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來,自從高島正雄的第二十一個生日過後,他的父母就一直在為他尋找一位合適的姑娘。儘管他們十分努力,他卻在每次和姑娘見過面後就回絕了。他想找個極為特別的姑娘,一個不僅能像媒人所說的,能侍候他、尊重他,而且還能與他進行思想交流的姑娘;一個不僅順從、體貼,而且還同他具有共同語言的姑娘。五年來,直到秀美的出現,他才找到合乎他標準的女人。見面時她才十九歲,住在綾部附近的一個小農場裡。她長得漂亮、嬌小、非常溫柔。她的臉好像是用上等象牙雕刻而成,她的眼睛閃爍著瑪瑙般的光輝。第一次見面時,她幾乎沒有和正雄說話。
正雄以為她就像家人強塞給他的其他女孩一樣,過於靦腆、過於害怕他。他曾抱怨說這些女孩都大保守。他不想要一個將他視為可怕的主人、像狗一樣跟在他後面搖尾乞憐的妻子。他對在大學裡遇到的女孩毫不動心。那兒當然也有些極少數說得過去的。當他在一九二○年開始在那兒教書的時候,他所遇到的女人不是其他教授的女兒就是他們的妻子,或是外國女人。但是,這些女人多數都沒有秀美所獨有的純潔和溫柔。正雄需要一個完美的妻子,一個具有將古典傳統與未來夢想集於一身的女人。他並不期望她懂得很多,但卻希望她也有他自己所具有的那種對知識的慾望。
二十六歲那年,在京都的一所大學教過兩年書之後,他發現了她。她是完美的化身,她嬌小,害羞,然而她卻對他所談到的事情十分感興趣。有好幾次她通過媒人向他提出過有趣的問題,關於他的工作,家庭,甚至關於京都這個地方。她很少抬起眼睛看他,但有一次,他發現她在偷看他,目光中流露出極度的害羞。這使他感到她是那麼令人難以置信的可愛。
現在,在他們相識的六個月後,她站在了他身邊,目光低垂,身著她祖母穿過的那種布料很厚的白色和服,鑲有做工精細的金色錦緞寬腰帶。和服上面還掛有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如果正雄決定不再要她,她肯定會用它自殺的。她梳理整齊的頭上罩著白面紅裡的頭紗。它蓋住了她的頭頂,但沒有遮住她的臉龐。他看著秀美,愈發感到她長得是那麼嬌小。在那頂白面紅裡的頭紗下面垂著簪子,這是她母親曾經用過的頭上飾物。她母親送給她一隻巨大的公主繡球。繡球用絲線繡成,她母親在她出生後就開始了這件繡品,隨著以後的不斷繡制,現在繡球已經絲線重重,厚大美麗。母親祈求這個繡球能使秀美長大後通情達理、品德高尚、聰穎賢惠。這個公主繡球是她母親送給她的最珍貴的禮物,是她母親對她的愛、對她的祝福,對她的未來希望的象徵。
正雄身著傳統的黑色和服,上加一件帶有他家族徽章的短裝。他充滿自豪地站在她身邊。神道儀式開始了,他倆小心翼翼地從三個小杯中喝了三口米酒。這天,他們早早地來到神道聖殿,舉行一個私人儀式,這便是使他們終身結合在一起的正式公開婚禮。他們站在所有的家人及朋友面前,聽著主持人講述兩家的故事、歷史及家庭地位。唯一不在場的是他的表兄武雄,他比正雄年長五歲,是他最親密的朋友。武雄確實想出席這個儀式,可他在一年前去了美國,到加利福尼亞州的斯坦福大學教書去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次極好的機會,而正雄也想到那兒去,想和他在一起。
儀式極為嚴肅、冗長。在這個使他們成為夫妻的古老、傳統的神道儀式上,秀美從未抬起眼睛去看他,沒有微笑。儀式結束後,她終於猶豫地抬起了眼睛,看了看他。她向丈夫鞠躬時,才露出一絲微笑。這一絲微笑從她的眼中慢慢擴展到整個面龐。正雄也向她鞠躬。禮畢,她的母親、姐姐和妹妹帶她去換上紅色和服,準備接待來客。在富有的城市家庭中,婚禮時,新娘要換上六至七身和服。可在農場這個地方,對秀美來說,換兩次和服似乎就足夠了。
