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第二卷 第八章
    第八章

    第八章

    在奔往石門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來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週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後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過去兩年他總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為忌日,於軍馬倥傯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來他們打算在三週年時隆重地祭一祭,近來因大戰日迫,就只好把這個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記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現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陣痛楚。尤其是想著三年來很多將士、親戚、朋友們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處境仍然十分艱危,深覺得辜負當年高闖王對他的期望,也辜負了一批一批跟他起義、受傷和陣亡的人。想到這裡,他越發決心打好這一仗,同時對坐山虎等人的叛變更加憤恨。 

    馬不停蹄地向前趕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讓人和馬飲點泉水,吃點乾糧。李強擔心闖王病後在路上喝生水會受不了。在臨動身時特別找了一個裝滿冷開水的軍持1掛在腰間,這時取下來遞給自成。將近中午時候,這一小隊人馬趕到了大峪谷。 

    1軍持--古代旅行時帶在身上的陶瓷水瓶,形略扁,有雙耳可以穿繩。 

    目前這個小小的山寨中一片準備廝殺的景象,對著石門谷那面的寨牆上旗幟整齊,架著火銃,擺滿了滾木-石;將士們有的憑著寨垛-望,有的坐在樹蔭下休息。有幾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樹下和屋簷下,全是老人、婦女和孩子,攜帶著破爛衣物,狼狽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婦女在唉聲歎氣。看見李雙喜迎接一起人馬進寨,大家都用吃驚的眼光望著,不敢再做聲。隨即大家知道是闖王來到,在心中出現了希望,彷彿有了靠山,紛紛起立相迎。李自成沒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說話,直向面對石門谷的寨牆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門谷一樣,都是保衛藍田和西安的門戶,所以對武關方面的地勢險惡,對藍田方面的地勢卻不是那麼險惡。幸虧半年來義軍為保衛商洛山區,把這兩個山寨重新修築,使面向藍田的寨牆特別高厚,寨門外另設了一道柵門,柵門外的山路挖斷,上架木板,隨時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勢和防禦設施,感到滿意,然後用一隻腳踏著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向石門谷方面凝視許久。隔著重重山頭,有二三股濃煙上升,衝入雲霄。他暗暗吃驚,用鞭子指著濃煙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兒?是桿子把石門谷寨中的大廟點著了麼?」 

    雙喜回答說:「桿子從昨天起就在石門谷附近村莊裡姦淫擄掠,焚燒房子。剛才他們又燒了幾個小村莊,不是燒的大廟。」 

    闖王恨恨地罵了句:「他媽的!」向雙喜駐紮的宅子走去。路過一群難民前邊時,一個老頭子趕快踉蹌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1哀求說: 

    1高叉手--古人的叉手禮就是抱拳拱手。抱拳拱手高與額齊叫「高叉手」。 

    「闖王,你救救我們吧!這幾年我們受夠了桿子和官兵的苦害,自從你闖王老爺的人馬來到商洛山中……」 

    闖王不等他說完就回答說:「我明白,你不用說啦。我正在想辦法,不許這些王八蛋苦害你們。」 

    他沒有更多的話安慰難民,也沒有工夫多說話。可是難民們紛紛跪下,攔著他的去路。許多女人們因為家中死了人,燒了房子,對著他放聲痛哭。那些離得稍遠的難民也都跑來,向他訴說從昨天以來桿子們奸擄燒殺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說道:「都不用說啦,我替你們伸冤就是!」說畢,從另外一條路上走了。到了雙喜住處,他坐下向雙喜問道: 

    「怎麼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婦女,年輕的男人們都沒看見?」 

    雙喜說:「年輕的男人們糾合二三百人守住離石門谷幾里遠的一座山口,名叫紅石崖,使桿子不能過山這邊。我怕他們頂不住,已經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點點頭,又問道:「石門谷有什麼新消息?」 

    「剛才探子回來稟報:坐山虎還在包圍著大廟,攻不進去,已經有二十幾個人被李友射死。廟裡的人們射法很準,又有兩支火銃,使桿子們進攻不能得手。還有,桿子們人心不齊,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圍攻大廟,有的趁機到左近村莊裡姦淫搶劫,還有的明的也在圍攻李友,暗中同廟裡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斷定不會一千五百多人都跟著坐山虎嘩變,果然如此。」 

    「沒有都變。聽說竇開遠和黃三耀就不肯嘩變,只是他們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挾制,沒有辦法。還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脅迫叛變,並不願替他賣命。」 

    「既然竇開遠沒有變,出了這樣事,他為何不派人向我稟報?」 

    「聽說坐山虎一叛變就把寨門奪去。竇開遠派過兩個人出來送消息,都在出寨時被捉了。竇開遠一度被軟禁,今天上午才釋放。」 

    自成覺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說:「幸而我及時趕來,尚不遲誤!」隨即又向雙喜問: 

