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向你們描述我意外地看見加佐塔樓時心中的感受呢?我有生以來只見到過它兩次;兩次都在這兒卷人最痛苦、最激動人心的場面,可這些場面同這第三次遭遇等待著我的另一個場面相比就又算不了什麼;有些地方真該詛咒!
從那扇被砸壞了一半的門上,我似乎還看得見兩個莫普拉濺在上面的血。他們罪惡的生活和悲慘的結局使我為自己意識到的粗暴本能而臉紅。我厭惡啟己的情感,明白為什麼愛德梅不愛我。然而,好像這種可悲的血液中有些必然引起同情的因素,我感到由於我的意志竭力要克制激情,我的激情狂熱的力量反而增長。我收斂了其他一切慾望,身上幾乎不再有放浪的痕跡。我對飲食有節制,即使算不上文雅、有耐心,至少也是多情、具有惻隱之心的。我深刻領會榮譽的法則,對別人的尊嚴高度敬重。愛情是我最可怕的敵人,因為愛情與我獲得的一切道德觀念和微妙的感情有不可分割的聯繫;這是舊人和新人之間的紐帶,牢不可破的紐帶,折中點在我是不可能找到的。
我站在準備丟下我,讓我獨自步行的愛德梅面前,眼看她最後一次逃避我(因為從我剛才觸犯她之後,她大概永遠不會再冒與我單獨相處的危險),我氣急敗壞,以可怕的神情注視她。我臉色煞白,雙拳攣縮;只要我願意,我輕輕一抓便能把她拉下馬來,讓她摔倒在地,由我擺佈。只要暫時放任我粗野的本能,通過片刻的佔有我就可以滿足、撲滅七年來吞噬著我的慾火!愛德梅從不知道,在這令人苦惱的時刻她的名節經歷了怎樣的危險;為此我永遠受到良心的責備;但只有上帝才可以審判我,因為我勝利了,這是我平生最後一次邪念。何況,我的全部罪行僅限於此,其餘是命中注定的。
我突然感到害怕,趕緊轉過背去,絞著雙手,從原路逃走,不管去什麼地方,只知道必須避開危險的誘惑。陽光灼熱,樹林的氣息令人陶醉,這些都重新挑起我對野蠻生活的感情;我必須逃跑,或者屈服。愛德梅專橫地一揮手,命令我從她面前滾開。這時,除了來自我的危險之外還存在其他危險的念頭,既不可能在我的頭腦也不可能在她的頭腦裡出現;我鑽進樹林。還沒有走滿三十步,從我丟下愛德梅的地方傳來一聲槍響。我停住腳步,不知為什麼嚇得渾身冰涼;在一次驅獸出林的圍獵中,槍聲本來算不得希罕事;但我心驚肉跳,在我看來,什麼都不會無關緊要。我往回走,冒著再次觸犯愛德梅的危險去找她,這時我似乎聽見加佐塔樓方面傳來一個人的呻吟聲。我向前衝去,接著跪下來,好似被自己的激情壓垮了。過了幾分鐘,我才克服軟弱的情緒;腦海中充滿悲慘的形象和聲響,我分不清幻象和現實了;大白天在樹叢中摸索著走。突然,我同神甫劈面相逢;他忐忑不安,正在尋找愛德梅。騎士乘車趕到前面,等候那些逐出野獸的人經過。他在獵人們中間沒有見到女兒,不由得慌了。神甫急急忙忙地進入樹林,很快找到我們兩匹馬的足跡,來看看我們發生了什麼事。他聽見槍聲,但沒有擔驚受怕。見到我面色煞白,頭髮蓬亂,神態迷惘,丟了馬,沒了槍(我把手裡的槍掉在我半昏迷的地方,沒想到拾起來),他跟我一樣恐慌,不比我更清楚原因。
「愛德梅!」他衝我說,「愛德梅在哪裡?」
我前言不搭後語地回答。他見我如此模樣,感到十分驚愕,心裡認定我犯了什麼罪,就像他後來向我承認的那樣。
「不幸的孩子!」他邊說邊使勁搖晃我的胳臂,想使我恢復神志,「謹慎些,冷靜些,我求求您!……」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把他拉向那個決定命運的地點。啊,永遠不能忘懷的景象!愛德梅直挺挺躺在地上,全身浴血。她的馬在幾步以外的地方吃草。帕希昂斯站在她身邊,兩臂交叉抱在胸前,臉色鐵青,心情十分難受,不可能回答神甫又哭又喊的詢問。至於我呢,我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事。我以為,我那已被激情攪亂了的頭腦完全麻痺了。我挨著愛德梅坐在地上,她的胸膛被擊中兩顆子彈。我望著她那雙不省人事、失去光輝的眼睛。
「趕走這個壞蛋!」帕希昂斯對神甫說,鄙夷地朝我瞪了一眼:「惡人是改不好的。」
「愛德梅!愛德梅!」神甫叫著撲倒在草地上,力求用手帕止住傷口裡流出來的血。
