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報夫 正文 送報夫
    「啊,這可好了……」

    我想。好像快要被很重很重的擔子壓扁了的時候,忽而把這重擔卸下時的那種輕鬆快活的感覺。

    為什麼呢?我到東京快一個月了,在這將近一個月當中,我每天都從早晨到晚間,跑遍東京市的各職業介紹所,從這一區域跑到那一區域,跑得腳硬如棒,還未能找到一點工作!而且口袋裡的二十元只剩了六元二毛,留給抱養三個弟妹的母親的十元,在這一個月當中也該決要花光了吧!……ˍ

    這樣惴惴不安的時候,又在報上看到全國失業者三百萬而大吃了一驚的時候,忽然在XX新聞店窗戶上看到「徵募送報夫」的招單,怎能叫我不高興得跳起來呀!

    「這樣我的立志可有前途了!」

    我說好像從地獄跳上了天國一般的高興也不足為奇吧。

    我的心跳得非常厲害,快步跑到XX新聞店的門口,把門打開,很禮貌地鞠了個躬說了聲:「訪問……」

    這時正是下午三點鐘。好像是晚報剛送到了,房間裡滿是人在忙著疊報紙。

    在穿工作眼的許多人當中,只有一個穿著漂亮洋裝的,頭髮也修整得很時髦。可能是店東,他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忽然回頭把雪茄拿在手裡,吐著煙霧說:

    「什麼事?……」

    「這個……送報……」

    我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玻璃窗上的招單。

    「你……想試一試麼?……」

    老闆的聲音是嚴厲的。我像要被壓住似地發不出聲來。

    「是……是的。想請您收留我……」

    「那麼……讀一讀這個規定,同意就馬上來。」

    他指著貼在裡面壁上的用大紙寫的分條的規定。

    第一條、第二條、第三條地讀下去的時候,我陡然瞠目地驚住了。

    第三條寫著要保證金十元,我再讀不下去了,眼睛發暈……

    過了一會回轉頭來的老闆,看我那種啞然的樣子問;

    「怎樣?……同意麼?……」

    「是……是的。同意是都同意。只是保證金還差四元不夠……」

    聽了我的話,老闆從頭到腳地仔細地望了我一會。

    「看到你這副樣子,覺得可憐,不好說不行。那麼,你得要比別人加倍地認真做事!懂麼?」

    「是!懂了!真是感謝得很。」

    我重新把頭低到他的腳尖那裡,說了謝意。另外把鄭重地裝在襯衫口袋裡面、用別針別著的一張五元票子和錢包裡面的一元二十錢拿出來,恭恭敬敬地送到老闆的面前,再說一遍;

    「真是感謝得很。」

    老闆隨便地把錢塞進抽屜裡面,說:

    「進來等著,叫做田中的照應你,要好好地聽話!」

    「是,是。」我低著頭坐下了。從心底裡歡喜,一面想:

    --不曉得叫做田中的是怎樣一個人?……要是那個穿學生裝的人才好呢!……

    電燈開了,外面是漆黑的。

    老闆把抽屜都上好了鎖,走了。店子裡面空空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似乎老闆另外有房子。

    不久,穿勞動服的回來了一個,回來了兩個,暫時冷清清的房子裡面又騷擾起來了。我要找那個叫做田中的,馬上找住一個人打聽。

    「田中君!」那個男人並不回答我,卻向著樓上替我喊了田中。

    「什麼?……哪個喊?」

    一面回答,從樓上衝下了一個男子,看來似乎不怎麼壞,也穿學生裝。

    「啊……是田中先生麼?……我是剛剛進店的,主人吩咐我要承您照應……拜託拜託。」

    我恭敬鞠一個躬,衷心地說了我的來意,那男子臉紅了,轉向一邊,說:

    「呵呵,彼此∼樣。」

    大概是沒有受過這樣恭敬的鞠躬,有點承不住笑。

    「那麼……上樓去。」說著就登登地上去了。

    我也跟著他上了樓。說是樓,但並不是普通的樓,站起來就要碰著屋頂。

    到現在為止,我住在本所的XX木賃宿舍裡面。有一天晚上,什麼地方的大學生來參觀,穿過我們住的地方,一面走過一面都說,「好壞的地方!這樣窄的地方睡著這麼多的人!」

    然而這個XX派報所的樓上,比那還要壞十倍。

    蓆子裡面皮都脫光了只有草,要睡在草上面,而且是髒得漆黑的。

    也有兩三個人擠在一堆講著話,但大半都鑽在被頭裡面睡著了。看一看,是三個人蓋一床被。從那邊牆根起,一順地擠著。

    我茫然地望著房子裡面的時候,忽然聽到了哭聲,吃驚了。

    一看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男子在我背後的角落裡哭著,鳴嗚地擤著鼻子。他旁邊的一個男子似乎在低聲地用什麼話安慰他,然而聽不見。我是剛剛來的,沒有管這樣的事的勇氣,但不安總

    ——我有了職業正在高興,那個少年為什麼在這時候嗚嗚地哭呢?……

    結果我自己確定了,那個少年是因為年紀小,想家想得哭了罷。這樣我自已就比較安心了。

    昏昏之間,八點鐘一敲,電鈴就「令…令…令…」地響了。我

    「要睡了,喂。早上要早呢……兩點到三點之間報就到了,那時候大家都得起來……」

    田中這樣告訴了我。

    一看,先前從那邊牆根挪起的人頭,一列一列地多了起來,房子已經擠得滿滿的。田中拿出了被頭,我和他還有一個叫做佐籐的男子一起睡了。擠得緊緊的,動都不能動。

    和把瓷器裝在箱子裡面一樣,一點空隙也沒有。不,說是像沙丁魚罐頭還要恰當些。

    在鄉間,我是在覺地方睡慣了的。鄉間的家雖然壞,但是我的癖性總是要掃得乾乾淨淨的。因為我怕跳蚤。

    可是,這個派報所卻是跳蚤窩,從腳上,腰上,大腿上,肚子上。胸口上一齊攻擊來了,癢得忍耐不住,本所的木賃宿舍也同樣是跳蚤窩,但那裡不像這樣擠得緊緊的,我還能常常起來捉一捉。

    至於這個屋頂裡面,是這樣一動也不能動的沙丁魚罐頭,我除了咬緊牙根忍耐以外,沒有別的法子。

    但一想到好不容易才找到職業,這一點點……就滿不在乎了。

    「比別人加倍地勞動,加倍地用功吧。」想著我就興奮起來了。因為這興奮和跳蚤的襲擊,九點鐘敲了,十點鐘敲了,都不能夠睡著。

    到再沒有什麼可想的時候,我就數人的腦袋,連我在內二十九個。第二天白天數一數看,這間房子一共鋪了十二張蓆子,平均每張蓆子要睡兩個半人。

    這樣混呀混的,小便漲起來了。碰巧我是夾在佐籐和田中之間睡著的,要起來實在難極了。想,大家都題得爛熟的,不好掀起被頭把人家弄醒了。想輕輕地從頭那一面抽出來,但離開頭一寸遠的地方就排著對面那一排的頭。