    「吳子宜的下落呢?」 

    「還在被坐山虎扣押著。他身邊的親兵除掉逃出來的兩個,其餘的都死了。」 

    「廟裡的人們死傷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廟中斷水已經兩天了。」 

    「-嶺的官軍有動靜麼?」 

    「不清楚。」 

    闖王從椅子上忽地站起,吩咐說:「快吃午飯!吃過飯我就去石門谷收拾這個爛攤子,免得官軍一到就來不及了。」 

    雙喜大驚:「爸爸!……」 

    李自成沒有理他,轉向谷英說:「子傑,我怕雙喜初次單獨作戰,閱歷不足,所以叫你帶著病來到這裡,同雙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敵人來犯,你們見機行事,或堅壁不出,或是你守寨,雙喜出戰。」他又對雙喜吩咐說:「你子傑叔比你大幾歲,也比你閱歷多。遇事多聽他的話,不要自作主張。」 

    谷英和雙喜又勸他不要去石門谷,說既然雙方已經死傷了許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帶人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經叛亂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風險。但李自成主意堅決,怒氣沖沖地說: 

    「廢話!你們休再攔我!目前這事,千鈞一髮。稍一遲誤,必至牽動全局,沒法收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挾眾鼓噪,並非所有桿子都死心塌地與我李闖王為敵,我更應該趕快前去。一旦-嶺官軍弄清實情,向石門谷大舉進攻,還能夠來得及麼?說不定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了手,等候官軍前來。不要耽誤,快拿飯來!」 

    親兵們取飯去了。 

    谷英和雙喜仍不死心,都望著醫生,希望他再勸一勸闖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闖王已經決定要行的事是很難勸阻的,並且覺得闖王的這個決定也許是惟一拯救危急的辦法,除此別無善策。他深深地鎖著眉頭,慢慢地拈著花白長鬚,沉吟片刻,隨後望著闖王,面帶微笑說: 

    「闖王,商洛山中安危,確實將決定於呼吸之間。坐山虎既敢挾眾鼓噪,就敢投降官軍。縱然現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嶺官軍得知實情,大舉進犯,到那時,坐山虎十之十投降官軍。咱們吃過飯就去石門谷,好,要搶在官軍前頭!只是我有兩個愚見請你聽從,以備不虞。」 

    「什麼高見?」 

    「古人說『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何況今日是前去平亂,並非文事。以你闖王的聲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萬一。我看,既有子傑在此,雙喜可以隨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選五十名精兵帶在身邊。」 

    闖王想了一下,回答說:「雙喜去可以,也讓他長點閱歷。但人馬帶的多啦會引起他們疑懼,最多只能帶二三十個人。」 

    「好,這一點我不勉強。除你自己帶有二十名親兵,加上我同雙喜各帶在身邊的親兵,另外再帶二十名,合起來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緩急之際也可以廝殺一陣。」 

    「不,除我帶來的二十個人外你同雙喜的親兵各帶五名,決不要多帶一個人。有二三十個親兵足夠,多帶人我反而不安全。」 

    醫生的微笑變成苦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接著說:「還有一個愚見,就是馬上派個人飛馬去石門谷,告訴眾家桿子說你要親自來見他們,天大的事兒聽候你秉公處分;還說明你隨身只帶了二十名親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靜等候,莫再胡鬧。」 

    闖王高興地說:「對,子明,應該先派個人去傳諭大家。雙喜,你馬上派一個會傳話的人,不要耽擱!」 

    匆匆地吃過午飯,李自成就帶著尚炯、雙喜和三十名親兵出發。在上馬之前,老醫生假裝去茅廁,拉著谷英的手,湊近他的耳朵低聲丁寧幾句。谷英連連點頭,回答說:「我明白,決不有誤。」上馬以後,尚炯看見闖王鬢角淌汗,兩頰發紅,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僅擔心到石門谷對闖王會有凶險,也擔心闖王的身體會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後身體有多麼虛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馬勞頓! 

    到了紅石崖的時候,由雙喜派往石門谷傳諭的小校尚未轉回,不知眾家桿子聽到闖王的傳諭後有什麼動靜。老醫生極不放心。為著等候小校回來,他要求闖王在紅石崖稍作休息,又陪著闖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談了一陣,詢問兩天來桿子在附近村莊的騷擾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著趁官軍進攻前趕快去平定叛亂,救出吳汝義、李友和一百多名將士,保住石門寨不落入官軍之手。在紅石崖沒有多停留,闖王又上馬動身了。 

    烏龍駒精神煥發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隊奔跑的馬蹄聲迎面而來。轉瞬之間,從曲折的山路上出現了一小隊人馬,不過二三十人,奔在最前邊的是李雙喜派去的小校,第二個是竇開遠,跟在背後的是竇的手下人。竇是一個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陝西三原人,曾讀過幾年書,沒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戶欺壓,憤而拉桿子,半年前輾轉來到了秦嶺山脈,同黑虎星成了結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桿子從不妄殺一人,人們替他起個外號叫竇阿婆。一個半月前他聽從黑虎星的號召,投了闖王,隨眾桿子駐紮石門谷。黑虎星曾帶他去拜見闖王,在老營住了兩天。現在他離闖王還有十來丈遠就翻身下馬,急步趨前,攔住烏龍駒雙膝跪下,大聲說: 

