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甫寄信之後,德-拉馬爾什先生出發前夕,瓦雷納發生了一件小事,我在美洲聽說時,感到十分驚奇和有趣。況且,它以異常的方式同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件聯繫在一起,往後你們會明白的。
儘管我在薩凡納1的不幸事件中受傷——
1薩凡納,美國佐治亞州首府,1778年12月被英軍攻佔。1779年9月,美法聯軍為奪回該城發動強大攻勢,但未能成功,傷亡慘重。
相當嚴重,我還是受格林1將軍的指揮,在弗吉尼亞積極搜羅蓋茨2的殘餘部隊;在我看來,蓋茨是比他幸運的競爭者華盛頓偉大得多的英雄。我們剛剛得知德-泰爾內先生率領的中隊登陸了。增援在望,備受挫折和處於困境的時期感染我們的沮喪情緒開始逐漸消散(其實,真正到來的援軍數量比我們盼望的少多了)。我跟阿瑟在離營地不遠的樹林中散步。我們利用這次短暫的休整時間,終於除了議論康沃利斯3和可恥的阿諾德4之外,還可談些別的事情。長期以來,我們目睹美國災難深重,生怕看到非正義與貪婪的勢力擊敗人民的事業,心情十分沉重,如今我們可以醉心於甜蜜的歡樂了。我趁有一小時的閒暇,忘掉艱苦的工作,躲進我腦海裡的綠洲——聖賽韋爾的家庭中去。在這樣的時刻,按照慣例,我向好心的阿瑟講述我離開莫普拉巖後,初見世面時某些滑稽可笑的場景。我時而向他描繪我第一次在正式場合露面時的穿著,時而又形容勒布朗小姐對我的蔑視和厭惡,她叮囑她的朋友聖約翰千萬不要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接近我。我一想起那些有趣的人,不知怎麼搞的,一本正經的西班牙末等貴族馬爾卡斯的形象就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開始忠實、細緻地描述這個神秘人物的衣飾、舉止和談吐。馬爾卡斯並不真像我設想的那樣可笑;但是,二十歲上,一個單身漢就像孩子,尤其身為軍人,剛剛逃脫莫大的危險,贏得自己的生命,心中自然充滿了無憂無慮的高傲情緒。阿瑟聽我敘述時盡情地開懷大笑,宣稱願意用他搜集的全部博物標本交換一頭像我所形容的珍奇怪獸。他從我的孩子氣中分享到的樂趣使我興致勃勃,我不知能否抵制稍微誇大我的模特兒特點的誘惑,這時在小路的拐角處,我們突然跟一個衣著破舊。瘦骨嶙峋的高身材男子迎面相逢。他神態嚴肅,若有所思地向我們走來,手中握著一把出鞘的長劍,不帶敵意地把劍頭垂向地面。這個人酷肖我剛才描繪的人物,如此巧合使阿瑟感到驚愕;他突然發出一陣抑制不住的狂笑,閃身讓活像馬爾卡斯的人通過,同時在一陣陣痙攣性的咳嗽中撲倒在草地上——
1納撒內爾-格林(1741—1786),美國將軍,1780年12月由華盛頓提名接替蓋茨,並改組其軍隊。
2霍雷肖-蓋茨(1725—1806),美國將軍,1777年曾有一批軍官希望由蓋茨取代華盛頓指揮美國軍隊,但未成功。1780年8月,蓋茨為康沃利斯徹底打敗,一支三千人的美國軍隊僅倖存七百人。
3康沃利斯(1738—1805),英國將軍,負責南部戰役。
4本尼迪克特-阿諾德(174l—1801),原為美國將軍,1780年9月陰謀通敵的計劃敗露後脫逃,後來作為英軍的一名准將對美軍進行襲擊,在倫敦度過餘生。
至於我呢,我笑不出來,這件看起來不可思議的事,使我這個最習慣於冒險的人幾乎感到強烈的震驚。我與他,我們倆目不轉睛,伸出胳臂,邁腿彼此走近。他不是馬爾卡斯的幽靈,而正是他本身,有血有肉的西班牙末等貴族,可敬的捕捉鼴鼠的人。
我看到這個被我當作鬼魂的人慢慢將手抬至帽簷,一絲不苟地舉起帽子,不由得大吃一驚,連退三步;這樣的激情,阿瑟以為是我在開玩笑,越發樂不可支。捕捉黃鼠狼的人毫不困窘;也許他不無理由地保持莊重,心想這是大西洋彼岸的人們迎接的方式。
