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 第二章
    「吱咯吱咯」的上樓聲由遠而近,我感到一陣瘋狂的恐怖,四肢百節蟋縮在被窩裡顫抖,心裡泛出一絲絲的惆悵和濃濃的怨恨……怎麼這樣傻不去保險公司做人身保險呢?若是今晚被殺害了,至少給丈夫和三歲女兒留下一筆遺產。留給丈夫幹啥?

    說不定我屍骨未寒他又續絃了。可憐天下父母親,我還沒有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還有從我身上掉下來的小女兒,她能受得了後媽的折騰嗎?接近死亡時,我才想起來自己是不夠格的婦聯幹部,更加對不起黨和人民的培養,如果今晚我能挺得過,從今以後,我要鞠躬盡瘁地為黨為人民貢獻自己的畢生精力,把集體的利益放在首位。眼前我牽腸掛肚的仍然是父母和女兒,我不能死,不能死,要活著!黑影漸漸地向我移來,移來……

    我不知從哪裡來的靈感,也許是死亡前的反照。突然,我在被窩裡發出這樣的感歎: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晝夜苦長,何不秉燭……功名啊錢財啊死去活來的愛與恨啊、比起生命本身來是多麼的渺小……活一次不容易。我一骨碌地從床上躍起來。「啪」的一聲拉亮電燈喊道:「誰?……啊,你是高菊娃!」

    高菊娃勉強一笑:「蔡老黑,他……我服侍他去了。」

    我心裡想好狡猾的狐狸,把謊撒得有頭有眼。算啥先進?比幫教對象都不如,不過這些話我是放在心裡說的。高菊娃拉亮電燈漫不經心地上床睡覺了,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但我的心裡像塞進破碎玻璃片似的疼痛難受,腦子裡播放著棺材裡的一幕,使我輾轉難眠,兩眼盯著牆壁上掛著的各種獎狀,開始了內心的獨白:他們在黑暗中沐浴陽光,在痛苦中享受歡樂,在榮譽中產生邪惡。這就像一副漂亮的變色眼鏡後面掩藏著一雙有疤的眼睛;一身西裝藏著一具滿身疥瘡的軀體;一臉厚厚的脂粉覆蓋面上的斑痕。耳環能夠加長耳垂,脖子短的帶一條項鏈,羅圈腿穿寬鬆的褲子,脖子的衣服多是堅條花紋,瘦子衣服是橫格的。如果在馬路上稍稍注意一下,就可以發現凡是格外裝飾的器官總有缺陷,讓自己變得更美些,這絕不是虛偽。但用榮譽掩飾靈魂的醜陋,對這種人在虛偽之上,還應給他們加一個邪惡。高菊娃就是虛偽加邪惡的人,偷野漢子還能心安理得地伸出手捧回道德情操高尚之類的獎狀。我的心頓時就像中了一顆毀滅性的飛彈,雖然我盡量地克制著,但一股憤恨的火焰衝出我的嘴:「高菊娃,我看到了棺材裡的一切。」

    高菊掛滿臉通紅地看著我。我久久地逼視著她,她那莫測的靈魂所組合起來的女人到底是誰?她眼睛裡散發出來的攝人心魄的光暈到底來自天堂還是來自地獄?她那使人信賴和感動撫慰癱瘓的丈夫,到底出於溫情還是出於邪惡?她那榮譽的花環下蕩漾出來的是崇高的品德還是可恥的企圖?我仍用火辣辣的眼睛盯著高菊娃,發現她的眼睛深處流溢出的那種躲閃、混亂和壓迫的光芒,時不時地低下眼睛彷彿克制著心中的張煌不安,地鎮定自若地說:「全曉得啦!」便翻過身面對牆壁作入睡狀。」

