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星期五。艾略特下午3點離開辦公室,開車往北到了濱江路,然後向波托馬克河駛去。
他在辦公室裡無法集中注意力,一是因為前一天的酒力尚未退盡,二是因為酒吧鬥毆以及與傑基度過的一夜仍使他思緒紛紛。
突然降臨的性關係使他既興奮又害怕。他從心裡喜歡傑基。她聰明而迷人,在私家偵探冷峻的外表下面有一顆充滿熱情的心靈。而且,他心想,重新開始性生活真是太好了。他的雙手握緊了方向盤。
他只是一時還無法肯定自己是否已經做好準備,去處理好和傑基關係中其他方面的問題。他的生活非常複雜。
艾略特曾經希望,隨著時間的推移,越南戰爭留下的痕跡將會漸漸消退,他能夠重新主宰自己的感情生活。然而,現在仍有情感失控的可能性,意識到這一點使他感到非常害怕。
不幸的是,真正理解這一點的只有那些從越南回來的老兵。「還在西貢,」蘭迪總是這樣說,「你仍然還在西貢。」
剛剛離開軍隊時,艾略特甚至無法適應重新開始大學生的簡單生活。於是,他在海運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成為一名普通的海員。對他來說,那是保留軍隊生活的一種方式——與其他男人呆在一起,長時間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後來,他終於上了大學,接著還念了法學院,然而卻備受情緒失控和精神壓抑的困擾。雖然他還面臨其他方面的困難——例如,和父親的關係等等——越南戰爭的創傷卻是一個主要的問題。後來,他參加了老兵中心舉辦的互助活動,情況大有好轉。
他在老兵中心發現,許多從越南回來的人都飽受心理創傷,存在著恥辱感和犯罪感——他們是戰爭傷害的活見證。當然,這樣的現象不僅僅見於從越南回來的軍人。他遇到參加過二戰和朝鮮戰爭的老兵,他們也有同樣的問題一而且抱怨越戰老兵出盡了風頭。
心理醫生稱它為「戰爭創傷壓力綜合症」,其治療方法雖然簡單但令人很難做到——學會如何接受已經發生的事情,學會在生活中如何對待它。
他皺了皺眉頭。他或許應該回到老兵中心去.向那些醫療人員講述他的噩夢,講述他所經過的戰鬥,講述那些暴力場面對他的影響。
但是,他眼下正參加每週兩次的可卡因吸食者互助會組織的活動,會有很多事情的。
會熬過去的。他告訴自己,還是先考慮今天。分門別類地去做吧。希望盡快見到喬希。
他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蘭迪主動提出用飛機送艾略特和他的兒子喬希去海洋城。雖然這個週末沒輪到艾略特看喬希,但瓦萊裡還是同意了。
艾略特駛過貝爾特路以後,往右轉彎到了福爾斯路,然後連續拐了幾個彎進入一條岔路。他在自己原來的家門口的車道上停下。它是位於「新」波托馬克地區的一幢仿都鐸樣式的建築物。
瓦萊裡出來開門。她是一位迷人的女人,皮膚細膩光滑,大而黑的眼睛具有異國魅力。雖然生喬希後增加的體重並沒有減輕,但是她看上去一點也不臃腫。
「你很準時。」她說。
「這是頭一次。」他接過她的話頭,跟著她進了房門。
「你們住蘭迪的海濱別墅?」
「嗯。你有電話號碼的。」
「找到人照看喬希了嗎?」
「我不準備外出。」
她咂了咂嘴。「噢,你算了吧,艾略特。蘭迪是不會讓你悶在家裡的。他會像往常一樣,帶著女人去尋歡作樂。如果他沒有女朋友作伴,就會和你出海航行的。」
艾略特搖了搖頭。「我準備和喬希待在一起,在海灘上散步,拾貝殼,做遊戲。沒有別的安排。」