這真是完美的一天,美麗的夏日裡,綾部的田野上呈現出祖母綠寶石般的繽紛色彩。他們整個下午都在接待前來祝福的朋友,接受他們的很多禮品。來客們將精心包好的隨禮錢直接交給正雄。
到處是音樂和眾多的朋友。正雄的數十個遠房親戚和表兄弟姐妹都來參加他的婚禮。秀美的表兄們也從福岡趕來,他們演奏扶琴,其中有兩人還跳起柔緩、優雅的民間舞。儀式上的食品也極為豐富,有傳統的油炸天羅婦、米團、鹽炒栗子、雞肉、生魚片、茄子紅米飯、姜絲小菜和奈良特產的醬菜,還有秀美的姑媽和母親親自準備了好幾天的各種美味小吃。她的外祖母親自掌管食品,她對自己的外孫女結婚極為高興。秀美正是結婚的好年齡,她的功課學得也很好,她會成為任何人的好妻子。她的家庭也因與正雄家聯姻而感到高興。秀美的父親對正雄也十分看重。正雄喜歡與他談論國際政治事物及各種話題,他對各種重要的傳統也非常通曉,正雄還以一個現代派人物而小有名氣。這是個好人家,他是個有榮譽的年輕人,他們都敢肯定地說他會成為一個優秀的丈夫。
正雄和秀美在秀美家度過了新婚之夜,然後在第二天前往京都。她身著母親送給她的漂亮的粉紅色和服,顯得大方、美麗。尤其是坐在嶄新的1922T型轎車上時,她越發顯得可愛動人。正雄今天開的轎車是從一位美國教授那兒借來的。這位美國教授和正雄同在京都的那所大學工作。
回到京都,住進沒有什麼傢俱又比較小的家後,秀美向正雄證明了自己是個十分合格的妻子。她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條,而且還嚴格遵守著所有的家庭傳統。她經常去附近的神社,並對他每次帶回家的客人及同事都彬彬有禮,熱情招待。她對正雄總是十分尊敬。有時,她也大膽地和他有說有笑,尤其是當他堅持對她講英語時。正雄認為,對秀美來說,極為重要的是學會另一種語言。他對她講述各種內容的話題,如英屬巴勒斯坦,印度的甘地,甚至談到墨索里尼。他認為她應該瞭解世界上發生的事情,他的堅持不懈使她感到興趣盎然。在很多方面,正雄對她很好。他文雅、和藹、體貼,告訴她他喜歡生很多孩子。每當他提到孩子,秀美都感到極為害羞。可當她鼓起勇氣時,她會向他悄悄地說自己會給他生很多兒子。這是種榮譽。
「生女兒也是榮譽,秀美君。」他溫柔地說。她驚奇地看著他,說如果只生女兒,她會給他帶來恥辱。她知道生兒子是多麼重要,尤其對她這樣一個來自綾部農場的人來說。
秀美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在以後的幾個月中,他們成了好朋友,他們互敬互愛。在她眼裡,他溫柔、有思想;而正雄總是被她千變萬化的優美姿態所深深打動。等待他的,總是色香味美的飯菜和擺在神龕前及涼亭裡的鮮花。涼亭裡陳設著他們家中最重要、最能代表榮譽的裝飾——字畫。
她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並且十分小心,不讓他為瑣碎的事情擔心。對他來說,她是個完美的妻子。隨著時光的推移,他越來越感到她是多麼令人感到欣慰。雖然她仍然像原來那麼靦腆,但他感到在倆人的世界裡,他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融洽,越來越和諧。為了博得他的歡心,她甚至還學會了英語。吃晚飯時,他仍然和她講英語,還經常提起他在加利福尼亞的表兄武雄。武雄對能在大學教書感到十分滿意,他剛與一位日僑姑娘結婚。她是一個出生在美國的日本姑娘,曾被父母送到日本完成學業。武雄在他的信中說她是一個護士,名字叫禮子,她的老家在日本東京。正雄不止一次提到他夢想帶秀美去加利福尼亞看武雄,可現在,這只能是個夢想。在日本,大學教師雖然是個令人尊敬的職業,但收入卻有限。
