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劉體純掌管的間諜和密探工作,一年多來逐漸顯示了它的重要性,形成了大順軍中的一個專業性很強的軍事組織,到目前還沒有明確的番號或名稱,只稱為小劉營,但到西安以後,李自成沒有工夫直接指揮大順軍的情報工作,而軍師府已經正式建立,劉體純的情報機構就成為軍師府中的一個重要部門,仍稱為小劉營,以別於劉宗敏和劉芳亮的軍營。從前劉體純得到了什麼重要探報,直接向李自成稟報,從此以後就改向軍師稟報了。
在進軍北京前的三四個月中,即是說從崇禎十六年秋天起,劉體純手下的各種間諜,有的偽裝成湖廣、河南、陝西的上京舉子1,有的偽裝成賄買文武官職的有身份人員,有的扮成小商小販和江湖術士、雜耍藝人、難民乞丐、和尚、道士、尼姑……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物,混進北京城中,刺探守軍虛實,朝廷消息,社會動態,還隨時散佈謠言,擾亂人心,誇張大順王的仁義和兵威。大順軍剛破北京,劉體純就遵奉正副軍師之命進駐通州,不惜金錢,收買細作,刺探滿洲和吳三桂方面的軍事動靜。從三月十九日到四月初,大順朝的文臣們最重視的是上表勸進和準備登極大典,而劉宗敏和李友等將領最重視的是對明朝的皇親貴戚、高級官吏的拷掠追贓。幸而有宋獻策和李巖領導的軍師府保持著清醒的頭腦,沒有忘記大順軍進北京後擺在面前的嚴峻局勢,尤其擔心大順軍在北京立足未穩,吳三桂據守山海關不肯投降,而滿洲人乘機向北京進兵。如今他們所擔心的事情果然出現!
1上京舉子--民間對上北京參加會試的各省舉人的俗稱。
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啟奏陛下,今日天色剛明,劉體純就叫開朝陽門,來到軍師府,親自向臣等稟報一件重大軍情。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徵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
「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麼?」
「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
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余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人犯!」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1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國家草創,根基未固,以數萬人來到北京,奪取了明朝江山,確實是空前勝利。皇上聲威震赫,必將光照千古。然而我軍人數不多,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
1三協--這是明朝時期的軍事地理名詞,與吳三桂降清經過有關,特為註釋清楚。隆慶二年(1568),抗倭名將戚繼光由浙江凋至北方,任薊鎮總兵,統轄薊州、永平、山海諸處軍事,整修長城,並將從山海至昌平東之石塘嶺,沿長城一千餘里劃為三個防區,稱為三協,每協轄四個小區,共一十二個小區(或稱路)。每協設一副將,每路置一小將,東協駐建昌營,中協駐三屯營,西協駐石匣。總兵駐薊州。
李自成低頭沉默片刻,然後向李巖問道:「林泉有何高見?……坐下說話,不用站起來。」
李巖欠身說道:「自從萬曆以來,虜酋努爾哈赤在遼東崛起,舉兵叛亂,自稱後金。天啟之年,努爾哈赤病死,他的兒子皇太極即位,虜勢更強,遂於崇禎九年改偽國號為清。努爾哈赤生前,已為虜兵入犯塞內打好了根基。皇太極繼位之後,用兵屢勝,近幾年已統一了遼東,席捲蒙古各部,臣服了朝鮮。所以微臣無知,每與獻策密商,均以東虜乘機南下為憂。既然探知東虜已經在調動兵馬,請陛下不可不預為之備。」
李自成又想了片刻,仍不敢相信滿洲人在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對兩位軍師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1突然病故,東虜一時間諸王爭立,幾乎互動刀兵。後來有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也是努爾哈赤的兒子,手中握有重兵,不使老憨的長子豪格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福臨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麼?」
1老憨--憨音han,老憨即老汗,滿洲人對國王的稱呼。
李巖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1,引起諸王內江,朝局動盪,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瀋陽,輕啟戰端。」
1以嫡以長--按中國封建宗法制度,正妻所生之子為嫡子,諸妾所生之子為庶子。世襲下位必須傳給皇后所生之嫡長子,如皇后未生男孩,可從妃嬪所生男孩中擇年長者承襲。
