勞老伯跑一趟。」

    說著,他搶在張晞天和羅雪茵的面前:

    「那麼,我送老伯上車罷,這裡的路很不好走。」

    「不客氣,不客氣。」

    走到外面,他鼓著最大的勇氣,掏出了袋裡的信握在手裡:

    「老伯,我有一封信寫給令嬡;向她解釋一下,免得她誤會。信沒有封口,請老伯過目一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我回去就交給她。」他伸手接了過去。

    秦楓谷始終緊張的心裡不覺鬆下了一口氣。

    一一○、悲觀了

    朱彥儒從江灣回到一品香旅館,劉敬齋已經從銀行裡來了。他去探問這位畫家的病,他女婿是知道的,但是他回來的時候,卻不曾將袋裡的一封信告訴他。

    秦楓谷托張晞天送來的信,他今天卻給他看了。

    「既然這樣,倒也不愧是一位藝人的態度。」劉敬齋在上午看了那封信曾經這樣說,「既然大家客氣,不如認個朋友,幾時請他一次罷。」

    「且待我今天去看了他再說。」

    看見朱彥儒推門進來,劉敬齋就問:

    「老伯,那位秦先生的病狀如何?」

    「已經起來了,似乎沒有什麼。」

    「他說了些什麼?」

    「因為有兩個朋友在那裡,他留我吃飯,我說你約好了我,也沒有多談就走了;一個送信來的姓張的朋友、一個女朋友。」

    「女朋友?」劉敬齋抬起頭來問。

    「他介紹說是羅小姐,好像很熟識的朋友。」

    「怪不得了!我懂了!他這個人倒是可以佩服的。老伯,我想索性問他那幅畫賣不賣,不知他肯不肯?」劉敬齋問。

    「恐怕不肯吧?」

    「雖然那目錄上說是非賣品,但和他商量起來或許不難的。或者——我想起了!」劉敬齋突然拍著大腿說。

    「怎樣?」

    「我想托嫻去向他商談,他或者肯的。那張畫像留落在外面也不是好事,老伯以為如何?」

    「這倒也是個辦法。」

    朱彥儒躺在沙發上回答。

    經過了這位丈人竭力的勸慰,劉敬齋可說是完全消氣了。他們已經約好今天晚上在家裡相見。女兒已經被父親說服了,她不僅放棄了堅持要到江灣去的主張,而且承認劉敬齋來時,她肯先開口喊他,向他道歉。

    ——真的,什麼都是夢想,我的一切是早已被命運注定了!

    在重重包圍之下,朱嫻已經被屈服,走上絕望的悲觀的路了。

    吃過了午飯,翁婿兩人開始談到今晚所要解決的結婚問題。

    「她大約沒有什麼意見的,只看你那方面的籌備怎樣,能愈快愈好。」

    「我已經和父親商量過,總行裡已允許我離開上海,大約可調到漢口分行去。我想在上海一切手續從簡,也不用租房子,不妨借住在旅館或外國公寓裡,結了婚就一同到漢口去。」

    「這樣,今早所談的在下月舉行的話,大約不難實現了。」

    「當然,只要和她商量一下,選定一個日期就行。市面如此,我想一切從簡了,只有幾個熟朋友請一下,旁的都不必驚動。」

    「我也主張這樣,她大約也不會有什麼意見,我們且待今晚再談罷。」

    這樣,在他們的談話裡,決定了朱嫻的命運。

    ——、她誤會了

    這裡,秦楓谷送了朱彥儒上車回來,還不曾走進屋裡,就聽見張晞天的聲音說:

    「你不要誤會,你相信我的話,我決不會騙你!」

    秦楓谷一驚,趕快搶了進來,只見羅雪茵伏在沙發上,聳著肩膀哭著。

    「什麼事?什麼事?」

    他連忙的問。

    「她完全誤會了,」張晞天說,「她看見朱先生來,她說你騙她。」

    「你誤會了,我騙你什麼呢?」秦楓谷急著問,「你不要哭!」

    羅雪茵停住了哭,嗚咽著聲音說:

    「你不必騙我,我知道的!怪不得你發脾氣,說家裡要給你訂婚,有人來找你。我知道的,就是朱小姐的父親,你們要訂婚了,你何必拿我尋開心呢?」

    秦楓谷急得搔著頭髮,搓著手說:

    「這話從何處說起呢?你不聽見嗎,朱先生剛才還說請我們吃喜酒哩!如果我有關係,他會這樣說嗎?」

    「這是你們說通了騙我的!」

    秦楓谷急得笑了起來,低下頭去拉起她的乎說:

    「雪茵,你不信任我的話,你也該信任張先生的話。我為什麼騙你呢?趕快不要哭了罷!」

    張晞天將胸膛一拍:

    「羅小姐,這件事情包在我的身上,只是將來吃喜酒時不要忘記了我這個媒人才是。」

    「呸!」羅雪茵突然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秦楓谷乘勢說,「我們到外面吃飯去罷,菜帶了去。」

    羅雪茵用手帕揩著眼睛,歪了頭問秦楓谷:

    「你既然說不騙我,那麼,朱先生為什麼來看你呢?」

    「他來看我的病的。」

    「他怎樣會知道你生病?」

    秦楓谷咬了一咬嘴唇,眼望著張晞天:

    「你問他,是他告訴的。」

    羅雪茵抬起眼睛望著張晞天,張晞天不慌不忙的說:

    「昨天朱先生到會場來參觀,順便來找他。我因為聽了你的話,所以告訴他生病,你遲走一步,就可以遇見了。」

    這話使得羅雪茵完全相信了,但是她站了起來,嘴裡仍舊說:

    「你們不要欺我老實,總有一天我會全部知道的。」

    「等你知道的時候。」張晞天接著說,「就是我媒人扔過牆的時候了。」

    「張先生,你不該這樣的取笑我!」

    羅雪茵這樣說著的時候,嘴已經笑得幾乎合不攏來。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我們吃飯去罷。」

    秦楓谷心裡,在這情形之下,簡直是哭笑不得。

    一一二、他的信

    帶著秦楓谷的信,朱彥儒在傍晚的時候,從交易所回到了家裡。他約好了劉敬齋,今天晚上要決定女兒的婚期了。

    在旅館裡的時候,劉敬齋走了以後,他已經將秦楓谷的信看過一遍。信雖然是用白話文寫的,但他卻也能看懂裡面的意義,覺得並沒有什麼能激刺女兒感情的地方,於是便決定帶回來交給她看,否則他便要中途沒收了。

    「爸爸回來了嗎?」

    朱嫻在亭子間裡,聽見樓底下父親回來的聲音,便這樣站到樓梯口來問。她近日成了真正的閨房小姐了,幾乎整天難得下樓,更談不到出門。

    「回來了。」

    說著,朱彥儒也走了上來,一面又問著:

    「娘沒有回來嗎?」

    「張家請她打牌去了,說是回來吃晚飯。」

    朱嫻回答,一面讓開來,讓她父親進來。

    「爸爸去過了嗎?」

    朱嫻問。她昨晚本堅持著要同去,直到她父親答應去了之後,就回來告訴她一切,她才放棄了自己的主張。

    「去過了。」

    朱彥儒在椅上坐了下來。

    「怎樣,他的病怎樣?」

    朱嫻急急的問。

    「沒有什麼,」朱彥儒用手帕揩著臉說,「不過一點傷風頭痛,今天已經好了。已經起來了,還有兩個客人在他家裡。他留我吃飯,我因為和敬齋約好,所以坐了一刻走了。」

    「兩個誰?」

    「他的朋友。一位羅小姐,說是你也認識的。」

    「羅小姐?」朱嫻的臉上似乎有點驚異,想了一下,然後才自言自語的點點頭: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朱彥儒揩好了臉,又打了一個呵欠,望著他的女兒,慢慢的說:

    「我今天已經和敬齋談過,再過一刻他大約要來了,他的意思想在最近就舉行結婚。他大約要調到漢口分行去做事,結婚後他就想離開上海,你的意見怎樣?」

    「我沒有什麼意見。」

    朱嫻的頭低了下來。

    「你如果沒有什麼意見。」朱彥儒說,「我想等他來了,大家就決定一個日期。好在一切都現成,只是一點手續而已。」

    「爸爸今天去看秦先生,他說過什麼嗎?」

    朱嫻問。

    「真的,我倒忘記了,」朱彥儒說,從身上掏出了秦楓谷的信,「秦先生有封信寫給你。」

    其實,他並沒有忘記,他不過等待要看看朱嫻的態度而已。

    他遞給朱嫻,朱嫻默默的接了過去,急急的展了開來。

    「秦先生的話一點不錯。你該完全丟開了這件事不提。」

    說著,朱彥儒站起來走出去了。

    一一三、夢中情人

    父親走了,一個人在燈下,朱嫻用著戰慄的心情,讀著秦楓谷的來信。

    信上寫著:

    嫻小姐:

    在現在的這種時候,我本不應該再寫信。但是想到在我們短短相識的過程中,尤其是最近的事,你也許對我會有誤會。為了這,我大膽的利用這僅有的機會——也許是最後一次的機會,寫了這封信給你。

    這封信是托令尊大人轉交的。恕我這樣做,我不忍使你負上不孝的罪名。

    也正是為了這個原故,在令尊大人向我說明你的環境之後,我明白了我的責任,於是我也決定我將要怎樣處置這件事,然後才對得起你,對得起我們當初相識的動機。

    真的,對於你,我只有感謝。你不僅仗我完成了我在藝術上的志願,而且使我明白了在我們純潔的友誼上,我的最偉大的責任是什麼。

    我還有什麼要求呢?我還有什麼不滿足呢?一個獻身於藝術的人,能借了一種可愛的可欽佩的友情的幫助,完成了他的夢寐未忘的工作。他是可以含笑死去,決不再希冀旁的什麼了。

    我知道,在我們相識以來,這是毋庸隱諱的,各人也許有過一些過於美好的夢想。但夢想是自私的,我們該明白我們各人的責任。也許是我過於尊重我們的友誼,所以我也尊重你的責任。我不忍因了我的自私的夢想,破壞了你在家庭上所負的責任。

    你也許要誤會吧?你也許要怨我吧?我希望你能諒解。夢想是美好的,未實現的夢更是甜蜜的,讓我們永遠生活在夢中,永遠做一對夢中的——恕我這樣寫——情人罷。

    我知道你這幾日的心情,所以我也不希望有機會見面,我只請你努力用理智克服你的感情。勇敢的盡你所應當盡的責任。在你能獲得一個美滿的家庭的時候,就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在最近,我也許要離開上海。但無論在天涯海角,我始終不會忘記你,始終為你祝福的。

    那一幅畫,你的那一幅畫像,本應該送給你,作為我們相識的紀念。但請你原諒我,接受我這一點卑弱的要求罷。一個可憐的人,在寂寞中,在飄泊中,他要永遠用這一幅畫作為安慰,作為他的光明的指導。

    還有,也許使你聽了高興的事,你曾經見過一面的羅小姐,我們最近也要訂婚了。到那時候,我當設法通知你。我但願在我通知你的時候,我也可以獲得你的喜訊。

    旁的事恕我不多寫了,我只有一句話:

    我不會忘記你!

    一一四、空洞的心

    讀完了信,朱嫻只歎了一口氣,一聲不響的去伏在枕頭上。

    她並不想哭,她只覺得心裡空洞得什麼都沒有,連自己究竟置身在什麼地方,自己也有點茫然。

    真的,一切都是一個夢,一個短而飄渺的夢。什麼事都成了過去,現在已經到了夢醒的時候了。

    命運真是太可惡的東西。在一顆平靜的心上,它無故的掀起了一陣波浪,接著就悄悄的消逝了,不管所撩起的是什麼,留下的是怎樣的創傷。

    在朱嫻的眼前,她漸漸的覺得今後的歲月,將永遠是一個無盡的沙漠,自己也分不出甘苦。只知道是被注定了要經過這一番跋涉而已。旁的希望,都真如信上所說,一切都是夢中的事了。

    他的身體已經不是屬於自己的。她的心事,她感覺到,今後不僅無處訴說,而且說出來還要受旁人的嘲笑,受旁人的指責。她只合永遠生活在寂寞中了。

    ——為什麼這樣理智呢?為什麼用家庭責任這類的名義來壓服我呢?為什麼這樣的薄情呢?

