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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驚異的事
平素不大有人來的秦楓谷的家裡,這一天,從上午就熱鬧了起來。
他在昨天晚上就打了電話給張晞天,托他轉邀,將社裡的幾個朋友都邀到江灣來玩,來吃晚飯:
「我有一件驚異的事發表,你叫大家都來,我請客。當然,最好大家自己也帶一點東西,不要空手來。」
「什麼驚異的事?你告訴我。」
「不告訴你,來了自會知道。」
「你說,不說我不來,我也叫大家不來。」
「來了再發表不好嗎?」
「不行,一定要先講出來!」
沒有辦法,他守不住這個秘密,他的高興也使自己不能忍耐這個秘密。他只得在電話裡告訴張晞天,他許久想畫的那幅畫像,已經畫好了,他明天想慶祝一下,給他畫像的那位小姐本人也參加,他要大家來批評一下,熱鬧一下。
這確是一個驚異,確是一件使誰聽了都覺得驚異的事。秦楓谷理想中的那幅畫像,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東尋西找,始終沒有滿意的模特兒可以動筆,上星期還在談論這事,怎麼幾日不見居然已經畫好了?怎樣畫的,誰是他的模特兒?張晞天幾乎不信任這回事,不信任秦楓谷的話。他問:
「阿秦,你不要騙人,不要開玩笑!」
「真的,我決不開玩笑。」他笑著回答。
「你要曉得,如果沒有這回事,我們來了不放過你的。」
「決不騙你們,」秦楓谷嚴肅的說,「你們明天來好了,大家一齊來。」
「誰是模特兒呢?」張晞天又問。
「明天再告訴你,你們來了自會知道。」
「好的,那麼,我去邀他們明天來好了。不過如果沒有這回事,你體要想逃得過。」
他們大家開玩笑捉弄人是常事,所以張晞天始終是將信將疑。
秦楓谷興奮的回到家裡,帶了一瓶白蘭地和兩瓶葡萄酒,又到附近包飯的菜館裡定了幾塊錢的萊,預備明天狂歡一下。
他夜裡幾乎沒有睡覺。在燈下對著新畫好的畫,興奮得月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他差不多做遍了所有的夢,什麼都想遍了。
興奮的神經使他不能安睡,但是他並不覺得疲倦,一清早又起來了:臉也不曾洗,便對著那幅畫又呆呆的看了好久。
一陣腳步聲將他從出神中驚醒,他站起來從窗口一望,張晞天和朱逸萍,後面還跟著徐厲,大家手裡挾著些包裹,已經從小路上嘻嘻哈哈的走來了。
他看看鬧鐘,已經是上午十點鐘。
四六、榮譽獎
秦楓谷的這幅畫像,對於他的朋友們,確是一個驚異。誰也想不到他這幾天在家裡竟是畫這幅畫,而且畫得這樣的好。大家見了這幅畫,都同聲稱讚,認為不僅是秦楓谷個人的傑作,簡直是獨立美術社整個的光榮。徐厲說:
「有了這幅畫,獨立秋展即以一幅畫來開幕,也是毫不慚愧的事,如果在巴黎倒是一件藝壇驚天動地的盛舉哩!」
「我提議,今年我們的榮譽獎,毫無疑問是該頒給阿秦了。」張晞天說。
「當然,當然!」大家都同聲附和。
「且慢且慢。」秦楓谷高興的笑著,「最大的傑作並不是我的這幅畫,而是這位畫中人哩!同她比起來,我的畫真是毫無精彩。」
「今天一定會來嗎?」後來的王少白問。
「阿秦,你老實的招來罷,你怎樣認識這位朱小姐的?」
愛開玩笑的丁明瑛又在追問。
「快點說,快點說。不說,我們停一刻要包圍她了。」
秦楓谷怕他的朋友們真要這樣的惡作劇,等朱嫻來了要使她為難,只好說:
「你們靜靜的,待我老實的向你們宣佈罷!」
於是他將見了《中國畫報》封面的事,以及寫信去問,在霞飛花店門口遇見她,她答應給他回信,後來竟自己來拜訪他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說了出來。
「怪不得那天阿秦手裡拿著《中國畫報》行色匆匆,原來為的這件事喲!」
「怪不得好像很熟的,說不定我在霞飛路也遇見過的。」張晞天說。
秦楓谷怕他們要在朱嫻面前向他開玩笑,叮囑著說:
「這位小姐很嚴肅,而且很害羞的,你們不要亂開玩笑,使得人家難堪喲。」
「我決不開玩笑。」丁明瑛說,「我知道你這幾句話是為我而發的。我停刻只想問她一句正經話,問她什麼時候請我們吃這杯喜酒,可以嗎?」
秦楓谷還不會回答,張晞天像是記起了什麼似地,將他拖到一旁,低聲的問:
「小羅呢?她到哪裡去了?這幾天來過嗎,她知道嗎?」
秦楓谷的臉色一沉,說:
「她這幾天恰巧到杭州去了,也許就要回來。我哪裡顧得這許多?難道為了女朋友,我便放棄藝術嗎?」
「不過,你該向她解釋一下,省得有無聊的誤會。」
「這件事完全要看她知趣不知趣了。」這是秦楓谷帶著堅決聲調的回答。
四七、慶功宴
午飯的時候,獨立美術社的社員,差不多都來齊了。寂靜的秦楓谷的畫室裡,這一天顯出了稀有的熱鬧。他們將他這畫像供在廂房上首的正中,端端正正的靠在一隻畫架上,下面放著從房東家裡借來的圓桌,他們每個人來的時候,差不多都帶了一點禮物來,有的是水果,有的是點心,有的是罐頭食物,愛喝酒的王少白更帶了一瓶五加皮來,加上秦楓谷昨天自己去定的菜,已經錯落的擺滿了一桌,在主客興奮的談笑下,大眾都準備今天要盡情的狂歡一下。
秦楓谷的心中,今天更是說不出的高興。大願已酬,無論對於藝術,對於人生,他這時都覺得一無缺欠了。
「朱小姐怎麼還不來呢?」有人這樣問了。
「她要吃了午飯才來,我們先喝酒罷。」秦楓谷說。昨天朱嫻本不肯答應來,無奈秦楓谷再三的要求,她才答應了。她怕人多了,難免不間接的有人傳到她家裡去,但是看了秦楓谷那種急迫的樣子,好像如果她拒絕了,便要令他失望,她只好答應了。
「我仍舊吃了午飯來。請你原諒我,我不會喝酒,而且不慣和許多陌生人談話。」
就是為了這點,所以秦楓谷才再三叮囑朋友們不能在她面前取笑。
「好的,我們大家坐齊,為了慶祝秦楓谷這張畫像的成功,我們該每人敬他一杯酒!」
這是張晞天的提議。
「贊成贊成!」大家都附和著。秦楓谷本沒有僕人,今天從房東那裡借來的一些用具,大家動手自己分配了起來。
「我看這麼罷,」大家坐下了以後,秦楓谷站起來說:「你們要祝賀我成功,我也該感謝你們的鼓勵。我看這麼罷,我們大家乾一杯罷。」
他說著,舉起了酒杯。
「也好也好,停一刻等朱小姐來了,我們再一同敬她的酒。」丁明瑛說,她第一個擎起酒杯也站了起來。
「敬祝秦楓谷的成功!」
「敬祝秦楓谷的藝術萬歲!」
在歡笑聲中,各人都無異議的站了起來,彼此碰了一杯,一口都喝乾了。
「謝謝諸位的好意,」秦楓谷笑著說,也坐了下來,「請隨意的吃罷,眼明手快要緊,吃了虧我主人可不負責。」
房裡暫時沉寂了,這一群在藝術道上攜手努力的朋友,這時都轉變了他們努力的目標。
四八、加冕
這真是難得有的盛會,大家都盡情的歡笑,其中尤其是了明瑛和張晞天,兩人更鬧得厲害。
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大家正在放言縱論藝壇現狀的時候,忽然有人喊著:
「你們快看,有誰到這裡來了!」
說這話的是獨自倚在窗口的朱逸萍,大家都一齊回過頭去。第一個站起來的秦楓谷,他在窗口張望了一下,說了一句;「是她來了。」隨即跑了出去。聽見這句話,大家也隨著一齊站了起來。
「我們到大門口排隊去歡迎我們的皇后罷!」張晞天高聲的喊著,一聲附和,一起擁了出去。
來的果然是朱嫻,穿了一件黑色的短大衣,灰色細條子的旗袍,手裡也拿了一包東西,已經走進院子裡來了。
她竟然如約來了,看見了許多人,好像有點吃驚。她趑趄了一下,終於微笑著走了過來,秦楓谷趕著迎了上去,嘴裡說著:
「好極了,我來給你介紹,都是我的朋友,而且都是畫家。」
同時,其他的人都在門口一字排開,所有的眼睛都貪婪的吸住了朱嫻的每一部分。喝得有點醉了的張晞天和詩人李慕陶,更倣傚著十八世紀的騎士風度,用右手掩在胸前,深深的鞠躬:
「歡迎歡迎,歡迎我們的皇后。」
這樣子使得朱嫻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秦楓谷連忙趕著介紹:
「這位是朱嫻小姐,是我們獨立美術社的最忠實的擁護者!」
接著,他將所有的人,都一一的給朱嫻介紹了。他說:
「這都是我的朋友,都是為了那一張畫而來的。你看,他們高興得都有點喝醉了。」
「啊喲,都是大藝術家,我真不知道要怎樣稱呼才好哩!」
在近十對的眼睛中,今天的朱嫻果然名不虛傳。頰上薄薄的染著橙黃色的胭脂,兩道細長的眉毛正合著中國古典美的「長眉入鬢」,頭髮照例是沿著右額鬆鬆的掩了下來,條紋的旗袍更顯出了身材的婀娜,艷而不俗,態度於大方之中帶著少女的羞澀。她的出現,使得所有的人的眼睛頓然覺得光亮了。
走進去了以後,大家都同時朝上面的畫望了一眼,又都回臉來望朱嫻,好像要作個比較。見了他們將那幅畫竟端正的供在正中,她不由笑著說:
「啊喲,這樣供著,倒像是給我開追悼會哩!」
「不是不是,快來快來,我們先各人敬一杯酒,慶祝我們的皇后加冕罷。」張晞天這樣嚷著,簡直有點醉意了。
四九、不速之客
經不起大家的勸誘,朱嫻勉強喝乾了半杯白蘭地,推托不會喝酒,怎麼也不肯再喝了。她知道今天要絕對保持自己理智的清晰,不能有一絲大意,否則便要有不可收拾的事發生了。對於張晞天等人調笑的話,她只好裝做聽不懂或者沒有聽見,不加理睬。她雖然很明白他們的用意是什麼,但是既然到了這裡,而且事情已經做到這種地步,她也只好一切任之了。她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辯解的,只有聽其自生自滅。況且,自己心裡不是確是憧憬這種生活嗎?
是的,像今天這樣和許多陌生的男子在一起吃酒談笑,在朱嫻的生活中還是第一次。她雖然心裡有點害怕,有點不慣,但是同時卻又在羨慕。你看,他們是多麼的自由,生活中是充滿了怎樣的藝術樂趣。雖然都喜愛開玩笑胡鬧,但他們的戲謔是與一般的人截然不同,隨處都含著藝術的氣氛,而自己呢?與他們對比起來,生活是多麼單調寂寞喲!
用著女性所特有的縝密的心思,未嫻這樣仔細地觀察著這一群藝術家的生活。她愈羨慕他們的生活,愈想到拖在自己背後的一道陰影。如果不是為了家庭上的責任,她自己也早已投身到他們這種藝術化的生活中去了。
——如果今天的情形給家裡知道了,給人家傳開去。我真沒有開口的餘地了!
隨便什麼時候,她總覺得這一道陰影在恐嚇著她。
至於秦楓谷,他今天心裡的高興,真是到了所謂「得意之秋」。無論自己怎樣的鎮定,心裡總不免起了許多幻想,尤其當了朱嫻的面,朋友們仗著酒意所說的笑話,更使他增加了許多幻想的資料。
他也多喝了幾杯酒,微帶醉意似的高聲的嚷著:
「盛筵難再,好景不常。能喝的多喝幾杯,也不必管他是午飯晚飯,永遠這樣吃下去好了,大家不許散場!」
張晞天也歪歪斜斜的舉著杯子附和著道:
「好的,好的。阿秦,我今天索性將你和朱小姐的一杯喜酒也先喝了罷!」
說著,一仰頭,將一杯酒一口喝光了,大家都哄然笑了起來。
朱嫻只裝作沒有聽見,斜了頭在削蘋果。不曾吃醉的丁明瑛怕她太難堪,連忙站起來對她說:
「朱小姐,你覺得氣悶嗎?我們到門口去走走,不要管他們胡言亂道。」
朱嫻一笑,也隨著站了起來。
「啊喲,好熱鬧,難道今天請客嗎?」
她們兩人才跨出客堂門口,天井裡已經走進了一位身體高大的女性在這樣的喊著,朱嫻不認識是誰,但是丁明瑛卻認得,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從杭州剛回來的羅雪茵。
五○、冷笑
「羅小姐,好久不見了。」對著迎面走進來的羅雪茵,丁明瑛站住招呼了。
「哎喲,密斯丁也在此地,好久不見了。今天楓谷請客,是嗎?」羅雪茵伸出手來和丁明瑛握手。
「是的,他請客,你來得巧極了。」丁明瑛說。她見了羅雪茵眼望著立在旁邊的朱嫻,便連忙介紹:
「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羅小姐,這位是朱小姐,我們一同進去罷。」
