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普拉 正文 第26節
    雖然這個迅速作出的嚴厲判決是件極不公正的事,連最激烈反對我的人都大吃一驚,我卻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這個打擊。我對人世已不再留戀。我把自己的靈魂和死後名譽的恢復托付給上帝。我想,如果愛德梅去世,我將在一個更好的世界裡重新找到她;如果她在我死後還活著並恢復理智,她總有一天會明白真相,那時我將作為親切而悲痛的回憶活在她的心坎裡。像我這樣易怒的性格,隨時會由於妨礙或冒犯我的一切而暴跳如雷,卻能在生命的緊要關頭,尤其在這樣的場合逆來順受,保持驕傲的沉默,連我自己也感到驚異。

    已是凌晨兩點。審判持續了十四個小時。死一般的沉寂籠罩著法庭;觀眾像開庭時一樣眾多,照舊全神貫注,人們是多麼喜愛看戲啊。這會兒刑事法庭上演的這齣戲是陰森森的。這些穿紅袍的人與威尼斯十人委員會1的委員同樣臉色蒼白,同樣專制,同樣無情;這些戴花飾的婦女猶如幽靈,經過暗淡的蠟燭光的反射,恰似在旁聽席上漂浮的生命的反映,旁聽席下方是些死氣沉沉的教士;警衛人員的火槍在背景的陰暗處閃閃發光;可憐的中士心如刀割,跌倒在我跟前;苦修會會士暗自高興,不知疲倦地站在欄杆旁;附近修道院的一座鐘開始敲晨鐘,淒涼的鐘聲打破法庭上空的寂靜:這些都足以感動一般農婦的心,使得後排制革工人們寬大的胸膛起伏不已——

    114世紀的威尼斯十人委員會由貴族中選出的十名委員組成,負責國家安全,擁有極大的權力。

    突然間,正當法庭就要休會,宣佈審判結束時,有個人各方面都像多瑙河流域傳統的農民1——矮胖,衣衫襤褸,跣足,鬍子很長,頭髮蓬亂,前額寬大、嚴峻、目光威嚴、陰鬱——從隱隱照著人群的、變幻不定的蠟燭反光中站起,一邊挺立在欄杆前,一邊用粗沉的嗓音一字一頓地說道:——

    1參閱17世紀法國作家拉封丹的寓言詩《多瑙河的農民》(第十一卷第七篇),該農民相貌醜陋,但神智健全,心靈偉大,尤以雄辯見長。

    「我,若望-勒烏,綽號叫『耐心』的,我反對這個判決,因為它內容極不公正,形式是違法的。我要求重新審理,讓我能夠作證。我的證詞是必要的,也許是極端重要的;應當等一等。」

    「如果您有什麼話要說,」檢察官衝動地嚷道,「幹嗎不在傳訊您的時候出庭?您借口有重要的證詞要提供,想把您的證詞強加於法庭。」

    「可您,」帕希昂斯語氣越發緩慢地回答,嗓音越發深沉了,「您說我沒有重要的證詞,正是想把您的意見強加於公眾。您明明知道我應當有的。」

    「想想您在什麼地方,證人,您在跟誰講話。」

    「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決不多說。我在這兒宣佈,我有重要的事要說;我會及時說出來的,如果你們沒有強制時間聽從你們的話。我想說,我就會說的;相信我吧,最好趁訴訟程序還能修正時讓我說出來。這樣做對法官們甚至比對犯人更有利;因為後者靠榮譽再生時,別人會由於恥辱而死去。」

    「證人,」生氣的司法官警告說,「您的尖刻不遜的言語對被告只會有害而不會有利。」

    「誰跟您講我是替被告說好話的?」帕希昂斯以雷鳴般的聲音發問。「您對我瞭解什麼?倘若我喜歡把一個違法而無力的判決變為有力而不得撤銷的判決,那將會怎樣?」

    「怎麼使這種證人尊重法律的願望同您自己違反法律的行為協調起來呢?」司法官說,果真被帕希昂斯的巨大影響動搖了決心,「為什麼您不聽從刑事長官的傳訊呢?」

    「我不願出庭。」

    「凡是願望與國家法律不總是相一致的人,都會被處以嚴刑。」

    「可能。」

    「您今天來是打算歸順的吧?」

    「我來是打算讓你們尊重法律。」

    「我警告您,如果您不改變腔調,我就派人押您入獄。」

    「我勸您,如果您愛正義並侍奉上帝,您就聽我的話,暫緩執行判決吧。帶來真理的人不該在追求真理的人們面前卑躬屈節。你們這些聽我發言的人,代表民眾的人,肯定不願開玩笑的大人物,被老百姓叫做『代表上帝說話』的人,站到我這邊來吧,擁抱真理的事業,真理也許即將在假象下窒息,或者通過不好的手段取勝。跪下吧,代表民眾的人,我的弟兄們,我的孩子們;祈禱吧,懇求吧,爭取讓正義得到伸張,憤怒受到抑制。這是你們的職責,也是你們的權利和利益;違法時遭受侮辱和威脅的正是你們。」