李巖說道:「陛下,臣自崇禎十年以後,因虜患日逼,常留心遼左情況,略知一二。滿洲人自從背叛明朝,至今三十八年,雖然皇太極銳意學習中國,究竟不脫夷狄舊習,不懂中國建儲之制,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瀋陽有內亂或動盪情形。當然,多爾袞自任攝政,集大權於一身,虜廷諸王公大臣未必人人心服,大概有許多人是心不服而口不敢言。多爾袞為他自己打算,他想利用我大順軍初到北京,立足未穩,民心未服,親自統兵前來,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倖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志,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他的攝政地位與權勢使滿洲朝野無人能與之抗衡,而且他如果日後不滿足於攝政地位,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易如反掌。請陛下不要認為虜酋多爾袞不敢來犯,應料其必將南犯,預為之備。」
李自成心中大驚,但表面上不動聲色,微笑點頭,表示他同意了李巖的分析,轉望著宋獻策問道:
「軍師對此事有何看法?」
宋獻策回答說:「自到北京以後,臣與林泉最擔憂者不是吳三桂,而是東虜乘機入犯。如東虜不動,吳三桂處在山海衛彈丸之地,進退失據,遲早必降。縱然抗命不降,也容易派兵進剿,戰而勝之,不足為患。目前我大順心腹之患在多爾袞,不在吳三桂。」
李自成在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面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眾文臣都把籌備登極大典和招降吳三桂看做最大急務,畢竟宋獻策和李巖較有遠見卓識,提醒他重視滿洲。他本來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出眾英豪,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剎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的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洩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回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面奏明?」
宋獻策說:「陛下雖然飲差唐通與張若麒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但臣等擔心吳三桂會用緩兵之計,以待滿洲動靜,所以命劉體純將軍務須探明吳三桂是否有投降誠意,還要探明吳玉桂的實有兵力。劉體純到通州之後,即派出許多細作進入山海關,刺探各種軍情。他又派遣塘報小隊,進駐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麼消息,即由塘馬日夜馳報通州。多爾袞正在徵召八旗人馬,準備南犯,就是從山海關城中得的消息。劉體純估計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來到,所以他見了臣等之後,又趕快回通州去了。」
「寧遠已被滿洲佔據,山海關城中如何能知道瀋陽的動靜?」
宋獻策欠身說道:「原來的遼東名將、總兵官祖大壽是吳三桂的親舅父,家住寧遠,苦守錦州。洪承疇在松山被俘降虜,他才勢窮投降,不再帶兵,受到滿洲的優禮相待,滿洲人名曰『恩養』。祖大壽的叔伯兄弟祖大粥和祖大樂,原來都是明朝的總兵官,如今都在瀋陽,受滿洲『恩養』。祖家一族中還有一批武將投降了滿洲,如今仍受重用。吳三桂與祖家官居兩朝,情屬舅甥,來往藕斷絲連。所以瀋陽有重要動靜,在寧遠都容易知道消息,再由寧遠傳到山海關也很容易。我方派細作深入遼東和瀋陽不易,不惟沿途盤查甚嚴,而巨路程亦遠。這關於多爾袞正在徵調八旗人馬的消息,就是從山海關吳三桂軍中得到的。」
李自成問道:「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東虜,在山海關稱兵犯順?他會麼?」
宋獻策說:「臣等所擔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內必可判斷清楚。」
李巖接著說道:「以微臣愚見,目前吳三桂正在騎牆觀望,未必就投降滿洲。倘若虜兵如往年那樣,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威逼北京,在京郊與我決戰,對吳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虜,坐收漁人之利。」
李自成說道:「吳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餘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質,他能夠不顧父母的生死與我為敵麼?」
宋獻策回答:「人事複雜,有的人有時候出於某種想法,也會置父母生死於不顧。」
李巖補充說:「例如楚漢相爭,在滎陽相持很久。劉邦的父母都被項羽得到,作為人質。一日,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放在一張高案子上,使人告訴劉邦說:『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鍋將你的老子煮了。』劉邦回答說:『我們曾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請你分給我一杯肉湯。』依臣看來,倘若吳三桂想借助滿洲之力,恢復明朝江山,他可以建立千古勳業,會以忠臣之名著於史冊,流芳百世,而富貴傳之子孫,與國同體。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在此時候,他會不顧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宋軍師昨日曾對臣說,我們要多方考慮,防備吳三桂會不顧父母生死作孤注一擲。軍師此一擔心,微臣亦甚同意。」