    我聽她的語氣十分生硬,心裡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高菊娃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弄不好還要殺人滅口。我從床上跳起來立在地上,「啪」的一聲拉亮電燈,高菊娃也從床上起來,憂鬱地坐在床沿上,兩眼盯著牆壁上吊得整整齊齊,分上中下排列的「五好家庭」、「精神文明示範戶」、「心靈閃光的妻子」等鏡框獎狀。贈予她的這些稱號,是得到社會各界人士誠心誠意的贊同,並得到各級組織認可和確信的。可一夜之間這些賜給她的美稱在我腦子裡發生了質的變化。看著高菊娃臉上呈現出極致悲傷或壓抑憤懣或壓抑喜悅之類的詞語形容的神態,就是說內涵極其複雜。

    我帶著譏笑的口吻蔑視著她說:「你那閃光的獎狀很刺眼呀?」

    高菊娃把凝望著獎狀的目光收回來,似乎怕受到怪罪似的說:「我應該得到的,吃了那麼多的苦,擦了那麼多的糞,活守寡了這麼多年。」

    「守活寡?」我迷惘不解地望著她。

    「我也是有靈性有血肉的人呀!」高菊娃淚眼濛濛悲悲切切地望著我道,「我有一肚子苦水無處訴。」

    「你講吧!」我瞥了她一眼。

    「有些話,我真想給你說,又不好說。」

    高菊娃眼淚珠子落在衣服的前襟上,用求救的目光望著我說:「小李子,這次評選縣」十佳文明戶「我無法參賽了,我求求你不要把今晚的事向外人露一丁點兒綠豆芝麻風,你一說穿,我的名譽就掃地了!也毀了我唯一的靠山和親人,我們也不是惡魔。那野漢子是比狗還要忠誠的爛好人。不信你聽我慢慢道來、名譽對女人,甚至對我這樣一個窮先進人物來說比生命還重要呀!」

    我用困惑的目光上下地打量著她,像在打量著稀罕怪物,我生氣地說:「你用榮譽來遮百丑!」

    高菊娃像觸電似的渾身顫抖,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接著「噗通」一聲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泣不成聲地懇求道:「我承認自己沒心肝,承認自己犯了罪孽,承認自己對不起組織和你們。我把自個兒的心掏出來給你看看,我……我……」。

    高菊娃開始是低低的啜泣,緊接著像似靈魂痙攣了,幾十年的悲苦像山洪一樣從她彎彎曲曲的峽谷中衝了出來,像野獸狂爆似的哭喊;我看著這斷魂的場面,就算你有滿肚子的氣惱,並且有天大的理由,也會全給她打消了。一個女人讀懂了另一個女入的心,年輕的高菊娃在需要時找一個男人來撫慰,不應當視為淫亂,而刻意追求刺激的人畢竟還是少數。高菊娃不是隨意同男人胡搞的人,這倒是有情可原。我憐憫之心油然而生,眼睛也熱了一下拉起她說:「起來吧,我一定給你保守秘密,即使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扶起她坐在床沿上,她鼓脹的胸部一起一伏,聽著她急促不勻時時停頓的呼吸,我猜想他一定在拚命想把洶湧起伏的情緒壓卜去。我不打算讓她知道我聽出她這樣的掙扎,便放意揚起手腕有著手錶說:「這一夜咋過得這麼長,還不到三點呢?」

    高菊娃用憂鬱的目光凝望著我。她悅:「這些年來。我心裡壓著一塊大石頭,人們用鋤頭掏鐵鍬掀犁杖挖都不動,可讓你的眼睛一觸。我的心就滴血了。我把血淋淋的心掏出來讓你瞧瞧、是羞還是美是善還是惡。小李子,你只消仔細看看我的獎狀。」她指著掛在窗口達的一張配框子的獎狀又說,「獎狀後邊畫圓點的就是我跟他一塊兒的夜晚。十多年了,圓圈夠不上一張紙。我多麼希望像城市的男女一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露天廣場,與我最喜歡的人親吻擁抱。和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是多麼的可憐呀!我們為了掩人耳目每月只有逢五的三個晚上,時間又不得超過一小時。」

