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 第八章
    高菊娃把信遞給我說:「小李,我眼睛疼痛,你幫我唸唸吧。」

    我開玩笑道:「我怎麼能看你的婚外戀的情書呢。」

    高菊娃輕輕地捶了我一拳說:「哪能呢。我們沒有你們文化人那樣,字裡行間充滿了愛呀情呀。你快給我唸唸吧!」

    我看著信封上絹秀的筆跡猜想是女人寫的,便拆開信封念道:親愛的菊娃大姐:您好!

    我已安全地回到了家,請您放心。我們全家高興地團聚在一起。時時刻刻掛念著您,大家對你充滿了熱烈的感情,要不是你給我第二次生命,要不是紅棺材救了我也許我早已成了一堆白骨。我有千言萬語難以表達對您的感激之情。只怨我的身子沒法跟隨我的心,只好在遠方每晚十點鐘雙膝跪向您居住的地方,虔誠地祈禱您永遠歡樂幸福,代我向蔡老黑大哥問好!請保護好紅棺材。

    何麗亞

    1998年10月31日

    我讀完信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高菊娃,她像看透了我的心似的說:「你想知道何麗亞嗎?」

    我點點頭說:「你講給我聽聽吧!」

    高菊娃便講起了何麗亞的故事,我全神貫注地諦聽著……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高菊娃坐在堂屋納鞋底,堂屋正中放著一張小方桌,一盞火油燈燃著暈黃的一點火苗。聽著戶外颯颯的風聲,一種異常淒涼而陰慘的氣氛像籠罩在她黑漆漆的屋頂上,她為自己那種朝不保夕、清寒而貧苦的生活落淚,也為自己的婚姻悲傷。突然,有人重重地敲門,她急忙打開門。

    「噗通」地一聲巨響,像扔下一個沉重的麻袋。原來一個人跪倒在閃閃爍爍的燈光裡了。那是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女人,從臉面上難以看出她的年齡。

    「好心人救救我吧,好心人……」女人抖瑟得打擺子一般,是不是她太冷?高菊娃把她扶起來走進屋,讓她坐在一把椅子上,那女人身子還不住地哆嗦。高菊娃立即給她倒了一杯開水,遞給她說:「你從哪裡來的?」

    那女人說:「我……我是逃出來的……您能給我一口飯吃嗎?」

    「你餓了?」

    「我三天沒沾一粒米星了。」

    高菊娃想了想將屋裡剩下的一點麵條煮熟,讓她一口氣吃下去。女人洗了一個瞼,高菊娃才發現她並不是一個老太太,而是一個青年婦女,最多不會超過三十五歲。她哽咽地說起了她的不幸:她叫何麗亞,老家有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丈夫患病臥床不起。為了給丈夫治病和餵養孩子,何麗亞就到路邊飯店當服務員。有一天,何麗亞通到一個高瘦的男人,那男人說他的老家在杭州西湖畔,是世界的旅遊聖地,外國老闆一大批一大批地來遊玩,帶來了大捆大捆的外國幣。他們那裡過的簡直是活神仙的生活,有腦不用動全靠電腦;有地不用種全靠進口糧;有衣不用洗全靠洗衣機;有腿不用走全靠小汽車嘟嘟,吃的穿的住的不必說了。他讓何麗亞到他家掃地抹桌,每月工資上千元。

    並說何麗亞在這裡起早摸黑燒飯洗碗端菜,月工資不足三百元,太辛苦了,還不如跟他去杭州掙大錢。何麗亞聽了他的話動心了,就跟著他走了。當夜,他就強姦了何麗亞,但她為了盡快掙大錢為丈夫治病和餵養孩子就忍氣吞聲。何麗亞又跟著他火車換汽車,汽車換拖拉機,越走越往貧困山溝裡走。何麗亞走到一個荒僻旅店,他又一次強姦了她。她明白自己上當受騙了,哭鬧著要回家。他「嗖」的一聲,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對準何麗亞的脖子威嚇道:「你哭喊著要回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何麗亞害怕得低低哭泣地蟋縮在床上,絞盡腦汁想方設法逃跑。可那一夜他死死地盯著何麗亞寸步不離,她沒有辦法逃離。