    我斜起身子,用手撐住,很謹慎地(大概花了五分鐘裡)想把身子抽出來,但依然碰了佐籐君一下,他翻了一個身,幸而沒有把他弄醒……。

    這樣地,起來算是起來了,但是走到樓梯口去又是一件苦事。頭那方面,頭與頭之間相隔不過一寸,沒有插足的地方、腳比身體占面積小,算是有一些空隙。可是腳都在被頭裡面,那是腳那是空隙,卻不容易弄清楚,我仔仔細細地找,找到可以插足的地方就走一步,好不容易才這樣的走到了樓梯口。中間還踩著一個人的腳,吃驚地跳了起來。

    小便回來的時候,我又經驗了一個大的困難。要走到自己的舖位,那困難和出來的時候固然沒有兩樣,但走到自己底舖位一看,被我剛才起來的時候碰了一下翻了一個身的佐籐君,把我的地方完全佔去了。

    今天才碰在一起,不知道他的性子,不好叫醒他,只好暫時坐在那裡,一點辦法也沒有。過一會在不弄醒他的程度之內我略略地推開他的身子,花了半點鐘好容易才擠開了一個可以放下腰的空處。我趕快在他們放頭的地方斜躺下來。把兩支腳塞進被頭裡面,在冷的十二月的夜裡星出了汗才弄回了睡覺的地方。

    敲十二點鐘的時候我還睜著眼睛睡不著。

    被人狠狠地搖著肩頭,張開眼睛一看,房子裡面騷亂得好像戰場一樣。

    昨晚八點鐘報告睡覺的電鈴又在喧鬧地響著。響聲一止,下面的鍾就敲了兩下。我似乎沒有睡到兩個鐘頭。腦袋昏昏的沉重。

    樓下有的人已經在開始疊報紙,有的人用濕手巾擦著臉,有的人用手指洗牙齒。沒有洗臉盆,也沒有牙粉。不用說,不會有這樣文明的東西,我並且連手巾都沒有。我用水管子的冷水沖一衝臉,再用袖子擦乾了。接著急忙地跑到疊著報紙的田中君的旁邊,從他那兒分得了一些報紙,開始學習怎樣疊了。起初的十份有些不順手,那以後就不比別人遲好多,能夠合著大家的調子疊了。

    「咻!咻!咻!咻!」自己的心情也和著這個調子,非常的明朗,睡眠不夠的腦袋也輕快起來了。

    早疊完的人,一個走了,兩個走了出去分送去了。我和田中是第三。

    外面,因為兩三天以來積到齊膝蓋那麼深的雪還沒有完全融完,所以雖然才早上三點時光,但並不怎樣暗。

    冷風颯颯地刺著臉。雖然穿了一件裌衣,三件單衣,一件衛生衣(這是我全部的衣服)出來,但我卻冷得牙齒咯咯地作響。尤其苦的是,雪正在融化,雪下面都是冰水,因為一個月以來不停地繼續走路,我的足袋底子差不多滿是窟窿,這比赤腳走在冰上還要苦。還沒有走幾步,我的腳就凍僵了。

    然而,想到一個月中間為了找職業,走了多少冤枉路,想到帶著三個弟妹走投無路的母親,想到全國失業者有三百萬人……這就滿不在乎了。我自己鞭策自己,打起精神來走,腳特別用力地踏。

    田中在我的前面,也特別用力地踏,用一種奇怪的走法走著。每次從雨板塞進報紙的時候,就告訴了我那家的名字。

    這樣地,我們從這一條路轉到那一條路,穿過小路和橫巷,把二百五十份左右的報紙完全分送完了的時候,天空已經明亮了。

    我們急急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肚子空空地,覺得隱隱作痛。昨晚上,六圓二十錢完全被老闆拿去作了保證金,晚飯都沒有吃,昨天的早上、中午……不……這幾天以來,望著漸漸少下去的錢,覺得惴惴不安,終於沒有吃過一次飽肚子。

    現在一回去就有香的豆汁湯和飯在等著,馬上可以吃一個飽,想著,就好像那已經擺在眼前一樣,不禁流起口涎來了。

    「這次一定能夠安心地吃個飽。」這樣一想,腳下的冷,身上的顫抖、肚子的痛,似乎都忘記了一樣,爽快極了。

    可是,田中並不把我帶回店子去,卻走進稍稍前面一點的橫巷子,站在那個角上的飯店前面。

    昏昏地,我一切都莫名其妙了。我是自己確定了店子方面會供給快餐的,但現在田中君卻把我帶到了飯店前面。而且,我一文都沒有……

    「田中君……」我喊住了正要拿手開門的田中君,說,「田中君……我沒有錢……昨天所有的六元二十錢,都交給主人作保證金……」

    田中停住了手,呆呆地望了我一會兒,於是象下了決心一樣。

    「那麼,……進去飯罷。我墊給你……」拿手把門推開,催我進去。我的勇氣不曉得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好容易以為能夠安心地吃飽肚子,卻又是這樣的結果,我悲哀了。

    「但是,這樣的勞動著,請他墊了一定能夠還他的。」這樣一想才勉強打起了精神,吃了一個半炮。

    「喂……夠麼?……不要緊的,吃飽啊……」

    田中是比我想像的還要溫和的懂事的男子,看見我這樣大的身體,還沒有吃他的一半多就放下了筷子,這樣地鼓勵我。

    但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再也吃不下去了。雖然肚子還是餓的。

    「已經夠了。謝謝你。」說著,我把眼睛望著旁邊。

    因為,望著他就覺得抱歉,害羞得很。

    似乎同事們都到這裡來吃飯。現在有幾個人在吃,也有吃完了走出去的,也有接著進來的。許多的面孔似乎見過。

    田中君付了賬以後,我跟他走了出來。他吃了十二錢,我吃了八線。

    出來以後,我想再謝謝他,走近他的身邊,但看到他的那種態度(一點都不傲慢,但不喜歡被別人道謝,所以顯得很不安)我就不作聲了。他也不作聲地走著。

    回到店子裡走上樓一看,早的人已經回來了七八個。有的到學校去,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談話,還有兩三個人攤出被頭來鑽進去睡了。看到別人上學校去,我恨不得很快地也能夠那樣。但一想到發工錢以前的這些天的飯錢,我就悶氣起來了。不能說總是請田中君代墊的。聽說田中君也在上學,一定沒有多餘的錢,能為我墊出多少是疑問。