秀美懷孕了,可她並沒有告訴丈夫。根據傳統及她所受到的教育,開始顯懷時,她將肚子束了起來。直到早春時節,他才知道妻子懷孕。在一次做愛時,他發現她非常小心翼翼。秀美仍然十分害羞。他察覺後問她時,她甚至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他,黑暗中,她將臉轉向一旁,臉上又紅又熱,點點頭。
「是嗎,有小傢伙了?……是嗎?」正雄用手輕輕地將她的臉扭轉向自己,撫摸著她,微笑著問:「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心中默默地想著,不能生個女兒,不能給他丟臉。
「我……我每天都祈禱,正雄君,應該是個兒子。」她悄聲說,心裡感激他的體貼和關心。
「生女兒我也一樣高興。」他真心地說,躺在她的身邊,他幻想著未來。他喜歡要孩子,尤其是她生的孩子。她這麼美麗,這麼可愛。他想像不出長得跟她母親一樣的小女兒會不可愛。秀美似乎對他的話感到驚奇。
「你不應該這樣說,正雄君!」她害怕即使有一個生女兒的念頭就會生個姑娘。「你必須有個兒子!」她堅決的表情使他感到奇怪。在日本,像正雄這樣具有現代思想的人真是鳳毛麟角,他真的不在乎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還認為傳統觀念中的生兒子光彩的觀念極為愚蠢。他實際上喜歡女兒,喜歡能用新思想教育她,喜歡拋棄古老傳統的約束和限制。他喜歡秀美的可愛和傳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但也喜歡她能夠接受他對現代思想的熱衷及追求。這就是他對她產生吸引力的方面之一,秀美高興地接受了正雄所有的新思想,以及他對現代文明發展及世界政治的關注。她並沒有將自己深深嵌入到這種思想模式中來,但卻對他所說的一切都感興趣。正雄想把這些思想傳授給他的孩子,將兒子或女兒培養成具有現代思想的人。
「我們會有一個具有完全現代思想的孩子,秀美君。」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可秀美卻將臉轉向一邊,臉上羞愧發燒。有時,他直接地看她時,她仍然感到不好意思。她深深地愛他,可她卻不敢用語言來表達,她將他視為一個她從未夢想到的那種具有魅力、智力及成熟的人。她聽不懂多少英語,卻願意聽正雄用英語對她講話。她認為他魅力無窮。
「孩子什麼時候出生?」他問妻子,因為他對女人懷孕、生孩子一無所知。這年,法軍佔領了魯爾河,對德國進行了一場遲來的報復。在歐洲,有趣的事情已經開始,但相對於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來說,國際新聞已遠遠不再重要。
「剛入夏吧,」她輕輕地回答,「我想是在七月。」這正好是在他們結婚一年的時間,正是孩子出生的好季節。
「我想讓你去醫院生孩子。」他看著妻子,但馬上發現她目光中流露出固執的表情。他們結婚僅僅八個月,可他太瞭解她了。儘管他的現代思想對她似乎很有吸引力,然而在某些事情上,她絕對不會向現代文明移動一步,尤其當涉及到家庭事務時,她依然固守著傳統習慣。
「我不去醫院,我母親和姐姐會來幫我。孩子生在這兒,如果需要,我們可以請個神官來。」