然而,阿瑟的快活勁兒差點兒傳染開來,要不是這時馬爾卡斯無比嚴肅地對我說:
「貝爾納先生,很久以來,我就有幸在尋找您。」
「確實是很久以來,我的好馬爾卡斯,」我快活地緊握這位老友的手:「不過,請你告訴我,我用了什麼出奇的力量,竟能有運氣把你一直吸引到了這兒。從前,你被看作巫師;難道我現在也成了術士而自己還不知道?」
「我會把這一切統統告訴您的,親愛的將軍,」馬爾卡斯回答,我的將軍服顯然使他眼花絛亂。「請允許我陪您一起走走;我會告訴您許多事情,許多事情!」
聽到馬爾卡斯用微弱的聲音重複他最後的話,就像給自己提供回聲似的——這個怪癖片刻之前我還在模仿,阿瑟不禁又笑了起來。馬爾卡斯向他轉過身去,定睛瞧了一會兒,一本正經地行了個鞠躬禮。阿瑟立刻恢復了嚴肅的神情,爬起來既莊重又滑稽地還禮,幾乎一躬到地。
我們一起返回營地。路上,馬爾卡斯向我講述他的故事,用的是他那種簡略的風格,迫使聽者提出無數累人的問題,遠遠沒有簡化他的敘述,反而使談話格外複雜化了。阿瑟聽了大為開心;可是,如實複述這場沒完沒了的對話,你們聽了不見得會感到同樣的樂趣,所以我就僅僅給你們談談馬爾卡斯是如何決定離開祖國和朋友們,用他的長劍來援助美國的事業的。
德-拉馬爾什先生準備動身去美洲時,恰巧馬爾卡斯到他的貝裡城堡來逗留一個星期,對穀倉的大梁和擱柵作一年一度的巡視。伯爵家裡的人因這次出征而激動,正興奮地對那片遙遠的國土作各種美妙的推測;按照村裡一些自作聰明的人的說法,那裡充滿危險和奇跡,凡是回來的人都發了大財,他們所帶的金錠。銀錠多得要用十艘大船才裝得下。堂-馬爾卡斯猶如某些極北的火山,冰涼的外表下隱藏著熾熱的想像力和對奇異事物熱烈的愛。他已習慣於在顯然比別人高的地方——屋架的大樑上,處於平衡狀態地生活;對於每天用勇敢、穩健的雜技動作使旁觀者們感到驚歎的光榮,他也不是無動於衷的;他不禁被有關黃金國1的描繪激起熱情;這種一時的衝動尤其強烈,因為按照慣例,他不向任何人吐露心事。所以,德-拉馬爾什先生在啟程的前夕,看見馬爾卡斯前來提出以僕人的身份陪他去美洲時,不由得大吃一驚。德-拉馬爾什先生提醒馬爾卡斯,說他太老了,最好不要放棄他的職業,冒險去過一種新生活,然而白費唇舌。馬爾卡斯表現得非常堅定,終於說服了他。德-拉馬爾什先生出於多方面的原因才毅然作出這個不尋常的抉擇。他早就決定要帶走一個比馬爾卡斯更老的僕役,一個只是極其勉強地追隨他的人。但德-拉馬爾什先生給予這個人全部的信任,這種好感是難以承認的,因為他只是表面上具有貴族的生活排場,實際上卻希望受到節儉、謹慎、忠實的服侍。他知道馬爾卡斯為人極端正直,甚至無私;因為馬爾卡斯的心靈和外貌與堂-吉河德有相似之處。馬爾卡斯曾在一堆廢墟中找到一宗財寶,就是說一隻裝著近一萬法郎舊金幣、銀幣的粗陶罐。他不僅全部交還給了物主(對這位廢墟所有人本來是可以隨意欺騙的),而且還拒絕任何酬報,用省略得不合規範的語言誇張地說什麼「誠實如可買賣就會滅亡」——
1有關美洲黃金國的描繪,可參看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1759)第十七、十八章。
馬爾卡斯的節儉、謹慎、認真,可以使他成為一個可貴的僕人,如果能訓練他用這些品質為別人服務的話。惟一需要擔心的是,他可能不習慣於喪失獨立性。然而,在德-泰爾內先生的艦隊揚帆啟航之前,德-拉馬爾什先生心想,他還來得及充分考驗一下他的新侍從。