    「闖王!坐山虎挾眾嘩變,我沒有法子彈壓,對不起你,請你把我斬了。你沒有多帶人馬,石門谷你千萬不要去!千萬不要去!」 

    闖王勒住馬韁說道:「起來!石門谷是我手下將士拋頭顱,灑鮮血,從官軍手中奪下的險要去處,為什麼不讓我去,難道你們要讓官軍進去麼?」 

    「是這樣,闖王,坐山虎已經叛變,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黑虎星沒回來。我是三原人,強龍不壓地頭蛇,手下親信又不多,怕萬一保不了你的駕。剛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勸你不迸石門谷,才放我出來。你既然沒有帶多的人馬來,千萬不要前去。」 

    闖王說:「我撫心自問,沒有虧待大家的地方,願意隨我起義的是大多數,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視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來,讓我過去!」 

    竇阿婆跳起來,牽住烏龍駒的韁繩說:「闖王!你千萬去不得!坐山虎已經揚言說不讓你進寨,正在糾合人馬出寨擋駕。我竇開遠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揚鞭大喝道:「丟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擋住我走進寨裡!」 

    「闖王!闖王!請你聽我說,聽我說!……」 

    「說什麼?」 

    開遠略微放低聲音說:「我剛才聽說,坐山虎已經同官軍勾手,要獻出石門寨投降。你千萬不要進寨!」 

    這事雖不出闖王所料,但是果然成為事實,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驚,趕快問道: 

    「確實麼?」 

    「坐山虎的兩個親信頭目在私下交談,不提防給我手下的一個弟兄聽到,所以這件事十分確實。」 

    「那個自號剷平王的丁國寶,同他一起向官軍投降了麼?」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還在瞞著大家,剷平王同我們一樣坐在鼓裡。看樣子,坐山虎想等官軍攻寨時,再以兵力挾持我們大家投降,不從的就殺掉。」 

    「剷平王為何跟他一起嘩變?」 

    「剷平王手下的小頭目也有率領弟兄出寨擾害百姓的,給李友抓到了,他不同剷平王打個招呼,全數痛打一頓鞭子。剷平王去要人,雖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卻當面雷暴火跳地責罵他不能夠約束部下。當時丁國寶看在闖王的面子上,沒有還嘴,可是窩了一肚子氣。坐山虎知道了,馬上就百般挑唆,煽風點火,硬是把丁國寶說變了心,跟著他鼓噪起來。」 

    「官軍現在何處?」 

    「聽說已經過了-嶺。」 

    李自成覺得自己進石門寨平定叛亂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聲,說:「我來得正是時候!」但竇開遠抓住了他的馬韁,仍勸他不要進寨。他將鞭子一揚,大聲說: 

    「隨我進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獻寨投敵!」 

    鞭子打在烏龍駒的臀部,它猛一縱跳,掙開了竇阿婆牽著韁繩的手,擦著路邊向前跑去,越過了竇阿婆帶來的親信騎兵。醫生、雙喜和親兵們緊緊地跟在背後。竇阿婆飛身上馬,拔出劍來向他的騎兵一揮,高聲叫道: 

    「弟兄們,都隨我來!倘有誰敢犯闖王的駕,對闖王動動指頭,咱們跟他狗日的拼上!咱們誰不捨命保闖王,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天誅地滅!」 

    李自成和他身後的少數忠心將士剛轉過一個山頭,就看見有五六百桿子已經湧出寨門,刀、槍、劍、戟一片明,亂哄哄地叫嚷著。醫生和雙喜大驚,都迅速拔出劍來。剎那之間,所有的刀和劍都拔了出來。老神仙想著自己同桿子們毫無嫌怨,並且曾來石門谷替許多人治過病,便用力把鐙子一磕,奔到闖王前邊,可是闖王用命令的口氣說: 

    「子明,退後!」 

    烏龍駒仍然走在最前。望見一里外那麼多人和那麼多刀光劍影,並聽見亂哄哄的嚷叫,它以為馬上就進入戰場,感到無限興奮,忍不住振鬣長嘶,又響亮地噴著鼻子。 

    鼓噪嘩變的桿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圍大廟,一部分登上寨牆,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領著湧出寨外,威脅李自成,不許他進寨。這出寨來的五六百人擁擠在山路上和路的兩旁,密密麻麻,擋住了李自成前進的路。他們有的人敞開胸,有的人光著上身,有的人用紅布包著頭。刀和劍的柄上帶著尺把長的紅綠綢子,明晃晃的槍尖下圍著紅纓。路上有一條大漢扛著一面紅綢大旗,上邊用黑絲線繡一隻踞坐山頭的猛虎。大旗下站著一條二十五歲上下的黑臉大漢,兩道濃黑的掃帚眉,一雙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張口露出一對虎牙。他穿著一件紫色箭衣,腰間束一條黃綢戰帶,右手拿一把鬼頭大刀,戰帶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黃綢包頭,右鬢邊插一個猩紅大絨球。這些打扮在桿子中並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鬢邊垂下來一大綹白色紙條,像戲台上扮演鬼魂的裝束一樣。 

