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住在離莫普拉巖不太遠的地方,大概您常常沿著廢墟走過;我用不著給您描繪這片廢墟了。我所能告訴您的是,這個地方從來不像眼下這麼叫人看著順眼。我打發人掀掉屋頂那天,太陽頭一遭照亮潮濕的護壁板,我的童年就是在那裡度過的。取代我的晰蠍在那兒居住,比我從前舒適得多。它們至少能瞻望日光,讓正午的陽光曬熱冰涼的肢體。
莫普拉家族分長支和幼支。我屬於長支。我的祖父就是那個老特裡斯唐-德-莫普拉,他揮霍家產,敗壞名聲,可惡極了,死後在人們的議論中成了個壞得出奇的凶神。老鄉們到如今還說是看見他的鬼魂不是附在給那伙子壞蛋指引通往瓦雷納村落的道路的一個巫師身上,就是附在一隻向心懷鬼胎的人們顯形的白色老野兔身上。當我出生時,幼支只剩下於貝爾-德-莫普拉先生一人,大家管他叫「騎士」,因為他屬於馬耳他騎士團,他的堂兄弟很惡毒,而他十分善良。他是家裡的幼子,一直守著獨身;幾個兄弟姐妹中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終於改變初衷,在我出生前一年娶妻成家。在這樣改變生活之前,據說他曾竭力在長房中尋找一個能重振家聲,守得住幼房手裡興旺發達的家業的繼承人。他千方百計料理堂兄弟特裡斯唐的事務,多次使債主們平息下來。但看到自己的好心好意反而助長了家族的惡習醜行,他不但得不到尊敬和感激,反而招來暗暗的仇恨和粗鄙的嫉妒,他於是擯棄一切和睦相處的企圖,跟堂兄弟們鬧翻,不顧年事已高(六十多歲),毅然結婚,想得到繼承人。他有一個女兒,他想傳宗接代的期望只得就此終結;因為他妻子不久暴病而死,醫生說是得了要命的腸絞痛。他離開當地,偶爾回來住在自己的領地裡,離莫普拉巖有六法裡1地,在瓦雷納和弗羅芒塔爾的邊緣上。他明智公正,十分開通,他的父親並不排斥那個世紀的精神,請人教育他。他依然保持堅定的性格和敢闖的精神;同他的先輩一樣,他以「大頭棒」的騎士綽號作為自己的名字而洋洋自得,這綽號是從莫普拉家族的先祖一脈相傳下來的。至於長房,則已變壞,毋寧說長房保留了封建劫掠的習慣,得到了「強盜」莫普拉的綽號。我的父親是特裡斯唐的長子,兄弟中只有他結了婚。我是他的獨生子。有必要在這兒講一件事,那是我很晚才知道的。於貝爾-莫普拉得知我出生後,向我的雙親要求過繼我,如果讓他全權安排對我的教育,他答應讓我作他的繼承人。當時,我父親因打獵事故而喪命,我祖父拒絕了騎士的提議,宣稱只有他的孩子們才是幼房的合法繼承人,因此,他要全力反對轉讓給我的權利。這時於貝爾有了一個女兒。七年以後,他妻子辭世,給他留下這個獨生女,那時的貴族傳宗接代的願望促使他重新向我的母親提出他的要求。我不知道我母親怎麼回答的;她病倒後,長辭人世。鄉下醫生照舊說是得了要命的腸絞痛。她在這個世界上度過的最後兩天,我祖父正待在她家裡……——
1每法國古裡約合今四公里。
請給我倒一杯西班牙酒,我感到一股冷氣襲上心頭。不要緊的,我一開始講述回憶,便會產生這種感覺。這會過去的。
一大杯酒他一飲而盡,我們也喝下一杯;因為我們看到他嚴峻的臉孔,聽到他急促簡短的話語,也覺得冷森森的。他繼續說:
七歲上我便成了孤兒。我祖父把他能夠帶走的所有衣服和全部金錢,都從我母親家裡一掠而空;然後,丟下其餘的東西,他說壓根兒不想跟那些吃法律飯的人打交道,不等我母親掩埋了,便揪住我的外衣領,將我扔到他的坐騎後臀上,對我說:
「喂!歸我監護的孩子,到我們那兒去吧,盡量別老是哭;因為我對小孩子可不大有耐心。」
果然,過了一會兒,他狠狠抽了我幾鞭子,我不再哭了,就像烏龜縮在殼裡一樣,一路上我連大氣也不敢喘。
這是一個魁梧的老人,瘦骨嶙峋,患斜視症。他的模樣我依然歷歷在目。那個晚上在我心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我母親早先告訴我關於她可憎的公公和他的強盜兒子們的行徑,使我產生的恐懼驚駭猝然成為現實。我記得,月亮不時透過森林的繁枝密葉灑落清輝。我祖父的坐騎像他一樣乾瘦、有力和強悍。一抽鞭子它便趵蹄子,它的主人總少不了抽打它。它像閃電一樣飛快穿過窪地和縱橫切割瓦雷納的小溪。每一搖晃我都失去平衡,我心慌意亂地抓住奔馬的後鞘或我祖父的衣服。他呢,他可不怎麼考慮我,要是我摔下去,我真疑心他肯費心把我扶上馬。待到發覺我的恐懼時,他便奚落我,為了使我更加害怕,他又讓馬兒蹦蹦跳跳。多少次我洩了氣,險些仰翻下馬,熱愛生命的本能使我沒有向絕望的瞬間屈服。臨了,將近午夜時分,我們突然在一座尖頂的小門前停住,吊橋隨即在我們身後升起。我渾身冷汗,祖父抓住我,扔給一個難看的高大的殘廢小伙子,他把我抱到屋裡。這便是我的叔叔若望,我來到了莫普拉巖。
我祖父同他的八個兒子一直生活在一起,他們是我們省所保存的封建小暴君這一類人的最後殘餘。多少世紀以來,在法蘭西,這一類人比比皆是,騷擾橫行。文明大踏步邁向革命的大動盪,越來越多地消滅這些敲詐勒索和結伙的劫掠現象。教育的光芒,作為典雅宮廷的遙遠反映的高雅趣味,或許還有對民眾行將到來的可怕覺醒的預感,這些都滲透到古堡中,直至小貴族半帶鄉土氣的莊園裡。即使在中部景況最落後的省份,社會平等的思想也已經戰勝了野蠻的習俗。不止一個無賴,即令有特權,也不得不改邪歸正,有些地方的農民忍無可忍,擺脫了領主,而法庭並不想過問,領主親屬也不敢提出報仇。
縱然思想狀態時過境遷,我祖父在當地仍然長時期保持地位,沒有遭到反抗。他有一大家子要養活,而這大家子像他一樣有許多惡習,他終於受到債主們的糾纏和煩擾,他的威脅已嚇不倒他們,他們反過來威脅要算計他。必須考慮躲避執達吏的助理,同時迴避隨時發生的爭吵,儘管莫普拉家人數眾多,配合默契,膂力過人,名聲卻已黯淡無光,當地居民全都與侮辱莫普拉一家的人聯合起來,要向他們家投擲石塊。於是,特裡斯唐聯合他的家族,猶如野豬在狩獵以後糾集跑散的小野豬,龜縮在他的小城堡裡,升起吊橋,城堡裡有十到十二個鄉下佬,他的這些僕人,不是偷獵者就是逃兵,全都像他一樣有意避人遁世(這是他的說法),安全地躲在堅壁厚牆後面。平台上豎起一大束獵槍。打獵的武器、馬槍、喇叭口火槍、木樁和大刀,門衛得到命令,不許讓兩個以上的人走近射程之內。
