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欺壓的人在流淚;
而欺壓他們的人有勢力。
所以,死人常常被人們稱讚,
活著的人受到歧視。
——《傳道書》第四章第一節
夜色很深了,渾身是傷、滿臉污垢的湯姆獨自一人躺在一間破舊不堪、被人遺忘的軋棉房裡。房間裡到處堆放著一些損壞不用的儀器和陳年累月遺留下來的幾堆破棉花及破爛垃圾。
這樣的晚上潮濕悶熱,不知其數的蚊子在空中飛來飛去尋找可以豬食的對象,湯姆的傷口更加痛苦難熬了。他的喉嚨熱得冒煙,肉體上針刺般的痛楚讓他感覺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難受更難熬的痛苦了。這是讓人難以承受最殘酷的折磨。
「噢!上帝,如果您仁慈的話,求您看一看我吧!讓我在邪惡中獲取勝利!求您救救我吧!讓世界上任何的痛苦磨難都折服不了我!」湯姆忍受身上的痛楚虔誠地祈禱。
背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感覺到有人進入了屋子,光亮從燈籠中散射出來照在他的臉上。
「誰呀?求你看在上帝的份上,給我口水喝吧!噢,我快渴死了!」
探望湯姆的人是卡西。她連忙放下手中的燈,從瓶子裡倒水出來,扶著湯姆的頭餵他喝。湯姆早就渴死了,他急不可待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著。
「想怎麼喝就怎麼喝吧!」她安慰道,「我明白這種難受的滋味。像今天晚上出來送水給你這類人喝,已經很多次了。」
「太太,我太感激你了。」湯姆說道——喝足水以後。
「你不需要稱呼我太太!我與你沒有什麼兩樣,都是令人憐憫的奴隸,可能我低賤的地位還比不上你。」她滿懷感觸地說。起身走到門邊,拉著一床鋪有浸過冷水的亞麻布的蓆子進來了。「過來吧,不幸的兄弟,移到這床草蓆上來吧!」
遍體鱗傷的湯姆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僵硬的身體移到蓆子上,一接觸清涼的亞麻布,湯姆感覺到比以前舒服多了,傷口也不那麼疼痛了。
這個女人曾經護理過好多被打傷的病人,因此她明白如何減輕痛苦的方法。接著她又替湯姆試了其它幾種,現在湯姆感覺到舒服多了。
「哦,」叫卡西的女人一邊忙著把湯姆的頭放到一個用爛棉絮充的枕頭上一邊說:「我能為你做的就這些了。」
湯姆連忙向她道了謝。那女人坐在他身邊的一塊地板上,用手環抱膝蓋一聲不吭地凝視前方,帶著一種屬於酸澀和憐憫的表情。她頭上的帽沿傾向一邊,露出一頭黑色曲捲似波浪般的長髮,極不規矩地散落在她美麗而憂傷的臉蛋兩旁。
「我不幸的兄弟,你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傻嗎?」她最終忍不住喊了出來,「根本毫無半點用處!我承認,你的確勇敢,你做得也有理。但對他那種人,做這些根本起不了作用,純粹是勞力傷神。你要清楚自已被魔鬼捏在手裡,他是世界上最不講理的惡棍!他蠻橫得不容任何人不向他屈服。」
「向他屈服!」湯姆驚慌地瞪大了眼睛,在他經受肉皮之苦、倍受煎熬的時候,難道他沒有這麼想過嗎?這個女人似乎是他眼裡唯一誘惑他的化身,他在心裡不停地苦苦掙扎。
「噢!上帝,我的主啊!」他呻吟著,「我不能屈服!」
「求助上帝根本沒有什麼用,他不會聽到你的呼叫,」那女人萬般肯定地說,「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上帝,假設有的話,他也不肯幫助我們這些可憐人,他肯定站在我們的敵人那邊。不論白天和黑夜,所有的一切事情似乎都與我們過不去,這跟下地獄又有什麼區別呢?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下地獄?」
聽她這麼說,湯姆不禁閉上了眼睛渾身顫抖,他害怕聽到這些詛咒上帝,謾罵神靈的話。
