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女性 七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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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一、是凶是吉

    在最初的一瞬間,秦楓谷還不明白這位姓朱的老先生是誰,為什麼特地來看他,接著仔細一想,心裡立刻像閃電一樣的明朗了起來。

    姓朱!與她有關係的,一定是她家裡的人,或者竟是她的父親!

    接著心裡又紊亂了。為什麼特地來看他呢?出於朱嫻的要求嗎?還是發生了什麼不幸呢?她曾經連住址也不願使他知道,為什麼現在肯告訴了她的家人,使他們來找他呢?是出於她的主使,還是瞞了她的?

    無論如何,秦楓谷知道他的苦悶已經到了一個解決的關鍵。雖然不知道是凶是吉,但是這位不相識的老先生的來訪一定與朱嫻有關,卻是可以確定的了。

    他用一種戰慄的心情期待著,像是待決的死囚等他的判決詞一樣,又是焦灼,又是恐慌,完全不能預知自己的命運。

    既然有朱嫻家裡的人來找他,他知道朱嫻是決不會來的了。煩亂的心裡,他不願旁人發現他的秘密,自己也不願帶著憂鬱的臉色再在入口處守候,於是他吩咐簽名處的人,如果有人來找他,他在裡面的閱書處閱書,隨時來通知他好了。

    手裡捧著一本新到的《巴黎藝術》月刊,他的心完全在另一個世界裡飛馳。躺在沙發上,他只是想念著這未來的一幕將帶給他怎樣的命運。

    在期待中,時間像蝸牛一樣的遲鈍,他覺得自己要永遠這樣生活下去了,永遠這樣期待下去了,直到徐厲匆匆的跑過來喊他:

    「阿秦!你在這裡嗎,有人來找你!」

    他一驚,像從沉睡中被驚醒了一般,下意識的丟下書,站起來就跑,心裡只是朦朧的想著:

    「來了,果然來了!」

    會場裡長大的玻璃窗上陽光,已經偏西了,他在昏迷的沉思中整整過了幾個鐘頭。在不十分明亮的光線裡,他跑到入口處,一個近五十歲的,胖胖的帶著北方政客意味的人,看見他跑來,便迎了上來:

    「這位就是秦楓谷先生嗎?」

    「不敢不敢,先生貴姓?」

    不知是跑得太快了還是別的原故,秦楓谷的心跳著,喘著氣這樣回答。

    「敝姓朱,剛才已經來拜訪過一次了,真是冒昧……」

    秦楓谷知道自己的猜想不錯了,便連忙接著說:

    「朱先生請裡面坐罷,請裡面來談談罷。」

    「不用客氣。秦先生很忙嗎?」

    「沒有事沒有事。」

    對方的臉上忽然展出了和藹的笑容:

    「真是冒昧之至,但是說起來先生該知道的,朱嫻就是我的小女。先生的這幅畫真畫得好極了,我想有兩句話和先生談談,這裡的人太多,先生如果有空,我們不妨到外面去坐坐。」

    「好的好的,朱先生請等一刻,我去拿帽子,通知他們一聲。」

    秦機谷完全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他回轉身進去的時候,腳下簡直好像踏著雲霧一樣的輕浮,幾乎不能自己維持自己的重量了。

    八二、政治家

    朱彥儒突然跑來拜訪秦楓谷,並不是質問他如何勾引自己女兒,而是一位目光敏銳的政治家,看清了事變癥結所在,深思之下,採取了最迅速的撲遏亂萌的手段的必然結果。

    自從昨天晚上和女兒的談話,發現她對於這位畫家,似乎有點不僅是一般友誼的感情之後,他便著意仔細的追問,誘導女兒說出自己的心事。滿心委屈的朱嫻經不起父親百般的敦勸,想到事情到了目前這地步,已經勢成騎虎,弄假成真,成了無從收拾的僵局了,便索性牙齒一咬,向父親和盤托出,說自己雖然偶然和秦楓谷認識,見面沒有幾次,但是自己已經深深的愛上他,同時他似乎也很愛自己,不過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訂過婚的人,自己也不曾告訴過他,自己的住址一直到最近才告訴他,不過堅囑他無論如何不要來找她。自己最近向家裡說了不少的謊,以前每天說到福民醫院探望朋友的病,便是到他家裡去作畫,上次到沙利文去,也就是同他。