朱嫻以為來者也是畫家,羅雪茵卻以為朱嫻不過是今天來的客人中的太太或女朋友,兩人都很隨便的握了手,一同走了進去。
裡面的人正在高興的談笑著,有幾個更沒有注意到走進來的是誰。只有秦楓谷眼快,一看見羅雪茵來了,不覺一愣。這幾天他幾乎忘記了這個人,雖然今天張晞天曾向他提起過,但是他立刻用著毫不介意的態度又拋開了,想不到時間過得快,她已經從杭州回來,而且恰巧在今天來了。
他知道事情已不容他有考慮的餘地,立刻硬著頭皮立起來,迎過去拉拉羅雪茵的手:
「今天剛從杭州來嗎?好極了,來喝一杯酒。我來給你介紹!」
說著,他放眼向四面望了一遍,接著說:
「大概都是認識的,只有這位,」他望著站在一旁的朱嫻說,「這位是朱嫻小姐,這位是……」
「早已有人介紹過了,不用你費心!」羅雪茵說,走過去將手裡的東兩放到桌子上。
大家雖然都有點喝醉,但是一見羅雪茵來了,各人模糊的神經裡都隱約的起了一點異樣的感覺,不覺得沉默了起來。他們都是相當的知道秦楓谷的事的,直覺的感到這種局面有點不好應付了。
羅雪茵打開了帶來的紙包,走過來笑著說:「你們喝酒,我也來趁熱鬧,這是杭州出名的香榧子和青鹽橄欖,大家不妨……」
話還沒有說完,她抬頭望見了放在上面正中的那幅畫像,立刻停住了嘴,走過去站到那幅畫的面前,仔細的看了一會,又回頭來匆匆的望了朱嫻一眼,會心的微笑著:
「哦,原來這樣,畫得漂亮極了。」她望了秦楓谷的臉說,「是你畫的嗎?我走的時候還不見你動筆,倒畫得快哩,你真努力喲!真的,畫得漂亮極了!……」
她起先還不知道秦楓谷今天為什麼請客,但是一見了這幅畫,她心裡立刻明白了,她正待要繼續說下去,但是張晞天突然張開了嘴哈哈大笑起來,衝破了嚴肅的空氣:
「你看你看,連羅小姐也稱讚了,快來參加喝杯酒,為你的好朋友阿秦慶祝!」
「當然當然。」羅雪茵回答,臉上卻帶著冷笑。
五一、啞劇
喝了一杯酒,羅雪茵夾在朱嫻和丁明瑛的中間坐下了。她雖然心裡很不高興,但是不知道秦楓谷在這幾天之內怎樣會認識了這位女朋友,又為何給她畫像,她和他們究竟是怎樣的關係。是誰介紹的?還是秦楓谷自己認識的?在這一切未弄明白之前,她不敢冒失的發作。怕得罪了旁人鬧笑話,又怕自己的誤解使得秦楓谷失望,所以心裡雖然感覺得不高興,但臉上只好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她留心的觀察秦楓谷的舉動,觀察坐在她一旁的那位同性的舉動,要從這上面找出自己的嫉妒的發源來。
朱嫻的態度很自然,沉默而穩重,她好像完全沒有感到什麼,她始終以為來的不過是秦機谷的朋友,和今天所來的其他的朋友一樣,不外與藝術也有點淵源,決不曾想到在無形之中,自身已被當作敵人,處在對立的地位了。
朋友們都感到這局面不易周旋,雖然都有點醉意,但頭腦還有幾分清醒,各人說話不覺都少起來,舉動也有點拘束了。但是在各人的心底,都同情秦楓谷和朱嫻,因為過去羅雪茵所表現的對於藝術的不理解,已經足使每個人都感到不滿了。
況且,在兩人對比之下,這群精於觀察的藝術家的眼睛,已經毫不躊躇的取得了一致的判決。
為難的是秦楓谷。他不願朱嫻因這新來的女性,從自己臉上感到有什麼不安,因而將自己幾天以來努力的成就全部毀滅。他又不願羅雪茵因這一幅畫,發生過大的誤會,將彼此清白的友情玷污,鬧出笑話,使自己難堪,也使朱嫻難堪。他一面覺得羅雪茵並沒有嫉妒的資格,但一面又在原諒她的嫉妒,覺得每一個女性總有她的弱點,自己該負責消滅這一切的誤會和嫉妒才是。
他想爽快的對羅雪茵說:我請你原諒,我雖然感激你所給與我的友誼,但我們在靈魂上,是不能成為伴侶的。兩人相差太遠了,我請你原諒,我們可以永遠做一個朋友,但我卻不是屬於你的。
他又想對朱嫻說,請你不要誤會,來者不過是我的女朋友,也許她對我很有奢望,但我完全無意於她。請不要誤會,我和她相差太遠了,我是屬於你的,只有你才是我的伴侶。
他想爽快的這樣向兩人說明,可以免去自己的苦悶,可以免去大家的誤解,甚或可以避免一場小小的悲劇。但這樣的話用什麼方式說呢?怎樣說出口呢?