    天一亮,三個粗壯的男子把何麗亞押進拖拉機斗裡,身旁坐著兩個男人。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已被押進一間新裝修過的房間裡,擺設像是「新房」,後來她才知道這新房就是給她準備的。眼前的漢子不住地搓著大手,又嘿嘿在笑。他就是何麗亞的「男人?」天哪!五十多歲的人流著鼻涕,伸出舌頭添入口中,她不敢再看他一眼,縮在椅子上低頭不語,房子裡的人嘰嘰咕咕地走了,在外反鎖了門。那男人一步步向她走來,她的心顫抖了,本能地往牆角退縮,懇求道:「大叔,大叔,我是被騙來的,不要嫁人,我老家有臥病在床的丈夫和兩個待哺的孩子。」

    男人嘿嘿一笑。「操你娘的,放屁。我是花錢買來的。」

    何麗亞說:「你高抬貴手放我回家,我掙錢還你,一分一厘不欠你,我求求你了……」她說著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哀求道。

    男人凶神惡煞似的嚇道:「立起來,剝光衣服,狗娘生的。」

    男人粗暴地把何麗亞抱到床上,她咬他,打他,可還是扭不過他……

    何麗亞在那裡想跑又跑不了,白天家裡有人看著她,晚上掛上門,男人往死裡摧殘她。她看這樣下去死不了,活不成,只有裝瘋賣傻。何麗亞白天邊唱邊哭,晚上也哭也唱,他給她抓藥熬藥,她見了就砸。何麗亞以為這下他放了我,可是她錯了。

    半個月後,第一次帶他來的高瘦男人來了,他詭秘地一笑說:「妹子,實在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這裡受苦受難。既然你不願意在這裡,我把你送回老家,拖拉機就停在門口,我們走。」

    何麗亞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只得又一次跟著他上路。拖拉機開到村外,他說自己順便去前村辦點事。回來馬上送何麗亞回家,讓她在外好好地等他。片刻,他領出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

    只聽矮胖子說:「人都到這個地步,不會做飯哩,就剩下個女人身子,你還這麼貴,不值。」

    高瘦男子生硬地說:「她好歹是個黃花閨女,二千元,少了散伙。」

    矮胖子便從破衣袋裡掏出一捆鈔票,高瘦男人點了點錢,開著拖拉機走了。

    拖拉機開走後,何麗亞給矮胖子跪下了說:「大叔,我是被人騙來的,您放了我,我會報答您的!」

    矮胖子驚喜地問:「姑娘,你沒瘋?」

    何麗亞說:「我是裝瘋。」

    矮胖子興奮地往大腿上一拍,哈哈大笑道:「呀哈,我沒買個瘋子,走,我們回家……」

    何麗亞就這樣出了狼窩入了虎窩。她嫁給矮胖子一年,因她在老家做了絕育手術,矮胖子嫌她不會生孩子,三天兩頭打罵她。她又裝瘋。這一下,他真的認為何麗亞發瘋了,放鬆了對她的囚禁,她就逃跑了出來。

    那時,何麗亞哭求著高菊娃說:「我的好心人呀!快把我送回老家。若是送不去,我死後請你把我的屍骨送回老家,我要與結髮丈夫埋在一起啊!」她說完已淚流滿面,痛不欲生地一把一把抓落自己的頭髮。

    高菊娃聽後涕淚縱橫,強忍著不哭出聲來說:「我……我一定送你回家。」

    突然,「彭彭彭」地有急促的敲門聲,高菊娃連忙讓何麗亞躺在棺材裡。說時遲那時快,院子的門被他們踢開了,衝進四五個手拿木棍的粗壯男人,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說:「大嫂,你看見過穿紅衣的瘋女人嗎?」

    高菊娃打了一個激靈,指著前面彎彎曲曲的小道說:「她已經朝那條路跑了。」

    問話的人手一揮說:「走,大家走!」

    他們就這樣追去了。高菊娃小心翼翼地掀開棺材,扶著何麗亞翻了出來,高菊娃說:「你趁黑夜逃跑吧!為了安全起見,我們調換衣服。」

    何麗亞答:「我……我沒有錢逃跑啦。」

    高菊娃慷慨地說:「我給你錢。」她就把家裡僅有的五十元錢都給了她,她心裡想今晚是十五夜,是與情夫消魂的活神仙生活,她不能送何麗亞逃跑。忽兒又想,萬一何麗亞被他們抓住,那就要忍受萬般的痛苦折磨,再說自己大小也是個村婦女主任。於是高菊娃與蔡老黑打了一個招呼,決定護送何麗亞逃走了。