至於馬爾卡斯方面,他在告別朋友和故鄉時感到難捨難分;因為,即使像他暗示流浪生活時所說的,他「到處有朋友,到處是祖國」,他對瓦雷納仍有明顯的偏愛;在他所有的城堡中(他習慣於把他住過的每個地方都稱為「他的」),只有聖賽韋爾堡才是他來時高高興興,走時留戀不捨的。有一天,他打屋頂上失腳掉下,摔得相當嚴重,當時愛德梅還是個孩子,她由於為這次意外事故流了淚並給予他天真的照料而贏得他的心。自從帕希昂斯來花園邊緣住下以後,馬爾卡斯對聖賽韋爾更有好感了,因為帕希昂斯就是馬爾卡斯的俄瑞斯忒斯1。馬爾卡斯並不總是瞭解帕希昂斯;可帕希昂斯卻是惟一完全瞭解馬爾卡斯的人,知道在這副奇特的外表下隱藏著騎士般正直的品質和高尚的勇氣。馬爾卡斯拜倒在這位隱士優越的智力面前,每當帕希昂斯詩興大發,言語變得難以理解時,這個捕捉黃鼠狼的人就畢恭畢敬地站住,以感人的耐心避免提出問題或發表不得體的意見,垂下眼睛,還不時點點頭,若有所悟,表示贊同,這樣做至少使他的朋友因有人不加反駁地傾聽而感到由衷的高興——
1俄瑞斯忒斯,希臘傳說中的人物,忠於情義,與皮拉得斯結為莫逆之交。
然而,馬爾卡斯已懂得夠多了,足以領會共和思想,分享帕希昂斯老人熱切盼望的普遍平均化和恢復黃金時代的平等的浪漫希望。馬爾卡斯曾多次聽他的朋友說,修習這些學說時必須十分小心謹慎(這條戒律帕希昂斯自己卻不大注意遵守),他的生性和習慣本來就沉默寡言,所以絕口不提自己的哲學。但他做了更加有效的宣傳,從城堡到茅屋,從市民家庭到農村莊園,到處傳送《老好人理查德的學識》1之類的廉價小冊子,以及其他論述民眾愛國主義精神的小讀物。按照耶穌會的說法,這些書是一個秘密會社在下層階級中免費散發的,這個會社由一些伏爾泰式哲學家組成,致力於實施共濟會惡魔般的綱領——
1指富蘭克林於1732年發表的名著的法譯本,書中充滿諺語、格言、警句、箴言等。
因此,在馬爾卡斯的突然決定中既有革命熱情,也有對冒險的喜愛。長期以來,對他這個急公好義的人來說,睡鼠和雞貂已是過於弱小的敵人,而糧倉提供的場所也已過分狹小。每天,他在自己所走訪的正派人家的配膳室裡讀隔夜的報紙;美洲的這場戰爭意味著新大陸自由與正義精神的覺醒,在他看來勢必會給法國帶來一場革命。確實,他是認真看待思想影響的,認為那些思想觀點會越過重洋,到歐洲大陸來佔領我們的頭腦。他經常夢見一支勝利的美國軍隊從許多艨艟大船上跳下,給法蘭西民族帶來和平的橄欖枝和滿裝花果象徵豐收的羊角。他還夢見自己指揮著一個驍勇善戰的軍團,作為老戰士、立法者、華盛頓的匹敵者返回瓦雷納,匡正流弊,推翻巨富豪門的統治,給每個無產者分配一份適當的財產,在這些廣泛而有力的措施中,保護正直的好貴族,讓他們維持一種體面的生活方式。不消說,馬爾卡斯的頭腦中根本沒有想到偉大的政治變革會帶來必要的痛苦;帕希昂斯在他眼前展示的浪漫圖景也沒有被任何一滴迸濺的鮮血所玷污。
在這些美好的希望和擔任德-拉馬爾什先生的隨身男僕之間有一段很大的距離;但馬爾卡斯沒有別的途徑可以達到他的目標。準備開赴美洲的軍團的編制早已滿員,他只能以與遠征有關的乘客身份才可以搭乘追隨艦隊的商船。這一切他早已向神甫打聽明白而沒有洩露自己的計劃。他的出發對瓦雷納的全體居民來說無疑是戲劇性的事件。
他剛踏上美國海岸,就感到一種難以抑制的需求,想拿起他的大帽子和長劍,像他在故鄉常做的那樣,獨自前去穿越樹林。但他的良心不准他在應承伺候主人之後不辭而別。他曾指望命運幫忙,而命運果然幫助了他。戰爭比人們預期的激烈得多,造成大批傷亡,德-拉馬爾什先生錯誤地擔心會受到他的瘦侍從虛弱的身體的連累。此外,他揣測到馬爾卡斯渴望自由,便給他一筆錢和幾封介紹信,讓他有可能作為志願兵去參加美國部隊。馬爾卡斯知道他主人的經濟狀況,拒絕了錢,只接過介紹信便動身了,步履輕快得像他歷來捕捉的最敏捷的黃鼠狼。
他本想去費城;但由於一個不值一提的機遇,他得知我在南方,不無理由地打算從我身上得到勸告和幫助,便徒步穿越陌生的、幾乎荒無人煙的、經常充滿各種危險的地區,獨自來尋找我。只有他的衣服受到了損失;他的黃臉沒有絲毫改變。他對新近的這次長途跋涉並不感到意外,就像是從聖賽韋爾走到加佐塔樓似的。
