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憂愁 第一部 第04章
    以後的日子裡,最叫我大惑不解的事情,便是安娜對艾爾莎極其友善的態度。她總是說一大通給她的談話增輝添趣的廢話,卻從不說一句唯有她掌握秘訣的硬話。她要說上一句,準會叫艾爾莎變得荒唐可笑。我在心裡也讚揚她的耐心和寬厚。我沒有意識到這裡面也夾雜著精明與機靈。

    我父親很快厭於這種殘酷的小爭鬥。他不但不恨她,相反感激她。他不知道怎麼來向她表達謝忱。再說,這種感激也只是一種借口。大概,他像對一個備受尊敬的母親,像對女兒的後母那樣與她說話。他甚至打出這張牌:不斷地裝出把我交給安娜管教,讓她對我的所作所大略微負責的樣子,來更與她親近,來把她與我們更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不過他望她的眼光,對她的姿態,又好像是對一個不熟悉的、想通過肉體享樂來瞭解的女人而發的。這種尊重的神態我有時不意在西利爾身上感覺到了。我既想避開它,又想誘發它。在這方面,我大概比安娜更容易受影響。她對我父親表現出一種冷漠的態度,一種沉著的親切,這使我放了心。我甚至認為我第一天弄錯了。我沒有發現這種毫不含糊的親切使我父親十分激動。尤其是她的嫻靜……她那如此自然、如此文雅的嫻靜……它與艾爾莎天真的嘰嘰喳喳形成陽光與陰影一般的對照。可憐的艾爾莎……她確實什麼也沒覺察到,仍然感情洋溢、活潑好動,皮膚還是曬得那麼紅。

    然而,有一天,她截住了父親的一段目光,大概就明白了。午飯前,我看見她附在父親耳邊嘀咕了什麼,有片刻時間,他顯得不快,驚訝,然後又微笑著表示同意。喝咖啡的時候,艾爾莎站起來,走到門口,懶洋洋地朝我們轉過身(我覺得她這種姿態是倣傚美國影片的鏡頭),並在聲調裡摻入了10年的法國柔情:

    「您來嗎?雷蒙?」

    父親站起來,臉幾乎紅了,一邊說著午睡的種種好處,一邊跟著她走。安娜沒有動。手指夾的煙卷冒著煙。我覺得我得說些什麼才行:

    「人家都說午睡很能解乏益神,可我認為這種看法不真實……」

    我意識到這話的模稜兩可,便馬上住了嘴。

    「您別顧忌。」安娜冷冷地說。

    她甚至也沒含糊其辭。她馬上就想到了趣味低級的玩笑。我望著她,她臉上有意顯出平靜、輕鬆的表情,這使我深受感動。也許,此時她正對艾爾莎大生妒意哩。為了安慰她,我冒出了一個厚顏無恥的想法。這個想法就和我所能有的任何無恥想法一樣迷住了我:它給我以某種自信,使我興奮。我禁不住高聲地把它說了出來:

    「您請注意,艾爾莎曬成這樣,這種午睡決不可能令人陶醉,不論對她還是對他都如此。」

    我本來還是不開口為好。

    「我討厭這種想法。」安娜說,「在您這樣的年紀,這超出了愚蠢的範圍,令人難以忍受。」

    我突然激動起來。

    「我是說著玩的。對不起。我相信他們其實很高興。」

    她朝我轉過來一張厭煩的臉。於是我馬上請她原諒。她閉上眼睛,開始低聲地、耐心地說道:

    「您把愛情想得簡單了一點。這並不是一系列互不相關的感受-,…-」我認為我的歷次愛情都是如此。面對一張面孔,一個動作,接受了一吻,便突然激動起來…,一些愉悅的、互無聯繫的時刻,這就是愛情給我留下的記憶。

    「這是另一碼事。」安娜說,「忠貞不渝的柔情,甜蜜的感覺,、缺乏-、…-總之,是一些您不可能懂的東西。」

    她做了個含糊的手勢,拿起了一份報紙。我更希望她發火,走出這種對我的感情缺乏症無動於衷的狀態。我認為她言之有理;我認為我像畜生一樣,按別人的意願生活;我認為我可憐、軟弱。我鄙視自己。這使我極為痛苦,因為我不習慣如此,過去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認為自己是這樣。我上了自己的臥室。我胡思亂想。我身子下面的毯子是溫熱的。我仍聽見安娜在說:「這別的事兒,就是缺乏機會。」難道我什麼時候錯過了某個人?