    「爸爸,我知道這種事情很對不起你,很使你心裡難受,但是我自己實在太寂寞了,已經失去了自主的能力。不這樣做,我只好自殺了。不過,我是對得起自己的,我並沒有一點糟蹋自己的行動!」

    朱嫻這一場懺悔的自白,已使他明白這件事情嚴重的程度。他知道自己的推測沒有錯誤,女兒果然愛上了這位畫家了。那麼,這次不能當作是誤會或發脾氣的小事,必需要慎重的對付,所以當時他只是向朱嫻安慰一陣,叫她不必感情用事,父親是體諒她的,她也該體諒父親的苦衷,晚上早點休息,有事明天再談罷。

    回到自己的房裡,朱彥儒躺在沙發上將這事情仔細的想了一遍。女兒的話大約是靠得住的,只是不知道姓秦的畫家方面怎樣,他對女兒的態度怎樣?事情是木已成舟了,還是有挽回的餘地?

    ——我要明天去拜訪他一下,看他是怎樣的人,再看一看那幅畫到底怎樣?

    這便是政客出身,目前又在從事標金買賣的朱彥儒的敏捷手段。他知道這事情對於自己的關係太大,不僅是女兒的婚姻問題,而且也是家庭的生死問題,所以必須抓到問題的核心,從速去解決。

    妻子回來了,他便將事情告訴妻子聽;知道即使自己不說,明天從劉敬齋方面也要知道的。哪知妻子聽了他的話,神色不動的向他冷笑著說:

    「我早知道了,只有你這老糊塗蒙在鼓裡,你看!」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封信來。

    朱彥儒接過來一看,是寫給自己女兒的,信上只有一句話,下面署了一個「谷」字。

    「原來是他!小嫻原來也約定了去看展覽會的,我明天更非去不可了!」

    「你要小心,剛才敬齋已經來找過我,他很氣憤,態度很堅決,不要弄僵了更牽涉到旁的問題上去。」

    這是他的後妻冷冷的含著威脅的警告。

    八三、到旅館去

    在秦楓谷期待著朱嫻的回信,特地趕回江灣去的時候,他決想不到自己那封簡單的信,不僅朱嫻沒有收到,而且更藏在別人的身上,帶到展覽會裡來拜訪他了。

    朱彥儒到了展覽會,第一步先去看那幅成為問題中心的《永久的女性》。

    正如在一切的人眼中一樣,他覺得這位畫家的畫像確實畫得不錯。分明是自己的女兒,但是從畫上看起來,另有一種尊嚴高貴的氣氛,沒有一點脂粉氣息,而且更可看出這位畫家態度的嚴正,下筆時心裡沒有一點邪惡的意念。

    「從這上面看來,這位姓秦的畫家的為人,大約不致怎樣的不好吧?」

    站在這幅畫的前面,沒有一個人會知道畫上的人是他的女兒,他是她的父親,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敢相信了。

    「女兒的眼力到底不差。可惜事實上是辦不到的,否則倒是一位理想中的東床之選哩!」

    下午見了秦楓谷的面,更證實他的想像不錯。第一眼,他就覺得這位畫家不僅生得修偉英俊,而且他的態度,雖然在匆忙中帶點慌亂,但是一望就知道是一個很嚴肅的人。一般人都說藝術家是不修邊幅,長頭髮,大領結,舉止怪僻的,但這一切在這位畫家身上卻完全被否定了。他不僅衣服整潔,而且還是個彬彬有禮的佳公子哩!

    這尤其在他知道了自己是朱嫻的父親以後,神色不動的向自己所表示的謙恭態度上,更可看出他決不是一個毫無修養的登徒少年了。

    「女兒的眼力到底不差,可惜金錢作祟,事情已經不能由我作主了。」

    在這樣的感歎之中,朱彥儒竭力和自己心中的矛盾掙扎。他向自己提醒著自己的任務,女兒的婚事如果決裂了,自己的銀行債務上所要受到的威脅。自己對於今天的交涉決不能感情用事。必須要像在金業市場中一樣,絕對的以理智和冷靜的頭腦來應付。