「你不明白,」那女人接著又說道,「對這裡的事,你可能還不太瞭解,我就是明白得太徹底了。自從來到這個鬼地方呆了五年,不管是我的靈魂還是我的肉體幾乎每天都在遭受著無窮盡的踐踏和折磨,我憎恨他就像憎恨魔鬼那樣深惡痛絕!生活在這孤島般的鬼莊園裡,幾乎與人世隔絕,方圓幾十英里圍著的全是沼澤地。在這兒根本找不出一個白人,就算你被他活活燒死,被燙死了,還是被剁成肉醬亦或把你捆起來讓獵狗撕成碎片,都沒有人來管你,也沒有人能替你作證。在這裡上帝的準則和人類制訂的法律根本是滑稽之談,對我們派不上任何用場。我們沒有任何自由和保障!你再仔細看看這個人!世界上什麼壞事他都幹得出來。如果我把這個鬼莊園裡親眼看見的事通通捅出來,恐怕沒有一個人不被嚇得渾身顫抖、毛骨悚然。反抗如果能夠有用的話,難道我還會繼續跟他睡在一塊嗎?我也曾受過很好的教育,也知道廉恥和尊嚴。但他,天啦!你知道他以前算個什麼屁東西?現在又是個什麼玩意兒的暴君嗎?!五年了,整整五年,我還是沒有逃出他的魔掌,還是迫不得已和他住在一塊。每天每夜,我沒有一分鐘不在痛罵我自己,詛咒自己為什麼還要活在世上?你不是不知道,他現在又弄了個女人來,那女人很年輕,據說才十五歲。聽她自己說她是很虔誠的。她曾有個教她讀《聖經》的女主人。天啦!她竟然把《聖經》也帶到了這個鬼莊園來了,真是天大的笑話。」那女人狂放而傷感地笑出了眼淚,這種奇怪的笑聲久久迴盪在這間破屋子裡。
周圍是無窮盡的恐怖黑暗,湯姆雙手交叉地放在胸口,終於叫了出來,「噢!仁慈的上帝!尊敬的上帝啊!您是不會忘掉我們這些可憐人的,您睜開眼睛看看吧!上帝,我快沒命了!」
那女人沉著臉繼續說:「所有和你一起做苦工的那幫可憐人又算什麼屁東西呢?!他們根本不值得你去為他們受罪,一旦給予他們機會,他們就會反目成仇聯手欺壓你。他們對待曾同他們一起共患難的兄弟的態度不會比凶殘再好到哪裡去,你休想用仁慈來感化他們,換取他們的和平,你所有的做法無疑只是徒勞,根本毫無用處。」
「所有受災害可憐的人類啊!」湯姆歎惜道,「究竟是什麼促使善良的他們變得凶狠、惡毒起來的呢?如果有一天我會疲倦的話,說不定我也會慢慢適應他們的暴斂行為,到最後跟他們也沒什麼兩樣!不!不!決不!太太!我現在一無所有了,我已經失去了心愛的妻子、可愛的兒女、美好的家庭和我仁慈的主人,假如她們還在的話,就算活一星期,我也會重獲幸福。現在沒有一樣屬於我的東西了,我將永遠都不會再重獲她們。我已經失去了幸福的天堂,我再也不能失去可貴的靈魂,跟別人一樣變成一個可惡人。」
「但是上帝也不能因此而怪罪我們呀!」女人說,「他毫無理由怪罪我們,落到今天這種地步,我們完全是被邪惡逼出來的。就算他要找人治罪的話,也只能找引導我們走向罪惡的主人。」
「你說得很對,」湯姆說,「即使這樣可也幫不了我們呀!我們不能作惡!一旦我某天跟桑博一樣使壞,一樣狠毒地對待無辜的苦難人們,追究是什麼使我變成這樣子已經不太重要,對我本身來說,我真正擔心的是我變質的本性呀!」
那女人吃驚地瞪著湯姆,彷彿她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一點不錯。噢!上帝呀!為什麼?唉!唉!唉!」她一連幾聲哀歎,一下子跌坐在地,彷彿矛盾的心理和悲痛的現實讓她心力憔悴,再也支撐不了她。
空氣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呼吸。又過了一會兒湯姆微弱地低呼:「太太,我請求您幫我個忙。」
那女人迅速地站直了身體,她的神情馬上又變得堅定起來,和平時沒有兩一樣。
「太太,我記得他們把我的衣服扔在房間的某個角落裡,那件外衣的口袋裡裝著我的《聖經》,麻煩您!太太,幫我拿過來。」
卡西走了過去,從那件外衣的衣袋裡掏出了《聖經》。湯姆很快地翻動書頁,當翻到做了明顯標記而且磨損得很舊的那頁書時,他停了下來,上面說的是關於救世主使人類得以解放而自己死前慘遭惡遇的過程。
「太太,您必須幫我一把,念這段給我聽,它要比喝水更令我解渴。」
卡西仍然露出冷漠的神情,拿起那本書仔細地看了那段。然後,她開始高聲地、動情地讀起了這段悲壯而華麗的描寫,聲調優美、柔和,非同一般。讀到動情處時,她常常會聲音哽咽,偶爾竟顫抖得讀不出來。每到這個時候,她乾脆停下來,竭力抑制激動的感情一直到她完全鎮定以後才繼續讀下去,重新恢復常態。「父啊,你們不要怪罪他們,因為他們不曉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當她讀到這句感人肺腑的話時,她麻木地丟掉了手中的書本放聲痛哭,披散在她肩上那又厚又黑的卷髮隨著身體的抽動也動感地顫抖起來。
湯姆陪著她無聲地流淚,時而發出幾聲哀鳴。
「假如我們能夠堅定自己的意志向他學習,那就好了!」湯姆說,「為什麼他做起來是那麼容易,輕而易舉,而我們卻倍經苦難、費盡心機也難以達到?噢,上帝,救救我們吧!仁慈的耶穌基督!我求你了!」