「死啦!死啦!」帕希昂斯說,「兇手就在這兒!她把聖潔的靈魂歸還上帝時這樣說來著;帕希昂斯將替她報仇。這是極其嚴酷的;但必須如此!……這是上帝的意願,既然我恰好在這兒瞭解到實情。」
「真可怕!真可怕!」神甫嚷道。
我聽到最後這句話的聲音,神態迷惘地笑了笑,回聲似地跟著重複。
幾個獵人聞聲跑來。愛德梅被抬走了。我相信看到她父親站在我面前走動,然而我無法肯定這不是一種騙人的幻象(我沒有任何明確的意識,這些可怕的時刻在我頭腦裡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記憶,猶如做了一場惡夢),要不是人家向我擔保說,騎士不用人幫助就從馬車上下來,像年輕人那樣機智、果敢地走動,我是絕不會相信的。第二天,他陷入一種十足老年糊塗和麻木的狀態,從此再也沒有從座椅上起來。
至於我發生了什麼事?我不知道。當我恢復理智時,我發現自己置身在林中另一個地方,靠近一條小瀑布,我不由自主地懷著一種安逸的感覺傾聽嘩嘩瀉下的水聲。布萊羅躺在我腳邊,它的主人靠一棵樹站著,留神瞧著我。夕陽將一道道橘黃色的光射進小白蠟樹細長的枝幹之間;野花似乎在衝我微笑,鳥兒在悅耳地鳴囀,這是一年內最美好的時光之一。
「多麼優美的夜晚!」我對馬爾卡斯說。「這地方同美洲的森林一樣美。喂,老朋友,你待在那裡幹嗎?應該早點叫醒我;我做了一些惡夢。」
馬爾卡斯走來跪在我身邊;兩行熱淚沿著他瘦削、蠟黃的面頰淌下。他那通常無動於衷的臉上顯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憐憫、憂慮、慈愛的表情。
「可憐的主人!」他說,「神志昏迷,腦袋出了毛病,這就是一切。大災大難!但忠誠無濟於事。永遠跟您在一起,必要時跟您一起死。」
他的眼淚和話語使我悲從中來;這是同情的本能外加神經脆弱造成的結果,因為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撲到他懷裡,像他一樣哭泣;他以真正的父愛把我緊緊摟在胸前。我充分意識到自己遭受了飛來橫禍;但我又怕知道這災禍包含些什麼;我絕對不願向他打聽。
他挽住我的胳臂,帶我穿過樹林。我像孩子似地由他擺佈。接著我又感到疲憊不堪,他不得不讓我重新坐下,休息半小時。最後,他扶我起來,終於把我帶到莫普拉巖,這時天已很晚。我不知道那天夜裡自己的感受。馬爾卡斯告訴我,我曾為可怕的譫妄所折磨。他自作主張派人到最近的村莊去請理髮師,這個理髮師第二天一早給我放血,過了一會兒我就恢復了理智。
可在我看來,他們幫了我怎樣可怕的倒忙!死啦!死啦!死啦!這是我惟一能說出來的話。我躺在床上只顧呻吟和輾轉。我想出去,跑到聖賽韋爾去。可憐的中士撲在我腳下,用身子堵住房門阻止我走。為了留住我,他告訴我一些我壓根兒不明白的事。雖然無法解釋他的行為,我還是向他關切的表示和我自己筋疲力盡的感覺作了讓步。在這樣一番鬥爭中,我放血部分的血管再次破裂;趁馬爾卡斯尚未覺察,我回到了床上。我漸漸陷入深深的昏厥之中,幾乎死去;看到我嘴唇發青,雙頰變成紫色,他大膽掀起我的被子,發現我沉浸在血泊裡。
其實,這對我是最幸運不過的事。接連幾天我保持虛脫狀態,醒著與睡眠沒有多大差別。多虧這樣,我才什麼都不知道,也就不感到痛苦。
一天早晨,他設法讓我吃了一些食物,看到我隨著體力的恢復,我的憂慮和不安也復甦了,他便懷著既天真又體貼的欣喜心情告訴我,愛德梅沒有死,他們對救活她抱有希望。這對我無異是晴天霹靂,因為我還以為,這場可怕的遭遇是我譫妄狀態的幻覺。我以嚇人的樣子大喊大叫,揮舞雙臂。馬爾卡斯跪在我床邊,求我冷靜下來;他多次重複對我說下面這些話,在我就像夢中聽到的無意義的吃語:
「您不是有意這樣做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您不是有意這樣做的。這是一次不幸事故,您手裡的一支槍走了火。」
「得啦,你想說什麼?」我不耐煩地嚷道,「什麼槍?什麼走火,為什麼是我?」
「主人,難道您不知道她怎麼被擊中的?」