    這些對抗闖王的人們,當闖王剛轉出山包時,一片吵吵嚷嚷。但當他們看清楚闖王一馬當先,漸漸來近,背後並沒有多的人馬,感到疑惑和驚駭,吵嚷聲變成了竊竊私語。等闖王走到半里以內,連竊竊私語也停止了。人們都摸不準會發生什麼事情,緊緊地握著兵器,注視著態度沉著和神色冷峻的闖王,屏息無聲,只有臨近的馬蹄聲和人群中發出的短促呼吸。 

    大約離嘩變的人群不到二十丈遠,李自成跳下烏龍駒,跟隨在後邊的人們都隨著下馬。他把馬韁遞給一名親兵,向竇開遠問: 

    「站在那面大旗下邊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這個混小子。」 

    「他的左鬢角為什麼帶一綹白紙條子?」 

    「前天夜間李友殺了他的二駕,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報仇。不料昨天攻大廟又死傷了二十多名同夥,所以他更加憤恨,帶了一綹白紙條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報仇,決不再活下去,權當他已經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聲,罵道:「什麼東西!」隨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緊靠在他的左邊,雙喜緊靠在右邊,一步不離地跟著前進。離坐山虎十步遠時,雙喜、李強和竇開遠不約而同搶在闖王前邊,仗劍衛護闖王。闖王命令說:「退後!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動手!」雙喜等只得退到兩旁,讓闖王走在中間稍前。闖王走到離坐山虎四五步遠的地方停下,用嚴厲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問道: 

    「你要幹什麼?」 

    坐山虎的心頭怦怦亂跳,瞪著眼睛說:「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們報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償命。」 

    闖王逼近一步說: 

    「要李友們償命不難。我這次親自來就是要秉公處置,平息眾怒。假使李友該斬,我李自成向來大公無私,決不姑息,定然將李友斬首示眾。走,隨我進寨!」 

    「我正在圍攻李友,決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厲聲問道:「我們倆誰是闖王?」 

    「你是闖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闖王,就應該聽我的令,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進就進。只有我命你滾開,沒有人能禁我進去。」 

    坐山虎橫著刀說:「我就是不讓你進去。」 

    自成又問:「你已經投降了官軍麼?」 

    坐山虎回答說:「我沒有投降官軍,可是我不讓你進寨。」 

    李自成大聲說:「閃開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戰將,就不許你挾眾鼓噪,阻止我走進山寨!閃開!」 

    竇開遠和雙喜都以為闖王已經怒不可遏,一定會刷一聲拔出花馬劍把坐山虎劈為兩半。但是闖王怒目注視著坐山虎的眼睛,挺著胸,背著手,大步前進。坐山虎對著這麼一個威嚴、倔強、正氣凜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見闖王之前,他想著他不許闖王進寨可能有兩個結果:一個是闖王見他人多勢眾,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個是闖王動起手來,展開一場廝殺,他依恃人多把闖王殺敗。但現在這兩種預料的情形都沒出現,他慌急中想不出對付辦法。闖王緩緩前進,他橫著刀緩緩後退,而他的背後,人擁著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後退。最後邊的人群開始亂起來,紛紛嚷叫,有的人叫著不要往後退,而有的人叫著:「不要傷害闖王!不許動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頭刀舉到闖王的鼻子前邊,向他的黨羽大叫: 

    「弟兄們,擋住闖王進寨,不許後退!」 

    許多明晃晃的刀、劍和紅纓槍突然從李自成的面前舉起,密密地對著他的臉孔。醫生、雙喜、竇阿婆和李強等眾親兵都在剎那間舉起兵器,搶上前衛護自成。兵器格著兵器,發出鏗鏘之聲,眼看要開始互相屠殺。闖王揮手對保護他的人們大聲說:「後退!不許動手!」又向對方大喝道:「後退!不許動手!」雙方互相接觸的兵器登時分開了。在鼓噪嘩變的人群背後又有許多聲音叫喊:「不許傷害闖王!不許碰著闖王!」在坐山虎背後的遠處傳過來憤怒的叫聲:「快替闖王讓開路,不許擋駕!」李自成繼續前進,逼著坐山虎和他的親信黨羽步步後退。走了幾步,突然又有許多紅纓槍尖舉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聲,用手向左右一蕩,盪開了幾桿紅纓槍尖,其餘的都縮了回去,同時讓開了中間的路。他的沉著和威嚴的氣勢使人震懾,沒有人敢認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亂,和他的親信黨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處,人們紛紛向兩旁閃開,路兩旁形成了人和各種兵器的牆壁。人們在極度緊張的氣氛中懷著驚異和敬佩的心情肅靜無聲,注視他從面前走過。他的後邊緊跟著雙喜和李強,然後是一群牽著戰馬的親兵。尚炯因對落在後邊的坐山虎不放心,對竇阿婆使個眼色,和竇的三十個心腹弟兄走在闖王的親兵後邊。有很多人同尚炯見過面,有的曾請他看過病,這時看見他走到面前,爭著用點頭、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們含笑點頭,好像在冰凍的日子裡開始有一絲春風出現。闖王和竇阿婆的這一小隊人馬剛一過去,後邊的桿子像潮水般跟了過來,把坐山虎卷在裡邊,擁著他前進。他大罵左右和後邊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威脅和指揮眾人。 