李自成點點頭,神色沉重地說:「你們所考慮的很是。你們今日對孤所說的話,對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驚駭,打亂了登極大典。山海衛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們馬上決定對策。總之,孤意已決,對吳三桂決不要養癰遺患!」
宋獻策和李巖退出以後,李自成繼續坐在武英殿西暖閣的龍椅上,默默沉思,心中像壓著一塊石頭。宮女們輕輕進來,有的捧來香茶,有的進來添香,還有兩個宮女遵奉他的口諭,將費珍娥近幾天寫的正楷仿書取來,裝在一個朱漆描金盒中,放在他身邊的御案上。但是這一切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宮女們從來沒有看見新皇帝如此神色不歡,大家提心吊膽,互相交換眼色,輕輕退出,悄悄地站立在窗外等候呼喚。
雖然李自成暗中盼望今夜或明日一早他欽差的勸降使定西伯唐通與張若麒從山海關回來,帶回吳三桂的使者,恭呈降表,但是他又擔心唐通與張若麒帶回的是吳三桂抗拒不降的壞消息。倘若吳三桂膽敢不降,必定是確知滿洲兵即將南犯。李自成反覆思量,更加認為兩位軍師的判斷很有道理,而他自己在進北京後對滿洲兵的可能入犯過於大意,對吳三桂的敢於拒降也想得太少。
李自成是一位經驗豐富的統帥,思想一轉到局勢的嚴重性,他馬上就考慮到一個大膽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敗吳三桂,然後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山海關,大軍星夜回師北京,進行休息補充,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與多爾袞進行決戰。這樣想著,他彷彿又一次立馬高岡,指揮大戰,眼前有萬馬奔騰,耳邊有殺聲震天……
四月初四這個重要日子,隨著玄武門樓的沉重鼓聲開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為王長順的闖宮直言,使他明白了大順軍在北京的軍紀敗壞,又聽宋獻策和李巖密奏了值得擔憂的滿洲動靜和吳三桂可能抗拒不降的軍情,到北京後的興奮歡快心情突然冷了大半,只剩下等待唐通與張若麒將從山海關帶回什麼消息了。
他因為心緒煩亂,第一次叫竇妃獨宿仁智殿的東暖閣,不要來西暖閣陪宿御榻。這件事使宮女們深感詫異,而竇美儀在心中也感到震驚。在她的思想中並沒有「愛情」一詞,但是十天來她深蒙新皇上的恩寵,使她無限地感恩戴德,將她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榮華富貴都依托在大順皇爺的寵愛上。她很清楚,如今在壽寧宮中現放著一個費珍娥,在容貌上並不比她差,而年齡上比她更嫩;在皇上身邊,還有一個溫柔嬌媚,足以使任何男子為之心動的王瑞芬。皇上卻專心寵愛她一人,專房專夜,每夜在御榻上如膠似漆,天哪,為什麼今夜竟使她獨宿東暖閣,好似打入了冷宮?如此突然失寵,為了何故?她悄悄地詢問了在武英殿侍候的幾個宮女。但群臣在御前奏事和議事的時候,一向嚴禁宮女們在窗外竊聽,所以只有兩個宮女說出來她們奉皇上口諭從壽寧宮取來費珍娥的近日仿書放在御案一事,引起了竇娘娘的重視,心中恍然明白:啊,原來皇上的心已經移到了費珍娥的身上!
在這十來天她雖然十分受恩寵,但是她也知道皇上的心中並沒有忘記費珍娥。她猜想大概皇上要等到舉行過登極大典之後,一面給她正式加封,一面將費珍娥選在身邊。她雖然曾想過男人多是喜新厭舊,而皇上的寵愛猶如朝露,並不長久,不像民間的貧寒夫婦能夠同甘共苦,自首偕老,但是她全沒料到,皇上不待舉行登極大典,突然為著費珍娥將她冷落!
她是一個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從她來到仁智殿的寢宮,享受了從前不能夢想也不能理解的夫妻生活。每夜,照例她枕著皇上的堅實粗壯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覆不停地撫摩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由於皇上是馬上得天下,正所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劍柄磨出老趼。當皇上手掌上的老趼撫摩著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時,她特別感到舒服,同時使她對皇上的恆赫武功產生無限的崇敬心情。但是今夜被她當作枕頭的粗壯胳膊忽然沒有了,撫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沒有了。她獨自睡在空床上,對著昏黃的宮燈,輾轉反側,很難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淚,也暗暗在心中歎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夢!