他心裡想著這一切,但表面上仍在若無其事的談笑。其實,座中每個人都是這樣。在表面的談笑籠罩之下,各人都在心裡考慮著眼前的問題。
五二、再會
一餐午飯吃到下午三點多鐘才正式結束。喝醉了的張晞天和李慕陶已經倒在秦楓谷的床上睡著了。其餘的人還勉強撐著精神,有的要到市中心去參觀新落成的運動場,有的更提議要到吳淞去玩。正在不能解決的時候,朱嫻忽然看看手錶,說自己五點鐘有事情,要先走了;羅雪茵也說今天剛回上海,有許多瑣事要料理,也想走了。大家都覺得為難,因為都想留住朱嫻,任羅雪茵先走,但是這意思卻又無從表現,倒是秦楓谷抓住了這機會,以為任她們兩人在這裡,使自己左右為難,不如都走了倒可以安靜一下,有事以後再說了,便接口就說:
「好的好的,我們全體步行送兩位上汽車罷,你們贊成嗎?」
「贊成贊成!」大家都信口的答應。各人本沒有成見,當然惟命是聽了。
「你坐幾路公共汽車呢?」秦楓谷問。
「我照例乘一路汽車或電車。」羅雪茵回答。
「我要乘二路,到那裡換法租界的電車便利些。」朱嫻說。
「都是一樣,」秦楓谷說,「我們全體送你們到車站罷,今天真怠慢了。」
「謝謝,謝謝!」
於是便任著張晞天他們躺著,大家一陣走了出來,預備沿著江灣路走到公園前門的停車站。
在路上,秦楓谷想到朱嫻這次回去了,下次不知何日再來,她今天是否因羅雪茵而有什麼不快,對自己是否有誤會,他想找個機會解釋一下,獨自兩人談幾句話,但是一直沒有機會。夾在眾人之中,又礙著羅雪茵,他只好聽著他們在東指西指的亂說,沿路獨自的焦急。
他現在最後的希望,只希望到了停車站,一路公共汽車先開,二路慢開,使羅雪首先走了,他可以和朱嫻說幾句話,甚或可以挽留她不回去。
果然,天不負人,到了公園門口,恰巧前面有一輛一路公共汽車正在要開走,司機已經坐上去了,秦楓谷便喊著:
「快點,車子要開了!」
其實,雙層的一路公共汽車是很多的,但一時之間不加考慮,羅雪茵真的拔腳趕了上去,只喊了幾聲:
「再會再會!」
二路還沒有來,羅雪茵走了以後,秦楓谷便利用這僅有的機會,站在一旁問著朱嫻說:
「我們什麼時候再見呢?不能再玩一刻嗎?」
「真的有事。什麼時候來,我寫信通知你罷。」
「真的嗎?」
「我為什麼騙你?」她微笑著回答,態度的溫柔使得秦楓谷不忍再問下去了。
五三、努力
眼前的困難雖解除了,但事實上的困難依然存在的。這一點,秦楓谷自己很知道,他知道在羅雪首和朱嫻兩者之間,必須要有一個決定,雖然羅雪茵的關係不過是一個女朋友,而朱嫻連這資格也還模糊。但羅雪菌是有意在追求秦楓谷的,同時他自己卻又有意於朱嫻。在這種複雜的關係中,他如果不及早將自己的態度表明,不僅要使羅雪茵單方面的誤會愈弄愈深,就連朱嫻方面也要受到影響。到那時,他不僅雙方不討好,恐怕還要惹出悲劇了。
他的態度是決定的:他要拒絕羅雪茵,他要接近朱嫻。但怎樣將這態度適合的表示給對方呢,他自己卻無從措手了。第一,他不願使羅雪茵過於難堪,他只想暗示使她瞭解,他們只可以是朋友,別的奢望是不可能的,他不想用過激的處置使雙方的友誼破裂,甚或發生別的不幸。第二,關於朱嫻,雖然她的表示很好,但一切太模糊,她的過去和現在都不明瞭,自己一方面雖有意,但在不曾十分瞭解對方態度之前一切是不能孟浪的。有著這種種原因,他當然躊躇不安,無從措手了。
送了她們兩人回去之後,雖然眼前的困難暫時解決了,但他知道這種局勢是無可再遷延,而且萬不可再重演的。
傍晚的時候,張晞天的酒醒了,他是最關心秦楓谷的人,當然看出眼前的事情,他問他;
「你到底預備怎樣呢?阿秦,不能腳踏兩頭船喲!」
「我的意見早決定了。」
「我當然知道。不過,這不是兒戲。一不小心,便要發生煩惱,甚或要發生悲劇,你該要仔細才是。你老實的說,你和小羅的關係怎樣?」
「僅僅是友誼而已,」秦楓谷說,「你們該看出的,完全是她有野心!」