    寨裡的大廟前有幾座古碑,幾棵合抱粗的古樹。一座古碑從石龜上倒下來,折為兩段,橫在地上。李自成進了寨門以後,直到大廟前邊停住,跳上石龜,橫眉怒目,冷然無語,面對著擁來的桿子。那幾百包圍大廟的和登上寨牆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過來,把他面前的空地站滿,擠得水洩不通。坐山虎和他的黨羽還在一心想替自己的夥伴報仇。那些雖非他的黨羽但平日對李友的管束心懷不滿的人,還有那些從昨天以來混水摸魚、擾害了百姓怕受懲罰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勢眾來威脅闖王,使他屈從大家的意見,放任他們胡作非為。如今大家趁著他尚未開口,先鬧哄哄地吵嚷起來。有的人帶著酒意,放肆地攘臂謾罵,有的人兇惡地亂揮著手中兵器。竇開遠大聲喝叫眾人肅靜下來聽闖王說話,卻沒有多少人肯聽他的命令,喧嚷如故。這種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壓服下去,很可能鬧出變故,不可收拾。雙喜和李強同二十幾名親兵迅速地在闖王前站成一排,竇開遠也使他的親信人緊圍在闖王的兩邊和背後。黃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靠近竇開遠的人們看見局面在變化,也都從人群背後向前擠,大聲罵那些過於放肆的人。於是群眾更混亂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殺起來。 

    李自成鎮定而威嚴地向全場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僅僅這麼一看,嚷叫和謾罵的聲音落下去了,騷動的人群靜下去了。當然,這是緊張中的平靜,可能很快就會發出新的颶風和海嘯。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闖王的臉上,等待他開口說話。闖王竭力抑制著憤怒,說道: 

    「自從我李自成起義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軍就要分幾路向商洛山中大舉進犯,你們不但不趕快想辦法抵擋官軍,偏在這節骨眼兒上鼓噪起來,圍攻自家兄弟。你們難道想叫官軍來佔領石門寨麼?你們既然隨我李闖王起義,就該走打富濟貧、剿兵安民的正路。只要你們跟隨我順著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別的話都好說。你們要聽信壞人挑唆,叛變了我,投降官軍,我決不答應。只是一時受了挑唆,糊塗了心,跟著別人鼓噪起哄,從現在起不再鼓噪,聽從我的將令,齊心剿殺官軍,縱然做了圍攻自家兄弟的錯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別人挾持,打算投降官軍,一隻腳踏在岔路上,只要立刻將那隻腳收回來,繼續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闖王自來說一不二,句句話出自真心。」他隨手從腰間拔出一支雕翎箭,接著說:「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而,猶如此箭!」只見他雙手一撅,箭桿折為兩段,投到眾人面前。 

    全場情緒緊張,肅靜無聲,注視闖王。但有的人迴避了他的眼光,低下頭去。竇開遠用右手高舉寶劍,左手拍拍胸脯,聲音洪亮地說: 

    「弟兄們,你們隨闖王起義的那股正氣給狗吃了?你們問過自己的良心沒有?大敵當前,咱們抵擋不住官軍進犯就會一起完蛋,可你們先在自家窩裡咬起來,活像是一群瘋狗!」 

    李自成對竇阿婆點點頭,又用眼睛向全場掃了一圈。人頭在浮動著,有的互相交換眼色,有的互相竊竊私語,但沒有一個人再大聲嚷叫。自成用手揩一下額上的汗,接著說: 

    「凡是隨我起義的,不管新人舊人,我一視同仁,不分遠近。今天我帶病前來,就是要弄清是非,秉公處置。你們是誰挾眾鼓噪,為什麼鼓噪,照實說出。有苦有冤,我來申雪。說吧!」 

    眾人的眼光都轉向坐山虎。坐山虎氣勢兇猛地推開旁人,向前擠進兩步,粗魯地罵李友欺壓他,又殺了他的二駕和手下弟兄,要闖王替他出氣。在他的慫恿之下,跟著有兩三個桿子頭兒訴說他們來這裡是要隨闖王造反,不是要受李友的窩囊氣。李自成又問別人還有什麼狀要告,連問幾遍,卻不見有人做聲。他向眾人說道: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我李自成倘若對這個案子不一秉至公,天地不容!我現在把話講明:第一,兩三天來你們有些人擾害百姓,姦淫燒殺,我本該將你們個個斬首,可是我決定痛責自己失於教導,對你們既往不咎,只要你們從現在起不再違反我的軍律就行。倘再有犯軍律的,即令他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定斬不饒!第二,從現在起,你們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哨探的哨探,該休息的休息,無事不准亂動,更不准尋釁報怨。倘有誰敢再尋釁報怨,隨便動武,不管是大頭領、小頭領,也不管是主犯、從犯,一律斬首!第三,我把李友派駐在這個地方,他沒有把我交給他的事情辦好。我現在就把他叫出來,先當著眾人的面責打他四十軍棍。然後你們舉出幾個公正人,馬上替我查明誰是誰非,不許有一分徇私。我知道你們有些人想殺死李友報仇,好吧,倘若查明後說他該殺,我李自成對他決不會有半分姑息,不到明天早上我就把他的人頭掛在此處!」 