她平日喜讀史書,知道歷代宮廷中妃嬪之間為爭寵嫉妒釀成許多慘事,也知道明朝的宮闈慘事。她曾經立志做一個有「婦德」的賢妃,決不存嫉妒之心。但費珍娥也能如此麼?……她不願想下去,又不禁在心中歎息一聲。
儘管她由於一夜失眠,頭昏腦脹,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樣,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來時,她已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畢,正打算到西暖閣向皇上請安,王瑞芬腳步輕輕地掀簾進來,向她一拜,用銀鈴般的低聲說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竇美儀小聲說:「瑞芬姐……」
王瑞芬立刻跪下,說:「請娘娘千萬莫這樣稱呼奴婢,奴婢要死了!」
竇美儀拉她起來,又小聲說:「這屋裡沒有第二個人,我叫你一聲姐姐不妨。我問你,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剛才問了在西暖閣值夜的宮人,據說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時歎氣。」
「是想到費珍娥麼?」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於珍娥,皇上對娘娘恩眷正隆,決不會將聖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國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煩惱。」
「馬上就舉行登極大典,除想念珍娥外,還有什麼煩惱?」
「奴婢記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請安時不妨請旨給費宮人賞賜什麼生日禮物,也可以聽聽皇爺的口氣。」
竇妃點點頭,同意了這個辦法。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帶著悅耳的銀鈴聲和弓鞋木底後跟在磚地上的走動聲,她體態輕盈地走進西暖閣,向皇上行禮問安,順便問道:
「聽說今天是費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請聖旨,要賞賜她什麼東西?」
「啊,今日是她的十七歲生日,虛歲十八,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賞賜她四色禮物,差宮女送去好啦。順便傳孤的口諭,今明兩日之內,孤要召見。」
竇美儀不禁暗中一驚,不敢多間,在心中說道:「天哪,該來到的事兒果然來了!」
李自成拜天完畢,在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李雙喜隨即進來,在他的面前跪下。自成先打量他臉上流露的神色,揮手使進來獻茶和添香的兩個宮女迴避,趕快問道:
「雙喜兒,有何急事稟奏?」
雙喜說道:「剛才從軍師府來了一位官員,言說張若麒與唐通二位欽差昨夜二更時已經到了通州,在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軍師要兒臣請示陛下,今日何時召見二位欽差大人?」
「張若麒與唐通從山海衛回來,吳三桂是否有使者同來?」
「兒臣曾問了軍師府的官員,他說沒有。只有帶去的隨從人員一起回來。」
「可曾帶來吳三桂的投降表文或書信?」
「軍師府來的官員不知道,好像沒有帶回來降表。不過聽說吳三桂已經答應投降,如今還在同關寧將領們不斷磋商,務求在投降這事上眾心一致,免遺後患,大概再耽擱兩三日,必有專使將降表馳送到京。」
李自成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是,這笑意突然消逝,在心中機警地對自己說道:「這分明是緩兵之計!」他隨即對雙喜說道:
「辰時二刻,在文華殿召見唐、張二人,傳諭牛丞相和兩位軍師,辰時正都到文華殿去。你還有什麼事兒要奏?」
雙喜說:「劉體純於三更過後,叫開朝陽門,到了軍師府,帶來了重要軍情。宋軍師命他天明後趕快進宮,親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經來了。」
「他現在何處?」
「吳汝義留他在五鳳樓上候旨,命兒臣向陛下請旨,何時召見?」
「立刻召見!傳他進宮!」
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劉體純進來了。等他叩頭以後,皇上命宮女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御座的對面約五尺遠近地方,命他坐下。他打量了一服劉體純神色,說道:
「二虎,你兄弟一二人都是崇禎初年隨孤起義的。你的哥哥早年陣亡,孤將你帶在身邊,十幾年戎馬奔波,患難與共,你成了孤身邊的得力戰將。如今雖然是分屬君臣,實際上情如兄弟。以你歷年的戰功,孤本來可以命你率領一支人馬,獨擔一個方面,可是破了西安以後,孤要利用你過人的細心和機警,為大順建立一些在戰場上不能建立的功勳。外人不知,孫傳庭不是敗在臨汝決戰,是敗在你派遣的間諜手中。上月我大順未破北京,你的小劉營派遣的許多人早就進北京了,一方面使北京人心瓦解,一方面將崇禎朝廷的動靜隨時稟報,使孤與宋軍師對北京的朝廷情況瞭若指掌。所以二虎呀,開國創業談何容易,孤不會忘了你在不聲不響中建立的功勳!」
劉體純被皇上溫語感動,連忙跪下,滾出眼淚說道:「微臣碌碌無能,忝居眾將之列,實不敢受陛下如此誇獎。」
「平身,坐下說話。」李自成望著劉體純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以後,問道:「你今日進宮來定有十分緊要消息面奏,軍師可知道麼?」
「臣天不明就叫開了城門,先到軍師府。軍師披衣起床,聽了臣稟報之後,用手在案上一拍,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趕快進宮來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誤就趕快來了。」
「吳三桂肯來投降麼?」
「臣據細作稟報的各種跡象,斷定吳三桂決不會前來投降。他開始就打算據守山海關,等候滿洲動靜。近幾天山海衛城中盛傳瀋陽在調集滿、蒙、漢八旗兵馬,準備南犯。吳三桂的守關將士,聽說滿洲人在調集兵馬,無不喜形於色,所以吳三桂絕無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滿洲麼?」
「依臣看來,吳三桂目前也無心投降滿洲。他大概想據守山海關,等滿洲兵同我大順軍在北京近處廝殺得兩敗俱傷,然後乘機奪取北京,為崇禎帝后報仇,恢復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復國忠臣,功蓋海內,名垂青史。」
「他有這種想法可是你猜的?」
「並不完全是臣猜想的。據細作探報,在吳三桂軍中紛紛議論,都說這是爵爺的想法。」
「什麼爵爺?」
「吳三桂被崇禎封為平西伯,位居伯爵之尊,所以關寧將領與文職幕僚,稱他爵爺。」
「啊!……還有什麼事能夠證明他決不投降,竟敢與我為敵?」
「山海衛城的東門就是山海關。為著防備遼東敵人,在東門外除有堅固的月城外,萬曆年間又修了一座東羅城,便於屯兵防敵。西門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羅城,尚未竣工。近來吳三桂下令軍民日夜趕修,還新築了幾座炮台,安設了大炮。從永平和玉田兩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羅城中。可見他是決定不降我朝,不惜與我一戰。」
李自成明白同吳三桂的戰爭不可避免。十六年的戎馬生涯使他習慣於迅速思考和決定戰爭方略,明白了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使用大順軍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敗吳三桂,佔領山海關,使東虜兵馬受到牽制,不能專力在北京近處作戰。他想了片刻,又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據細作探報,大體估算,吳三桂在山海關大約有五萬人馬,步騎兵各佔一半。在寧遠時他有三萬多人馬,在邊兵中是一支勁旅,各種火器都有。所以雖然他的人馬在關外成了孤軍,卻使多爾袞不能將他吃掉。滿洲兵已經佔領了松山、杏山,又佔領了中前所,就是不敢進攻寧遠,不願過多地損傷滿洲人馬。吳三桂受封為平西伯後,兼統山海關駐軍,增加了七八千人,大約有四萬多人馬。他從寧遠攜帶了十幾萬百姓進關……」
「不是攜帶五十萬百姓進關麼?」
「虛稱五十萬,實際上有十幾萬人。關外各地本來人口較稀,一個寧遠衛全境如何會有五十萬人?何況寧遠境內漢人已經好幾代居住遼東,那裡有他們的祖宗墳墓,房屋田產,都不願背多離井,變為流民,不肯遷入關內。還有,寧遠的大戶是祖家,祖氏一族有三個總兵官和他們手下的成群將校,都在滿洲那邊做官,這些人留在寧遠的家族,士兵眷屬,佃戶和親戚,人數眾多,自然都不肯跟隨吳三桂遷入關內。據臣估計,吳三桂攜入關內的人口只有十幾萬人,分駐在昌黎、樂亭、灤州、開平等處。曾經傳聞吳三桂要從這幾處移民中抽征丁壯入伍,但是抽的不多,後來不抽了,大概是擔心遼民剛剛入關,一時尚難安定,同本地人多有糾紛,處在兵慌馬亂時候,不宜把遼民中丁壯抽走,只留下老弱婦女,所以吳三桂的人馬還是五萬之數,並未增加。」