「你不需要神宮,小傢伙,你需要醫生。」
她沒有回答,她不想丟面子,也不想聽從他的建議。孩子快降生時,他們為此事爭吵得很凶,秀美哭得很傷心。她母親和姐姐按計劃在六月份趕來了。對她們的到來,正雄並不在意,但他仍然堅持要她去醫院看醫生,要孩子生在京都的醫院裡。很明顯,秀美害怕這樣做,她不想去醫院,也不想見醫生。正雄徒勞地跟她理論不休,他也勸說她母親,說去醫院對秀美更好,但她母親卻僅僅用微笑來對待這個奇怪的人。她自己生過六個孩子,一個在出生時就夭折了,另一個還是嬰兒時就死於白喉,雖說僅活下來四個孩子,但她知道生孩子是怎麼回事。秀美的姐姐也明白,她生過兩個孩子,還幫過很多婦女生產。
隨著時光的推移,正雄發現他誰也不能說服。他失望地看著秀美的肚子一天天長大,在夏日的熱浪中日漸疲勞。每天,她母親都按照傳統習慣教她進行日常生活,為的是使她能夠順利生產,她們去神社祈禱,讓秀美吃傳統的孕婦飯菜。每天下午,她姐姐陪她到戶外長時間地散步、活動。每當正雄夜裡回到家時,他都發現秀美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等著他一起吃飯。她為他忙來忙去,樂於聽他談些新聞。可對正雄來講,最能使他感興趣的新聞是關於她的情況。她看上去過於瘦小,肚子卻如此之大。她太年輕,太瘦小,他對她十分擔心。
他一直想和她生個孩子,可現在到了快生產的時候,他卻感到十分害怕。他怕極了,怕生產會要她的命,不得已,他終於跟自己的母親講了這事。他母親回答說,女人天生就會生孩子,她認為就是不去醫院,沒有醫生,秀美也會平安無事,現在,世界上仍有很多婦女在家生孩子。此時,仍然堅持讓孩子出生在醫院的人就只有正雄自己了。
不安的感覺與日俱增。六月的一天,他回到家,感到似乎家已被人遺棄,秀美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外面等他,她沒在房間裡,沒在廚房磚砌的爐子邊,家裡到處靜悄悄的。他輕輕地敲了敲他岳母及大姨子的房門,在那兒找到了她們。秀美已進入「產房」幾個小時了。她躺在那兒,極度痛苦,口中咬著一根木棒,疼得在床上扭動著,她母親及姐姐站在她兩旁,用手按著她。房間有一大盆水,瀰漫著重重的水汽。正雄向屋裡看時,她姐姐正在擦拭著秀美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他退了出來,沒敢進屋。
他深深地向屋裡的人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唯恐她們感到不快,然後客氣地問她們他妻子的情況。她們說她一切正常,他岳母然後快步走到用來當作門簾的隔扇邊,向他鞠躬,將它關上。在這兒,聽不到秀美的任何聲音,但從他剛才看到的情形看,她的情況糟透了。他走開時,千萬種恐懼一起向他襲來,要是她太疼了怎麼辦?孩子太大怎麼辦?如果這孩子要了她的命怎麼辦?要是她能活下來,她會饒恕他嗎?她會不會永遠不再和他說話?她會不會因為這一切事情恨他?想到這兒,他感到十分沮喪。他太愛她了,他祈盼能再看到她那甜蜜、完美的臉龐。他真想進屋幫助她,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她們會大怒不止的,產房不是男人進的地方。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讓丈夫看到的,但正雄自己認為他是個例外。