    人群一直屏息靜聽,到這時忽然大大地激動起來,有的不自覺輕輕點頭,有的互相碰一下,推一下,交換眼色,而到處是嘁嘁喳喳的說話聲。李闖王提高聲音說: 

    「你們快替我舉出幾個公正人來!」 

    人群中突然寂靜片刻,隨即紛紛嚷叫,一共說出了十來個名字,其中有竇開遠和一些比較公正的人,也有少數是同坐山虎走得近的。李自成叫他們來到前邊。出大家意料之外,他深深作了一揖,然後說道: 

    「是非曲直,不查不明。你們是大家公推的,務必憑著良心辦事。只有你們查得公正,我才能執法公正,使該斬的人死而無怨,也能使眾人心服。今晚,你們就把查的結果稟報,不得耽誤。」他轉過頭去,望著廟門的上邊喝叫:「李友!快把廟門打開,給我滾出來!」 

    自從闖王來到寨外以後,李友就站在鼓樓上,注視著寨外動靜,同時命守在房坡上的弟兄們同圍攻的桿子弟兄攀談,將闖王的起義宗旨和大公無私的為人講給大家聽,包圍在廟外的桿子有些不是坐山虎的人,知道闖王來到,自然都不肯再放一箭,即令是坐山虎的人,也開始對攻打大廟事三心二意。寨外動靜,全在李友眼中。他已經準備好,倘若坐山虎竟敢對闖王動手,他就率一百名精兵吶喊衝出,搶佔寨門,一定可以使坐山虎的人們驚慌大亂。由於寨外地勢狹窄,人又擁擠,他的一百士兵可以迅速射倒大批的人,而坐山虎也不難給他射死。後來看見闖王平安進入寨內,到了山門外邊,他感到放心了,立刻從鼓樓下來,把三十個最好的射手調集在山門的屋脊上和山門兩邊的牆裡邊,露出半截身子,同他一起控弦注矢,留心著人群動靜。另外,他把二十個精強的牌刀手埋伏在山門裡邊。假使坐山虎和他的黨羽們敢對闖王有不利舉動,李友和這三十名射手只在剎那間就會把坐山虎和他的左右心腹黨羽射死,而那二十名牌刀手將同時打開廟門衝出,和雙喜等一起保護闖王。現在聽到闖王命令,李友在屋脊上高聲答應了一聲:「是!」過了片刻,廟門大開,先走出來大約二十名弟兄,分一半站在廟門的台階下,一半站在台階上,向會場怒目注視,提防嘩變的人們乘機衝入大廟或殺害李友。廟門裡也站著一群人,準備隨時跳出廝殺。李友毫不畏怯地挺胸走出,分開眾人,來到闖王面前,躬身叉手,肅立待命。闖王嚴厲地看他一眼,問道: 

    「李友,你知罪麼?」 

    李友不替自己辯解,抬起頭來說:「回闖王,我平日不知多方開導,使大家嚴守軍律,遇到事頭上又不善處置,激出變故,這就是我的罪。請闖王把我嚴辦,即令砍我的頭,我決無半句怨言。」 

    闖王喝令左右:「替我綁起來!用軍棍狠打!」 

    李強怔了一下,立刻同一個親兵把李友五花大綁。但是等李友趴倒地上後,有人按腳,有人按頭,他卻遲延著不去找棍子,也不吩咐親兵動手打,等待著竇開遠和別的人替李友講情。闖王大喝: 

    「快替我著實打!打四十軍棍!」 

    李強還在遲疑,仍希望有人講情。李友趴在地下催促說:「兄弟,快打吧,別讓闖王生氣。」李強沒辦法,只好從站在附近的一個刀客手中借來一桿紅纓槍,交給一個親兵,顫聲說:「快打!」這個親兵用槍桿代軍棍,噙著熱淚,打了起來。 

    闖王看著親兵們打李友,臉上異常嚴峻。在入寨前,密密如林的刀、劍和槍尖舉到他的鼻子前時他沒有失去鎮靜,如今從眾人看來他仍然是鎮靜的,沒有人知道當紅纓槍桿第一下砰一聲打在李友的兩條大腿上時,他的垂著的雙拳猛然握緊,隨後頰上的肌子輕輕痙攣,若有若無的淚花在憤怒的眼中閃動。他又大喝道: 

