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憂愁 第二部 第02章
    兩天過去了,我轉著圈子,累得精疲力竭,卻始終擺脫不了這個頑念:安娜將破壞我們的生活。我並不力圖重見西利爾。他或許可以給我帶來和保證某種幸福,但我並不想。我甚至帶著一定的快樂向自己提一些難以解決的問題,來回憶過去的日子,擔心將來。天氣酷熱。

    我的房間沉浸在昏暗之中。百葉窗雖然緊閉,卻並不足以把令人難受、沉悶而潮濕的空氣隔在外面。我躺在床上,頭向後仰,眼睛望著天花板,僅僅為了移到沒有睡熱的地方才動一動。

    我沒有睡著,在床尾的電唱機上放了一些緩慢、旋律性不強但節奏鮮明的唱片。我大肆抽煙,自覺頹廢。這使我高興。不過這辦法不能把我騙住:我心情憂悶,茫然不知所措。

    有一天下午,文詩敲我的房門,樣子神秘地通知我「媒人在下面」。我馬上見到是西利爾。我走下去,見到的卻不是他,而是艾爾莎。她熱烈地握著我的雙手。我看著她,為她新的美貌而驚訝。她終於曬黑了,曬成了一種淺淡的、均勻的褐色。她十分優雅,渾身放射出青春的光彩。

    「我來取箱子,」她說,「儒昂這幾天給我買了幾件連衣裙。不過還不夠。」

    有片刻時間,我尋思儒昂是誰,但馬上就把它拋開不想了。我樂於再見到艾爾莎:她帶著酒吧間和輕鬆晚會上那些由情人供養的女子的愉快神情。提起輕鬆的晚會,我又想起了過去的愉快日子。我對她說,我高興再見到她,她則說我們過去一直很融洽,因為我們有些共同之處。我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掩飾過去了。我邀她上樓到我的房間去,這可使她避免撞見我父親和安娜。當我向她談起父親時,她的頭不禁輕微地動了一下。我想她可能仍愛他……

    雖然有儒昂及其連衣裙。我也想到,要是早3個星期,我也許注意不到這個動作。

    在我的房間裡,我聽她有聲有色地講述她在海邊過的令人陶醉的社交生活。我隱約感到一些好奇的想法在我心中形成。這些想法部分是由她的新面貌引發的。也許因為我沉默不語,她終於停止了敘說,在房裡走了幾步,頭也沒回,便以冷淡的聲音問我「雷蒙是否快樂」。

    我覺得我勝了一籌,而且馬上知道了為什麼。於是,我的腦子裡雜亂地冒出許多計劃,形成許多方案。我覺得我被自己的理由所壓倒。我同樣快地意識到該對她說的話:

    「『愉快』,言過其實了!安娜不讓他認為不愉快。她太精了。」

    「太精了!」艾爾莎歎道。

    「她決定幹的事,您永遠也猜想不出……她將嫁給他……」

    艾爾莎朝我轉過來一張吃驚的臉:

    「嫁給他?雷蒙願意結婚了,他?」

    「是的,」我說,「雷蒙將結婚。」

    我喉頭一癢,突然想笑。我的手顫抖著。艾爾莎似乎不知所措,就像我給了她一擊似的。

    絕不能讓她思考並得出結論:不管怎樣,這是他那種年紀的事,而且他也不能與半上流社會的人度過一生。我前傾身子,突然壓低聲音以感動她:

    「艾爾莎,不能讓這事成為事實。他已經感到痛苦了。您很清楚,這不是一件可能的事。」

    「是的。」她說。

    她似乎被迷住了,這使我想笑,於是顫抖更厲害了。

    「我就指望您了,」我又說,「只有您才有能力與安娜鬥。只有您才夠格。」

    顯然,她巴不得相信我的話。

    「不過,他娶她,是因為愛她,」她提出異議。

    「算了吧,」我溫和地說:「他愛的是您,艾爾莎!別試圖讓我以為您不知道。」

    我看見她眨了幾下眼睛,轉過臉以掩飾我給她帶來的快樂的希望。我處在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中,僅僅感覺到該對她說的話。

    「您知道,」我說,「她給他帶來了家庭和道義的平衡,因此抓住了他。」

    我的話叫我難受…因為,總的說來,我如此表達的,完全是我自己的感受。我表達的方式也許簡單、粗略,但確與我的思想一致。

    「要是他們結了婚,我們三人的生活就被破壞了。必須保護我父親,這是個大孩子……

    一個大孩子…」

    我激動地反覆說著『吹孩子」。在我看來,這有點過於誇張,不過艾爾莎美麗的碧眼已經噙著同情的淚水了。我像唱感恩歌似的結束道:

    「幫幫我吧,艾爾莎。我是為您,為我父親,為你們倆的愛情才說這些話的呀。」

    我在心中暗暗說:「……並且為那些小支那人。」

    「可我能幹些什麼療艾爾莎問,「我覺得自己無能為力。」

    「要是您認為自己無能為力,那就丟開別管吧,」我以人們稱之為有氣無力的聲音說道。

    「多討厭的婊子!」艾爾莎咕噥道。

    「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說。輪到我把臉扭過去了。

    轉眼間她又振奮起來。她受了嘲弄。她將讓那個耍陰謀的女人看看,她,艾爾莎-瑪岡布爾能幹出什麼事情。我父親是愛她的,她向來就知道這一點。甚至在儒昂身邊,她也忘不了雷蒙的誘惑力。也許,她不會跟他談家庭的事兒,但至少她不會惹他厭煩,不會試圖……