他慢慢地走到花園,坐下,等待著她的消息,完全忘記了飢餓,忘記了一切。天黑時,她姐姐悄悄地走了過來,向他鞠躬。她為他做好生魚片和一些米飯。當她將飯菜遞過來時,正雄嚇了一跳,他不明白她怎麼能撇開秀美來照顧他,就連吃東西這個想法都讓他受不了。他向她鞠了一躬,表示感謝,接著,馬上就問起秀美的情況。
「她很好,正雄君。到明天你就會有一個漂亮兒子了。」到天亮還有十個小時,她怎麼能忍受這麼長時間的痛苦。
「可她現在怎麼樣?」他問道。
「很好。她為能滿足你要兒子的願望而感到高興,正雄君。對她來說,這是個美好的時候。」他早就知道這些,可還是不能忍受她姐姐說的假話。他可以想像得到秀美難以忍受的痛苦,他快要發瘋了。
「你最好回到她那兒去。請告訴她,我為她感到驕傲。」秀美的姐姐微笑著鞠了一躬,然後消失在房間裡。正雄緊張地在花園裡踱步,完全忘掉了她姐姐給他送來的晚飯,他根本就吃不下去。他唯一的念頭是想跟秀美說他愛她,當然,這不可能。
他獨自一人整夜坐在花園裡,一直想著她,還想到他們共同生活過的一年,想到她對自己意味著什麼,想到她是多麼的溫柔和體貼,想到他是多麼愛她。那天夜裡,他喝了很多米酒,抽了許多煙。但他沒有像別的男人一樣,他沒有和朋友一起出去,或獨自一人去睡覺並忘掉妻子。多數日本男人會在妻子生孩子時去休息,在睡夢中等待早上令人愉快的消息。相反,他坐在那兒,不時地來回踱步。有一次,他悄悄地走到她的房間外邊,想聽聽她哭沒哭。他受不了這種想法,當他再次看到秀美的姐姐時,他問她是否需要請醫生來。
「當然不必請。」她馬上回答,然後鞠躬,消失。她看上去不太耐煩,很忙。
天快亮時,他岳母走出房間來找他。他已經喝得很多,頭髮有些蓬亂,正在吸著煙,看著太陽慢慢地從地平線上升起。看到岳母臉上的表情,他馬上害怕起來。那表情是悲傷,是失望。突然間,他感到自己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眼前的一切都如同電影的慢鏡頭一樣,緩慢、呆滯。他想問問妻子的情況,但看到他岳母的表情,他沒敢吱聲,他等待著。
「是個不好的消息,正雄君。我很遺憾地告訴你……」他閉上了眼睛,強忍住悲傷,他們瞬間的快樂一下子變成了噩夢。他失去了她倆,他確信。
「秀美很好。」
他睜開眼睛,盯著他岳母,不相信他會撞好運。他的喉頭哽咽,令很多男人都會感到羞愧的淚水流了出來。
「孩子怎麼樣?」輪到他發問了。秀美無恙,一切都沒有失去。他真心愛她。
「是個女孩。」他岳母傷心地垂下目光。她女兒使他失望了。
「是個女孩?」他興奮地問,「她好嗎?她活了?」
「當然。」聽到這些話,秀美的母親似乎感到吃驚。「可我還是非常遺憾。」她又開始道歉。正雄站了起來,極為興奮,向她鞠躬。
「我一點也不感到遺憾。請告訴秀美,我非常幸福。」突然,正雄改變了主意,他快步跑過花園。這時,天空已從桃紅色變成火紅,太陽像一團簧火一樣燃燒在天空。
「你去哪兒,正雄君?你不能……」但他這時還能幹些什麼?這是他的家,這是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是這兒的法律。雖然他知道此時他妻子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可正雄已經顧不得這些,他一步兩階地闖進他家的第二個臥室,輕輕地敲著將他隔在外面的隔扇。她姐姐馬上來開門。他衝她笑著,可她卻滿臉疑惑地看著他。
「我想看看我妻子。」
「她還不能……她現在……我……好的,正雄君,」她向他鞠躬,猶豫了一下,讓開了路。他肯定有些異常,可她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她躲開了,去廚房給他泡茶,然後去找她母親。