「那麼,朱呢,你詳細知道她的歷史嗎?」
「你想,認識還不久,我又不便仔細的追問,但我猜想她大約相當的自由,否則也不能一人時常到這裡來了。」
張晞天點點頭說:
「對的,我看她對你好像很好,你要努力才是。但目前頂重要的,你不能使她誤會小羅是你的什麼人,否則一切都無用了。」
「你說,我要用怎樣的方法使羅瞭解?」秦楓谷問。
「最好的方法,」張晞天說,「我看你不妨寫封信給羅,問她對於朱的印象。你不妨說你自己覺得朱的為人很好,問她的意見怎樣,看她怎樣答覆。她如果聰明,當然自己會避開的。」
「我看她不是這樣懦弱的人吧!」
「你不妨試試看。」張晞天拍拍他的肩膀說,「阿秦,努力,不要顧忌,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發生,我來幫助你好了。年紀不輕了,也該在這方面努力一下才是。」
五四、新的發現
這一天傍晚,大光明戲院五點半的電影散場的時候,在人叢中,有兩個偶然遇見的觀眾在作這樣簡單的招呼:
「朱小姐,這樣巧,來看電影嗎?」
「是的,徐先生,你一個人來嗎?」
「是的,一個人,你……」這人好像正要繼續問下去,忽然發現對方並不只是一個人,便連忙改了口氣說:
「好的,再會再會!」
「是誰?」那人走了以後,站在一旁的劉敬齋問朱嫻。
「姓徐,是一位畫家,」朱嫻淡淡的回答,「新從法國回來的,我在一位同學的家裡見過。」
這一點新發現,到了當天的晚上,便從徐厲的口裡傳到了秦楓谷的耳中,他打電話給他說:
「我起先還以為她是一個人哩!後來才發現有一位穿西服的立在一旁,我隨即招呼一句走開了。」
「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身材很高,將近中年了。我不曾看仔細,也許不是商界便是教授階級吧?」
「你不騙我嗎?」
「決不騙你。」
「也許是她的親戚吧?」
「但願這樣,你努力罷!」
「謝謝你。」
秦楓谷竭力鎮壓自己,不願過分考慮這件事,尤其不願想到自己所不願想的事情上去。他甚至怨徐厲不該報告給他聽,以致他平靜的心中無端蒙上了一點陰影。
回來了以後,他便照了張晞天昨天所貢獻的辦法,寫封信給羅雪茵,試探她的態度。他本不願寫,本想再過幾天,察看雙方的情形再定對付的方法,現在因徐厲的電話,他不能再躊躇了。
他竭力使自己信服,同朱嫻一同看電影的男子決不是她的男朋友,至少不是她的情人。他向自己提出的理由是:一個有了情人的女性,她的心是安定的,她的行動是受拘束的,她決不會發生像朱嫻最近這類的行動,無論她對於藝術有怎樣的愛好。如果朱嫻有情人,她決不肯貿然到他這裡來。
但是同時他又知道,一個青春少女是一件最誘惑的珍寶,隨時都有她的追求者,一不小心,就有被環伺著的捷足先登的危險。因了這事,他毫不躊躇的決定寫信給羅雪茵。他知道這封信要給她很失望,自己未免太殘酷,但人性終是自私的,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五五、應付
獨立美術社展覽會的事,因了秦楓谷的那幅畫像,經過大家在他家裡的集議,已經決定日期了。這一天,上海的幾家報紙的本埠新聞欄,都揭載了如下的新聞:
獨立秋展將近開幕
獨立美術社為留日、留法新進畫家張晞天、徐厲、秦楓谷等人所組織。諸人在美術方面造詣絕深,素為藝壇所推重,有後來居上之勢,每年舉行繪畫展覽會,
尤能哄動一時。本屆秋季畫展已定於本月二十日起舉行,展覽十天,日來正忙於審查作品,佈置會場。聞此次該社諸家出品均屬最近力作,精彩異常,尤以秦楓谷氏之近作畫像《永久的女性》為最,系滬上某女士之肖像,為現代畫苑稀有的傑作,該社已決定授以榮譽獎,將來開幕時當能博得無限好評也。