    「狠打!不准留情!」 

    李友沒有求饒,咬著牙不肯呼叫。槍桿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染得槍桿紅。所有老八隊的將士們都心中不平,但不敢替李友求情。尤其李友的手下人更是難過萬分,淚向腹中流,對坐山虎一夥人痛恨得咬牙切齒。桿子方面,除去坐山虎的少數死黨,多數人雖然曾一度在坐山虎的挾制下跟著鼓噪,這時既敬佩闖王的大公無私,也替李友感到委屈,而對於坐山虎一夥人很不同情。竇開遠雖然明白闖王的軍令森嚴,但實在忍耐不住,向闖王大聲請求:「請不要再打!不要再打!」許多人跟著呼求。闖王臉色激動,但沒有下令住打。李友挨打畢,自成下令將他押在廟中,等候發落,然後轉向大眾說: 

    「不管什麼人,只要願意站在我『闖』字大旗下邊,有功必賞,有過必罰。家有家規,營有營規。軍無紀律,便是烏合之眾。從今以後,各位誰願意隨我打江山的都得遵守軍紀,不能再像從前拉桿子那種樣子。誰不願遵守軍紀,請不要留在我的大旗下邊。斑鳩嫌樹斑鳩起,任諸位遠走高飛,我決不相留。朋友們好合好散,更不必結成仇人。」他稍微停頓一下,望著坐山虎,神色威嚴地斥責說:「坐山虎,快把你鬢角上的白紙條條取下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什麼玩意兒!你是在我闖王軍中,要對誰決一死戰?……立刻取掉!」 

    全場一千多人的眼光都望著坐山虎,尤其是望著他掛在左鬢角的那一綹白紙條。他自己還在遲疑,旁邊的一個親信頭目立刻伸手替他取下,扔到地上。李自成接著說道: 

    「你們都歸黑虎星指揮,在石門谷鎮上只能豎黑虎星的大旗,不能豎別人大旗。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每個人都豎起自己的大旗,豈不是亂蜂為王?你們在這裡是我李闖王的義軍,不是桿子,不許亂七八糟。坐山虎,把你的大旗捲起來!」 

    雖然李自成並沒有使用多大的聲音,但站在坐山虎左右前後的黨羽卻覺得他的話就像有雷霆萬鈞之力,使他們心驚膽寒,面面相覷。從群眾裡邊發出來一陣叫聲:「捲起來!捲起來!」還有人叫道:「把你的坐虎旗拿回家做尿布去!」坐山虎看見打旗的大個子在望著他等待命令,他對打旗的踢了一腳,噴著唾沫星子罵道: 

    「快替老子捲起來!我操你奶奶的,愣怔什麼?卷!」 

    李自成看著坐虎旗捲起以後,又向坐山虎說:「我的中軍吳汝義現在哪裡?你立刻放他出來!」 

    坐山虎叫他的兩個手下人去放吳汝義,全場都在緊張地等待著闖王還要說什麼話,不知這齣戲將怎樣再演下去。闖王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用眼色催老神仙快到廟裡去替李友治傷,繼續神色威嚴地站在大石龜上等候吳汝義。過了片刻,吳汝義來了,而且寶劍也還給了他。人群嗡一聲動盪起來,替他閃開了一條路。等他走到面前,闖王用一隻手向全場一揮,重申命令: 

    「現在該守寨的守寨,該把卡的把卡,該巡邏的巡邏,該休息的休息,準備迎敵。還有,坐山虎,你快把運送糧食的人和牲口都放出來!把吳中軍和親兵的馬匹送還!」 

    人群一哄而散開。坐山虎帶著自己的手下人也離開了。他的心中很不服氣,邊走邊喃喃罵道: 

    「操他八輩兒,老子今天栽了跟頭!老子等著瞧,我的人不能白死。如果他李闖王不替我報仇,放走李友,我決不答應。我怕個屁,砍掉頭不過碗大疤瘌!」 

    李自成望著眾人散去,暗暗鬆了一口氣。竇開遠等許多人都慶幸李自成畢竟趕在官軍進犯前來到此地,挽回了幾乎不可收拾的局面。闖王吩咐竇開遠趕快派人打探官軍動靜並約同幾位公舉的公正頭目查明李友殺人的真情是非。隨即,他帶著雙喜等走進大廟。雖然圍攻的桿子已經散去,廟中周圍仍然在嚴密戒備。大門內外仍站著二十名牌刀手,而大門的屋脊上仍有人控弦-望。除掉趁機會打水的士兵外,沒有人敢隨便走動。闖王到各處看了看,問了問傷亡情形。當他知道廟中只死了五個人,傷了七個人,他於痛心中略覺寬慰。在廟中巡視一遍,他來到李友身邊,看見他的棒傷已經由尚炯敷了藥,包紮起來。他心中酸痛,歎口氣說:「你還沒有學會辦事,偏偏在目前這當口激出亂子!」李友看見闖王心中難過,不敢申辯,又慚愧他自己沒有能耐,惹闖王帶病前來,突然眼圈兒紅了起來。闖王趕快轉身,向廟外走去。 

    吳汝義和李雙喜緊跟在他的身後,不知道他將如何處理這案子。吳汝義忍不住憤憤地說: 