過了半斗煙工夫,湯姆又說道:「太太,在每件事情上您都可能比我強。但這並不說明您不能從我身上學到一些東西。您說上帝也沒站到我們這邊,他無視我們慘遭虐待和欺凌,太太!但請您也看看他自己的親生兒子——我們的榮耀,神聖的耶穌主,他的遭遇也不好呀!難道他逃離了窮困和勞苦了嗎?你和我都沒有落到他那種卑微的地位。所以,上帝他並沒有遺忘我們,這一點我敢肯定。《聖經》上面告訴我們,如果能夠忍耐也一定跟他一樣可以替自己作主。但是我們不認他,他又哪能認我們呢?甚至救世主和他的門徒們都遭受了災難。《聖經》上說,他們是被石頭砸死、被利鋸分身的。他們披著羊皮四處奔走,受窮、受難、受害。我們不應該因為自己生活得不幸福,就覺得上帝不管我們,沒替我們作主。如果我們不向邪惡讓步、相信上帝與我們同在,我們肯定能發現事情並非那樣。」
「可是他為什麼要把我們安排在這個地方呢?除了變成魔鬼我們幾乎無路可走。」女人問他。
「我有信心讓自己不跟著他們作惡。」湯姆回答。
「好吧!你就等著看吧!」卡西又說,「我太瞭解他們了,明天他們又會在你面前出現,使出新花招對付你,一直到你屈服為止!」
「上帝,」湯姆求助道,「你要拯救我的靈魂啊!噢!仁慈的耶穌基督!我不能屈服的,求您救我一把吧!」
「我的天啊!」卡西說,「你不要試圖祈禱,這種發洩的方式我以前見得多了!但他們最終沒有一個人能堅持下去,都屈服了。埃米琳起先也堅持著,同你有一樣的想法。但她又能堅持多久呢?湯姆,你必須放棄善良和那份執著,只有這樣他才會讓你活著。」
「就這麼決定了,我寧願選擇死亡!」湯姆悲傷地說,「如果他們願意的話,想怎麼折磨我就怎麼折磨我吧!反正是快要死去的人了。但在我選擇死亡的那一刻,他們就不能抑制我了,我沒有向他們屈服。上帝知道,他會陪我一塊面臨災難的。現在我很清醒,就這麼決定了。」
卡西沒再答話,她端坐在那兒,眼睛死死地盯著一個地方。
「也許它是個好主意,」她自言自語道,「至少那些已經屈服了的人,他們就沒希望了!他們已經失去了靈魂,我們每天生活在污穢骯髒的地方,因此也愈來愈表現得厭惡一切,到最後就討厭自己了!我不止一次想到要死,可我卻缺乏膽量去死!完了!完了!我徹底完蛋了!現在的我壓根就沒比當年的我堅毅啊!」
「喏,你看看我,」她很快地說,「你看我現在變成咋樣了。我從小就是在有錢人家的家庭中長大的,現在我首先記起的就是我家富麗堂皇的客廳;我總是打扮得像個高貴的小公主,跟在客人後面在大廳裡玩耍。他們老是稱讚我——漂亮可愛的娃娃。我家的窗戶開得特別大,上面裝著落地玻璃,玻璃的外面是個很大的花園,以前我總是跟我的姐妹們在一起,喜歡在花園的那棵蜜桔樹下捉迷藏。稍微長大後,我被父親送進了一所教會學校。在那裡我學了幾乎我能學的東西:音樂,法語,刺繡等等,沒有一樣我學不會的。不幸的那年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父親突然去世,我從學校趕回家參加他的葬禮。遺產清查時,我們才發現家裡所有的財產還遠遠不夠抵押他的債務。債主們在盤點賬本時,把我也加進了一份子。我的母親原來是個女奴,所以父親曾一度希望我獲得自由。誰料在他未辦清手續之前就去世了。我的父親原本健健康康的,在臨死之前兩個小時還很正常(他是新奧爾良市第一批霍亂的受害者之一)。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天,我的後娘帶著她自己的親生兒女去了她母親的莊園。那兩天裡,我覺得他們一個個對我的態度都有所改變,但我不明白究竟是為什麼?當時他們請了一個年輕的律師來辦理一切事情。我記得他沒有一天不到我家,也喜歡和我聊天——他說話的態度很好。有一天,他突然帶了個小伙子來到我的面前,我現在還覺得他是我今生見過最帥的一個男孩。那天晚上,我永遠也忘不了。我們在花園裡漫步,是他的溫柔和友善撫平了我當時那顆受創傷又孤單寂寞的心。他對我說,他已經愛上我好久好久了,在我上教會學校之前,他就已經注意到我了。他非常願意助我一臂之力,做我當時的保護人。換而言之,是他花了兩千美元買下了我,我已經完全屬於他了。但他並沒有告訴我,他隱瞞了這些,所以我挺樂意也自然地跟了他!他是我眼中英俊、善良而又高貴的王子,我以為我找到了幸福,我把自己當作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帶我住在一幢很漂亮的房子裡,裡面有傭人、馬車、傢俱和華麗的衣服……世界上所有可以用金錢換來的東西,他都給了我。但是我並非看重這些物品,我只在乎他的人,我是那麼地愛他,我關心他勝過關心我自己和自己的靈魂。他要我做什麼,我都依了他,我對他的愛簡直無可挑剔。」