    高菊娃和何麗亞拚命地奔跑在崎嶇山路上,摔倒了爬起來,爬起來了又摔倒。突然,身後閃著電燈光,便有人喊道:「穿紅衣的,你別跑,再跑打斷你的腿!」高菊娃一把摟緊何麗亞壓低聲音說:「麗亞,我們分頭跑,讓我來吸引他們的視線。」霎時,她們各奔一路,高菊娃就排命地跑,翻山越嶺,過小橋、穿稻田,雙腳磨起了血泡,滿身上下沾滿了泥水。這時,高菊娃已跑到了河邊,越想跑越跑不動,越跑不動越想跑,雙腿陷入了深深的河沙,彷彿掉進了妖精們的盤絲洞,脫不了身就被他們捉住了。那四五個大漢把高菊娃五花大綁地捆起來,連打帶拖將她押回他們的小村莊,她本想說自己不是逃跑的何麗亞,讓他們放她回家。但她又害怕他們放了她迅速去追趕何麗亞,何麗亞可能還沒逃上車呢?她想到這裡,只好含著眼淚忍著疼痛。

    被稱為何麗亞那個「丈夫」的粗手大腳的男人跨前一步,一拳打在高菊娃的腦門上,咆哮道:「再跑,我折斷你的腿!」他這一拳打得高菊娃火冒金星,一個趄趔倒了下去。可那男人仍氣勢洶洶高嚷:「大家一起打呀,打得她以後不敢再逃!」這時,拳頭、木棍、鐵棒,像雨點似的落在高菊娃的額頭、面頰、胸脯上,血從眉毛、下顎滴了下來,她昏昏沉沉地蜷縮成一團。那漢子捧來一盆冷水往她身上一潑,說:「你別裝死,以後還跑不跑,說呀?」她痛苦的咬緊牙仍默不作聲。那男人就用木棍劈頭蓋腦地打在她的身上,很快滿身佈滿了道道硬傷。高菊娃咬著牙齒,心想何麗亞已到車站了,便一鼓作氣爬起來,高嚷:「別打啦!」

    那男人立即說:「買來的媳婦由我打來由我騎。」

    高菊娃瞪著他叫:「打人也要坐牢。」

    那男子「啪」的一聲又給高菊娃一個耳刮子:「犯你娘的罪。」

    高菊娃氣憤地說:「你魂丟了,我是蔡老黑的老婆,名叫高菊娃!」

    圍觀的人剎時愣住了。沉默了一會兒,有個漢子「啊」地一聲叫道:「你就是上過電視的高菊娃,就是同縣長書記握過手的高菊娃?」

    高菊娃把頭一昂:「是呀!」只有這時高菊娃才感到做蔡老黑老婆的光榮,振振有詞地又說,「你們無法無天地亂打人,販賣婦女是違法的,弄不好要坐牢。」

    那男人膽怯地向後倒退了一步說:「我沒有賣女人,是花了二千元錢買的呀。」

    高菊娃神情嚴肅地說:「買女人也同樣違法,買了女人強迫睡覺是犯了強姦罪。我就去法院上訴,讓你們嘗嘗坐牢是啥滋味。」

    那男人嚇出一頭冷汗:「好嫂子,你高抬貴手,下次我不敢了。你為什麼不早一點說呢。」他抓起高菊娃的手往自己臉上狠命地刮了一耳光,「大嫂子,我有眼不識泰山,你打我吧,你打我……」

    高菊娃抽回自己的手,他把臉伸到她面前又說:「打吧,我不還手,求求你別上法院。我白花了二千元血汗錢……」

    高菊娃想起了農民掙錢不容易便點點頭說:「錢是活的慢慢能掙回來,可生命只有一次。」

    那男人拉著高菊娃的手,眼裡清晰地閃動著淚花,苦澀地笑了笑說:「我無錢再買女人了,強迫女人睡覺的機會全沒啦!」

    高菊娃心裡想山裡老光棍花了二千元錢賣女人、而又人財兩空怪可憐的。這二千元是他的血汗錢,是靠從嘴裡一粒一粒稻穀省出來的呀!高菊娃這麼一想便微微地點點頭,搖著老光棍的手說:「大伯,你要保重身體呀!」她眼圈一紅扭頭就走。