我把手放在額上,似乎想使我的頭腦恢復活力;由於無法解釋使我神志錯亂的那個神秘事件,我以為自己瘋了,便一聲不吭,十分沮喪,惟恐脫口說出一句會讓人發現我喪失官能的話來。
末了,我漸漸集中思想。為了壯壯膽子,我要了一些酒;剛喝下幾滴,那不幸的日子的所有場景就像變魔術一樣展現在我的眼前。我甚至記得緊接著事件發生後帕希昂斯所說的話。這些話猶如刻在保存聲音的這部分腦子裡,儘管深入理解意義的那部分腦子仍在沉睡。比那時再過片刻我就沒有把握了。我在尋思,離開愛德梅時我手中的槍有沒有可能走火。我清楚地記得,一小時以前我對一隻雞冠鳥放過一槍,因力愛德梅曾想仔細欣賞它的一身羽毛。當我聽見擊中她的槍聲時,我的槍還握在我手中;只是過了一會兒之後,我才把槍扔在地上,因此不可能是這件武器掉下時走的火。再說,那時我離愛德梅確實太遠了,姑且承認命運難以逆料,那子彈也無法擊中她。最後,那天我身上始終沒帶一顆子彈,我的槍不可能在我不知不覺中裝上彈藥,因為我打死雞冠鳥之後不曾把槍從皮背帶上取下來。
因此可以肯定,我不是這次悲慘事件的原因,我得去為這場令人震驚的災禍找到解釋。對我來說,事情不像別人想像的那麼複雜。我想,有個笨拙的獵人隔著枝葉把愛德梅的馬錯當成一頭野獸。我不想指控任何人故意謀殺;只不過,我明白自己已受到控告。我從馬爾卡斯口中掏出了真話。他告訴我,騎士和所有參加打獵的人都把這次不幸歸於意外事故,歸於我的馬將我仰天摔下來時,一支槍令我痛心疾首地走了火。大家都相信我是被馬摔到地上的,這幾乎是一致的意見。在愛德梅能夠說出的三言兩語中,她肯定了這種假設。只有一個人——帕希昂斯指控我;但他是在他的兩個朋友馬爾卡斯和奧貝爾神甫保證嚴守秘密的情況下悄悄指控我的。
「用不著告訴您,」馬爾卡斯補充說,「神甫保持絕對的沉默,拒絕相信您有罪。至於我呢,可以向您發誓永遠……」
「閉嘴!閉嘴!」我嚷道,「甚至這樣也不許對我說,好像世上有人真會相信似的。可是愛德梅嚥氣時對帕希昂斯說了一些離奇的話;她明明死了,你想蒙我是沒有用的。她死了,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她沒有死!」馬爾卡斯叫了起來。
他對我賭咒發誓,終於使我信服。我知道他不善於說謊,整個人的表現會戳穿他仁慈的意圖。至於愛德梅的話,他斷然拒絕向我轉述;由此我明白那些話是叫人受不了的。於是我從床上掙扎著起來,無情地推開想攔住我的馬爾卡斯。我讓人把一個鞍子扔在伯戶的馬背上,隨即騎馬飛奔而去。我抵達聖賽韋爾堡時活脫像個幽靈。我趔趄著一直走進客廳,除聖約翰之外沒有遇到任何人。聖約翰瞥見我時驚叫一聲,對我接二連三的問題沒作答覆就溜走了。
客廳裡空無一人。愛德梅刺繡用的繃架,埋在她的手大概再也不會掀起的綠布下,在我看來就像罩布下的一口棺材。我叔叔的大扶手椅已不再在壁爐前的角落裡;我的肖像——我請人在費城畫的、美國獨立戰爭期間寄來的肖像,也已被從牆上取走。這些都是死亡和詛咒的跡象。
我趕緊走出這個房間,懷著無辜者的勇氣登上樓梯,但已心灰意冷。我徑直走向愛德梅的臥室,敲門後立即轉動鑰匙進去。勒布朗小姐迎著我走來,大叫一聲,雙手捂著臉逃走,似乎看見出現一頭猛獸。究竟是誰散佈了對我可怕的懷疑?會不會是神甫不夠忠實,背地裡這樣做?後來我才知道,愛德梅儘管清醒時既堅定又寬厚,譫妄時卻大聲責怪我。
我走近她的床,自己也發了狂,沒想到我出其不意的出現會送掉她的命;我迫不及待地一手撩開床幃,凝視愛德梅。我從未見過更為驚人的美。她那雙烏亮的大眼睛越發顯得大了,雖然毫無表情,卻閃耀著奇異的光,宛如兩顆鑽石。她那發白、繃緊的面頰,她那與面頰一樣蒼白的嘴唇,使她美麗的頭具有一種大理石的外表。她直勾勾地注視我,不比瞧一幅畫或一件傢俱懷著更多的激情;她把臉微微轉向牆壁,帶著神秘的微笑說道:「這是那朵叫做『愛德梅-西爾維斯特裡斯』的花。」
我跪下來,捧起她的手,吻了個遍;我號陶大哭起來,她毫無黨察。她那只一動不動的、冰涼的手留在我的手中,宛如一塊大理石雕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