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的懺悔錄 二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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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茶花女

    為了免除枯坐的難堪,使韓斐君可以靜靜的調度自己的感情,我開始將適才從書店裡買來的書打開了隨意的翻閱著。

    這其中有幾冊是新出的流行的小說,一冊是關於西洋古代巫術和醫藥的考證,其他一冊是小仲馬的《茶花女》,是新刊的附有意大利畫家比科尼插畫的精裝本。

    小仲馬的《茶花女》雖然已經買過兩部,可是見了比科尼這種纖細的裝飾風的插畫,我禁不住又買了第三部。素常喜愛的小仲馬的這部小說,一往情深的亞猛,風塵漂泊可是靈性未減的馬克姑娘,從比科尼精緻的插畫上,更給小仲馬少年才華之筆添了錦上的花。我正在慚愧自己的無能,執筆了多年,始終還不曾寫過一篇愜意的文字的時候,突然聽見韓斐君向我問著:

    「葉先生,你買的什麼書?好像插圖畫得很美麗。」

    在那一瞬間,我沉醉於藝術的境界中,幾乎忘去了現實的世界,忘記了是和韓斐君對坐在沙利義咖啡店裡。給他一問,我才又恢復了我自己,我連忙說:

    「是一部小說,你該也看過的,《茶花女》,我就是因為插圖好才買它的。」

    「什麼?《茶花女》嗎?」聽了我的回答,他好像很吃驚似的,這樣說了一句,又將頭搖了一搖,似乎又要歎氣,可是卻忍住了,他伸出手來:

    「請給我看看。」

    我將書遞給他,我看見適才和舒一點的面色,此刻又慘淡起來了。

    他低頭翻了幾頁,沉思了一下,將書放在桌上,抬起頭來向我說:

    「葉先生,從你的文字上,我早知道你是愛好像《茶花女》這樣著作的人;可是,你可相信,在現在的世上,真有像茶花女這樣的女子,這就是說,她辜負了一個男子,可是卻是為了愛他的原故才辜負的嗎?」

    從這句話上,我突然看出韓斐君目前這種頹喪情形的原因。無疑的,他一定是在戀愛上受了什麼挫折,所以才變成這種披髮佯狂的樣子。我連忙說:

    「世上也許會有這樣的女性。不過沒有亞猛那樣的男子,茶花女也不會發現的。怎樣,恕我不客氣的問,你遇見了像茶花女這樣的人嗎?」

    他歎了一口氣,慘然一笑:

    「葉先生,這正是我所要來尋你的原因,也就是我幾年中變到這種地步的原因,我此刻身受著亞猛的痛苦,可是卻沒有亞猛所得到的安慰。我知道你的小說是愛採取這種題材的人,所以我想將我這幾年經過的事情告訴你。供給你寫一部小說,我也可以舒一舒身心上的創痛。」

    我說:「假如這樣能使你得一點安慰,我是願意效勞的。只是,我沒有小仲馬那樣絕世的才華,恐怕寫不出像《茶花女》那樣好的小說吧?」

    他說:「你不要客氣了。我極願你能為我完成這一件心願,我急於要找你的原因就在這裡。我的身體不好,世事又多變,誰能擔保已經錯誤的事情不一誤再誤呢?可是,今晚是來不及了。你如情願,請將你的住址告訴我,待我將私事料理一下,一兩天內我再來和你談。」

    我說,好極了,就撕了一角包書的紙,將自己的住址抄了給他。

    六、我想做小仲馬了

    一個人的痛苦,在向旁人說出了之後,有時不僅可以減輕,而且還可以獲得一種安慰。也許是因了這種原故,將心中的事說出了一點的韓斐君,漸漸的消失了在書店門口的那種匆惶頹喪的態度。他將我的住址藏起了,便笑著說:

    「葉先生,今天真是太對不起了。好在你也是解人,該能原諒在這種情況下的我的心境。但是,我敢擔保,我所要告訴你的一切,決不致浪費你的寶貴的筆墨。」

    我說:「我們原是朋友。只要我能力所能做的事,我都是樂從的。」

    我心裡想問,你所遭遇的《茶花女》一樣的痛苦究竟是怎樣的呢?誰是那茶花女呢?陳艷珠嗎?我想這樣問,可是想到怕觸動他的感情,而且他既然說是為了要告訴我才來尋我,我最好還是待他自己說罷。