她哼了一聲表示懷疑,隨即轉變了話題。「克蘭德爾的案子使你大出風頭。無論是協商解決還是法庭判決,你看來都會得到一大筆錢。」
「可能吧。」他說。
她把頭轉向一邊。「我希望如此,因為我已經提出要求,想增加孩子的撫養費。下周你會從我的律師那裡得到有關的文件。」
他沒有料到她會提到這類事情。「這件案子我連一分錢還未掙到。」他解釋說,「情況和你說的恰恰相反——你是知道這樣的案子需要投入多少資金的。可能需要幾年——」
「並不是僅僅因為這件案子!我本來就打算提出來的。喬希應該得到更多的——」
「你小聲點!」艾略特狠狠地說。
她面帶愧色,頗有雅量地抱歉說:「對不起。」
艾略特繼續低聲說:「我把目前所有的錢都寄給你了。好吧,如果和案子無關,你為什麼提案子的事呢?」
「我不過是想說明,我希望你能盡快了結案子,那樣你的情況可能會好些。」
他認為自己應該對此保持沉默。過了一陣,瓦萊裡說:「喬希在樓上收拾行李。」
「我上去。」他上了樓梯,走進喬希的房問。裡面亂作一團,一看便知是一個9歲男孩住的地方;地上到處扔著玩具和運動器材,牆上貼滿了飛機畫片。
喬希繼承了艾略特對飛行的愛好,正站在床前擺弄著塑料製成的B-17轟炸機和很有未來色彩的太空戰鬥機模型。那架B-17轟炸機看來佔了上風。床上擺著一隻斯派德曼牌箱子,還沒有整理完畢。
「嗨,小伙子。」艾略特招呼道。
喬希張開缺牙的嘴巴笑了。「嗨,爸爸。我快準備好了。」
「你把游泳褲放進去沒有?蘭迪住的地方有室內游泳池。」
「我一條也沒有找到。」
艾略特哼了一聲。喬希還不太會自己找東西。他走到衣櫃前,把手伸進最下面的抽屜。
「這是你的黃色游泳褲,」艾略特說著,拎起了一條鮮艷的斯皮多牌游泳褲。艾略特心裡想,這東西在公路上足夠做兩個遇難信號標誌了。艾略特幫著喬希收拾好箱子,然後和他一起下樓。喬希與母親告別,套上皮製飛行服,然後向艾略特的車子跑去。艾略特提著斯派德曼牌箱子跟著出了房門。
從那裡到蓋瑟斯堡機場只有一刻鐘的車程。那是一個小型民用機場,在華盛頓以北20英里處。喬希一言不發地坐著。像大多數父母離異的孩子一樣,他的行為舉止有些怪異,有時喜笑顏開,有時沉默無語。
「你沒事吧,朋友?」艾略特問道。
「沒事。爸爸,蘭迪有自己的飛機,我們為什麼沒有呢?」
「你知道為什麼,喬希。我買不起,媽媽和我分開以後我買不起。」
「嗯,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艾略特笑了。「我知道,眼下我的錢還不夠。將來可能行吧。」
「到那時,我們能不能買一架大的?就是飛得很快的那種?」
「好的。一架雙發動機的。我們開到加勒比海麼,數一數那裡有多少個島嶼,然後穿上潛水衣去潛水。」
「那就太棒了。還有——你覺得帆船怎麼樣,我們還能不能買一條帆船?一條雙體船?」
艾略特聽後哈哈大笑。「幹嗎不呢?而且還要買一艘賽艇,讓你一個人駕駛。」
喬希咯咯地笑了,意識到所有這一切都是幻想,可是仍覺得非常開心。
從7000英尺上空俯瞰蒙哥馬利縣,下面一片田園風光。天氣寒冷,天空晴朗,陽光灑在大地上,猶如一幅出自法國畫家塞尚筆下的風景畫。他們的飛行高度既可觀察其大量的細微之處,又可看到總體概貌。艾略特像往常飛行時一樣,顯得十分興奮。
他聽到蘭迪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你想飛一會兒嗎?」
「那還用說。」艾略待回答。他坐在那架切諾基6型飛機的右前座上,一把抓住雙人操縱桿,兩隻腳踩住方向舵的踏板,然後查看了一下各個儀表。「好的。」他說。