我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惟一不尋常的舉止是他不時回頭張望,似乎想召喚某個人;然後他立即笑了笑,幾乎同時又歎了口氣。我克制不住想問問他不安的原因。
「唉!」他回答說,「老習慣去不掉;一條可憐的狗!一條好狗!總想呼喚:『這兒來,布萊羅!布萊羅,這兒來!』」
「我理解,」我說,「布萊羅死了,而您無法習慣於這樣的想法,就是再也看不見它緊跟在您後面了。」
「死了?」他不勝驚駭地揮揮手,嚷道,「不,謝天謝地!朋友帕希昂斯,偉大的朋友!布萊羅幸福,但像它的主人一樣悲傷,它惟一的主人!」
「倘若布萊羅養在帕希昂斯處,」阿瑟插嘴說,「它確實是幸福的,因為帕希昂斯什麼都不缺少;帕希昂斯出於對您的愛會疼它的;您肯定能再見到您高尚的朋友和忠實的狗。」
馬爾卡斯抬眼看了看這個似乎十分瞭解他生平的人;確信從未見過對方之後,他就像每逢不明白時一貫所做的那樣,舉起帽子,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
在我直接推薦下,馬爾卡斯給招進我的連隊,不久以後升為中士。這個高尚的人一直同我並肩作戰,表現得十分英勇。1782年,我重返羅尚博1部隊,在法國的旗幟下戰鬥,他仍然跟隨我,願與我同命運共生死。在最初的那些日子,我與其說把他看成戰友,還不如說當做一個逗趣的人,然而他的好品德和不聲不響的勇敢很快贏得眾人的尊敬;我有理由為我所保護的人感到驕傲。阿瑟也同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值勤之外,我們每次散步時他都陪伴我們,提著博物學家的箱子,用他的長劍將蛇一一刺穿——
1羅尚博(1725——1807),法國元帥,曾率六千人的隊伍支援美國獨立戰爭。1781年,華盛頓與羅尚博聯軍在約克敦包圍了康沃利斯的軍隊,這使康沃利斯率部七千人投降,英軍從此一蹶不振。
可是當我試圖讓他談談我的堂妹時,他卻沒有滿足我的要求。要麼他不明白我多麼渴望知道她在遙遠的地方生活的全部細節,要麼他在這方面聽從一條控制他意識的堅定不移的準則,總之我從來沒能得到明確的答覆,解決折磨著我的疑問。起初,他對我說不存在她同任何人結婚的問題;但儘管我多少習慣於他表達思想的模糊方式,我仍然以為他在這樣斷言時顯得很尷尬,神態就像曾答應要保守一樁秘密似的。面子攸關,我不便再追問下去,免得讓他看出我的願望;因此,我們之間一直有個令人難受的疙瘩,我避免觸及它,可又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來。只要阿瑟在我身邊,我就能保持理智,把愛德梅的信往最正直的方面解釋;可是一旦我不幸離開他,痛苦就覺醒了;我在美洲逗留下去心情越來越感到壓抑。
當我脫離美國部隊,在法國將軍的指揮下作戰時,我與阿瑟終於不得不分手了。阿瑟是美國人,他只有等到戰爭結束,才好退伍到波士頓定居,在庫琅教授身旁工作。庫用教授像愛親兒子一般愛他,答應委任他任費城社會圖書館的主要圖書管理員。這正是阿瑟為他的工作早就嚮往的最高獎賞。
我在美洲的最後那幾年時間內發生的大大小小事件,都屬於歷史的範圍。我懷著純粹個人的喜悅心情,看到和平降臨,宣佈美國獨立。我一直憂心如焚,激情有增無減,再沒有心思為軍事上的榮譽陶醉。返航之前,我去向阿瑟告別,然後同高尚的馬爾卡斯一起上船,既為離開我惟一的朋友覺得難受,又為即將重見我惟一的愛人而感到高興。我所在的艦隊橫渡大洋時歷盡艱險,有好幾次我都已放棄希望,以為再也不可能在聖賽韋爾的大橡樹下,對愛德梅屈一膝行半跪禮了。終於,在法國海岸遇到最後一次暴風雨之後,我踏上了布列塔尼沙灘,投入我可憐的中士的懷抱。他經受了我們共同的艱難困苦,即使不是依靠過人的體力,至少也是借助更為沉著的鬥志;我們的淚水交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