    「他是誰?」我腦子裡閃出了魁梧的村長,目光下那高大的身影和棺材裡的情影。可我仍被高菊娃的話劃上了句號,村長畢竟是她的堂叔。我想有一種女人多年來對婚後生活深感失望,因而內心裡已有準備,逢到任何有力的進攻就會立即委身相從。

    找猜不透野漢子是哪一個,我沉吟了片刻、問:「高菊娃,那漢子是誰?」

    「小李子,他的名字已經壓在我舌頭底下十多年,。請你原諒我吧。」她拭了拭臉上的眼淚道。

    「隱私權」三個字在我腦子裡一閃,我便點點頭斯文地笑笑說:「凡不是你願意吐露的事,我自然不敢強求。」

    高菊娃驚愕地望了我一眼,低著頭苦澀地一笑,「你真是個知書達理的人。」

    「唯願你敘述時,能夠對己對人處處牢守真實。」我沉下臉正色道。

    「你對我的寬大,我決不會口是心非的。」高菊娃滿臉真誠地凝望著我。

    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說:「你對我的信託,我全當是特殊的榮寵,你可以相信我這話決非虛套。」

    「你不要見怪,若是你對我傷風敗俗的事一點兒不曉得,我就不會告訴你。」高菊娃用一種期盼和渴求的目光望著我,神情裡流露著無聲的幽怨。「讓中華美德的光環籠罩在我的身上,讓『心靈閃光的妻子』的帽子戴在我的頭上,讓『美好家庭示範戶』的榮譽套在我的脖子上,我會一聲不吭地進入墳墓。」

    「你對我的信任,我實在深切引以為榮,你認為必要我會保

    證嚴守秘密。「我用手指按了按太陽穴,萬般柔情地看著她。

    高菊娃霎時竟會羞羞怯怯如同少女,出現了一個相對無言的場面,一次顯然非她所願的靜默,遲遲難下決心的靜默。竟至愈延愈久,而我也不敢輕發一言地催促她決說話,因為我看出一個堅強的意願正在努力掙扎,要戰勝一種頑拒心情。

    窗外又轉來了瘋子「雪鳳……雪鳳……雪鳳……」淒涼的呼喚聲,我屏息斂氣,彷彿想要減輕一點這靜默的沉重壓力。高菊姓也似乎感到這種不自然的緊張局面而很難受、她突然振作精神,像是要縱身跳躍似的,馬上開始說話了:「小李子,最難說的只是第一句話,現在也許你還不能理解我,一個先進透頂的女人為什麼要偷野漢子呢?」我心裡想女人的經歷複雜,命運多變,有無數不為人知的隱情,有個漫長的坎坷的過去。因此,別人對她們的瞭解永遠只能是最後一個表面現象。她們就好比是那些旋轉燈塔,在它們巡迴照射的中間,永遠是那交替出現的漫漫黑暗。高菊娃向我傾吐了她心中的痛苦和煩惱。

    高落娃母親年輕時,容顏嬌美,被村民們公認為「村花」,因家裡貧窮,高菊娃外婆死得早,母親與外公相依為命。突然,有一天外公在田間勞動肚子疼痛難忍在泥漿中打滾。這時,軍人高建兵路過此地,背起渾身是泥漿的外公送往鄉醫院。可是錢呢?進院就要三十塊。天呀!高菊娃母親家一角錢都找不出啦——外公體弱多病靠生產隊裡的幾個工分過窮日子,靠幾隻老母雞的雞蛋換針頭線腦。這三十塊錢一時從何處找去?高建兵看了一眼愁眉苦臉的高菊娃母親,很大方地從內衣口袋裡摸出一把票子遞給她,她不敢接,只是呆呆地望著他。他卻往她手裡一塞說:「救人要緊,還客氣什麼?」