    我這樣地煩悶地想著,靠在壁上坐著,從窗子望著大路,預備好了到學校去的田中君,把一隻五十錢的角子夾在兩個指頭中間,對我說:

    「這借給你,拿著吃午飯罷。明後日再想法子。」

    我不能推辭,但也沒有馬上接過來的勇氣。我凝視著那角子說:

    「不……要緊?」

    「不要緊。拿著罷。」

    他把那銀角子擺在我膝頭上,登登地跑下樓去了。

    我趕快把它拿起來,捏得緊緊地,又把眼睛裡向窗外。

    對於田中君的親切,我幾乎感激得流出淚來了。

    「生活有了辦法,得好好地謝一謝他。」

    我這樣地想了,忽然又聽到了「嗚!嗚!」的哭聲,吃驚地回過頭來,還是昨晚上哭的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戀戀不捨似地打著包袱,依然「嗚!嗚」地擤著鼻子,走下樓梯去了。

    「大概是想家罷。」我和昨晚上一樣地這樣想著,再把臉朝向窗外。過不一會,我看見了他向大路的那一頭走去,漸漸地小了,時時回轉頭來的他的背影。

    不知怎地,我悲哀起來了。

    那天送報的時侯,我又跟著田中君走。從第二天早上起,我抱著報紙分送,田中跟在我後面,錯了的時候就提醒我。

    這一天非常冷,路上的水都凍了,滑得很,穿著沒有底的足袋的我,更加吃不消。手不能和昨天一樣總是放在懷裡面,凍僵了。從雨板送進報去都很困難。

    雖然如此,我半點鐘都沒有遲地把報送完了。

    「你的腦筋真好!僅僅跟著走兩趟,二百五十個地方差不多沒有錯。」

    在回家的路上,田中君這樣地誇獎了我,我自己也覺得做的很得手。被提醒的只有兩三次在交叉路口上稍稍弄不清的時候。

    那一天恰好是星期天,田中沒有課。吃了早飯,他約我去推銷訂戶。我們一起出去了。我們兩個成了好朋友,一面走一面說著種種的事情。我高興得到了田中君這樣的朋友。

    我向他打聽了學校的種種情形以後,說:

    「我也想趕快進個什麼學校……。」

    他說:

    「好的,我們兩個互相幫助,拚命地幹下去罷。」

    這樣地,每天田中君甚至節省他的飯錢,借給我開飯賬,買足袋。

    「送報的地方完全記好了麼?」

    第三天的早報送來了的時候,老闆這樣地問我。

    「呃,完全記好了。」

    這樣地回答的我,心裡非常爽快,起了一種似乎有點自傲的飄飄然的心情。

    「那麼,從今天起,你去推銷訂戶罷。報可以暫時由田中君送,但有什麼事故的時候,你還得去送的,不要忘記了!」老闆這樣地發了命令。不能和田中一起走,覺得有些寂寞,但曉得不能夠隨自己的意思,就下了什麼都干的決心,爽爽快快地答應了「是」,田中君早上晚上還能夠在∼起的。就是送報罷,也不能夠總是兩個人一起走,所以無論叫我做什麼都好。有飯吃,能夠多少寄一點錢給媽媽就行了。而且我想,推銷訂戶,晚上是空的,並不是不能上學。

    於是從那一天起,我不去送報,專門出街去推銷訂戶了。早上八點出門,中午在路上的飯店吃飯,晚上六點左右才回店,僅僅只推銷六份。

    第二天八份,第三天十份,那以後總是十份到七份之間。

    每次推銷回來的時候,老闆總是怒目地望著我,說成績壞。進店的第十天,他比往日更猛烈地對我說。

    「成績總是壞!要推銷十五份,不能推銷十五份不行的!」

    十五份!想一想,比現在要多一倍。就是現在我是沒有休息地拚命地幹。到底從什麼地方能夠多推銷一倍呢?

    我著急起來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我就出了門,但推銷和送報不同,非會到人不可,起得這樣早卻沒有用處。和強賣一樣地,到夜深為順手推進一家一家的門,哀求,但依然沒有什麼好效果。而且,這樣冷的晚上,到九點左右,大概都把門上了閂,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一天好容易推銷了十一份。離十五份還差四份。雖然想再多推銷一些,但無論如何做不到。

    疲憊不堪地回到店裡的時候十點只差十分了,八點鐘睡覺的同事們已經題了一覺,老闆也睡了,第二天早上向老闆報告了以後,他凶凶地說:

    「十一份?……不夠不夠……還要大大地努力。這不行!」

    事實上,我以為這一次一定會被誇獎的,然而卻是這副凶凶的樣子,我膽怯起來了。雖然如此,我沒有說一個「不」字。到底有什麼地方比奴隸好些呢?

    「是……是……」我除了屈服沒有別的法子。不用說,我又出去推銷了。這一天慘得很。我傷心得要哭了。依然是晚上十點左右才回來,但僅僅只推銷了六份。十一份都連說「不行,不行」,六份怎樣報告呢?……(後來聽到講,在這種場合同事們常常捏造出烏有讀者來暫時度過難關。可是,捏造的烏有讀者的報錢,非自己掏荷包不可。甚至有的人把收入的一半替這種烏有讀者付了報錢。當然,老闆是沒有理由反對這種烏有讀者的。)

    第二天,我惶惶恐恐地走到主人的面前,他一聽說六份就馬上臉色一變,勃然大怒了。

    臉漲得通紅,用右手拍著桌子。

    「六份?……你到底到什麼地方玩去了?不是連保證金都不夠,很同情地把你收留下來的麼?忘了那時候你答應比別人加倍地出力麼?走你的!你這種東西是沒有用的!馬上滾出去!」他以保證金不足為口實,咆哮起來了。

    和從前一樣,想到帶著三個弟妹的母親,想到三百萬的失業者,想到走了一個月的冤枉路都沒有找到職業的情形,咬著牙根忍住了。

    「可是……從這條街穿到那條街,一家都沒有漏地問了五百家,不要的地方不要,訂了的地方訂了,在指定的區域內,差不多和捉虱地找遍了。……」

    我想這樣回答他,這樣回答也是當然的,但我卻沒有這樣說的勇氣,而且,事實上這樣回答了就馬上失業。所以我只好說:

    「從明天起要更加出力,這次請原諒……」

    除了這樣哀求沒有別的法子,但是,老實說,我也不曉得應該要怎樣出力。第二天的成績馬上證明了。

    那以後,每天推銷的數目是,三份或四份,頂多也沒超過六分。這並不是我故意偷懶,實在是因為,在指定的區域內,似乎可以訂的都訂了,每天找到的三四個人大多是新搬來的。

    「因為同情你,把你的工錢算好了,馬上拿著到別的地方去罷。本店事嚴格,規定是,無論什麼時候,不到一個月的不給工錢。這是特別的,對無論什麼人不要講,拿去罷,到你高興的地方去。可憐固然可憐,但像你這樣沒有用的男子,沒有辦法!」

    是第二十天。老闆把我叫到他面前去,這樣教訓了以後就把下面算好了的賬和四元二十五線推給我,馬上就像忘記了我的存在一樣,對著桌子做起事來了。

    我失神地看了一看,賬:

    每推銷報紙一份五線

    推銷報紙總數八十五份

    合計四元二十五錢

    我吃驚了,現在被趕出去,怎麼辦,……尤其是,看到四元二十五錢的時候,我啞然地不能開口。接連二十天,從早上六點轉到晚上九點左右,僅僅只有四元二十五錢!