「可是吳三桂給朝廷的塘報上說……」
「陛下,吳三桂奉旨攜遼東百姓人關勤王,不許以一人留給東虜,吳三桂當然要說他遵旨攜帶全部寧遠一帶百姓入關,既可謊報大功,又可向朝廷領取五十萬移民的安置經費。其實,請陛下想一想,五十萬百姓遠離故土,長途搬遷,談何容易!山海關只有一道城門,五十萬百姓扶老攜幼,攜帶著馬車、牛車小車。大小耕牛騾馬。各種農具、各種家畜家禽、衣物被褥、鍋碗瓢勺、口糧油鹽,擁擁擠擠,呼兒喚女,都從這一道關門走過,豈是容易!這五十萬遼民分駐昌黎、樂亭、灤州、開平四州縣,要佔用多少房屋,分給多少耕地,擾亂得各州縣雞犬不寧。可是吳三桂除有五萬馬步兵丁之外,攜來的遼東百姓很快就進入關內了,足見進關的遼民人數至多十餘萬,不會更多。」
李自成一邊聽一邊點頭,在心中稱讚劉體純的估計合理。他原來擔心吳三桂會從進入關內的遼東百姓中再徵召兩三萬丁壯人伍,如今放下心了。他揭開茶碗蓋,喝口香茶,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放下茶碗,趕快問道:
「吳三桂既然忠於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應該率領三軍為崇禎帝后發喪,痛哭誓師,立刻興兵復明,傳檄遠近才是,為會麼不呢?」
「這是吳三桂的緩兵之計,等待時機。」
「等待什麼時機?」
「他一則等待滿洲方面的動靜,二則等待看一看北京與畿輔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了滿洲正在調動八旗人馬,還知道我大順朝在北京和畿輔有些事……」
劉體純說到這裡把話停住,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吳三桂派遣了許多細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進北京城內,將我大順朝在北京的各種情況報告給他,所以他決議與我為敵。縱然滿洲兵暫不南犯,他也要興兵與我為敵,打出來復國報主旗號,號召遠近。他估計一旦他起兵對我,畿輔各地定會有人響應,河南、山東等地也會有人響應。到那時,滿洲兵定會乘機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職司偵察敵情,為陛下耳目。今日局勢,不能不大膽向陛下直言。皇上!來到北京以後,我大順軍威已經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輔情勢不穩,有些地方已經在蠢蠢欲動。吳三桂與我為敵的事,千萬不可大意!滿韃子正在調集人馬的事,千萬不可大意!」
雖然昨天聽了宋獻策的密奏之後,李自成已經對敵情有了一些清醒的認識,但此刻聽了劉體純的密奏,更使他感到震驚。他沉默片刻,命劉體純坐下,問道:
「二虎,這些話……你可對兩位軍師談過?」
「臣已對兩位軍師稟報了,他們囑臣進宮來向陛下如實奏聞,不要隱瞞。」
李自成雖然明白戰爭不可避免,但是直到此刻仍舊希望吳三桂不要膽敢與大順為敵。這種並不明白說出來的心事,使他總在抱著渺茫的僥倖思想。他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率五萬人馬進人關內,原指望由朝廷供應糧餉。如今明朝已亡,糧餉斷絕,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據微臣探知,他從寧遠運來的軍糧,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這麼多的軍糧?」
「自從錦州被圍,明朝在遼東土地越來越少,寧遠便成了明朝在關外的唯一重鎮。後來松山、杏山等城堡相繼失守,死守錦州的祖大壽投降滿洲,寧遠就成了明朝在關外必須守禦的孤城。失去寧遠,山海關就失去屏蔽,陷在遼東的漢人就失去了最後一線希望。崇禎為要守住寧遠,不管國家多麼困難,盡一切力量為寧遠運送軍糧。據臣差細作向入關遼民老者打聽,軍糧是由登萊下海,用海船運至覺華島 」覺華島在何處?「 」覺華島在寧遠城東數里外的海中。東虜曾經想攻佔覺華島,斷了寧遠命脈,使寧遠不攻自破。但因吳三桂派重兵駐守覺華島和海岸,修築許多炮台,東虜無機可乘。吳三桂奉旨放棄寧遠,入關勤王,覺華島上的軍糧全數用海船運來,將一座空島留給韃子。「
李自成又問道:」吳三桂的糧船現在何處?「 」我們的細作聽到入關遼民言講,也得自山海城內百姓哄傳,從寧遠覺華島來的幾百隻糧船暫時都泊在姜女廟附近海邊。「 」姜女廟在什麼地方?「 」聽說在山海關東邊大約十里地方。相傳孟姜女哭長城,死在海邊,化為礁石。後人立了一座廟宇,稱為姜女廟。「 」姜女廟那裡可是駐有重兵?「 」因為姜女廟在山海關和長城東邊,岸上只駐有少數守船步兵,並無重兵。「