    高菊娃外公上了手術台,立即動手術。原來他患了急性闌尾炎。多虧高建兵相助,才激了一條命呀!高菊娃外公和母親對軍人高建兵感激涕零。後來,外公做主要把母親嫁給高建兵,沒等母親答應,就接受了人家一百八十元錢的見面禮,還訂下了成親的日期。母親呢?深深地愛著青梅竹馬的楊發富。母親拿著楊友富想方設法借來的錢,跪在外公面前抱住他的兩腿哭求,願意還清軍人高建兵的借款,退了這門親事。外公拿著菜刀架到脖子上說:「愛能當飯吃,愛能當衣穿,愛能當錢使嗎?

    愛情,愛情都是讀書人閒著沒事想出來的,我與你媽指腹為婚,不是照樣生兒育女嗎?哼,你不同意嫁給高建兵,我就死在你面前。「高菊娃的母親終於軟了心來,認可了這門婚事。高菊娃母親在家務農,父親守在祖國的邊防線。時隔一年就生下了高菊娃,可母親仍深深地愛著心上人楊友富。

    冬天黑得早,厚厚的陰雲,像一頂頭盔罩住天空。下午五點鐘,四周的暮色已漸漸濃郁,顯得蒼黃,灰蒙。楊友富背著外公從醫院裡打針回家,外公渾身乏力扒了幾口飯,就早早上床咳嗽了幾聲睡覺了。楊友富安頓好外公拔腿就往外走,高菊娃的母親故意大聲連喊:「哎喲。」似乎是肚子疼痛得厲害的樣子,楊友富馬上就來扶她。她一把抱住楊友富,她什麼都不想,百事不愁,萬事不憂。

    高菊娃的母親喃喃道:「我不好,你不愛我嗎?而我愛你呀!

    永遠地愛你呀……」

    「你太好了,我愛你呀!我的觀音菩薩呀,我想死你啦!」楊及富激動得透不過氣來,只感到一陣熱燥,彷彿陣陣熱浪沖洗著他,將他推入無底的深淵,他拚命掙扎著,衝過漩渦、激流、險灘……」

    突然,房門「啪啦」一聲被打開了,進來的是風塵撲撲的穿著軍服的高建兵。看見妻子和另一個男人赤身裸體擁抱著。高建兵一腔怒火地高嚷:「狗富生,老子日夜為你門生命安全站崗放哨,上戰場赴火海,保護著你們快樂地哼哼呀!」他拿起一根粗木棍「彭」的一下,楊友富象中彈倒下了,血流如注滾死在地上。高建兵先是一驚,恍然大悟高嚷:「我咋殺人啦!殺人啦!」這時只見高建兵用木棍對準自己的腦門,「彭」的一聲也倒在地上,死在皿泊之中。高菊娃的母親從驚慌失措之中醒悟過來,推了推血泊中的情夫又推了推丈夫。撕心裂肺地跺腳捶胸痛哭,哭著哭著。突然,她披頭散髮地狂笑起來,一會兒,又大哭大喊,赤著腳光著身體奔跑在荒山冰雪裡。不久,她發瘋而死。高菊娃的外公悔恨交加,也隨著女兒走了。

    舅舅把嗷嗷待哺的孤兒高菊娃抱回家中餵養。從此,高菊娃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像苦筍似的慢慢成長。

    冬日凜冽的寒風,陰雲密佈,舅舅是個鞋匠,挑著鞋箱整天走門串戶地給人補鞋。高菊娃割豬草回家,寒冷得渾身發抖嘴裡冒著一團團的白霧,牙齒咬得咯咯地打抖,搓著紅腫的雙手僵手僵腳地走進房裡。只見張永魯、彩站和菊兒他們在溫暖暖的火爐旁,簇擁著他們的母親——高菊娃的舅媽。舅媽則斜倚在爐邊的椅子上。身旁坐著自己的小寶貝們一副安享天倫之樂的神態。高菊娃知道自己不能享受那些只配給予有父有母的孩子們的特權,便躲進北屋陰暗的小房間裡。爬上小閣樓眼巴巴地望著窗外村裡唯一通向外界的石子路,盼著舅舅早點回家。