    離開沙利文的時候,他沒有以前那種公子哥兒的脾氣搶著要付帳,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向我點點頭,任我付了。

    我問他住在哪裡,他便將旅館的房間號數告訴了給我。他說,也許隔幾天想搬到愚園路的一個親戚家去,如果一時不離開上海的話。

    最後,他又說請我原諒今天的冒昧,隔一兩天準定來看我。

    握了他的瘦削可是卻熱灼的手,我說我極希望在最近能看見他。望著他的後影在向西的南京路人叢中消失了以後,我便也乘車回到北四川路的寓所。

    茫茫的暮色中,在微微搖蕩著的車廂裡,我真迷惑於適才遭遇的這一幕。三年前那樣豪放的韓斐君,如今怎消沉到這樣,而且竟會在這樣場合之下再見面,好像是一幕電影一樣。

    心的磨折實在是洗濾人的性格,消滅人的隔膜的最好的藥劑。如果韓斐君是輕車肥馬,匆匆的在路上趾高氣揚的和我招呼,我也許仍會像三年以前那樣淡淡的敷衍過了。可是想到他是在痛苦中洗煉過,雖然怎樣的經過還不知道,而且在痛苦之中居然想到了我。這一點,卻使我一面對於過去的冷淡感到歉疚,一面更感到了一種虛榮上的滿足了。

    回來躺在椅子上,想到他所說的話,便將新買來的《茶花女》,在燈下讀了起來。

    小仲馬的這部小說,就我個人的嗜好來說,實在是我愛讀的文藝作品之一,它與都德的《沙-》,勃萊費斯特的《漫儂》,都是戀愛小說中不可多得的傑作。

    想到這位自然主義的大師,在二十五歲的青年時候,用著他解剖刀似的銳利的筆鋒,將書中兩個主角的感情那樣深邃的表現了出來,我回想到我自己所寫下的那些小說,不禁畏縮了起來。

    如果韓斐君的話是確實,他所要告訴我的事確是勝過《茶花女》,我能寫得出這樣的作品嗎?

    雖然這樣,自己知道自己的才能,但是已經掀起的好奇心卻無法制止。我便吩咐照應我的廝役,無論在什麼時候,假如有一位姓韓的來訪,立刻就請他進來。即使我出去了,也應該請他在客廳裡稍坐,用電話到書局裡來通知我。

    七、一隻小熊

    從這以後,一連有三天,我延遲出外的時刻,提早回來,每到一個地方總用電話通知我的寓所,報告我的行蹤,為的是提防韓斐君的來訪。

    可是,一連三天,並不曾見他來過,我想,也許是他的所謂私事沒有料理完畢,或者是當時向我說的時候是一時感情衝動,後來回去想想覺得懊悔,不願向人宣佈,便躊躇著不肯來了。不過,總該有一封信來的,怎麼連信也沒有呢?該不致有什麼意外吧?

    想到這上面,在第四天的上午,我決定今天出去,便繞道到旅館裡去看看他的時候,卻接著了他的一封來信。一看見所用的信封是寶隆醫院,潦草的寫著斐君兩字,我立刻明白他所以不曾如約來看我的原因了。

    信上簡單的寫著,他回去以後,本想第二天晚上就來看我,可是因了思慮過度,觸動了不會痊癒的創傷,吐了幾口血,因此又不能起床了。現在住在醫院裡,希望我能去看看他。

    信後附了一句:

    來時請代購小兒玩具一件。

    這是和韓斐君認識以來,他第一次寫給我的信。這未一句真使我有點猜測不透。為什麼睡在醫院裡要買玩具?難道是送給看護婦的弟妹或醫生的孩子嗎?

    這天吃了午飯,我便決定如約去看他。我先到先施公司的兒童樂園給他買一件玩具,可是既不知道小孩子的大小,又不知道男女,這一件簡易的差使卻使我在考慮之下感到了相當的麻煩。選擇了好久,我終於買了一隻絨制的棕色小熊,一架能飛起來的銀色小飛機。我想這兩件玩具,對於一般小孩子,無論大小男女,總該不致十分不適合了。

    韓斐君住的是二等雙人病房。看護婦領進去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和一個小孩子在取笑,一個奶媽模樣的中年婦人站在一旁。

    一見我進來,他就笑著說:

    「葉先生,你收到我的信了嗎?真對不起你,我的身體實在太壞了——阿珠,葉先生給你買東西來了,你快點喊人。」

    小孩子回過頭來,好像是個女孩子,很清俊的可是卻又似乎很熟悉的一張臉,大約有兩三歲的模樣,穿了一套粉綠的毛衫,看見人便天真的笑了起來。

    我連忙將手裡的包裹打開,將買來的小熊給了她,她高興的抱了過去叫了我一聲伯伯。

    我向韓斐君說:

    「你的身體怎樣,醫生怎樣說呢?」

    他說:「實際上是身體太壞,別的病是沒有什麼的。醫生的意思當然希望我能多住兩天,可是我想再住幾天就出去了。」

    他用手摸著小孩子的臉,向我說:

    「你看,漂亮嗎?有了玩的東西高興起來了,可憐的孩子哩!」

    我忍不住了,大膽的問:

    「怪漂亮的。你的孩子嗎?怎麼不曾聽見你談起呢?」

    他又現出了那陰慘的冷笑。

    「不曾談起的事還多著呢!就是這孩子,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我的。」

    八、她的母親

    這樣的話,真使我無從回答。我真懊悔自己不該這樣隨意的問了一句,以致挑動了他的感情,我只好連忙安慰他說:

    「這樣漂亮的孩子,你還客氣說不是自己的哩!怎麼,送給我罷。」

    我將孩子抱了起來,用著表面上似乎是不關心的態度,暗裡卻將這孩子仔細的觀察了起來。

    我想:如果韓斐君適才的話不是無謂的牢騷,他的一切秘密,也許就藏在這孩子身上了。

    一隻手抱住了孩子,我一隻手便將那一架小飛機的發條絞了起來。始終覺得孩子這一張清秀的臉,一對大而靈活的眼睛,好像是在哪裡見過的一樣。

    見了我在仔細的看著孩子,韓斐君突然的問了:

    「你看她像誰?可像我嗎?」

    我說:「當然像你。」

    「還有一部分呢?」

    我只好情急智生用了一句俏皮的回答:

    「是愛的結晶。」

    他苦笑了一下:「與其說是愛的結晶,不如說是恨的結晶。可是,你難道看不出她像誰嗎?」

    我急急的在心中搜尋著這孩子臉上的那種熟悉的印象的根源,可是因了對於韓斐君的過去一切都不知道,實在無從捉摸。

    我搖搖頭。

    「難道不像她的母親嗎?」韓斐君靠了枕頭上說,好像用了相當的勇氣,「難道不像陳艷珠嗎?」

    閃電一樣,聽了他的話,我立刻明白了對於這孩子相貌熟悉的原因。說起陳艷珠,孩子的一對眼睛卻正是一對雛形的陳艷珠的眼睛。韓斐君到底是和陳艷珠有了關係了,那麼,無疑的他的主角一定是她了;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幾天以來我的疑團漸漸有了頭緒了。

    但是在表面上,我仍淡淡的說:

    「說起來,倒是像的。不說我倒記不起了。怎樣,你——」

    我是怎麼也忍不住這樣問了,可是剛說了一半,他卻接了下去:

    「你不必多問,就乘今天的便利,我略略的告訴你一點我和她的事罷——你有空嗎?」

    我沉默的點點頭。

    斐君抬了頭向站在一旁始終不曾開過口的奶媽,用了廣東話說:

    「時間不早了,你帶了她回旅館去罷。」

    奶媽從我手裡接過去了小孩,開始將一件灰色的小外套給她穿了起來。

    九、溫暖的秋晴

    韓斐君的病房是雙人的,有一張病床空著,奶媽帶了孩子出去了之後,房裡的空氣登時沉靜了起來。天氣是難得有的溫暖的秋晴,從他房裡的窗口望出去,底下有許多病人在走廊上躺在椅子上曬太陽。

    「葉先生,你一點都不知道我和陳艷珠的事嗎?」

    在床上翻覆了一下,好像是要躺得舒服一點,韓斐君這樣的問了。

    我說:「在和你剛認識的時候,我已經看出你們好像很接近,旁的事也間接從報紙上和旁人口中聽得一些,至於詳細經過,我當然不曉得了。」

    從窗口走過來,我開始在他對面的一張空床上坐下。我心想韓斐君和陳艷珠有一些關係,這在當時是早已推測得到的,但是其中還包含著一些悲劇的成分,那卻是出於我意外的事,因為我一向以為像他們那樣的人決不會有真感情,能認真,至多不過逢場作戲表演得賣力一點罷了。