    帕希昂斯講得慷慨激昂,他的真誠明顯地表現出來,使所有的聽眾產生一陣好感。當時,哲學在貴族青年中很流行,即使對於不是向他們發出的號召,他們也不會不帶頭響應。他們以騎士式的狂熱站起來,向民眾轉過身去;民眾受到這種高尚榜樣的鼓舞,也都跟著站起來。人聲鼎沸;每個人都意識到自己的尊嚴和力量,為了團結起來維護共同的權利而忘掉個人的成見。這樣,有時只消一個高尚的衝動和一句真實的話就能把聽信長篇詭辯而走上歧途的群眾拉回來。

    緩期執行獲准了;我在掌聲中被押回監獄。馬爾卡斯伴隨著我。帕希昂斯不給我感謝的機會就走掉了。

    對我的判決書的修改只有奉高等法院的命令才能進行。至於我,宣判前我就已決定不向運用舊法律原則的最高法院上訴;然而帕希昂斯的言行對我的思想就像對觀眾的思想一樣起了作用。由於悲痛,鬥爭精神和人的尊嚴感在我心中似乎麻痺了,如今突然清醒過來;這會兒我感到,人不是為這種自私的灰心喪氣——或者叫做隱忍,或者叫做淡泊——而生的。沒有人能放棄對自己榮譽的關心而不同時放棄對榮譽原則的尊重。如果說為神秘的良心判決而犧牲自己的榮譽和生命是美好的,那麼為不公正的迫害這類暴行而放棄自己的榮譽和生命則是怯懦的。我感到對自己另眼相看了;我把這個重要的夜晚剩下的時間用來設法為自己恢復名譽,不屈不撓的勁頭就像我以前一味聽天由命一樣。隨著意識到自己的力量,我感到希望又萌生了。愛德梅興許既未發瘋也沒有遭受致命傷。她可能使我免訴;她可能痊癒。

    「誰知道呢?」我心裡思量,「興許她已給予我正確的評價;興許正是她派帕希昂斯來幫助我的;我得恢復勇氣,不讓一些狡詐的人把我壓倒,這樣做無疑會遂她的心願。」

    但怎麼獲得高等法院的這道命令呢?必須先有國王的敕令;誰去申請呢?對同樣的案件,法院過去盲目倉猝從事,如今卻可以任意拖拉,慢得要命,誰去催促呢?我的仇人們要陷害我,使我完全無能為力,誰能阻止呢?總而言之,誰會為我戰鬥呢?只有神甫才能這樣做,但他已因我而進了牢房。他在訴訟中的慷慨行為已向我證明他仍是我的朋友,但他的熱情受到了束縛。馬爾卡斯地位卑微,語言不可捉摸,他又能做什麼呢?夜晚來臨,我懷著自有天助的希望睡著了,因為我曾虔誠地向上帝祈禱。幾個小時的睡眠使我頭腦清醒;有人在我門外拔開插銷發出聲響,我睜開眼睛。噢,仁慈的上帝!看到我的戰友阿瑟,六年期間我對他沒有藏起過一個秘密的另一個自己,投入我的懷抱,我是多麼激動啊!我在接受這個來自上帝的愛的表示時,像個孩子似地哭了。阿瑟不信我有罪!他為費城圖書館搜集科學資料去巴黎,在那兒得知這個把我牽連進去的不幸案件。他與一切污蔑我的人爭論,一刻也不耽誤地趕來營救我,安慰我。

    我高興地向他傾訴衷腸,告訴他能為我做些什麼。他想當晚乘驛車回巴黎;但我求他先去聖賽韋爾替我打聽愛德梅的情況;長得要命的四天過去了,我沒有得到她的消息,再說馬爾卡斯從未提供過正確的細節,不符合我的要求。