    只有舅舅的出現,誰也不敢欺侮虐待高菊娃、她看著蜿蜒曲折白濛濛的山路,想起舅舅每次從外地回家,偷偷塞給她糖果和圖畫書,便心裡樂滋滋地從衣袋裡取出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子》,自得其樂地放在兩腿上欣賞起來。

    突然,小房間的門開了,「噓!苦命的孤兒!」張永魯叫喚著,隨後又打住了,顯然發覺房間裡空無一人。

    「死鬼,上哪兒去了呀?」他接著高喊:「彩姑,菊兒!」他喊著問妹妹:「高菊娃不在這兒吶,告訴媽媽她又竄到村口去接爸爸了,這個死畜生會嚼舌頭的。」

    幸好高菊娃爬閣樓,把門洞關得嚴嚴實實。她急切希望他不會發現她的藏身之地。張永魯自然是發現不了的,他辦事粗心大意,又不善於觀察,可惜張彩始從門外一探進門來就說:「爬到閣樓上了,準沒錯。永魯。」

    高菊娃立即爬下來,因為一想到要被張永魯硬施出去,身子便直打哆嗦。

    「什麼事呀?」高菊娃問,既尷尬又不安。

    「我要你到這裡來。」他坐在溫暖的火爐旁,兩手捧著一隻鐵秤砣。

    張永魯是個十五歲的小學生,比高菊娃大四歲,人長得又高又大,粗眉上吊著一隻紅紅的小肉瘤,因他是張家傳宗接代的唯一苗子,是母親掌上的明珠,嬌生慣養,在學校裡總惹是生非與同學們吵架,是個經常逃學回家的壞學生。

    張永魯對高菊娃很厭惡,他三天兩頭地打罵高菊娃,彷彿她是他的出氣筒或是練擊舉的器具。弄得她每根神經都怕他,他一走近,她四肢百節都在顫抖。有時她會被他嚇得手足無措,因為她對他的恐嚇和欺侮,她無法向舅舅哭訴。若是向舅舅告了狀,舅舅教訓他一頓,可張永魯會變本加厲地教訓她兩頓,而舅媽則裝聾作啞,兒子打罵高菊娃,舅媽熟視無睹,於是他動不動當著舅媽的面這樣做,而背著舅媽的時候不用說就更多了。

    高菊娃對張永魯已慣於逆來順受,因此便走到椅子跟前。他手捧鐵秤砣弄眉擠眼地向她扮鬼臉,她明白他會馬上下手,一面擔心挨打,一面凝視著這個就要動手的人那副令人厭惡的醜態。高菊娃不知道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沒有,反正他二話沒說,猛然間鐵秤防擊中她的胸膛,她疼痛得臉色蒼白,一個趄趔摔倒在地,磨磨牙齒含著淚花站起來。

    「這是我對你的教訓,誰叫你偷懶割了一點點豬草。」他說,「誰叫你鬼鬼祟祟躲到閣樓上,誰叫你兩分鐘之前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我,你這小狐狸精!佔去我父親的整個心兒。」

    高菊娃已經習慣於張永魯的謾罵,從來不願去理睬,一心只想著如何去忍受辱罵以後必然接疏而來的毆打。

    「你躲在閣樓上幹什麼?」他問。

    「在看圖畫書。」

    「把圖畫書拿來。」

    高菊娃從衣袋裡取出圖畫書遞給他。

    「你沒有資格動我們的書。」

    「我沒有動你的書,是舅舅買給我的。」

    「我爸爸的錢就是媽媽的錢。媽媽說,你全靠別人養活你,你沒有錢,你爸媽什麼也沒留給你,你應當去討飯,而不該像寄生蟲似的伏在我的家裡淨吃閒飯,穿媽媽掏錢給買的衣服。現在我要教訓你,讓你知道不該接受我父親給你的任何書,你這個窮鬼相,配不上看書。這書是我的,連整座房子都是,要不了幾年就歸我了。滾,站在門邊去,離煙灶碗筷遠些。」