    「既是錢都拿出來了,無論怎樣說都是白費。沒法。但是,只有四元二十五線,錯了罷。」這樣想著,我就問他:

    「錢數沒有錯麼?……」

    老闆突然現出兇猛的面孔,逼到我鼻子跟前:

    「錯了?什麼地方錯了?」

    「一連二十天……」

    「二十天怎樣?一年、十年,都是一樣的,不勞動的東西,會從哪裡掉下錢來!」

    「我沒有休息一下。……」

    「什麼?沒有休息?不對罷?應該說沒有勞動!」

    「……」我不曉得應該怎樣說了,灰心地想:「加上保證金六元二十錢,就有十元四十五錢,把這二十天從田中君借的八元還了以後,還有二元二十五錢。吵也沒有用處。不要說什麼了,把保證金拿了走罷。」

    「沒有法子,請把保證金還給我。」我這樣一說,老闆好像把我看成了一個大糊塗蛋,嘲笑地說:

    「保證金?記不記得,你讀了規定以後,說一切都同意,只是保證金不夠?忘記了麼?還是把規定忘記了?如果忘記了,請再把規定讀一遍看!」

    我又吃驚了:那時候只耽心保證金不夠,後面沒有讀下去,不曉得到底是怎樣寫的!……我胸口「咚!咚!」地跳著,讀起規定來。跳過前面三條,把第四條讀了。

    那裡明明白白地寫著:

    第四條,只有繼續服務四個月以上者才交還保證金。

    我覺得心臟破裂了,血液和怒濤一樣地漲滿了全身。

    睨視著我的老闆的臉依然帶著滑稽的微笑。

    「怎麼樣?還想取回保證金麼?乖乖地走,還在這裡纏,一錢都不給!剛才看過了大概曉得,第七條還寫著服務未滿一月者不給工錢呢!」

    我因為被第四條嚇住了,沒有讀下去,轉臉一看,果然,和他所說的一樣,一字不差寫在那裡。

    的確是特別的優待。

    我眼裡含著淚,歪歪倒倒地離開了那裡。玻璃窗上面,惹起我的痛恨的「募集送報夫」的紙條子,鮮明得可惡地又貼在那裡。

    我離開了那裡就乘電車跑到田中的學校前面,把經過告訴他,要求他:

    「借的錢先還你三元其餘的再想法子。請把這一元二十五殘留給我做暫時的用費。……」

    田中向我聲明,他連想我還他一錢的意思都沒有。

    「沒有想到你這樣地出去。你進店的那一天不曉得看到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子沒有,他也是和你一樣地上了鉤的。他推銷訂戶完全失敗了,六天之間被騙去了十元保證金,一錢也沒有得到就走了的。」

    真是混蛋的東西。

    「以後,我們非想個什麼對抗的法子不可!」他下了大決心似地說。

    原來,我們餓苦了的失業者被那個比釣魚餌的牽引力還強的紙條子鉤上了。

    我對於田中的人格非常地感激,和他分手了。我毫無遮蓋地看到了這兩個極端的人,真使人吃驚。

    一面是田中,甚至節省自己的伙食,借給我付飯錢,買足袋,聽到我被趕出來了,連連說「不要緊!不要緊!」把要還給他的錢,推還給我;一面是人面獸心的派報所老闆,從原來就因為失業因苦得沒有辦法的我這裡把錢搶去了以後,就把我趕了出來,為了肥他自己,把別人殺掉都可以。

    我想到這個惡魔一樣的派報所老闆就膽怯了起來,甚至想逃回鄉間去。然而,要花三十五元的輪船火車費,這一大筆款子就是把我腦殼賣掉了也籌不出來的。我避開人多的大街走,當我在上野公園的椅子上坐下的時候,驀地癱軟了下來,真是欲哭無淚!

    過了一會,因為想到了田中,才覺得精神硬朗了一些。想著就起了捨不得和他離開的心境。昏昏地這樣想來想去,終於想起了留在故鄉的,帶著三個弟妹的,大概已經正被飢餓圍攻的母親,又感到了心痛如絞地難過。

    同時,我好像第一次發現了故鄉也沒有什麼不同,顫抖了。那同樣是和派報所老闆似地逼到面前,吸我們的血、剮我們的肉,想擠幹我們的骨髓,把我們打進這樣的地獄裡面。

    否則,我現在不會在這裡這樣狼狽不堪,應該是和母親弟妹一起享受著平靜的農村生活。

    到父親一代為止的我們家裡,是自耕農,有兩甲的水田和五甲的園地。所以生活沒有感到過困難。

    然而,數年前,我們村裡的日本XX制糖公司說是要開辦農場,積極地為收買土地而活動起來。不用說,開始誰也不肯,因為看得和自己的性命一樣貴重的耕地,沒人肯賣。

    但他們決定了要幹的事情,公司方面不會無結果地收場的。過了兩三天,警察局發下了舉行家長會議的通知,由保甲經手,村子裡一家不漏地都送到了。後面還寫著「隨身攜帶圖章」。

    我那時候十五歲,是公立學校五年生,雖然是五六年以前的事,但因為印象太深了,當時的樣子還能夠明潦地記得。全村子捲入了大恐慌裡面。

    那時候父親當著保正,保內的老頭子老婆子在通知發下來的緊張氣氛裡,戰戰兢兢地帶著哭臉接連不斷地跑到我家裡來,用打顫的聲音問:

    「怎麼辦?……」

    「怎麼得了?……」

    「怎麼一回事?……」

    同是這個時候,我有三次發現了父親躲著流淚。

    在這樣的氣氛裡面,會議在發下通知的第二天下午一點開了。會場是村子中央的媽祖廟。因為有不到者從嚴處罰的預告,各家的家長都來了,有四五百人左右。相當大的廟擠得滿滿的。學校下午沒有課,我躲在角落裡偷看。因為我幾次發現了父親的哭臉,甚為耽心。

    鈴一響,一個大肚子光頭的人站在桌子上面,裝腔作勢地這樣地說:

    「為了這個村子的利益,本公司現在決定了在這個村子北方一帶開設農場。說好了要收買你們的土地,前幾天連地圖都貼出來了,叫在那區域內有土地的人攜帶圖章到公司來會面,但直到現在,沒有一個人照辦。特別煩請原料委員一家一家地去訪問所有者,可是,好像都有陰謀一樣,沒有一個人肯答應,這個事實應該看作是共謀,但公司方面不願這樣解釋;所以今天把大家叫到這裡來。回頭大人和村長先生要講話,使大家都能夠瞭解,講過了以後請都在這紙上蓋一個印。公司預備出比普通更高的價錢……呃哼!」這一番話是由當時我們五年生底主任教員陳訓導翻譯的,他把「陰謀」「共謀」說得特別重,大家都吃了一驚,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其次是警部補老爺,木村的警察分所主任,他一站到桌子上,就用了凜然的眼光望了一圈,於是大聲地吼:

    「剛才山村先生也說過,公司這次的計劃,徹頭徹尾是為了本村的利益。對於公司的計劃,我們要誠懇地感謝才是道理!想一想看!現在你們把土地賣給公司!而且賣得到高的價錢。於是公司在這村子裡建設模範的農場。這樣,村子就一天一天地發展去。公司選了這個村子,我們應該當作光榮的事情……然而,聽說一部分人有『陰謀』,對於這種『非國民』我是決不寬恕的。……」

    他的翻譯是林巡查,和陳訓導一樣把「陰謀」「非國民」「決不寬恕」說得特別重。大家又面面相覷了。

    因為,對於懷過陰謀的余清風,林少貓等的征伐,那血腥的情形還鮮明地留在大家的記憶裡面。

    最後站起來的村長,用了老年的溫和,只是柔聲地說:

    「總之,我以為大家最好是依照大人的希望,高興地接受公司底好意。」說了他就開始喊名字。群眾都騷動起來了。

    最初被喊的人們,以為自己是被看作陰謀的首領,臉上現著狼狽的樣子,打著抖走向前去。當上面叫:「你可以回去!」的時候,還是呆著不動,等著再吼一聲「走!」才醒了過來,逃到外面去!

    在跑回家去的路上,還是不安地想:沒有聽錯麼?會不會再被喊回去?無頭無腦地著急,像王振玉,聽說走到家為止,回頭看了一百多次。

    這樣地,有八十五名左右被喊過名字,回家去了。

    以後,輪到剩下的人要吃驚了。我底父親也是剩下的一個。因為不安,人們中間沸騰著嗡嗡的聲音。伸著頸,側著耳朵,會再喊嗎?會喊我的名字麼?……這樣地期待著,大多數人都惴惴不安了。

    這時候,村長說明了「請大家拿出圖章來,這次被喊的人,拿圖章來蓋了就可以回去」以後,喊出來的名字是我的父親。

    「楊明……」一聽到父親的名字,我就著急得不知所措,摒著氣息,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站起來。會發生什麼事呢?……

    父親鎮靜地走上前去。一走到村長的面前就用了破鑼一樣的聲音,斬釘截鐵地說:

    「我不願賣,所以沒有帶圖章來!」

    「什麼?你不是保正麼?應該做大家的模範的保正,卻成了陰謀的首領,這才怪!」

    站在旁邊的警部補,咆哮地發怒了,逼住了父親。

    父親默默地站著。

    「拖去!這個支那豬!」

    警部狠狠地打了父親一掌,就這樣發了命令。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來的,從後面跳出了五六個巡查。最先兩個把父親捉著拖走了以後,其餘的就依然躲到後面去了。

    看到這,村民更加膽怯起來,大多數是,照著村長命令把圖章一蓋就望都不敢向後面望地跑回去了。

    後來聽說到大家走完為止,用了和父親同樣的決心拒絕了的一共有五個,一個一個都和父親一樣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我一看到父親被拖去了,就馬上跑回家去把情形告訴了母親。

    母親聽了我的話,即刻急得人事不知了。

    幸而隔壁的叔父趕來幫忙,性命算是救住了,但是,到父親回來為止的六天中間,差不多沒有止過眼淚,昏倒了三次,瘦得連人都不認得了。

    第六天父親回來了,他又是另一情形,均衡整齊的父親的臉歪起來了,一邊臉頰腫得高高的,眼睛突了出來,額上滿是皰子。衣服弄得一團糟,換衣服的時候我看到父親的身體,大吃一驚,大聲地叫了出來。

    「哦哦!爸爸身上和鹿一樣了!……」

    事實是,父親的身上全是鹿一樣的斑點。那以後,父親完全變了,一句話都不開口。從前吃三碗飯,現在卻一碗都吃不下,倒床了以後的第五十天,終於永逝了。

    同時母親也病倒了,我帶著一個一歲、一個三歲、一個四歲的三個弟妹,是怎樣地窘迫呀!

    叔父叔母一有空就跑來照應,否則,恐怕我們一家都完全沒有了罷。

    這樣地,父親從警察分所回來時被丟到桌子上的六百元(據說時價是二千元左右、但公司卻說六百元是高價錢)因為父親的病母親的病以及父親底葬儀等,差不多用光了,到母親稍稍好了的時候,就只好出賣耕牛和農具餬口。

    我立志到東京來的時候,耕牛、農具、家裡的庭園都賣掉了,剩下的只有七十多元。

    「好好地用功……」母親站在門口送我,哭聲地說了鼓勵的話。那情形好像就在眼前。

    這慘狀不只是我一家。

    和父親同樣地被拖到警察分所去了的五個人,都遇到了同樣的命運。就是不做聲地蓋了圖章的人們,失去了耕田,每月三五天到制糖公司農場去賣力,一天做十二個鐘頭,頂多不過得到四十錢,大家都非靠賣田的錢過活不可。錢完了的時候,和村子裡的當局們所說的:「村子的發展」相反,現在成了「村子的離散」了。

    沉在這樣回憶裡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太陽落山了,上野的森林隱到了黑暗裡,山下面電車燦爛地亮起來了,我身上感到了寒冷,忍耐不住。我沒有吃午飯,覺得肚子空了。

    我打了一個大的呵欠,伸一伸腰,就走下坡子,走進一個小巷子的小飯店,吃了飯。想在乏透了的身體裡面恢復一點元氣,就決心吃個飽,還喝了兩杯燒酒。

    以後就走向到現在為止常常住在那裡的本所的xx木賃宿舍。

    我剛剛踏進一隻腳,老闆印刻看到了我,問:

    「呀,不是台灣先生麼!好久不見。這些時到哪裡去了?……」

    我不好說是做了送報夫,被騙去了保證金,辛苦了一場以後被趕出來了。

    「在朋友那裡過……過了些時……」

    「朋友那……唔,老了一些呢!」他似乎不相信,接著笑了:

    「莫非干了無線電,討擾了上面一些時日麼?……哈哈哈……」

    「無線電?……無線電是怎麼一回事?」我不懂,反問了。

    「無線電不曉得麼?……到底是鄉下人,鈍感……」

    雖然老頭子這樣地開著玩笑,但看見我似乎很難為情,就改了口:

    「請進罷。似乎疲乏得很,進來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一上去,老闆說:

    「那麼,楊君,幹了這一手麼?」

    說著做一個把手輕輕伸進懷去的樣子。很明顯地,似乎以為我是到警察署的拘留所裡討擾了來的。當時不懂得無線電是怎麼一回事,但看這個手勢,明明白白地以為我做了扒手。我沒有發怒的精神,但依然紅了臉,尷尬地否認了:

    「哪裡話!哪個幹這種事!」老頭子似乎還不相信,疑疑惑惑地,但好像不願意勉強地打聽,馬上嘻嘻地轉成了笑臉。

    事實上,看來我這副樣子恰像剛剛從警察署的豬籠裡跑出來的罷。

    我脫下足袋,剛要上去。

    「哦,忘記了,你有一封掛號信!因為弄不清你到哪裡去了,收下放在這裡……等一等……」說著就跑進裡間去了。

    我覺得奇怪,什麼地方寄掛號信給我呢?

    過一會,老頭子拿著一封掛號信出來了,望到那我就吃了一驚。

    母親寄來的!

    「到底為了什麼事寄掛號信來呢?」我覺得奇怪得很。

    我手抖抖地開了封。什麼,裡面現出來的不是一百二十元的匯票麼?我更加吃驚了。我疑心我的腦筋錯亂了。我胸口突突地跳,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很難看清的母親的筆跡。我受了很大的刺激,好像要發狂一樣,不知不覺地在老頭子面前落了淚。

    「發生了什麼事麼?……」

    老頭子現著莫名其妙的臉色望著我,這樣地問我,但我卻什麼也不能回答。收到錢哭了起來,老頭子沒有看到過罷。

    我走到睡覺的地方就鑽進被頭裡面,狠狠地哭了一場。

    信底大意如下;

    說東京不景氣,不能馬上找到事情的信收到了。想著你帶去的錢也許用完了,耽心得很。沒有一個熟人,在那麼遠的地方,一個單人,又找不到事情,想著處在這樣窘境的你,我就心痛如絞。但故鄉也是同樣的。有了農場以後,弄到了這步田地,沒有一點法子。所以,絕對不可軟弱下來。就回家把房子賣了,得到一百五十元,寄一百二十元給你。設法趕快找到事情,好好地用功,成功了以後才回來罷。我的身體不能長久,在這樣的情況下不好討擾人家,留下了三十元。阿蘭和阿鐵終於死掉了。本不想告訴你的,但想到總會曉得,才決心說了。媽媽僅僅只有祈禱在你的成功之前,無論有什麼事情也不要回來;

    這是媽媽唯一的願望,好好地記著罷。如果成功以後回來了,把寄在叔父那裡的你唯一的弟弟引去照看照看罷。要好好地保重身體,再會。

    好像是遺囑一樣的寫著。我著急得很。

    「也許,已經死掉了吧……」這想頭鑽在我的腦袋裡面,去不掉。

    「胡說,哪來這種事情!」我翻一翻身,搖著頭,想把這不吉利的想頭打消,但毫無效果。

    這樣地,我通晚沒有睡著,跳蚤的襲擊也全然沒有感到。

    我腦袋裡滿是母親的事情。

    母親自己寫了這樣的信來,不用說是病得很厲害。看發信的日子,在我去做送報夫以前,已經過了二十天以上。想到這中間沒有收到一封信,我更加不安起來了。

    我決心要回去。回去以後,能不能再出來我沒有自信,但是,看了母親的信,我安靜不下來了。

    「回去之前,把從田中君那裡借來的錢都還清吧。順便謝謝他的照顧,向他辭一辭行。」這樣想著,我眼巴巴地等著第二天早上的頭趟電車,終於通夜沒有闔眼。

    從電車的窗口伸出頭去,讓早晨的冷風吹著,被睡眠不足和興奮弄得昏沉沉的腦袋,陡然輕鬆起來了。

    「這或許是最後一次看見東京。」這樣一想,連XX派報所的老闆都忘記了,覺得捨不得離開。昨晚上想著故鄉,安不下心來,但現在是,想會見的母親和弟弟的面影,被窮乏和離散的村子的慘狀遮掩了,陡然覺得不敢回去。

    這樣的感情變化,因田中君的魅力受到了某一程度的影響,是確實的。

    那種非常親切的、理智的、討厭客氣的素樸……這是我當作理想的人物的典型。

    我下了XX車站,穿過兩個巷子,走到那個常常去的飯店的時候,他正送完了報回來。

    我在那裡會到了他。

    原來他是一個沒有喜色的人,今天早上表現得尤其陰鬱。

    但是,他底陰鬱絲毫不會使人感到不快,反而是易於親近的東西。

    他低著頭,似乎在深深地想著什麼,不做聲地靜靜地走來了。

    「田中君!」

    「哦!早呀!昨天住在什麼地方?……」

    「住在從前住過的木賃宿舍裡。……」

    「是麼!昨天竟然忘記了打聽你去的地方!早呀!」

    這個「早呀!」我覺的好像是問我,「有什麼急事麼?……」

    所以我馬上開始說了。但是,說到分別就覺得,孤獨感壓迫得我難堪。

    「是這樣的,昨天回到木賃宿舍,不想家裡寄來了錢。……」

    我這樣一說出口,他就說:

    「錢,……那急什麼?你什麼時候找得職業,不是毫無把握麼?拿著好啦!」

    「不,--寄來了不少,回頭一路到郵局去,而且,順便來道謝。……」

    覺得說不下去,臉紅了起來。

    「道謝?如果又是那一套客氣,我可不聽呢……」他迷惑似地苦笑。

    「不!和錢一起,母親還寄了信來,似乎她病得很厲害,想回去一次。……」

    他馬上望著我的臉,寂寞似地問:

    「叫你回去麼?」

    「不……叫我不要回去……好好用功,成功了以後再回去。……」

    「那麼,也許不怎麼厲害。」

    「不!似乎很厲害,而且那以後沒有一點消息,不安得很……」

    「呀!有信,昨天你走了以後,來了一封。似乎是從故鄉來的。我去拿來,你在飯店裡等一等!」說著就向派報所那邊走去了。

    我走進飯店裡等著,聽說是由家裡來的信,似乎有點安心了。

    但是,信裡說些什麼呢?這樣一想,巴不得田中君馬上來。

    飯店的老闆娘討厭地問:

    「要吃什麼?……」

    不久,田中氣喘喘地跑來了。

    我的全部神經都集中在他拿來的信上面。他打開門的時候,我馬上看到了,那不是母親的筆跡,我感到不安,心亂了。

    不等他進來,我站起來趕快伸手把信接了過來。

    署名也不是母親,是叔父的。

    我的臉色陰暗了,胸口跳,手打顫,明顯地是和我想像的一樣,母親死了,半個月以前……而且是用自己的手送終的。

    我所期望的唯一的兒子……

    我再活下去非常痛苦,而且對你不好。因為我的身體死了一半……

    我唯一的願望是希望你成功,能夠替像我們一樣苦的村子的人們出力。

    村子裡的人們的悲慘,說不盡,你去東京以後,跳到村子旁邊的池子裡淹死的有八個,像阿添叔,是帶了阿添嬸和三個小兄子一道跳下去淹死的。

    所以,覺得能夠拯救村子的人們的時候,才回來罷。沒有自信以前,決不要回來!要做什麼才好我不知道,努力做到能夠替村子的人們出力罷。

    我怕你因為我的死馬上回來,用掉冤枉錢,所以寫信留給叔父,叫他暫時不要告訴你……諸事保重。

    媽媽

    這是母親的遺書。母親是決斷力很強的女子,她並不是遇事嘩啦嘩啦的人,但對於自己相信的,下了決心的卻總是斷然地做到。

    哥哥當了巡查,糟踏村子的人們,被大家怨恨的時候,母親就斷然主張脫離親屬關係,把哥哥趕了出去,那就是一個例子。我來東京以後,她的勞苦很容易想像得到,但她卻不肯受做了巡查的她的長男照顧,終於失掉了一男一女、把剩下的一個托付給叔叔自殺了。是這樣的女子。

    從這一點看,可以說母親並沒有一般所說的女人的心,但我卻很懂得母親的心境。同時,我還喜歡母親的志氣,而且尊敬她。

    現在想起來,如果母親有讀書的機會,也許能夠做柴特金女史那樣的工作吧,當父親因為拒絕賣田地而被捉起來的時候,她不會昏倒而採取了什麼行動的罷。

    然而,剛剛看了母親的遺囑的時候,我非常地悲哀了。暫時間甚至強烈地興起了回家的念頭。

    你的母親在X月X日黎明的時候吊死了。想馬上打電報給你,但在她手裡發現了遺囑,懂得了你母親的心境,就依照母親的希望,等到現在才通知你,你母親在留給我的遺囑裡面說她只有期望你,你是唯一有用的兒子,你的哥哥成了這個樣子,弟弟還小,不曉得怎樣……

    她說,如果馬上把她的死訊告訴你,你跑回家來,使你的前途無著,那她的死就沒有意思。

    你弟弟我正細心地養育,用不著耽心。不要違反母親的希望,好好地用功罷。絕對不要起回家的念頭。因為母親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

    叔父

    「再看不到母親了。她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了。」這樣一想,我決定了應該斷然依照母親的希望去努力。下了決心:不能夠設法為悲慘的村子出力就不回去。

    當我讀著信的時候,田中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看見我收起信放進口袋去,就耽心地問:

    「怎樣講的?」

    「母親死了!」

    「死了麼?」他感慨無量地說。

    「你什麼時候回去?」

    「打算不回去?」

    「……?」

    「母親死了已經半個月了,而且母親叫我不要回去。」

    「半個月……台灣來的信要這麼久嗎?」

    「不是!母親托付叔父,叫他不要馬上告訴我。」

    「唔。了不起的母親!」田中感慨了。

    我們這樣一面講話一面吃飯,但是,太難過了,食不下嚥。我等田中吃完以後,付了賬,一路到郵局去把匯票兌了,勉強地把借的錢還給了田中。把我的住址寫給他就一個人回到了本所的木賃宿舍。

    一走進木賃宿舍就睡著了。我實在疲乏得支持不住。在昏昏沉沉之中也想到要怎樣才能夠為村子中悲慘的人們出力,但想不出什麼妙計。……存起錢來,分給村子的人們罷……但走了一個月的冤枉路依然是失業的現在,不用說存錢,能不能賺到自己的衣食住,我都沒有自信。

    我陡然感到了倦怠,好像兩個月以來的疲勞一齊來了,不曉得在什麼時候,我沉沉地睡著了。

    因為周圍的吵鬧,有時我就像從深海被推到了淺海似的,意識朦朧地醒來,但張不開眼睛,馬上又沉過深睡裡面去了。

    「楊君!楊君!」

    聽見這樣的喊聲,我依然是象被推到淺的海邊的時候一樣的意識狀態裡面,雖然稍稍地感到了,但馬上又要沉進深睡裡面去。

    「楊君!」

    這時候又喊了一聲,而且搖了我的腳,我吃了一驚,好容易才張開了眼睛,但還沒有醒。從朦朧的意識狀態回到普通的意識狀態;那情形好像是站在濃霧裡面望著它漸漸淡下去一樣。一回到意識狀態,我看到了田中坐在我的身邊。就馬上踢開了被頭,坐起來了。我茫茫然把屋子望了一圈。站在門邊的笑嘻嘻的老闆,望著我的狼狽樣子,說:

    「你好像中了催眠術一樣呀……你睡了幾個鐘頭?……」

    我不好意思地問:

    「傍晚了麼?……」

    「那裡,剛剛過正午呢……哈哈哈……但是,換了一個日子呀!」說著就笑起來了。

    原來,我昨天十二點睡下以後,現在已到下午一點左右了。……整整睡了二十五個鐘頭,我自己也吃驚了。

    老頭子走了以後,我向著田中。

    他似乎很緊張。

    「真對不起,等了很久了罷?……。」

    對於我底抱歉,他答了「那裡」以後,興奮地繼續說:

    「有一件要緊的事情來的……昨天又有一個人和你一樣被那張紙條子釣上了。你被趕走以後,我時時在煩惱,未必沒有對抗的手段麼?正沒辦法時,又進來了一個,我放心不下,昨天夜裡偷偷地把他叫起來,提醒了他。但是,他聽了以後僅僅說:

    『唔,那樣麼?混蛋東西……。』

    和著我的話,一點也不吃驚。

    我焦急起來了,對他說:

    『所以我以為你最好去找別的事情,不然,也要吃一次大苦頭。保證金被沒收,一個錢也沒有地被趕出去了。』

    但他依然毫不驚慌,伸手握住了我的手以後,問:

    『謝謝!但是,看見同事們吃這樣的苦頭,你們能默不作聲麼?』

    我稍稍有點不快地回答:

    『不是因為不能夠默不作聲,所以現在才告訴了你麼?這以外,要怎樣幹才好,我不懂,近來我每天煩惱地想著這件事,怎樣才好我一點也不曉得。』

    於是他非常高興地說:

    『怎樣才好我曉得呢,只不曉得你們肯不肯幫忙?』

    於是我發誓和他協力,對他說:

    『我們二十八個同事,關於這件事大概都是贊成的。大家都把老闆恨得和蛇蠍一樣。』接著他告訴了我種種新鮮的話。歸結起來是這樣的:

    『為了對抗那個惡老闆,我們最好的法子是團結。大家成為一個同盟xx……(忘記了是怎樣講的)』同盟XX……好像很有辦法呢。『勞苦的人一個一個散開,就要受人糟蹋;如果結成一氣,大家一條心來對付老闆,不答應的時候就採取一致行動……這樣幹,無論是怎樣壞的傢伙,也要被你弄得不敢說一個不字……』這樣說呢。而且那個人想會一會你。我把你的事告訴了他以後,他說:

    『唔……台灣人也有吃了這個苦頭的麼?……無論如何想會一會。請馬上介紹!』」田中把那個人的希望也告訴了我。

    說要收拾那個咬住我們,吸盡了我們的血以後就把我們趕出來的惡鬼,對於他們這個計劃,我是多麼高興呀!而且,聽說那個男子想會我,由於特別的好奇心,我希望馬上能夠會到。

    慫恿被人糟蹋的送報夫失業者們去對抗那個惡鬼一樣的老闆,我想:這樣的人對於因為制糖公司、兇惡的警部補、村長等而陷進了悲慘境遇的故鄉的人們,也會貢獻一些意見罷。

    聽田中說的那個人(說是叫做佐籐)特別想會我,我非常高興。

    在故鄉時,我以為一切日本人都是壞人,恨著他們。但到這裡以後,覺得好像並不是一切的日本人都是壞人。木賃宿舍底老闆很親切,田中比親兄弟還……不,想到我現在的哥哥(巡查)什麼親兄弟,拿他來做比較都覺得對不起田中。

    而且,就像中國台灣地區的人裡面有好人也有壞人似地,日本人也是一樣。

    我和田中一起走出了木賃宿舍去會佐籐。

    我們走進淺草公園,筆直地向後面走。坐在樹陰下面的一個男子,毫不畏縮地向我們走來。

    「楊君你好……」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好……」我也照樣地說了一句,好像被狐狸迷住了一樣,因為他是沒有見過面的人。但回轉頭來看一看田中的表情,我即刻曉得這就是所說的佐籐君,我馬上就和他親密無間了。

    「我也在台灣住過一些時。你喜歡日本人麼?」他單刀直入地問我。

    「……」我不曉得怎樣回答才好。在台灣會到的日本人,覺得可以喜歡的少得很。但現在,木賃宿舍的老闆、田中等我都喜歡。這樣問我的佐籐君本人,由第一次印象我就覺得我會喜歡他的。

    我想了一想,說:

    「在台灣的時候,總以為日本人都是壞人,但田中君是非常親切的!」

    「不錯,日本底勞力的人大都是和田中君一樣的好人呢。日本的勞力的人不會壓迫台灣人,反對軍閥糟蹋台灣人。使台灣人吃苦的是那些像把你的保證金搶去了以後再把你趕出來的那個老闆一樣的畜生。到台灣去的大多是這種根性的人和這種畜生們底走狗!但是,這種畜生們,不僅是對於台灣人,對於我們本國的人也是一樣的,日本不少的人也一樣吃他們的苦頭呢。」

    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在我腦子裡面響,我真正懂了。故鄉底村長雖然是台灣人,但顯然地和他們勾結在一起使村子底人吃苦……。

    我把村子的種種情形告訴了他。他非常注意地聽了以後,漲紅了臉頰,興奮地說:

    「好,我們攜手罷!使你們吃苦也使我們吃苦的是同一種類的人!」

    這次會見的三天後,我因為佐籐君的介紹能夠到淺草的一家玩具工廠去做工。我很規則地利用閒空的時間……

    幾個月以後,在我和日本朋友的努力下把我趕出來的那個派報所裡終於出了「亂子」。看到面孔紅潤的擺架子的XX派報所老闆在送報夫的揭發下被繩之以法而低下了蒼白的臉,那時候我的心跳起來了。

    對於那給胖臉一拳,使他流出鼻涕眼淚來的這種衝動推動著我,但我忍住了。使他承認了送報夫的那些要求,要比我發洩積憤更有意義。

    想一想看!

    勾引失業者的「募集送報夫」的紙條子扯掉了!

    寢室每個人要佔兩張蓆子,決定了每個人一床被頭,租下了隔壁的房子做大家的宿舍,蓆子的表皮也換了!

    任意制定的規則取消了!

    消除跳蚤的方法實行了!

    推銷報紙一份工錢加到十錢了!

    怎樣?還說中國人沒有志氣……!

    「這幾個月的用功才是對於母親的遺囑的最忠實的實踐。」

    我滿懷著信心,從巨船篷萊丸的甲板上凝視著日本帝國主義佔據下的台灣的春日,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沃,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見惡臭逼人的血膿的迸出。

    原刊東京《文學評論》,一九三四年十月。

    提示

    楊逵(1905-1985),原名楊貴,筆名楊逵,台灣省台南縣新化鎮人。1924年東渡日本,1932年用日文寫了處女作《送報夫》,翌年,發表在日本東京的《文學評論》上,不久,被胡風譯成中文,發表在《世界知識》上。此外,楊逵還寫了《水牛》、《模範村》、《鵝媽媽出嫁》等許多優秀篇章。

    《送報夫》是楊逵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小說以東京為背景,通過一個台灣留日學生楊君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深刻地揭露了日本殖民者對台灣人民殘暴統治的罪惡,並提出世界被壓迫者聯合起來共同奮鬥的主張。

    小說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立志尋求解放,終於走上集體鬥爭道路的台灣農家出身的知識青年的典型形象。最初他是懷著解數鄉民們在異族統治下疾苦的心願而闖蕩東京的。正在一籌莫展的情況下,得到了日本革命青年田中、左籐的幫助,提高了認識,即殖民地人民與殖民國家的人民應該聯合起來,共同反對侵略者、剝削者,才是解數鄉民疾苦的正確的革命道路。

    《送報夫》在藝術上具有濃郁的現實主義特色。作者為縮短文學與生活的距離,始終把楊君放在社會生活實踐中加以刻畫。是按著主人公對生活從不理解到理解以致採取積極行動的發展變化過程來表現其性格的。這樣寫不僅樸實無華,而且具有強烈的感人力量。其次,小說的結構極為樸實。它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和驚險緊張的故事,而是按照客觀事物的發展規律和對事物的體認與理解以及採取的積極行動來組織安排情節。尤其結尾處,小說以主人公楊君的視野和遠景,給人以積極進取的力量。

    (張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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