這消息發表以後第一個注意的是朱嫻。她自從昨天同劉敬齋到大光明看電影無意遇見了徐厲以後,就感到自己最近的行動和那一幅畫像,隨時有惹起無限麻煩的可能,她不願秦楓谷那一班人知道她自己的事,她又不願劉敬齋和家裡知道她認識這班人的事,但她知道這是瞞不住的,遲早總要有人知道。果然,昨天已經有人遇見了,徐厲當然要去報告秦楓谷,同時,他們的展覽會開幕以後,她的那幅肖像,遲早也要被家裡發現。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對付這無可避免的事變,不知道究竟應該看重哪一方面。懊悔是來不及了,隱瞞也不可能,那麼,應該怎樣呢?
對於她的行動,她的家裡和劉敬齋無疑的是要非難的。到了那時,自己該取怎樣的態度呢?沉默嗎,反抗嗎?
同時,她又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秦楓谷。有些事情不該瞞他,她應該坦白一點,否則一旦各方面揭穿之後,她的為人不是顯得太虛偽了嗎?
是的,她的謊話,也可以說她的玩笑開得太大了,現在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許多隨意的舉動,現在都釀成了大錯。一時的任性,現在已經成了無限的煩惱。
她知道在這許多困難之中,有一條極爽快、極簡單的解決途徑。這意念時常浮到她心上來,但是她不敢去想,也不忍去想,她不願因自己的幸福犧牲家庭。她已經為父親犧牲了,她應該犧牲到底。
但是,她知道在這一切之外,還有一種更大的動力潛藏著。這動力一旦發作起來,就是她自己也無法抵抗的。所以她不敢想,不忍想到與他們決裂的途徑上去。
五六、挑戰
另一個注意獨立美術社舉行展覽會這段新聞的人,當然是羅雪茵。她自那天意外的發現了秦楓谷的新朋友朱嫻和那幅畫像以後,雖然不曾確知兩人認識的經過,但見大家都很趨奉這位小姐,尤其是秦楓谷突然給她畫了那幅畫像,自己心裡當然很不高興,但是為了不曾知道詳細,又顧慮著自己和秦楓谷的感情,所以只好將滿腹的嫉妒隱忍住了。
回到家裡,她當然將這事情仔細的考慮了一下。她是對於秦楓谷有野心的人。從過去的關係上看來,秦楓谷對她雖然不十分的熱烈,但總保持著水準的友誼,而且這友誼是獨佔的,因為到目前為止,能不拘束的隨意到秦楓谷家裡去看他,能兩人並肩在路上散步的女朋友,只有她一人。現在突然多了一個朱嫻,這對手在種種方面的條件又似乎並不比自己低下,當然是不容忽視的局面,所以她表面上雖然保持冷靜,心裡卻立時緊張起來了。
見了報上關於獨立秋展的新聞,更加緊了她的情緒。她知道獨立美術社的同人稱讚那幅畫的動機一定很複雜,除了藝術的立場之外,一定還包含了拉攏秦朱兩人的感情,說不定還受著秦楓谷的暗示。那麼,自己眼前的地位是孤立的了,這是更不能不認清的嚴重。
她知道自己如果要取必勝的地位,只有對於眼前的事,保持絕對的冷靜,絕不讓自己的嫉妒流露出來,同時不放鬆秦楓谷,加緊對他的親密。她知道,戀愛和政治一樣,最要緊的是要先造成「既成事實」,然後根據這事實來談判,無論如何是不會吃虧的。同時,目前的情勢正和自己所學習過的體育一樣,這一次是長跑不是短跑,所以必需要鎮靜和持久。
她決定下午去看他。上一次朋友太多,而且大家都吃了酒,朱嫻自己又在場,所以不便問什麼;但是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怎樣僅僅幾天不見,便發生這意外的局面。早知如此,她真懊悔自己不該到杭州去了。
她知道秦楓谷向來並不認識這樣一個人,一定是在自己離開上海後,最近發生的事情,她覺得在這方面,自己同時更可以運用自己歷史的勢力來征服他。
下午吃好了飯,她仔細的修飾了一下,換了一件新旗袍,正預備出去的時候,樓下送上來一封信。她一看是秦楓谷的字跡,不覺詫異了起來。秦楓谷是難得寫信給她的,難道有什麼緊要的事嗎?