蘭迪鬆開了操縱桿。「交給你了。順著這個方向一直向前,看到航線50時向東飛。」
艾略特覺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於是轉過頭看著喬希,脫下了左邊的耳機。「我能不能開一下?」喬希在發動機的轟鳴中提高了嗓門。艾略特也大聲說:「幾分鐘以後吧,喬希。你可以坐在我的腿上,用手把住操縱桿。」
「明白。」喬希說。他喜歡使用「明白」這個無線電通訊術語。他坐回了座位,把鼻子抵在窗戶玻璃上。
艾略特集中注意力駕駛飛機。蘭迪的六缸切諾基飛機性能優良,是業餘飛行員夢寐以求的東西。在把積蓄花在購買可卡因之前,艾略特曾經上過飛行學校,當時準備取得飛行執照以後就買一架飛機。他曾夢想飛遍整個美國,在各大城市舉行取證會。
過了一陣,他對著麥克風說:「你有沒有過不想著陸的感覺?我是說,這種一直飛行,忘掉世間煩惱的感覺?」
「噢,當然有過,」蘭迪回答說,「有時在辦公室裡遇到心煩的事情後,我會開著飛機來到天上,然後朝百慕大飛行——一這架飛機的飛行距離可以到那裡。開到半路上我會往回飛,但是我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一直飛,降落在島上,脫掉衣服,跳進浪裡,再也不看任何文件了。」
「就這些啦?」艾略特問道,「我的幻想還要多一些。」
蘭迪咯咯地笑了,接著轉變了話題。「讓我們試一試漫飛技術。」
艾略特點了點頭。他把節流桿往後拉,接著看見發動機轉速減到每分鐘1750次,在升降指示器讀數開始下降時,將風門板控制在30%。飛機勻速前進,噪音很大,飛行速度為每小時90英里,剛好高於飛機的「失速」。低於失速時飛機就會停止飛行,開始下降,即使發動機處於工作狀態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棒極了!」蘭迪讚歎道。
「謝謝。下次我們可以試一試俯衝著陸嗎?」
「沒問題。」
艾略特後來看見了航線50上的其他飛機,於是慢慢轉向東北方向。「太妙了,」他說,「我真羨慕你,自己有一架這樣的飛機——就像合法吸毒一樣。」
「差不多就像女人一樣使人愉快,」蘭迪說,「說到女人——你在和誰接觸?」
「嗯,沒有。」艾略特不想把傑基的事情告訴蘭迪。
「好的,我心裡倒有一個人。她是我辦公室的一名秘書,模樣漂亮,身材苗條,三十來歲,剛剛離婚。要不要我安排一下?」
「不用了,謝謝。我——我的條件還不成熟。」
蘭迪搖頭。「別這樣了,艾略特,該往前走了。你不可能打一輩子光棍。」
「我——現在還不行。」
「艾略特,我放心不下。你只知道工作,完了就悶在地洞一樣的公寓裡。這不是生活。」
「我沒事。」
「你仍在西貢。」
「有時吧。」
「對,我自己也是,有時是。但是,我覺得你心裡裝著別的事情,和我談談吧。」
「我擔心手裡的這件案子,就是克蘭德爾的案子。」
「擔心?見鬼,真是不折不扣的神經病。你腦袋裡想的就是這個,對嗎?就是那案子?」
艾略特腦海裡出現了傑基,於是笑了。「不是,你猜錯了。」
「哦,是嗎?我希望你說的是真的。人活著不僅僅是工作。」
「正因為如此我得打贏這官司。」
蘭迪指著一隻儀表說:「嘿,注意飛行速度。」
「糟了,對不起。」艾略特說著調整了一下風門。
喬希這時又拍了一下艾略特的肩膀。他對著艾略特的耳朵大聲喊道:「行了,爸爸。你說過的,該我了。」
「好,」蘭迪說,「別一個人霸著操縱桿。」
艾略特咧嘴笑了,順手把兒子抱到自己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