    「我們就到外面去坐坐罷,我有車子在外面。」

    望著秦楓谷從裡面拿了帽子,匆匆的跑出來以後,朱彥儒又這樣的說。他為了今天的事,特地在一品香開了一個房間,要憑了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來說服這位有才能的畫師。

    秦楓谷沉默的跟了出去,他簡直不知道今天要遭遇什麼事情。他只好聽了自己的命運去擺佈。既是與朱嫻有關,就是下地獄也在所不顧的了。

    門口停著一輛祥生的出租汽車。車伕打開車門,秦楓谷一聲不響的坐了進去。

    「到旅館去!」

    朱彥儒這樣的向車伕吩咐。秦楓谷詫異的回過臉來望著,他像看出他的驚異了,又連忙這樣的解說:

    「上海沒有一個清靜可以談話的地方,還是旅館裡比較安靜一點,可以舒舒服服的談談。」

    八四、夜話

    在一品香的房間裡,秦楓谷像一匹就縛的羔羊一樣,靜候著他命運的擺佈。他只有一點可以信任,從適才的態度看來,朱彥儒今天來拜訪他,大約不致有什麼惡意。

    「真是冒昧之至,今天約秦先生到這裡來,完全為了小女那幅畫像的事。我想秦先生是藝術家,大約總可以原諒我這種冒昧的舉動吧?」

    這是朱彥儒的第一句話,他說完了,不待秦楓谷回答。就接著又說:

    「我久仰秦先生了。不過小女和秦先生相識,她全不曾在家裡說起過,一直到貴社這次的展覽會開幕,見了先生的大作才知道。不然,我早來拜訪了。」

    這幾句話,使得秦楓谷立時明白,朱嫻失約不來,完全因了家庭發生問題。雖然什麼問題尚不知道,但是決不是對自己不信任,卻是可以決定的。因此他一面雖然擔心今天的局面不知包含些什麼,一面心裡卻又放下了一塊石頭。他回答著說:

    「我也幾次向朱小姐說過,想到府上拜訪朱先生,只是沒有適當的機會,所以未敢輕造。」

    「秦先生和小女認識很久了嗎?」

    「還不過是最近一兩個月的事。」

    「秦先生府上哪裡?」

    「舍間是廣東。」

    「一個人在上海嗎?」

    「一個人在上海。」

    「年數很久了吧?」

    「也沒有幾年。」

    「我是久仰秦先生的藝術了。尤其是小女這次的這幅畫像,真不愧是一幅一時無兩的傑作。」

    「那還得歸功於朱小姐,都是出於她之所賜。我孕蓄了幾年的希望,一直到現在才實現了。」

    「這話怎樣說?」

    朱彥儒今天的目的,本要在未說出自己的目的之前,先探聽秦楓谷和女兒認識的經過,是否和女兒所說的符合,再探聽他對於女兒的態度,然後才決定自己用什麼方法來應付。所以寒暄了半天,聽見秦楓谷說他畫像的成功,都是朱嫻的功勞,知道是機會來了,便連忙這樣問了一句。

    蒙在鼓裡的秦楓谷,萬想不到朱嫻是個訂過婚的人,現在已經因了那一幅畫像,發生了嚴重的糾紛。他以為他父親突然來看他,不過是家庭間的一點口舌,甚或是由於朱嫻的主使,使她父親特地來認識他的,所以覺得將自己的態度表示得愈懇切愈好,可以更加博得她父親的同情。

    在這樣觀察之下秦楓谷,因了朱彥儒的問,他便和盤將自己的心事,為了畫像選擇人材的經過和苦悶,以及見了朱嫻以後,她怎樣適合自己的條件等等,一一說了出來。

    他只剩了一件事不曾說出來,就是:我很愛你的女兒。但他也暗示的說:

    「我覺得朱小姐,無論在哪一方面,都是現在少見的一位女性。」

    「過獎過獎。」朱彥儒一面這樣回答,心裡卻已經將事情明白大半了。

    八五、我愛她

    有幾分明白了秦楓谷對於朱嫻的態度,朱彥儒覺得自己的話更難啟齒了。秦楓谷不僅是個少年老成的青年人,而且人品才學,都臻上乘,簡直是個理想的女婿。在這樣的一個後生面前,老年無子的朱彥儒,想起自己的境遇,他簡直有點感傷起來。

    躊躇了好久,他不忍使秦楓谷過於傷心,只好這樣的問:

    「秦先生和小女認識以來,她曾談起過自己的家庭狀況嗎?」

    「不曾。朱小姐每次來了,我們總是趕著作畫,很少有機會彼此談話。」

    「秦先生不是有一次在沙利文坐過嗎?」

    秦楓谷不禁臉上一紅,心想朱嫻原來將什麼話都告訴家裡了,自己要遮掩也是徒然。說不定她父親已經什麼事都知道了,現在特地是為對證她的話而來的。

    「確是有過的,」秦楓谷回答,「不過也沒有談什麼。朱小姐不願展覽會的目錄上印出她的名字,所以特地約我來同我解釋的。」

    「她怎樣解釋呢?」

    「她只是說不願意人家知道這是她的畫像,以免弄出些無謂的謠言,旁的沒有說什麼。好在目錄上不必要印出是誰的畫像的,而且正式的話題原是《永久的女性》,證明被畫的人是誰,原不過是感謝的意思而已。」

    朱彥儒微笑著捻著自己的鬍鬚,好像要說什麼。秦楓谷受著這樣的鼓勵,剛才恐惶的心理消失了,他大膽的問:

    「朱小姐在家裡不曾談起過畫像的事嗎?」

    「我已經說過,是最近才知道的。」

    「朱先生,恕我大膽的問,該不致因了這幅畫像,使朱小姐感到了什麼麻煩吧?」

    因為急於要知道朱嫻失約的原因、她父親今天來看他的目的,秦楓谷恢復了自己的慌亂的心情,開始這樣的問了。

    聽了他的話,朱彥儒微笑著並不回答。他好像心裡經過了一陣思索,然後才慢慢的回答:

    「秦先生,我想冒昧的問你一句話,你和朱嫻認識以來,覺得她這個人怎樣?」

    秦楓谷的心裡跳了起來,幾天苦悶的心情現在似乎獲得了意外的發展,他不覺精神一振,趕快的回答:

    「我覺得朱小姐無論在學識人品方面,都是少見的一位女性。並不是當了朱先生的面前才這樣說,實在的,自從認識以來,我覺得……」

    他無意抬起頭來,看見朱彥儒正微笑著望著他,自己不覺心虛,臉上一紅,停住口站了起來。

    「怎樣?秦先生覺得怎樣?」

    站起來背了臉朝著窗口,秦楓谷鼓起最大的勇氣說:

    「朱先生,我不知道這次她向你老人家說過什麼。在我方面,雖然認識並不久,我已經深深的愛她!」

    暫時間,秦楓谷沒有再開口,朱彥儒也不回答,沉默籠罩了整個的房間。

    八六、我的錯誤

    望著秦楓谷的背影,聽見他用著微顫的聲音,說他愛朱嫻以後,朱彥儒不禁歎了一口氣。他沉默了一會,然後用著低咽的聲音說:

    「秦先生,你對於小女的態度,不用你說,我早已知道的。我今天就是為了這問題,所以特地冒昧來拜訪……」

    秦楓谷突然將身體旋了過來,嘴唇微微的抖索,眼睛裡放出一種無盡的期望的光輝。

    望著這種情形,朱彥儒不禁將話停止了。他不忍說下去,改了口氣問道:

    「秦先生,你剛才的話是真的嗎,你真的愛她嗎?」

    秦楓谷將頭一抬:

    「朱先生,請你信任我的話。我是一個潔身自好的青年人,我不敢騙人,我也不敢欺騙自己。我可以用我的人格來發誓,我確是愛她,我相信她也相當的愛我!」

    朱彥儒的頭低了下去,他說:

    「我信任你的話。不過,你怎樣知道她的態度呢?」

    「她如果不信任我,決不肯答應我作畫。如果我的態度不足使她滿意,她決不會繼續來看我的。而且,許多無意之間的流露,都使我相信我的觀察不錯。」

    「你的話是對的,」朱彥儒說,「不過,我還想問你一句話:你確實誠摯的愛她嗎?」

    「我確實愛她!」

    「你肯為她犧牲一切嗎?」

    「我肯為她犧牲一切。」

    朱彥儒默默的站了起來,走過去握住秦楓谷的手,歎了一口氣說:

    「秦先生,恕我說句老話。我也是年將半百的人了,可惜我的福薄,只養了一個女兒。如果有一位像秦先生這樣的男孩子,我真是前生修來的了。」

    秦楓谷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一時不明白他為什麼這樣的說。

    「像朱小姐那樣的女兒,真比我們男子強得多了。」他安慰似的說。

    「不用說了。」他搖搖頭回答,「你們自從認識以來,她絕對不曾向你談過自己的事嗎?」

    「絕對不曾談過。」

    「你可知道她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

    「什麼?」

    秦楓谷的臉上顏色立刻變了,朱彥儒覺著他的手抖索起來。他握緊了他的手說:

    「我不能不告訴你,她已經訂過婚了。」

    秦楓谷張了口不說話,臉上現出了一種絕望的慘白。朱彥儒用一隻手扶著他的肩頭說:

    「請原諒我說這樣的話,我願意將你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並不是你的錯誤,也不是她的錯誤。她並不是騙你,也許正是因為愛你的原故,她才不忍心告訴你,使你失望。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

    他還要說下去,望見始終不開口的秦楓谷慘白的臉上,慢慢的滴下了兩滴眼淚,他也回過臉去了。

    八七、茫茫夜

    隔了好久,朱彥儒才說:

    「秦先生,你過來,請坐下來。現在是該用理智的時候,不是用感情的時候。請坐下來,抑制你的情感,聽我向你說更要緊的話。」

    秦楓谷歎了一口氣,回過身來在椅子上緩緩的坐下。一時之間,萬念俱灰,他覺得自己什麼能力都消失,只好聽隨旁人的擺佈了。

    「在年歲上說,我不妨以長輩自居,將你當作我的子侄。」朱彥儒靠在沙發上說,「但是對於你的為人和才學,我實在敬佩你,願意和你做朋友,做個忘年之交。今天雖然是第一次見面,而且時間並不長,但是老眼未昏,我是頗為自信自己的眼力的。我願意以肝膽相見,將這件事的真相完全奉告,請老弟給我一個處置的辦法,我完全照辦,可以嗎?」

    「老伯,請容許我這樣的稱呼罷,不要折煞我了,請說出來,我惟老伯之命是從。」

    「也罷,」朱彥儒說,「請你不要誤會,以為小女欺騙了你。自從你們認識以來,你用怎樣的一種態度對待她,我相信她也以同樣的態度對待你,這是我從她自己的口中聽出來的。她所以不拒絕你,又不肯告訴你是訂過婚的人,完全是下了更大的決心,這從她連我也瞞住了這一點上,完全可以看出的。她不僅沒有現在一般女性的浪漫氣息,而且更是孝順成性,這次突然改變了她的個性,可知你的認識,對於她發生了極大的影響,而她自己也為你改變她的行動了。她的婚姻,原是經過她自己同意的,而且素來雙方感情很好。照一般的情形說,即使感情好,解除婚約原也是可能的,但是她的婚約背景卻很複雜,爽快的說,就是還有經濟背景。這是我最心痛,最慚愧的一件事,雖然事實上並不是出賣女兒,但想到今天的這種情形,完全是老漢的過錯了。賢侄是明白人,我不妨將箇中情形細細的告訴你,請你給我一個解決的辦法。」

    接著,他就將朱嫻和劉敬齋的訂婚,他和劉敬齋的經濟關係,展覽會開幕以後,劉敬齋發現了朱嫻的畫像怎樣向自己質問,朱嫻對於這件事的態度如何堅決,劉敬齋在旁人面前暗示如果決裂了要採取怎樣的處置,以及萬一真的決裂了自己全家所要受到的威脅等等,一一說了出來。

    「所以,你看,這事不僅影響女兒的婚姻問題,而且還要牽涉到老漢整個家庭問題。我是年將半百,只有這一個女兒的人,我知老賢侄決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浮滑少年人,所以今天才敢冒昧奉訪,將這情形的真相奉告,希望賢侄能給我一個妥善的解決途徑。我不敢要求你放棄你的愛,我只希望你能以理智來判斷,從大處著想,不要使老漢的家庭發生悲劇而已。」