    「你放心吧,」阿瑟說:「通過我,你一定能瞭解實情。我是相當好的外科醫生,眼光正確。我將能如實告訴你應當擔心什麼或希望什麼。從聖賽韋爾,我可以直接去巴黎。」

    兩天以後,我收到他寫來的一封詳盡的長信。

    愛德梅處在一種非常奇特的狀態。只要不讓任何意外的事刺激她的神經,她就既不說話也不顯得難受;然而,一聽到能喚醒她痛苦記憶的話,她便驚厥過去。精神上的孤僻形成她痊癒的最大障礙。醫療方面什麼都不缺乏;她有兩位高明的醫生和一個忠心耿耿的護士。勒布朗小姐看來也在很熱心地照料她;但這個危險的侍女通過她的不得體的議論和不合適的提問往往傷害她。此外,阿瑟肯定地告訴我,即使愛德梅曾以為我有罪,並在這方面表示過意見,那也一定是在她發病前的某個階段;因為至少十五天以來,她已處在完全麻木的狀態。她經常打盹,但並不真正入睡;她可以吃些流質和半流質的食物,從不呻吟。醫生問她痛不痛時,她沒精打采地搖搖頭或擺擺手,答覆總是否定的;她從不表示記得那曾經充滿她生活的種種感情。可她對父親的愛,這種在她心中如此深厚、如此強烈的情愫並沒有消失。她常常淚如泉湧,但就在這時她似乎任何聲音都聽不見;他們徒然想讓她明白,她的父親沒有像她以為的那樣死去。她以懇求的手勢拒絕的不是聲音(它彷彿沒有震響她的耳鼓),而是她周圍的騷動;於是她雙手捂著臉,縮在扶手椅裡,將膝蓋盡量頂向胸膛,好像陷入無法安慰的絕境。她不再能抑制這種無聲的痛苦,也不再想抑制;她強大的意志本來可以平息最猛烈的風暴,如今卻在死海上隨波逐流,處在風平浪靜的狀態——按照阿瑟的說法,這是他歷來見到的最痛苦景象。愛德梅彷彿想棄絕人世,勒布朗小姐為了考驗她和刺激她,竟自作主張地貿然說她父親死了;她點點頭表示知道。幾小時之後,醫生試著讓她明白她父親還活著,她又示意她不相信。他們把騎士的活動坐椅推進她的臥室,父女倆面對面,竟彼此認不出來。不料,一會兒之後,愛德梅把她父親當作一個幽靈,發出可怕的尖叫聲,渾身抽搐,倒在地上,致使一個傷口進裂,令人為她的生命擔憂。從此以後,他們注意把父女倆分開,在愛德梅面前決不講跟騎士有關的話。她把阿瑟錯當成本地大夫,以與別人同樣親切、同樣無動於衷的態度接待他。他不敢試著跟她談到我;但他勸我別失望。愛德梅的症狀中沒有什麼是時間和休息不能克服的;她熱度不高,沒有任何生命機能真正受到侵襲;傷口已幾乎痊癒,頭腦也不像由於過度活動而可能遭到損壞。這個器官的衰弱狀態,其他所有器官的虛脫,按照阿瑟的說法,都無法長久抵擋青春的活力和一種強健體質的恢復力。最後,他勸我想想自己;我可以幫助愛德梅復原,從她的情愛和尊敬中重新找到幸福。

    十五天之後,阿瑟帶著國王批准對我的案情進行複查的敕令從巴黎回來。一些新的證人作了陳述。帕希昂斯未出庭;但我從他那兒收到一張便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這樣一句話:「您沒有罪,應有信心。」醫生們斷言,德-莫普拉小姐今後可以接受詢問而沒有危險,但她的答覆將毫無意義。她的身體好多了。她已認出她父親,如今寸步不離;然而跟他無關的事,她就完全不明白了。她把他當作孩子一樣照料,似乎從中得到莫大的樂趣;在他這方面,騎士有時也辨認出他心愛的女兒;但他的體力明顯地衰退。他們在他一次意識清醒時向他提問。他回答說,他女兒確實是打獵時從馬上掉下來的,在一個樹樁上戳破了自己的胸膛,但沒有人曾向她射擊,即使出於疏忽,只有瘋子才會相信她的堂兄可能犯這樣一樁罪行。這便是他們從他那兒所能打聽到的全部情況。他們問他對侄子的失蹤想法如何,他回答說,他侄子仍在家中,他每天都見到的。他一向重視家族的聲譽,唉,如果這種聲譽受到影響,他也許寧可用幼稚的謊話來拒絕司法調查吧?這是我永遠無法弄清的事。至於愛德梅,還不可能詢問她。一聽到向她提出問題,她便聳聳肩膀,表示她不希望受到打擾。如果刑事長官堅持,態度更加明朗,她便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似乎竭力想弄明白他的意思。他一提到我的名字,她就大叫一聲,暈倒了。他不得不放棄聽她陳述的想法。然而阿瑟並未灰心失望。相反,上述場面的報道使他想到,愛德梅的智能很可能發生一場有利的驟變。他立即返回聖賽韋爾,在那兒逗留了幾天沒有給我寫信,使我陷入惶惶不安之中。

    神甫又一次受到傳訊,他仍然鎮靜自若地乾脆拒絕作證。

    我的法官們眼看帕希昂斯答應提供的情況沒有兌現,便加快覆核案子;通過又一次草率從事,又一次證明他們對我的敵意。預定的日子來臨了。我憂心如焚。阿瑟曾來信叫我別洩氣,文筆跟帕希昂斯一樣簡練。我的律師未能獲得任何對我有利的新證據。我看得出他開始相信我有罪了。除了爭取推遲期限以外,他已不抱什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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