「我今生只求過他一次,我太希望他能娶我為妻了。我心裡想,他那麼愛我,我幾乎成了他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如果我真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的話,他肯定願意和我結婚,給我名份。但他卻始終對我說,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慢慢地我就被他說服了。我相信了他的話,只要在上帝面前彼此忠誠,我們就是夫妻。如果這不是騙人的鬼話,那麼,我就是他的妻子了,難道還有誰能否認我那時對他的忠貞不渝嗎?跟他相處的日子,我每天都在察言觀色,分析研究他的一笑一怒。整整七年的時間裡,我默默地為他付出,這難道不是為了討他歡心嗎?有一次,他得了黃熱病,我一直不寬衣帶地侍候了他二十天,一刻都不離開他。我一個人替他餵藥,替他做傭人侍候他的一切事情,什麼事都是我一個人幹的。他病癒之後,對我也是百般呵護,說我是他的天使,救了他一條命。後來我們有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大的叫亨利,是個男孩,他和他的父親簡直一模一樣,他也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頭上長著一圈圈的卷髮,服貼地耷在同樣美麗的小腦袋上。他的氣質和天賦也像極了他父親。至於那個小埃利斯,他說長得像我一樣漂亮,他老喜歡誇我,說我是他見過全路易斯安那州最美麗的女人,他還說我和兩個孩子是他的命根子,生命的全部,他為有我和兩個孩子而感到高興和自豪。我總是喜歡把我的兩個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在好天氣的日子裡由他帶著我們坐上敞篷馬車到野外去兜風。每當聽到路人對我們加以評價的時候,他會特別開心,樂得像個孩子似的趴在我的耳邊讚美我和孩子幾句。噢!那時候我是多麼開心啊!我總覺得上帝賜恩於我,我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但就在我陶醉在幸福中的時候,惡運也隨即而來。他的一個表兄弟要到新奧爾良來玩。兄弟倆的感情特別深,他很重視那位表兄。可不知為什麼,自從我見他第一面起,我就害怕再見到他。我有一種預感,好像老覺得他會給我帶來不幸似的。他特別喜歡跟亨利一塊出去玩,但每次總是很晚才回來。亨利的性情極為高傲、難馴。我想說什麼,可我什麼話都不敢說,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後來他又帶著亨利上賭場,亨利那種性格的人,只要一讓他染上了賭癮,就永遠別再指望他能戒掉。接著他又為亨利好心地物色了一位小姐,我能看出他居心不良。即使他從來沒有向我表現什麼,但我還是看得出來。日子就這樣在一天又一天中滑過,我的心更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我的心被跌成了碎片,可我卻說不上一句話!這時亨利宣佈他要同那位小姐結婚,由於拖欠人家很多賭債,婚禮不得不一拖再拖。那表兄便裝模作樣提出買下我和我的孩子們,以便亨利能還清賭債如願以償。亨利竟然真的上當了。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他要到很遠的鄉下去辦一些事情,估計要兩三個禮拜才能回來。他說話的語氣比平時還要柔和好聽得多,他說他一定會回來。即使這樣可還是騙不了我,我知道災難和不幸就要降臨在我的身上。我直立著身子站在那兒,吞吞吐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堅定自己不許掉一滴眼淚。他吻了我和孩子們好久好久,接著就騎上他的馬調頭走了。我目送他走出我的視線,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就在這個時候,他的表兄來領取他的財產,那個該死的惡棍,他告訴我說他已經買下了我和孩子們,他把契據攤開在我的面前。我恨透他了,我不停地在上帝面前咒罵;即使我死,我也不願跟他。