    想列秦楓谷的態度,她確實有一點怨恨。她本是弱者,她正仰待秦楓谷來給她向命運奮鬥的勇氣。哪知他不僅不鼓勵自己,反而和父親站在一條陣線上去了。

    他也許是根本在作弄我的吧?想到秦楓谷在信上所說,不久要和羅雪茵訂婚的話,朱嫻忽然這樣的對自己說。她真有一點怨恨他了,覺得只有自己始終是一個被捉弄的人,在命運掌握中顛倒的人,從沒有一個人會真正的同情她。

    她現在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再看一看那張畫,那一張自己的畫像,只要一分鐘也好。她知道如果不乘現在的機會,以後要永遠不能見到了。

    ——向父親說罷,我什麼話都沒有,什麼要求也沒有,我也不寫覆信給他,我只要看一看那幅畫,到他那裡去看一看我自己的畫像。

    她這樣的伏在枕上對自己說。她並不想哭,她覺得自己的心早已冷了,早已灰了。

    「小嫻!」

    父親忽然這樣的喊著,在外面敲門。他料想朱嫻看了信一定又要哭了,所以在樓上坐了一刻,便到亭子間來看她。

    朱嫻又歎了一口氣,揉著眼睛,咳嗽了一聲,便站起來將帶上的房門開了。

    朱彥儒料想女兒一定要哭的,但是走了進去,看見她的臉色雖然很慘淡,卻並沒有淚痕,於是也就不問起那封信的事,只是說:

    「敬齋說就要來的,大約再過一刻要來了,你也該收拾收拾,有好多的話要談哩!」

    「知道了。」

    朱嫻溫順的回答。

    一一五、結婚會議

    這一天晚上,在朱彥儒的家裡,可說是重複了以前一向的家庭聯席會議的局面,不過上一次是衝突的開始,這一次卻是一幕喜劇的尾聲。

    七點多鐘的時候,朱嫻的繼母回來後不久,劉敬齋也如約來了。吃過了晚飯,大家便在樓下的客廳裡,舉行結婚會議了。

    朱嫻和她的繼母坐在靠壁的一張長沙發上,劉敬齋坐在對面,朱彥儒自己躺在下首的一張安樂椅上,銜著煙卷,現著很悠閒的神氣。實在的,這一場風波能夠平安過去,言歸於好,他的心中無論如何是高興的了。

    「我想就是這樣決定罷,」靠在沙發上,劉敬齋結束了剛才吃飯時的談話,「日期就是十一月一號,地點是慕爾堂,我明天去和張牧師接洽。旁的事統在一品香辦理,好在是熟人距離又近,省了許多往返的跋涉,老伯以為怎樣?」

    「當然就是這麼決定,」朱彥儒回答,「我沒有什麼意見,只要你們兩人同意就是。小嫻有什麼話嗎?」

    父親又側過臉來問朱嫻。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朱嫻回答,用著很輕的聲調,「只要爸爸和劉先生商量定了,我是沒有成見的。」

    真的,到了今天,在目前這樣的情形下,她真沒有什麼話可說?她既不感到悲哀,也不感到快樂。她知道一個夢已經結束了,已經成了殘灰了,今生永不會再有一個能燃起她的熱情的機會。今後的生活,她該是安分的做太太,做劉夫人。旁的事,不用自己去希望,也不由自己希望,一切早已由命運安排好了。

    「但是,關於女儐相以及衣服等,還得你自己去斟酌。」

    劉敬齋說。

    「當然,」朱嫻回答,她的臉上雖然現出笑容,但是心裡卻好像在想著旁的事情,「我去請兩位同學,和她們商量一下再定。」

    從她的語聲裡,完全看不出她自己就是這會議中的主角,就是新娘,她好像在談論旁人的結婚一樣。

    也許是朱彥儒看出了這情形,他知道在看過了秦楓谷的來信之後的女兒,心中當然是不高興的。他不能勉強她,但他不願使劉敬齋也看破這種情形,使他的心裡難受。他說:

    「小嫻,你在上海的同學和外埠的朋友,有什麼該發帖子的,你也該擬好,不要漏去了招怪人家。」

    父親的話,本要打破她的沉默,使她能多說幾句話,但不料這種話使得她更不高興;她不由的想起如果在另一種情形下,她今晚的心裡將是如何的快樂。

    「不會的,我也沒幾個熟悉的同學。」

    說著,她淒涼的一笑,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向著大家招呼。

    「我要上樓去有點事情。劉先生,請坐一下。」

    她隨即就上樓去了,空虛的心裡,她並不想哭,她只願沒有一個人來過問她,讓她一個人沉默的坐著,永遠這樣沉默的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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