    我不會再提這半個月的事情。我已經說過,我不願看到任何清晰的、嚇人的東西。當然,這些假日的後果,我非常準確地記得,因為我盡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不過這3個星期,3個總之算得上幸福的星期……父親究竟是在哪一天露骨地盯著安娜的嘴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假裝笑話她,大聲指責她的冷漠的呢!究竟是在哪一天他一本正經地把她的精明與艾爾莎的半瘋半傻作對比的呢?我的安寧建立在這個愚蠢的想法之上:他們相識已有歷年,如果真可能相愛,那麼早就會開始的。我暗忖:「而且,如果他們真的愛上,父親也只會愛她3個月,安娜將會對這段艷事保留熱烈的回憶和些微羞辱。」難道我不知道安娜不是一個能這樣拋棄的女人?不過西利爾在這兒,光他就夠我想的了。晚上,我們常常一塊出門,去聖特羅培的夜總會。我們常常隨著一支單簧管軟弱無力的樂聲跳舞,一進互道衷情。

    這些話當晚聽來甜蜜溫馨,但第二天我就忘了個一乾二淨。白天,我們駕著帆船繞著海岸行駛。父親有時陪我們玩一玩。他很讚賞西利爾,尤其是西利爾讓他贏了一回爬泳之後。他稱西利爾為「我的小西利爾」,西利爾則稱他為「先生」。不過我自問他們倆到底誰算得上成人。

    有一天下午,我們去西利爾的母親那兒飲茶。那是個性格溫和、滿面笑容的女人。她跟我們談起她做母親、做寡婦的難處。父親深有同感地向安娜投去感激的目光,並對西利爾的母親說了許多稱頌的話。我應該說實話,他從不怕浪費時間。安娜西帶親切的微笑看著這一切。回來時,她說那婦人很可愛。我則大說那一類老女人的壞話。他們朝我寬容而愉悅地一笑,這使我更按捺不住,叫道:

    「你們根本不明白,她只對她自己滿意。她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滿意,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盡了義務……」

    「不過這倒是真的。」安娜說,「照俗話說,她盡了妻子和母親的責任…」

    「還有她婊子的責任?」我說。

    「我不喜歡聽粗話,即使是反意。」安娜說。

    「不過這不是反意。她像大家一樣結婚,或是出於意願,或是因為要這麼做。她有了一個孩子。您知道孩子是怎麼來的?」

    「大概沒有您來得正當。」安娜諷刺道,「不過我也知道一些基本的事情。」

    「因此她撫養了這個孩子。她成許避免了遍好的不安和煩惱。她和成千上萬的婦女達一樣的生活,她為此而自豪,這您是懂得的。地處於一個年輕而平庸的妻子與母親的地位。她並未做什麼事以擺脫這種地位。她以沒有做這事,沒有做那事,沒有完成什麼事為榮。」

    「這沒有什麼大意思。」父親說。

    「這是那些一事不做卻愛吹噓的人的鏡子!」我叫道,「有些人吹噓『我盡了義務』是因為他們什麼也沒幹。要是她出生在被女階層,當了妓女,那麼在這一點上,她或許還有點價值。」

    「您有一些時髦的觀點,不過它們沒什麼價值。」安娜說。

    這也許是真的。我想著我說的話。不過確確實實我聽見這些話說出了口。不過,我的生活,父親的生活可以支持這種理論。安娜藐視它,這就傷了我的心。人們既可做無意義的小事,也可干驚天動地的大事。可是安娜並不把我當作有思想的人來重視。我覺得當務之急是使她醒悟。可我沒想到機會來得這麼早,也沒料到我會抓住它。再說,我也認為一個月後我對這種事會有不同的看法,我的自信維持不久。我怎樣可能成為一個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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