    「我完全不知道這種情形!」這是在千頭萬緒完全不知道從何說起的當時秦楓谷的心中,所能回答的一句話。

    「我當然知道今天的話,使你精神上很受刺激,但希望你能以理智來克服。不僅她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也操在你的手上。我希望你今晚能仔細考慮一下,最近給找一個答覆。我沒有別的請求,我只請求你能從徹底愛她的觀點上,體念老漢的痛苦而已。」

    「好的,我明天來答覆老伯罷。」秦楓谷咬著牙齒回答。

    走出了旅館,他一時覺得在茫茫的夜間,無垠的世界中,無處可以容身一樣。

    八八、瘋了

    實在的,走出了一品香旅館,秦楓谷覺得一時之間,偌大的世界好像真沒有自己容身之處一般。他低著頭用最快的速率,穿過了熱鬧的西藏路,沿著跑馬廳的後面,揀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走去。

    他只知道向前走,也不辨東南西北,心裡更昏昏亂亂的不知道想些什麼。他只知道遺在後面的,剛才旅館裡的空氣太緊張,太沉重,他如果再遲走一步,完全要失去統制自己的能力了;他說不定要抱頭痛哭,或者跪在朱彥儒的面前。

    他知道殘酷的並不是朱彥儒,而是統制著自己的命運。無情的命運的鐵手,毫不顧惜的將一朵美滿待放的花,從他心上摘去。他突然之間覺得自己夢想中的七寶樓台,被摧毀得絲毫無遺了。

    ——為什麼不早點對我說呢?為什麼不說她騙我,她恨我呢?不認識不是更好嗎?不畫那幅畫像不是更沒有這回事嗎?

    他不僅恨自己,恨自己的藝術,他更痛恨這世界上的一切。走在路上,他覺得一切都在嘲笑他,每個人都惡意的望著他,都是他的仇敵。

    ——死了罷!什麼都不要了,毀去了那幅畫像死了罷!

    一點朦朧的意念浮上他混亂的心上,他現在即刻要到展覽會場去,要在那幅畫像面前,在朱嫻的面前,去決定自己的一切。

    至於在這晚間,法文圖書館的門是否開著,能不能實現他的願望,他這時完全沒有想到。

    這樣想著,他抬頭向四面望了一眼,昏亂中他似乎已經走在威海衛路南成都路的交叉中,路口停了一輛人力車,他一聲不響的坐了上去,指著前面叫車伕向南拉。

    ——等著罷,我要為我報復,我要為你報復,我要毀去敵視我們的一切!

    燈影朦朧中,迎面來了一輛人力車。車子拉近了,車上的人忽然向他喊著:

    「楓谷!楓谷!阿秦!」

    他不禁一驚,車子已經拉過去了,他回頭一看,後面車上的人像是羅雪茵。車伕停下來了,他頓著腳說:

    「拉,快點拉!不要管她!」

    他不要見任何人,他不願向任何人談話,他覺得一切都是他的仇敵!

    但是羅雪茵的車子卻從後面追了上來。

    「阿秦,阿秦,喊你怎麼不答應,你到哪裡去?我正在找你找不到!」

    車子趕到他的面前,羅雪茵跳了下來,他也只得停住。

    「你到哪裡去?我剛才到張晞天家裡找你。」

    「對不起你,我今天有事!」

    「怎樣?發脾氣嗎?」羅雪茵睜大了眼睛說,「怪不得喊你不答應?誰得罪了你呢?」

    「誰都得罪我!——拉!」

    他高聲命令著車伕。

    「不行!」羅雪茵一手拖住了車桿,「你喝醉了酒嗎?為什麼這樣說話?你從來不是這樣態度對我的,你瘋了嗎?下來,一定不放你走!」

    她拖住了車桿不放,秦楓谷只得走了下來。

    八九、原諒我罷

    下了人力車的秦楓谷,匆匆的掏了兩毛小洋給車伕,便將雙手插在衣袋裡,負氣的立在街沿上。

    羅雪茵也跟著走了過來。

    「對不起你,我今天有事,請不要睬我。」

    這時候的秦楓谷,在他的眼中,一切都是他的仇敵,尤其是近來將朱嫻當作了敵人而向他追逐著的羅雪茵,更使他厭惡。

    「為什麼呢?楓谷,人家得罪了你,我又沒有得罪你。你難道真的喝醉了酒嗎?」

    羅雪茵走過來立在他的面前。

    「不要理我!」秦楓谷突然旋轉身,獨自向前走了。

    羅雪茵追上去,拖住他的大衣袖子。

    「楓谷,你今天到底為什麼?你從來不是這種態度的。難道有誰向你說過什麼話嗎?難道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嗎?你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呢?」