「『你自己決定吧!』他接著說,『如果你不想要我把你的孩子賣掉的話,你就乖乖地聽我的話,我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否則,你將永遠都見不到你那可愛的孩子們。』他還得意地告訴我說,在他見我第一面的時候,便想霸佔我。是他故意引亨利誤入歧途,染上賭癮,欠一屁股債,最後讓他心甘情願地把我們賣掉。他還告訴我,他又想盡一切辦法使亨利愛上了那位小姐,他既然費了這麼大勁,做了那麼多事,就不會輕言放棄我讓他心血白費,他更不會因為我耍要性子,掉幾滴眼淚而心慈手軟的。
「我認輸了,我佩服他的聰明,要知道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命根子呀!除了他們,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他們。他使出最狠毒的殺手鑭,警告我:只要我稍有反抗,他就要賣掉我的孩子們,我怕了,最後我只好屈服。老天!那時我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啊!隨著日子一天天地滑過,我的心都碎了,我恨束縛我身體和靈魂的人,我沒有解救自己的辦法。所以我不得不去接受我的悲哀和不幸。想起以前和亨利生活的時候,我總是喜歡朗誦詩書給他聽,他喜歡聽我讀書,彈琴,唱歌,也喜歡同我跳舞。但我為這個人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不情願的。那是一種懲罰、一種累贅、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可我還是不得不忍讓。我害怕他對我的孩子們專橫殘暴。小亨利像他爸爸一樣,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屈服過,他是個勇敢高傲的小傢伙,而埃利斯則是個敏感羞怯的小東西。那該殺的惡棍老是喜歡為難小亨利,然後再跟他鬧。這樣使得我每天都在憂心和擔心中度過。我勸小亨利對他忍讓一些,尊敬他一些,也試著讓他們保持一段距離,我太害怕失去孩子們了!但我所做的一切根本無濟於事,有一天,他終於把兩個孩子都賣掉了。我記得那天,他非要領我去坐馬車到野外兜風,在我回家之後,才知道孩子們沒了。他心安理得地告訴我說,他把兩個孩子賣掉了。他甚至還神氣地說,賣掉了我的孩子,他因此而得到了一筆可觀的收入。那是用我的骨肉換來的錢!當時我像一個發瘋的女人對他破口大罵,我用最惡毒的話去詛咒他。他有好一陣子的確挺怕我,可他並沒有因此而對我好一點。他說:孩子們是被他賣掉了,不錯,他賣掉了他們,但還可能讓我有機會同他們見面,只要他高興。要是我再繼續咧咧不休地吵鬧,不平靜下來,他們就會因此而遭殃!唉!我的孩子掌握在他的掌中,我不得不聽任他的任何企圖和擺佈。他逼得我整天一聲不吭地對他唯命是從,他還花言巧語地騙我,只要他高興說不准哪天就把孩子們贖回來,我期待著。有一天,我到外面散步,途中路過一家拘留所。我看見一大堆人堵在門口,還聽見一個小孩的哭叫聲。突然,我可憐的小亨利掙脫了那幾個人的魔掌,飛奔著向我跑來,他拚命地抓住我的衣服。那幾個人惡狠狠地跑過來,對他叫罵著。其中有一個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那張臉),他朝小亨利怒吼道,「你別天真得想逃跑,我要把你帶到拘留所去,讓他們好好地懲罰你一頓,最好叫你這一輩子想忘都忘不了。」我害怕了,我苦苦地哀求他們放了小亨利,他們卻哄堂大笑。我那可憐的孩子驚惶地尖叫著,他盯著我的臉,拚命地抓住我的衣服不放。我沒有辦法解救他,他們為了把他帶走,幾乎撕爛了我的裙子,最終,他們如願以償地把他帶去了拘留所,我可憐的小亨利邊走邊悲慘的叫著『媽!媽!媽!你要救救我呀!』有一位老人站在旁邊,看起來似乎很同情我們。我向他求助,只要他願意幫助我的小亨利,我可以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全部給他。他不停地搖頭,聽那人說,自從主人買下這個小男孩,他一直都不聽話,很無禮。他要讓那男孩吃點苦頭,讓他以後再不敢那樣。我飛奔似地跑回了家,一路上只要我每向前踏出一步,就好像聽見了小亨利的哭喊聲。我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家,衝進客廳裡,在客廳裡我找到了巴特勒,我把自己親眼見到的事情經過告訴了他,求他去救救小亨利。他卻奸笑道說:『那孩子是應該被教訓教訓了,他罪有應得,早就該被教訓了。』他竟然還對我說:『我沒騙你吧!』」