從這天起,莫普拉和他的孩子們同民法決絕,正如他們同道德法規決絕一樣。他們結成冒險的匪幫。他們向偷獵的朋友供應野味,對周圍的伯農提高不合法的租稅。眾所周知,我們的農民雖然並不怯懦(遠非如此),卻性情溫和,由於懶散和不信任法律而膽小怕事;任何時候他們都不理解法律,直至今日他們還一知半解。法國任何省都沒有保持更多的古老傳統,更長久地忍受封建特權的濫用。興許任何地方的人都不像我們這樣,迄今在某些官堡仍保持村鎮領主的頭銜,任何地方也不會這麼容易憑借關於某種胡編亂造和荒誕不經的政治事件的新聞使民眾驚慌失措。我的故事發生的時代,莫普拉家在遠離城市、同外界斷絕交往的農村一帶,是惟一有勢力的家庭,不費什麼力就能叫他家的附庸相信:農奴身份就要恢復,頑抗者就要受到懲戒。農民們徘徊觀望,忐忑不安地傾聽他們自己當中的某些人宣揚獨立,沉吟思索,打定主意逆來順受。莫普拉一家並不要錢。貨幣價值是這些村子的農民最難理解,並嗤之以異地加以摒棄的東西。「金錢是寶貴的」,這是農民的一句諺語,因為對農民來說,金錢代表的不是體力勞動,而是別的東西。這是跟事物和外人的交易,是預見或審慎的努力,是市場,是使農民擺脫疏忽習慣的一種智力鬥爭,總之,是一種智力勞動;對農民來說,這是最難以獲得、最令人不安的東西。
莫普拉父子深諳這種情況,而且不怎麼需要金錢,因為他們早已不再打算還債,僅僅要求農民繳來食品。這一個農民要繳閹雞的附加稅,那一個農民要繳小牛的附加稅,第三個農民提供小麥,第四個農民繳來毛皮,其餘類推。這一家很有心計,看準了去敲詐勒索,只求每一個農民不必多費周折便能繳納東西;他們向農民們應承提供幫助和保護,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諾言。莫普拉家消滅狼和狐狸,接待和隱藏逃兵,幫助別人欺騙國家,恫嚇收稅員和鹽稅局的職員。
他們殫精竭慮,使窮人在真正的利益上受騙,讓普通人改變尊嚴和生來自由的原則,從而腐蝕這些人。他們使整村的人同法律分道揚鑣,恫嚇執法的官員,說是過不了幾年,法律將會真正過時;因此,在離當地不遠的地方,法蘭西正大踏步走向窮苦階級的解放,而瓦雷納地區卻在往後倒退,被套上頸圈,回復到土豪以往的暴虐下。莫普拉家輕而易舉地使窮人墮落:他們裝作深孚眾望,同省裡的其他貴族恰成對照;別的貴族舉止中依舊保留昔日恆赫的倨傲。我的祖父不失時機,讓農民一起憎恨他的堂兄弟於貝爾-德-莫普拉。於貝爾接待他的債主時,他本人坐在扶手椅裡,而債主們脫帽佇立;但特裡斯唐卻讓債主們坐在桌旁,同他們一起品味他們畢恭畢敬獻給他的酒,半夜才吩咐僕人送走他們,他們個個爛醉如泥,手擎火炬,讓森林迴響起淫邪的老調。放蕩最後使農民道德淪喪。莫普拉家不久便同各家各戶串通一氣,大家之所以容忍,是因為有利可圖,況且,需要說穿嗎?唉!虛榮心的滿足嘛!居住分散有利於弊端蔓延。毫無醜聞可言,也毫無指責。最小的村莊已足以使公眾輿論不脛而走,橫行無阻;可是茅屋是分散的,田莊是孤立的,荒原和矮樹林使各家各戶相距遙遠,彼此無法控制。羞恥心較之良心更起作用。用不著對你們說,在主奴之間形成了許多卑鄙的聯繫:揮霍、敲詐。使人破產是我年輕時代的榜樣和信條;莫普拉家縱情享受;嘲弄一切平等,對債主既不還利息,也不還本金;毆打司法人員,因為他們大膽下達限令;還伏擊騎警隊,只要它挨近小塔樓;期望最高法院鼠疫肆虐,滿腦子新哲學的人鬧饑荒,莫普拉幼房的人都死光。他們尤其擺出12世紀顯貴的神氣。我的祖父津津樂道他的世系和祖先的驍勇;他懷念宮堡主人家裡擁有折磨人的工具、地牢,特別是大炮的美好年代。而我們呢,我們只有叉子。棍棒、蹙腳的輕型長炮,我的叔叔若望倒是瞄得非常準,這種長炮足以使當地弱小的軍事力量對我們恭而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