    「艾爾莎,」我說,因為我再也不能忍受她在場,「您去見西利爾,要他接待您,就說我要您去的。他將與他母親作出安排。您告訴她,我明早去看他。我們三人將一起合計合計。」

    在距門一步遠的地方,我打趣地補充一句:

    「艾爾莎,您衛護的是您的命運。」

    她像這樣莊嚴地接受了一些命運。這樣的命運,她不超過15個,供養她的情人亦是此數。我看著她在陽光裡跳著舞著離去了。我給父親一個星期的時間來再度對她產生情慾。

    現在是3點半鐘。此時,他大概正睡在安娜的懷抱裡。安娜喜氣洋洋,頭髮散亂,躺在快樂、幸福的溫暖之中,大概也進入了睡鄉……

    我很快就開始擬定方案,沒有停下片刻來留心自己。我不停地在房間裡走動。我一直走到窗前,掃了一眼大海。大海十分平靜。微波無聲地湧上沙灘,在沙地上碎裂。我走到門進,又轉身走開。我計算著,估計著,逐漸把所有的反對意見推翻。我過去從未感受到思想如此敏捷,如此活躍。我覺得自己敏捷得令人可怕。我開始對艾爾莎說話時心中感到一股厭惡自己的情緒,現在則有一種自豪的、內心贊同自己的、孤獨的感受。

    在洗澡的時候,這一切都煙消雲散了——有必要說嗎?——在安娜面前,我內疚得發抖。

    我不知道怎麼來彌補過錯。我幫她拎包。她一出水,我就奔過去把浴巾遞給她。我向她大獻慇勤,大說甜言蜜語。雖然我近些日子沉默寡言,但她並不為這種如此迅速的變化覺得意外,甚至為此高興。父親喜出望外。安娜以微笑來感謝我,快活地回答我的話,於是我想起了那兩句話:「多討厭的婊子——這是恰如其分的字眼。」我怎麼可能說這種話,怎麼可能同意艾爾莎的蠢話呢?明天,我將勸她走,坦白地告訴她我弄錯了。一切都將變得和先前一樣。而且,無論如何,我都將參加考試!中學會考,這肯定是有益的事。

    「不是嗎?」

    我對安娜說:

    「中學會考是有益的事,不是嗎?」

    她望著我,哈哈笑起來。我也開懷大笑。因為看到她如此快活,我也高興。

    「您真叫人捉摸不定,」她說。

    我確實叫人捉摸不定。而且要是她知道我曾打算幹什麼事,就更會這樣說!我極想把原打算幹的事告訴她,讓她看看我不可捉摸到了何種地步!「您想一想,我把艾爾莎拉了進來:

    她假裝愛上了西利爾,住在他家。我們看著她划船經過,在海岸邊,在樹林裡碰見她。艾爾莎又變得漂亮了。啊,當然,她沒有您這麼美,但終究算得上令男人回頭凝視的漂亮女人。

    我父親過不了多久就會受不了的。一個曾屬於他的漂亮女人這樣快就找到了安慰,不再痛苦,而且是在他的眼皮下,他是決不會答應的。尤其是她還和一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在一起。安娜,您知道,儘管他愛您,他也很快又會想她,以便讓自己安心。他虛榮心很重,或者,對自己太無把握。隨您怎麼說都行。艾爾莎在我的指引下,將做必做的事情。有一天,他將欺騙您,而您將不能容忍他,不是嗎?您不是可以與別的女人分享愛情的女人。於是您會走開,這正是我所希望的事情。是的,這很蠢。我恨您是因為柏格森,是因為熱的緣故。我自以為……

    我甚至不敢與您這樣說,因為這如此荒謬、如此難以理解。由於這場會考,我本可能弄得您與我們鬧翻,您,我母親的朋友,我們的朋友。然而這場會考是有益的,不是嗎?」「不是嗎?」

    「什麼不是嗎?」安娜說,「是說會考有益吧?」

    「是的,」我說。

    說來說去,其實最好什麼都不告訴她,因為她也許聽不明白。有一些事情她安娜是弄不明白的。我跳進水裡,追我父親,同他打起水仗來,又感到了遊戲的快樂,水的快樂,良心的快樂。明天,我將換房間。我將帶著保本搬上閣樓。但我將不帶柏格森的書。不應該說大話!我將在孤寂中,在無聲的努力中,在紙張墨水的氣味中做它足足兩小時的功課。10月我將獲得成功。父親將露出驚訝的笑容。安娜將表示讚賞。我將得到學士稱號。我將像安娜一樣,受過教育,有點不同一般,是個聰明的女子。我也許有可能成為知識分子…我不是5分鐘就擬定了一個計劃嗎?這個計劃當然可鄙,但卻是合乎邏輯的。而艾爾莎,我用虛榮心、感情把她套住了。她僅為取箱子而來,我卻沒花幾分鐘就使她打定了主意。再說,這也很滑稽:我把艾爾莎當成了目標,我看準了她的弱點,在說話之前就瞄準好了。我頭一次嘗到了這種非同尋常的快樂:辨出了一個人,發現了一個人,把他引到光天化日之下,擊中了他。

    像人家那樣小心翼翼地扣著扳機,努力找到一個人,然後馬上鬆掉扳機,擊中了!這種情況我並不熟悉,我總是過於衝動。即使我傷害什麼人,也總是出於疏忽大意。人的反應這種神奇的機制,語言的力量,我忽然一下全看到了……要是使用說謊這種辦法會令人多麼遺憾。

    有一天,我將熱烈地愛上某人,我將尋找一條道路,也是這樣小心翼翼、不聲不響、手顫抖著朝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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