「當時我的腦裡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我氣炸了。我依稀記得桌上放著把豬刀,在不太清醒的狀態下,我有了勇氣,拿起那把長獵刀向巴特勒刺去。再後來,我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覺……
「我暈過去了,很多天後,當我再次甦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間舒適雅致的屋子裡,那不是我的房問。有一個陌生的黑人老太太小心地照料著我,她還請了位大夫常常來觀察我的病情,給我很多關懷。到後來,我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個惡棍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幢房子,我是唯一留在這幢即將出售房子中的人,所謂她們為什麼要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無非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根本就沒指望自己能夠生活得健健康康,相反我總希望自己能夠永遠這麼躺著,有人照顧。但希望終歸是希望,我根本沒法阻止事實的到來,我的燒漸漸地退了,身子也開始好轉,最後我終於可以下床了。他們便天天催著我打扮自己,時而有一些紳士模樣的先生來拜訪,抽著大煙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我,向我提一些問題,爭討我的身價。我顯得是那麼地悲傷無助,幾乎從不開口說話。他們為此都不願意收留我。後來就有人恐嚇我,說我如果不讓人家看起來精神一點,友善一點,給人家好感一點,他們就會用鞭子懲罰我。我氣餒了,終於有一天,一位川斯圖爾特的紳士先生看上了我,他似乎洞悉我的心事漸漸地對我有了感情。後來,他老是三番五次地來看我,他的誠意打動了我,我相信他是個好人,便把有關自己的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他。緊接著,他就買下了我,並發誓一定要幫我贖回我那可憐的孩子們,他四處打聽,終於找到了小亨利的主人家,但人家告訴他,小亨利已經離開了那家旅館被賣到了珍珠河畔的一個莊園裡。這就是關於小亨利的最後一個消息,再後來他又尋找到我的女兒,他願意贖回小埃利斯,但那家老太太不肯,即使用一筆錢來交換,她也不肯。巴特勒聽到這個消息後不懷好意地托人捎話給我,說我今生都別再指望要見到她。令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川斯圖爾特對我特別好,作為一位船長,他擁有一座令人羨慕的大莊園,莊園雅致漂亮。我和他生活在那兒,那一年,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噢!那個未出世的小傢伙我是多麼地喜歡他呀!他肯定像極了我可愛的小亨利,但是這一切並沒有阻止我去放棄他的決心。的確,我在心裡早就下了決心,我不能再讓我的又一個孩子來到世上受罪!等他出生才兩個星期的時候,我把他心疼地摟在懷裡,一邊吻著他,一邊對他流淚。然後,我餵了他鴉片酊,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裡,我可愛的孩子在睡夢中結束了生命。當時我是多麼地悲傷啊!我每天以淚洗面,我後悔一時錯念殺死了他,這樣說估計人們不會相信。但現在我並不認為它是一件錯事,我自豪自己的決定,至少它使我的孩子逃離了人世的苦難和不幸,我無法令他幸福,除了賜他死亡之外我還能給他什麼好東西呢?後來,霍亂蔓延開了,川斯圖爾特船長並沒有逃脫這次惡運,他離我走了。我不明白自己已經走到了死亡的邊沿,為什麼還依舊倖存呢?!不久之後,我繼續變成了一種商品,從一個人的手裡被賣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手裡。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美麗的容顏終於被無情的歲月磨損了,腐蝕了,臉上起了好多皺紋還患了可怕的寒熱病。到最後,這個惡棍買下了我,我被迫來到了這個鬼地方。」