    高菊娃照他的話做了,起初並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他把書舉起,拿穩當了,立起身來擺出要扔過來的架勢時。高菊娃一聲驚叫,本能地往旁邊一閃。可是晚了,那本書已經扔過來擊中她的眼睛,頓時她的眼睛腫得像爛紅桃,一陣金星亂閃撞在水泥門上,疼痛難忍。接著,張永魯又抓起一隻鐵秤防朝她扔來,她猛地一閃躲開,鐵秤花在地上彈了幾下,還是彈到她的腳尖上,她劇痛不堪。此刻,高菊娃的恐懼心理已經越過了極限,被其他情感所代替。高菊娃高聲地大喊:「你這個短命鬼,殺人犯,毒心腸的壞孩子。」

    「什麼?什麼?」他大叫大嚷,「那是她說的嗎?彩姑,菊兒,你們聽見她說了?她會不會告訴爸爸呢?不過我是先——」

    張永魯向高菊娃直衝過來,她只覺得他抓住了她的頭髮和肩膀,他們就拼老命的扭打在一起了。高菊娃覺得一兩滴血從頭上順著脖子淌下來,感到一陣熱辣辣的劇痛。這些感覺一時佔了上風,她不再畏懼,而發瘋似的同他對打起來。高菊娃不太清楚自己的雙手到底幹了什麼,只聽得他罵她:「短命鬼!短命鬼!」一面殺豬似的嚎叫著。他的幫手近在咫尺,張彩姑和菊兒早已跑出去討救兵,舅媽下了樓梯來到現場,看到兒子被高菊娃抓得滿臉傷痕,舅媽不管高菊娃頭上在滴血,狠狠地一拳打在高菊娃頭上的傷口上,凶神惡煞地嚇道:「野種,我罰你挑屎桶到菜園澆菜!」

    高菊娃心裡想躲避到菜園裡更好,她便走到廁所旁,磨磨牙挑起半擔糞,挑三步停二下端幾口,濺得滿身都是糞便,由於精疲力竭一腳滑倒在田塍下,糞桶壓在她瘦小的身上,渾身濕透尿糞像鑽進心裡反胃嘔吐,她吐了一會兒抬起頭。突然,她看見一隻狼發著綠光的眼睛瞪著自己,恐懼得渾身發抖,這下可不得了啦!非葬身狼腹不可。狼一瘸一拐地向她走來,看來這隻狼是被人打傷的。高菊娃一激靈拔腿就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村口,卻與一個黑影碰了滿懷,有氣地力地說:「狼……

    狼……」

    那黑影就是高菊娃的舅舅,他一把將她擁進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安慰著:「別怕,別怕,只要你舅舅在,天塌下來也能頂著。你舅媽怎麼忍心讓你在寒冬的黑夜裡受餓受凍,我要好好地教訓教訓她。」他邊說邊脫下大衣技在高菊娃的身上,用手帕輕輕地擦去她滿臉的臭糞,仔細地瞧著她鼻青臉腫的臉,額頭上的傷口還在滴血。他眼圈一熱含著淚便嚥著:「菊娃,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子?」