    「闖王,難道就這樣拉倒不成?」 

    自成回頭問:「什麼拉倒了?」 

    汝義說:「坐山虎挾眾鼓噪嘩變,圍攻我們的人,又撕毀你的親筆書子,殺了我們的弟兄,倘不申明軍律,將為首肇事的斬首,以後如何可以服眾?如何……」 

    自成不等他說完,說道:「曉得了。坐山虎鼓噪嘩變的事,等到查明實情,我自然會秉公處理。」 

    「闖王!這件事明擺著是坐山虎鼓噪嘩變,何必等待再查?不如趁這時他張惶失措,並無準備,被他要挾的人們已經離心,你給我五十名弟兄,突然出其不意,將他和他的幾個死黨一齊擒住,當場宣明罪狀,斬首示眾,其餘脅從不究,有敢反抗者殺不赦。我管保能做得乾乾淨淨,除此一條禍根。」 

    李自成繼續向前走,出了山門,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不同意。汝義又說: 

    「我們還有十匹騾子和幾個押運糧食的弟兄扣留在坐山虎那裡,你剛才叫他放回,我看他未必就放。」 

    自成說:「到時候自然會放回來的。」 

    「闖王,你看坐山虎會安分了麼?」 

    闖王用鼻孔冷笑一聲,說:「你不曉得,他已成了叛賊,暗同官軍勾手。這包膿今晚非擠不可!」他在一棵大樹下停住腳步,回頭對雙喜吩咐:「你回廟裡去挑三十個精壯弟兄拿著我的令箭在寨裡巡查,禁止人們聚眾生事;兩道寨門,叫竇阿婆趕快把坐山虎的人換成可靠的弟兄把守,不許人隨便出入。倘有違反軍紀的,輕則申斥,重則抓來見我。」 

    吩咐之後,李自成走到面對-山的北寨牆上,察看地勢和防守情形。這兒擺放著成堆的滾木-石,守寨的弟兄也最多。兩天來這兒幾乎沒有人守寨,自從他剛才在大廟前壓下了坐山虎的囂張氣焰,如今每個寨垛裡邊都攤到兩個弟兄。見闖王來巡察,一個個肅立無聲,秩序井然。闖王對大家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就吩咐一半人留下守寨,一半人回窩鋪休息,不見敵人來到寨邊用不著都上寨牆。這時竇開遠派手下親信大頭目來向他稟報,說離石門谷十里外已經到了一支官軍,人數不詳。闖王命他再探,並叫李強取二百兩銀子交給他,要他立刻買豬羊白酒,犒賞守寨將士,讓大家今夜飽餐一頓,痛快殺敵。他吩咐犒賞時聲音較大,左右的守寨弟兄全都聽見,非常高興,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有多久,全寨的弟兄都知道了。 

    李自成下寨以後,叫李強到廟中去問李友,廟中還存有多少現款。李強回答說: 

    「不用到廟裡問,我們來時帶了六百兩,還有四百兩沒有動用,大概夠了。」 

    「怎麼是六百兩?」 

    「慧英知道老營缺銀子用,我們臨動身時,她把她同慧梅幾年來積攢的體己銀子二百兩交給我,以備急需。」 

    闖王點點頭,從眼角流露出一絲微笑,問道:「這四百兩銀子在什麼地方?」 

    「都在馬褡子裡。」 

    「快去取來,分開給兩個人帶在身上。」李強一走,自成一邊向前慢慢走,一邊向吳汝義問:「聽說有一個剷平王丁國寶,你可認識?」 

    「見過。他跟著坐山虎鼓噪嘩變,圍攻大廟,也是十分可惡。」 

    「是坐山虎的死黨麼?」 

    「不是死黨,不過如今他們擰成一股繩兒。要不是他黑了心,坐山虎勢孤力單,也不敢這麼囂張。」 

    闖王又走了幾步,沉吟地說:「正統年間福建省有個鄧茂七起義1,自稱剷平王。丁國寶這小子替自己起個諢號也叫剷平王,原聽說他在起手拉桿子時也有心打富濟貧,鏟盡人間不平。」 

    1鄧茂七起義--鄧茂七,江西人,佃農出身,明英宗正統十三年(公元1448年)秋天在福建延平一帶起義,攻陷二十餘縣,自號剷平王。次年二月兵敗犧牲。 

    「反正這個混小子如今跟著坐山虎叛變,圍攻李友,縱兵殃民,無惡不作,從根到梢都壞了。」 

    闖王沒再做聲,緩步往山街上走去,想著心思。這時他還不曉得,就在他從老營動身時候,官軍開始幾路進犯,南邊局勢發生了意外變化。他只是想著官軍在今天或明天可能動作,因此他必須至遲在明天天明以前離開這裡,趕回老營坐鎮,應付官軍;尤其想著-關的官軍已來到離石門谷十里之外,說不定明天拂曉就會來犯,除掉寨內的禍根刻不容緩,還必須將活兒做得乾淨利索,決不能打虎不成反被虎傷。他邊走邊想著萬全之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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