故事完了,那女人停住了她的述說。在她講述自己不幸的遭遇時,聲音時快時慢,語調沉重熱切。有時候她好像在向別人訴說,有時候則好像是說給自己聽。她講的是那麼地投入,那麼地令人感動,湯姆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她的故事中,完全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他用自己的右手困難地支撐身體,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只見她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腦後那又長又黑的卷髮隨著她的移動也不停地在她背後一起一伏。
沉默了幾分鐘,她接著又說:「你不是告訴我,上帝並沒有忘記我們嗎?上帝無時不刻地在關注著我們,甚至關注著我們世上的一草一木嗎?也許你說的是真的。我在教會學校裡也聽嬤嬤們說過末日審判的事,據說到了那一天,所有一切罪惡都被公佈於世受到懲罰,到那時我們就可以伸張正義,重獲自由了。」
「或許有些人會說我的遭遇算不了什麼,我的兒女們受的罪也很平常,幾乎是一些不及一提的小事情小風波。然而,在我每次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我就強烈地感覺到整座城市足可在我的不幸中沉淪!我恨不得要房屋倒塌,土地崩裂將我埋在下面,我期待死亡。果真這樣的話,到審判的那一天,我就會站在上帝面前控告那些惡棍們,譴責他們是怎樣從肉體到靈魂毀滅我和我的孩子們。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我信任上帝,也愛向上帝祈禱。我自以為自己是個很不錯的虔誠教徒。但是現在,我沒有一天不被那些魔鬼們糾纏著,折磨著。我根本無法再找回自己的本性。他們一步一步地把我推向罪惡的邊沿。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像他們對待我那樣地對待他們的!」她緊握拳頭,眼睛裡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一定要把那些惡棍送進地獄裡去,而且越快越好。我會在一個晚上把他們全部消滅,即使結果不如意,他們把我用火活活燒死,我也絕不後悔!」她放聲大笑,笑聲久久迴盪在這間早被人遺忘的小屋裡。她全身發抖,抑制不住悲痛的淚水。最後,這笑聲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最後,她終於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好一會兒過去了,她終於漸漸地平息下來,這種激情的發作幾乎耗盡了她的力氣,她緩緩地直立身子,努力使自己恢復平靜。
「噢,我可憐的兄弟,你還需要我替你做些什麼事嗎?」她走到湯姆的身旁,小聲地問道,「你還要不要喝水!」
她說話的聲音圓潤動聽,舉手投足之間優雅得體,跟剛才那種狂亂的形態相比有著天壤之別。
湯姆一邊喝著水,一邊用憐憫而又吃驚的目光仔細地打量著她。
「噢!太太!我真心祝願您能找到他,從他那兒重新獲得幸福。」
「找到他?他在哪兒?他又叫什麼名字呢?」卡西一連串地問道。
「上帝,是您剛才說到的上帝呀!」
「很小的時候,我在神壇上常常見到他的像,」卡西說道,眼睛裡浮現出對那些美好回憶的憧憬。「可是他現在不在這裡呀!這裡除了無窮盡的罪惡其它什麼也沒有了,哦!天啦!」她不安地把手壓在自己的胸口上,呼吸倉促,似乎肩負著重大責任似的。
湯姆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她擺了擺手,阻止了他下面要說的話。
「我不幸的兄弟,什麼都不用說了,好好地休息一會兒吧!」她把水端到湯姆能碰及的地方,然後又做了一些盡可能讓他舒服的工作後就離開了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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