    高菊娃害怕他們鬧起家庭風波,默默無語地搖搖頭。

    舅舅把高菊娃背到家,他就大喊:「老婆子,快燒熱水,讓菊娃清洗一下。」

    高菊娃便從舅舅的背上滑下來,坐在火爐旁溫熱著,藉著爐火身上冒出一陣陣臭糞味的團團煙氣。張永魯和彩姑他們瞪了高菊娃一眼,努著小嘴呆愣愣地望著他們的父親。

    舅媽坐在火爐旁冷笑了一聲說:「老頭子,我以為你背來了哪個活寶呢。哼,太臭髒了。」她蔑視著高菊娃往樓梯上走。

    「你……你這毒蛇,給我站住!」舅舅把一桶水倒進鍋裡。

    「老頭子,看你這個兇惡相想咬人啦!」舅媽兩手叉腰豎著兩眉。

    「快澆熱水!」舅舅命令道。

    「我才不服侍小婊子呢。」

    「你!」舅舅怒氣衝天地放下水桶,一拳擊中舅媽的眼睛。

    舅媽像一頭發狂的獅子怒喊:「你看看,我們的兒子被這小雜種咬抓得滿臉是傷痕!」

    「原來菊娃是被你們打的。」舅舅兩眼瞪著兒子厲聲道,「你不犯菊娃,她哪敢犯你。你這逆種!我打死你!」

    張永魯和彩姑他們見父親憤懣,害怕得縮到屋角里。舅舅摸起鋒利菜刀威嚇道:「從今天起,誰敢欺侮菊娃,我就折了誰!」

    舅媽和兒女們呆呆地望著舅舅,他把菜刀往舅媽脖子一架說:「快給我燒熱水。」

    舅媽望著兩眼憤憤得充血的舅舅,戰戰兢兢地說:「我去燒,去燒!我以後再也不敢欺侮她了。」

    從此以後,舅媽和表兄妹們都收斂了一些,待高菊娃也好了一點。但仍無法彌補他們早已埋下的情感裂痕。

    天空的月亮隱沒到西邊的山峰中,群星——消失,蒼穹的天空白霧霧地一片。一隻公雞「喔喔喔」的鳴叫聲,我才知道天已拂曉,但我仍然認真地記錄著高菊娃的敘述。突然,院子外面有人高嚷:「高菊娃,你帶人來給我動了手術,我痛得要爆炸啦!」

    高菊娃立即打開院門,只見虎娘手拿一隻化肥袋,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道:「你害得我好痛,不能下地幹活。我家沒有吃的啦,我要你的糧食!」

    高菊娃憤憤地攔住她說:「你咋這樣不講理,要不是工作隊動了你肚子裡的瘤子,你生命難保啊!」

    虎娘一把推開高菊娃說:「閒話少說,我就要你的稻穀!」

    這時,村民們紛至沓來,熙熙攘攘地擠滿了院子。我扒開人群擠了進去,虎狼瞪了我一眼大叫道:「你們別過來,別過來。」

    她馬上從化肥袋裡取出一包東西又大喊:「高菊娃,你不供應我家糧食,我就用炸藥包轟炸啦!我要與你們同歸於盡!」

    圍觀者們驚慌失措地逃跑著。虎娘又從衣袋裡掏出打火機,「啪啦」一聲點著導火線。高菊娃衝上去剛想奪取導火線,虎娘一轉身用地肥大的屁股往她身上一撞,高菊娃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她高喊:「大家快走,快走!」我迅速地躲在樹後,心裡暗暗地責怪高菊娃,匯報村裡婦女工作時,她總是說高老莊村建立了「信訪網路,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做到大事不出村,小事不出戶,把矛盾消滅於萌芽狀態。可今天虎娘……我只好提心吊膽地看著這一切。

    高菊娃看著導火線離炸藥包越來越近,便乞求道:「虎狼,你快滅掉導火線,我給你一袋稻穀。」

    虎娘一腳踩滅了導火線,將化肥袋遞給高菊娃說:「快把糧食拿來!」

    我躲在樹後,「啪啦」一聲,虎娘把一袋東西拋在樹枝上,綠色的樹葉紛紛地飄落下來,地上的炸藥包打了幾個滾地就躺著不動了。我走過去仔細地一瞧,原來是一袋黃沙呀!我抬頭正想喊高菊娃,只見虎娘背著一袋稻穀急匆匆地出了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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