    「沒有,什麼都沒有。」秦楓谷不耐煩的回答,腳步走得愈快了,「我請你原諒,並不關你的事。」

    「那麼,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呢?我不是你的朋友嗎?有什麼事也可以告訴我,何必這樣侮辱我呢?」

    剛從張晞天那裡走出來的羅雪茵,完全不明白秦楓谷今天晚上為什麼有這樣的態度。她在張晞天那裡,知道秦楓谷在傍晚就出去了,自己便坐了人力車預備轉搭一路電車回去,卻不料在胳上遇見他。她心裡正高興,但是奏楓谷這種態度卻使她莫名其妙。她不知道秦楓谷真是喝醉了酒,還是故意對她侮辱。

    在羅雪茵的心裡,因了早幾天秦楓谷向她所表示的好感,決料不到他今晚的這種態度,是因了她的敵人朱嫻。她以為秦楓谷今晚這樣,也許是受了什麼人的挑撥,所以秦楓谷愈是負氣,羅雪茵也愈馴服。

    見著秦楓谷不開口,羅雪茵更緊張了地說,「楓谷,請告訴我,你今晚到底為了什麼事?你這種態度,使我無論如何不放心,你好好的告訴我,我可以走開,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不肯離開你的。」

    秦楓谷歎了一口氣,望著羅雪茵說:

    「謝謝你的好意,請你放心,決不是為了你,你原諒我的舉動罷。」

    在薄暗的街燈下,秦楓谷望著羅雪茵幾乎要哭下來的臉,紊亂的心中,不禁深深的浮上了一種傷感:如果當前的人,不是羅雪茵而是朱嫻,那將是如何的幸福呢!

    「那麼,你到底為什麼對我這樣?」

    「原諒我,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實在是向我自己發脾氣。」

    「那麼,何必拿我出氣呢?何必拿我不當人呢?」說著,眼睛一紅,滿腹委屈的羅雪茵真的哭了起來。

    秦楓谷更感慨的撫著她的肩頭說:

    「對不起你,決不是拿你出氣,你原諒我罷!」

    說著,他不禁更深深的歎了一口氣。

    九○、人道主義

    「楓谷,」羅雪茵用手帕揩著眼淚,頭緊靠了秦楓谷的肩頭說,「你心中有什麼不高興的事,不妨向我說說,我也許能給你幫助。只要你用真心對待我,我們之間是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

    這種話語,使理智漸漸恢復起來的秦楓谷聽了,不覺動了憐惜。他想著自己如果不是為了朱嫻的事,羅雪茵的這種態度,或許能使自己的心軟起來,漸漸的對她發生感情也說不定。

    「實在沒有什麼事,是我自己的心情不好。不要說了,你原諒我罷,我向你道歉!」說了,秦楓谷又伸出手來握住她的手。

    「只要你好好的對待我,我決不怪你的。你想,自從我們相識以來,我始終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我幾時怪過你?就是今天晚上,我也是詫異你為什麼變了,你從來沒有那種態度的。我心想也許你討厭我了,所以才對我這樣,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叫我怎不傷心呢?」

    「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秦楓谷只好苦笑著說。羅雪茵的這樣態度,使精神上的刺激還未平靜的他聽了,真有點哭笑不得。一種人道主人者的感情又在他心上現了出來,他覺到自己即使不愛羅雪茵,朱嫻的事原與她毫無關係,也不該拿她出氣,況且她又對自己這樣好,自己也不該拒人於千里之外。今晚的態度實在也太使她難堪了,於是他安慰她說:

    「你剛才是去找我的嗎?他們怎麼說的?」

    「他們說你下午就出去了,同了一位老先生,我只好一人預備回去。」

    「就在路上遇見了我,是嗎?」

    「是的,人家心裡正高興,想不到你拿出那種脾氣!你說,你告訴我,」羅雪茵更緊貼了他走著,「你告訴我,今天到底為了什麼?」

    「他們說我同了一位老先生出去嗎?」

    「是的。」

    「那麼你猜!」

    「我猜不著!」

    「我告訴你,」秦楓谷笑著說,「是我家裡來的人,他們要給我訂婚了。」

    「真的嗎?」羅雪茵睜大了眼睛問。

    「當然是真的。」

    「你騙我。」

    「我決不騙你。」

    「那麼,訂婚是喜事,你為什麼生氣呢?」羅雪茵又問。

    「你要知道嗎?我告訴你,」秦楓谷微笑著說,完全忘記剛才的刺激了,「我因為自己有個要好的女朋友,不要家裡過問我,所以生氣了。」

    「誰?女朋友是誰?」

    「不告訴你!」

    「你告訴我!」羅雪茵用手肘推著他說。

    「你真的要知道嗎?」

    「真的。」她的心有點跳了。

    「就是你。」

    「壞東西!」雖然這樣罵著,羅霄茵卻覺得眼前突然光亮了起來,她認真的問著:

    「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家裡真要給你訂婚嗎?」

    「真的,當然是真的。」

    這樣說著,秦楓谷突然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她問。

    「你看我們要回去,卻幾乎快走到徐家匯了!」

    這樣,藉著眼前的歡笑,秦楓谷將自己的痛苦深深的埋在心底。

    九一、麻醉劑

    坐在一路公共汽車上的秦楓谷和羅雪茵,各人都沉在一種特殊的感情裡。

    秦楓谷覺得今晚旅館中的遭遇,現在回想起來,好像是在夢中一樣。一個可怕的噩夢,距離現實太遠了,你真不願相信那是真的。不遇見羅雪茵,自己現在會做了些什麼,他簡直不敢想像。

    也許仍舊在路上走著,也許自殺在那幅畫像的面前了。想到這裡,對於坐在身旁的羅雪茵,他不覺於憐憫之中,更生出了一種謝意。

    同時,羅雪茵的心中,卻覺得今晚的秦楓谷,無論在哪一方面,向自己所表示的態度都是第一次見到。以前不曾對自己這樣不客氣過,也不曾對自己這樣親切過。剛才的話,剛才關於他家裡要訂婚以及女朋友的話,是如何的富於暗示喲!

    ——不怕那個姓朱的了,最後的勝利將非我莫屬。他如果不是有意,何必將家裡訂婚的事告訴我呢?又何必大膽明說那個女朋友就是我呢?努力罷,勝利是我的!

    一縷笑容展開在她圓潤的臉上,她將身體緊靠了秦楓谷坐著。汽車微微的顫動,她從這上面感到了一種新鮮親切的快感,幾乎觸接到秦楓谷的呼吸了。

    ——我要再試他一試,看他的態度到底怎樣。

    這樣想著,她乘著汽車在高速度的行駛中,顫動得最厲害的時候,故意將身體緊貼了秦楓谷,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什麼事?」沉思中的秦楓谷側過頭來問。

    她只是微笑著。

    「到底什麼事?什麼事好笑?」

    「你猜!」

    「我猜不到。」

    「我也快訂婚了。」這樣說著,她望了秦楓谷的臉,希望從他的臉上看出對於這句話的驚異和焦急,哪知秦楓谷卻微笑著回答:

    「真的嗎?那麼,我要恭喜你了!」

    羅雪茵將嘴唇一努:

    「你這人沒有良心!」

    「我沒有良心?」秦楓谷笑著問,他突然明白羅雪茵的話了,連忙的說,「只有你才沒有良心。你訂了婚,難道反而不許我恭喜,要我自殺嗎?」

    這話使得羅雪茵十分滿意了。她張開了滿塗著口紅的嘴,更重的在秦楓谷的身上碰了一下。

    「要我送你回江灣嗎?」車到北四川路的時候她問秦楓谷說。

    「不用,我也不下車送你了。」

    「那麼,明天見了,我明天下午來看你。」

    「明天見罷。」

    望著她的背影,秦楓谷咬著嘴唇暗暗歎了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的感情為什麼這樣的執拗。愈是羅雪茵向他親熱,他愈喚不起自己的感情。所有的只是一種憐憫,一種辜負了旁人盛意的歉疚。

    像酒醒了一樣,像麻醉劑消失了效力一樣,羅雪茵一走出,剛才的事立刻湧上心頭,他又踩入痛苦的深淵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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