「秀美,」他進屋後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他看見了她們母女倆。秀美靜靜地躺著,身上蓋著被,還有些微微發抖,面色蒼白,頭髮都攏在後面。她看上去極為可愛,她的雙手抱著僅露著一張小臉的女兒。這是他所見到的最完美的孩子,她的臉似乎是用象牙雕出來的,就像一座最小的雕像。她長得極像她母親,可能還更漂亮。他滿懷驚喜地看著她。「啊……真漂亮!秀美,她太完美了……」然後,他又看著妻子,看出她在生產時所遭受痛苦的痕跡。
「你還好嗎?」他仍然擔心她的情況。
「我很好。」她看上去突然變得成熟了很多。這一夜,她越過了成熟的山崗,從少女變成了少婦,這段路程比她所預期的更加艱難。
「你應該讓我帶你去醫院。」他還是有些後怕。但她用搖頭來表示回答,她感到在家裡很幸福,與母親、姐姐、以及等待在花園裡的丈夫在一起,很幸福。
「對不起,正雄君,是個女孩。」秀美真心地說,眼中充滿了淚水。她母親說得對,她使他失望了。
「我根本不感到失望。告訴你,我想要個女兒。」
「你真傻。」她頭一次鼓起勇氣說。
「如果你不認為女兒是個珍貴的禮物,你也一樣那麼傻。可能女兒是件比兒子更加珍貴的禮物,有一天她會使我們感到驕傲的,相信我,秀美。她會做大事,會說各種語言,會到其他國家去,她能實現自己的理想,會達到她自己的目標。」秀美忍不住笑了起來,他有時真傻,有時比她想的還傻,可她卻真心地愛他。
正雄握住了妻子的手,深深地彎下腰來吻她的前額,然後,便久久地坐在她身邊,用驕傲的目光看著女兒。他所說的都是心裡話。生了女兒,他很高興。「她長得真美,像你一樣……給她起個什麼名?」
「弘子,」秀美微笑著答道。她喜歡這個名字,這是她故去了的姐姐的名字。
「弘子君,」他幸福地叫著,看看妻子,又看看孩子,沉浸在愛河之中。「她會成為一個完全的現代婦女。」
秀美忘掉了痛苦,她看著丈夫,微笑,她的確突然成熟了許多。「她不久會有個弟弟。」她向他保證。她想再試一試。下一次給他生個兒子。不論他說什麼,或他的想法多麼不著邊際,她知道她欠他的不僅僅是個女兒。在她的一生中,沒有什麼能比給丈夫生個兒子更加重要,總有一天,正雄會有兒子的。
「你應該睡一會兒,小傢伙。」當她姐姐用托盤送茶進來時,他輕柔地說。秀美還在因失血和生產時的體力消耗而發抖。
秀美的姐姐給他倆各倒了一杯茶,然後離開,將他們留在屋裡。幾分鐘後,正雄也離開了妻子,秀美太累了,需要她姐姐來照顧她、照顧亂踢亂蹬的孩子。
他岳母也走進了房間,把隔扇拉上,將秀美隔開。正雄穿過花園,獨自微笑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自豪。他有了個女兒,一個漂亮的女兒,總有一天,她會出類拔萃,她會講流利的英語,也可能會講法語、德語,她將會對世界事物有足夠的知識,她將學會很多東西。就像他對妻子所說的那樣,女兒會實現他的夢想,會成為一個完全現代的女人。
太陽升起了,他衝著太陽微笑,自認為是一個幸運的男人。他有了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一個美麗的妻子,現在又有了一個美麗的女兒,有一天,他也許會再有一個兒子。但現在,這已足夠了。當他最終回到自己房間去睡覺時,當他躺在他的墊子上時,他還在微笑著想著她們……秀美……他們嬌小的女兒……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