李自成的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戰開始,要是能設法焚燬吳三桂的糧船,就能迫使吳三桂不戰而降。至於差何人前去姜女廟焚燬糧船……他想到了羅虎,他認為智勇兼備的羅虎是一位合適的將領,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繞過山海關呢?…… 」二虎,關寧兵的士氣如何?「李自成不再細想下去,轉而又問。
劉體純回答說:」據幾個細作稟報,當我大順軍攻破北京時,吳三桂的前鋒騎兵已經到了玉田,不敢前進。在起初那七八天內,關寧將士因聞我軍數年來百戰百勝的軍威,紀律嚴明的美名,而且京城失守,皇帝自縊,關寧兵除山海關一城外可以說既不能進,也不能退,處境極為不利,所以吳三桂的士氣大為低落。那時,在吳三桂的軍中確有人私下議論向大順歸順的話,後來忽然變了。近幾天,關寧兵的土氣很盛,日夜準備,決計同我一戰。「 」為什麼關寧兵的士氣忽然又旺盛了?是因為吳三桂已經同滿洲有了勾結麼?「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軍方面,有些話微臣不敢直言。「 」為什麼不敢直言?王長順是個大忠臣,他昨日闖進宮來,把別人不敢對孤說的話都說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輔哄傳我大順軍進北京後軍紀很快敗壞了,不斷有搶劫富戶和姦淫婦女的事?這些情況孤已知道,你何必不敢直言?「 」還有一件大事,臣確實不敢直說。「
李自成面帶微笑說:」你是孤的愛將,又身任偵察敵情重任,有什麼話不可對孤直言?說吧,快說吧!「 」陛下,我軍進北京後,抓了幾百官吏勳戚,酷刑追贓,至今已經死了許多人。這件事很失人望。吳三桂一看這情形,不願降了。山海關城中士紳,原來還在觀望,如今都勸說吳三桂傳檄遠近,興兵復明。人們都說……「
李自成重新端起茶碗,笑著說:」說下去,說下去。人們都說些什麼?「
劉體純又一次跪下去,說道:」請陛下聽了後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諱。「 」二虎,快說吧,有什麼不可直說的?「 」人們紛紛議論,自古奪得天下從來沒有這樣胡搞的,人們罵陛下雖然佔了北京,終究是個流賊,是黃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氣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聲落到御案上,茶水濺出。過了一陣,他又歎一口氣說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嚴刑追贓一事原是孤與捷軒在長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著國家草創不易,此舉既可以解救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萬民拍手稱快。不料北京城和遠近士民不惟不拍手稱快,反而同我離心!在長安時,宋軍師同李公子對這一重大決策都曾婉言諫阻,孤未聽從,如今欲不拷掠追贓也晚了……你還有什麼要稟報的?「
劉體純遲疑片刻,又說道:」剛才陛下問起吳三桂的關寧兵為什麼七八大前士氣低落,如今士氣又忽然旺盛,其中道理,臣剛才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原因臣一時忽忘,尚未說出。「 」你說出來吧,不要顧慮。「 」吳三桂的關寧兵原以為陛下真的率領二十萬精兵來到北京,還有大軍在後,所以一時十分害怕。吳三桂因此不敢率兩三萬關寧鐵騎星夜西來,馳救北京。在我軍攻破北京的數日之內,山海關仍不知我軍虛實,眼看進退失據,士氣難免低落。隨後他知道我大順到北京的只有數萬人,也無後續部隊,他才敢於拒不投降,士氣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動,等待時機。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將他打敗,攻佔山海衛城,除非我軍有更多兵力,同時出奇兵繞過山海關,焚燬他停泊在姜女廟附近的糧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帶來多少親兵?「 」臣因是夜間趕來,帶了三十名親兵,以防不測。「 」你退下去吧。早膳後你趕快返回通州,繼續打探敵軍動靜,愈快愈好。還有,你回通州後立刻傳孤口諭,叫羅虎今日下午趕來北京,孤有要事召見。「 」遵旨!「
劉體純叩頭退出以後,王瑞芬進來,請他回寢宮用早膳。他似乎沒有聽見,向王瑞芬看了一眼,想到要召見費珍娥的事,但時間尚未確定,沒有說出日來。
早膳以後,他啟駕往文華殿召見唐通與張若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