她拆開一看,這可把她氣壞了,尤其是那樣短短的幾句:
「我雖然和她認識不久,但知道她性情極溫柔幽靜,感情更豐富,大可以和你做個好朋友,便當給你仔細介紹,不知你第一次對於她的印象怎樣?」
為什麼要寫這樣的信來問她呢?分明是挑戰了!她不覺將牙齒一咬,一手將那封信撕得粉碎了。
五七、做媒
怒氣平息之後,羅雪茵想到對於目前的事,自己應該用鎮靜來對付,便換了一副面目,忍氣吞聲,忍住了氣得要流下來的眼淚,仍依照自己適才的決定,動身去看秦楓谷。
她知道秦楓谷所以寫信來問她,完全是要試探她的態度。那麼,她應該索性大方一點,裝作若無其事一樣,當面給他幾句冷靜的答覆,倒可以借此反過來試探他的態度。
主意決定之後,她將撕碎的信拿起來包在手巾裡,重新化妝了一次,拿上大衣走了。
秦楓谷正安靜的坐在家裡,看見她來好像有點感到不安,侷促的站了起來,為難的笑著:
「想不到你今天來了,好嗎?」
「好!有什麼不好?生在這個世界只要無病無災總是好的。我們是淺薄人,只知道吃飯穿衣服,你看,我這件新旗袍好嗎?」
羅雪茵展開了大衣,露出裡面紫色毛巾布的旗袍。
今天羅雪茵一走進來,秦楓谷就覺得自己的印象有點異樣,現在經她露出了新的旗袍,秦楓谷才覺得她今天不僅旗袍是新的,就是髮型和化妝也改過了。仔細修飾的臉,配著新燙過的頭髮,顏色鮮艷的衣服,實在不能說有什麼缺點,至多是缺少一點文雅的風趣而已。秦楓谷仔細望了她一眼,笑著說:
「我還不曾留意,今天漂亮極了!」
「漂亮嗎?」羅雪茵的嘴角一歪,「也許沒有旁人那樣溫柔吧?」
秦楓谷一怔,知道她是接到自己的信了。他本來已經有點懊悔,知道信去了之後一定要有很大的反應,怕不容易對付,現在見她自己來了,說話又好像成竹在胸,更覺得有點不安了,他連忙賠笑著說:
「你收到了我的信嗎?我是隨意問你的。他們都說她很漂亮,所以我也想問問你的意見,你不要有什麼誤會。」
「誤會倒沒有的,只有詫異罷了。人家漂亮不漂亮,干你什麼事?又干我什麼事?為什麼要勞你來寫信問我呢?」
「你不要誤會,我是隨意問的。」
「你隨意的問,我今天倒想來鄭重的答覆你。」
「算了罷,不必再談這類的事罷。今天你太漂亮了,我請你去看電影罷。」
秦楓谷說了,便拉住她的手,竭力想將這困難的話題打斷。
「看電影?不妨停幾天再請我。」羅雪茵說,「真的,我想先和你討論一個問題,你承認我們是朋友嗎?」
秦楓谷睜大眼睛,連忙說:
「朋友?當然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
「那麼,我想和你其他的朋友一樣,也為你盡一點力。」
「什麼力?」
「我看朱小姐的為人好極了,你既然問到我,我想也和你的朋友們一樣,幫你一點忙,給你做個媒罷,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