    高菊娃氣喘呼呼地奔回家,一進門就立在蔡老黑床前。蔡老黑憤怒地罵道:「你這個騷精,咋整夜不歸?」

    高菊娃笑著向他—一作了解釋,可他怒氣衝天地高喊:「你這個不要臉的臭婆娘,偷野漢子啦?哼,我告訴你,你是響響噹噹的光榮人物!」他驕傲地道,「哼,沒有我蔡老黑,你能上電視、登報紙、當先進嗎?能與縣長書記們一起拍照片嗎?高老莊裡哪個女人跟縣長書記他們握過手呀!高菊娃啊高菊娃,你不要當上先進人物就翹尾巴啦!」

    高菊娃心裡想誰願意嫁給他這個混蛋,她才不稀罕當這難忍的先進呢。但她嘴裡卻說:「我……我真的被逃跑女人的男人,老光棍吳老碌抓去了。」

    「老光棍抓了你。哼,這還了得!你這賤貨,他不吃才怪呢。

    我非控告他強姦罪不可!」

    「他沒有姦污我。」

    「誰做證,你這個不守貞潔的臭蟲。若是你拿不出證據來,我咒罵你一輩子,讓你永不安生。」

    突然,村長陳之路走進屋來,看著蔡老黑生氣的臉,望著高菊娃問:「你們兩口子昨啦?」

    高菊娃便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事,向村長訴說了一遍。村長說:「老黑,我馬上去前村瞭解證實一下高菊娃的事。」

    蔡老黑咧咧嘴:「那你去吧,一個女人整夜在老光棍身邊,難道他不睡她嗎?」他滿臉孤疑地望著村長,突然驚訝地叫道,「村長,你的眼睛咋這樣紅啦?」

    陳之路望著高菊娃笑了笑,半真半假地答:「整夜沒睡呀,找你的老婆嘛。我還以為村裡失掉婦女主任啊!」

    「你真是個好村長,謝謝你,我也代高菊娃謝謝你啦。」

    「那我走了。」村長朝高菊娃扮了一個鬼臉說。

    「多謝你村長,上次為劉阿斗的事,你挺身而出,保住高菊娃的清白。這一次你又為她伸張正義。」

    陳之路朝高菊娃擠眉弄限地說:「我是一村之長,應該的。」

    說完他就往外走。

    高菊娃在蔡老黑咒罵聲中痛苦不堪地度過了一天,到天黑陳之路手拿紙條興沖沖地跨進屋來,坐在蔡老黑的床沿說,「老黑,你看看證明條上有許多人蓋的紅手印。」

    「村長,我不識字,你給我唸唸吧!」

    「你呀,不識字鬧啥要證明條。我把它意思念顛倒了咋辦?」

    「你是我的長輩又是一村之長,我哪能不相信你呢。念罷!」

    陳之路念道:關於證明蔡老黑之妻高菊娃,在送拐賣來的婦女何麗亞回老家時,不幸途中遇到花錢買了何麗亞的男人吳老碌、村民吳阿狗、吳躍進等人馬,誤抓了高菊娃。高菊娃雖然在大庭廣眾面前遭到毒打,但沒有一個男人姦污她。特此證明高菊娃的清白。望查收!

    陳之路念罷說:「老黑,你應相信了吧?你活著都累人呀!」

    「是呀是呀,村長。我曉得高菊娃不會偷野漢子,就怕被壞人姦污了。」蔡老黑輕鬆開朗起來,他那憂愁的臉龐上又重新露出了笑顏。

    陳之路詭譎地朝高菊娃一笑說:「我走啦!」

    「菊娃,你送送村長吧!好心腸的村長呀!」蔡老黑感恩感德地高嚷著。

    高菊娃把陳之路送出門口,他突然轉過身來捏了她一把說:「把昨晚補上吧,晚上十點鐘我們到棺材裡玩樂。」

    高菊娃朝他點點頭,欣慰這場猜疑不貞潔的風波終於被村長拉平了。

    「彭」的一聲銅鑼聲,高菊娃疲憊不堪地走進蔡老黑的小木屋。

    此刻,籬笆牆外有人喊:「菊娃,老支書叫你去祠堂,黃榮金家鬧事了。」我走出小木房一看,是高老莊的治安委員,他披掛著一件破舊的黃大衣走了。

    高菊娃站起來把手往衣襟上一擦就往外走。我說:「菊娃,你還空著肚皮,鍋裡還有雞蛋湯。」

    高菊娃笑笑說:「你喝吧!」

    我點點頭。看見她從灶上拿出幾株冷白薯邊啃邊走,我也趕緊地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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