    現在我才知道韓斐君並不像他過去表面上那樣的一個公子哥兒。從他現在的一切舉止上,我看出他在精神上已經是受過重重打擊的人了。

    他又問:「你近來可曾看見過她沒有?」

    這一問頗使我有點驚異,因為我對於陳艷珠和對於韓斐君一樣,久不知道這兩人的行蹤,更說不上遇見的事了。

    「她此刻在上海嗎?」我問。

    「一切我都知道,」他苦笑著說,「今年夏天在青島,夏末到了上海的,大概冬天便預備回香港去了。」

    我說:「根本我去的地方和她們時常去的地方不同,所以不會遇見。即使遇見,也許我不認識了。」

    「但是任是她變成怎樣,我不用眼睛看,就是用感覺也可以分辨得出是她的。世上沒有第二個這樣的女子的。她殺了你,她還說是愛你的原故;她拋棄了你,她仍說是為了愛你的原故。葉先生,你見過這樣的女子嗎?」

    我心想:我如果也像你一樣遇見這樣的女子,恐怕此刻躺在床上的是我而不是你了。

    我搖搖頭。

    他淒涼的一笑。

    「那麼,你是幸福的人了,」他說,「我給你一點東西看。」他側過頭去,用手在枕頭底下摸著,拿出了一本小冊子。

    「這上面的東西,也許比我自己能說得更詳細一點。」他說。

    十、孩子的問題

    韓斐君將拿出來的小冊子遞給了我,一面說:

    「如果,我當初知道寫日記的結果是這樣,我寧可不認識她了。」

    我接了過來,是一冊小小的皮面金邊的日記冊,墨綠色的軟皮面四角都皺折而破敝了,但是還看出新的時候卻是很奢華的。時間的磨練,不僅黯淡了它昔日的光輝,連它主人的心情也消磨盡了。在那一瞬間,我不覺聯想到小仲馬小說上所寫的茶花女的日記,情多恨多,當時的韓斐君大約正以多情公子自命在寫著這日記吧?

    翻了開來,第一頁就貼著一張陳艷珠的照片。大約是那一次請客過後不久所攝,所以那神情我一見就認識。照片上寫著「為你而攝」四字,下面簽了一個珠字,字跡是很幼稚的,照片的旁面,題著黃仲則的兩句詩:

    珊瑚百尺珠千斟,

    難換羅敷未嫁身。

    但是這一切,卻在上面被加上一個很粗很大的斜十字,畫得很有力,好像在表示這一切都不再有存在的價值。

    大約是看見我在仔細的研究著這第一頁上的一切,他說了:

    「我真詫異當時怎麼不曾將它撕毀,還任它留在我的手裡。不過,即使毀去了這一切,不毀去這個世界和我,我還是記憶著的。」

    我無可奈何的向他一笑,因為在一個人感情衝動的時候,最好是不要做無謂的安慰。我隨手將日記簿翻了一翻,看見前面一半滿寫著很小的字跡,便合起來預備遞還給他。

    「我是特地帶來給你看的。」他好像是看出我預備將日記還他便這樣說,「你不妨拿回去細細的看一遍。文章當然不好,但是也許能供給你一部分材料。我最初和她認識的經過,都在這上面了。」

    我說:「那麼,就暫時放在我這裡罷。」

    我將日記簿放進了衣袋裡,想起了剛才的那個孩子,便問他:

    「這一次,你一個人從香港來嗎?」

    他點點頭。

    「孩子呢?」

    「孩子一向養在親戚的家裡,這一次也就是為解決這件事才來的。」

    我不懂的望著他。

    「家裡要我將這孩子帶回去,但是又好像要懷疑這孩子的血統,」他向我解說,「因此連我自己也不能解決。我想再去尋陳艷珠一次。如果從她那裡不能得到解決,我想最後只有請教醫生用科學的方法了。」

    我知道這種話又是不容旁人參加意見的事,連忙將話題改了:

    「住在這裡可慣嗎?」

    他一笑:

    「近來醫院已經是我的家,不慣也住慣了。」

    就在這時候,門上有了兩聲輕輕的叩門聲。

    我站起來去開門,門外是看護婦和醫生。他匆匆的向我點點頭,走進來伸手摸摸韓斐君的頭額,笑著向他說:

    「你的話又說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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