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黑暗之處,到處充滿了強暴的居所。
一條崎嶇狹窄的小路上,遠處一輛破舊的馬車在吱呀吱呀聲中緩慢前行,湯姆和他的夥伴們跟在馬車的後面。
坐在馬車最中間位子上的是西蒙-烈格雷。那兩個女人的手被銬在背後,同幾件簡單的包裹一塊被壓在馬車的後面。這些人正在往烈格雷先生莊園的途中緩慢前行。
這是一條人們久已忘記的偏僻的山間小路,風呼嘯著從兩旁陰陰的樹林中竄過,小路困難地向前伸延著。往前走,就是一塊沼澤地了。展眼望去,無邊無際黑壓壓的沼澤地裡密密地根植著怪異的柏樹,樹枝上誇張地爬滿了灰黑色的苔蘚,猶如魔鬼身上披著鱗片似的黑紗。偶爾人們還能看見早已腐爛殘留的枯枝爛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色暗花紋的摩克辛蛇時常在你的腳下游動。
這樣的旅程,就算對一個出門在外的富足商人來說,即使有充實的腰包、坐騎精良的馬車,也不能算是一次愉快的旅程。而對那些已是奴隸身份的人來說,情景就尤為淒慘悲涼了。因為他們每艱難地向前踏出一步,就離人類所懼怕擔心的東西愈來愈近了。
所以,只要人們能親眼目睹他們臉上如此憂鬱的情形,看見他們無奈地走在淒清的途中,眼睛裡盛滿著希冀和期待,困難地邁出沉重的每一步,就不能不產生這種想法。
西蒙-烈格雷依舊端坐在馬車中間,這一隊人正沿著山道緩慢前行。容易看出,西蒙喜形於色——打心眼地得意。他每間隔一小段時間,就從口袋裡掏出一瓶白蘭地喝上兩口。
「喂,我說你們發什麼呆?」他調轉身去,看到一張張愁雲不展拉長了的「苦瓜臉」,便忍不住大聲叫道。「夥計們,唱首歌吧!來吧!放開喉嚨唱一首。」
聽他這麼說,那些黑奴們不禁相互一愣。接著烈格雷又大聲叫道:「來吧!唱一首!」一邊說,一邊猛地揮出了手中的長馬鞭,只聽見「啪」的一聲落在前面的馬匹身上。這時,湯姆唱起了一首衛理公會常唱的讚美詩:
耶路撒冷,我嚮往的聖地,
你的名字令我感到格外親切,
我何時才能擺脫困難,何時才能享受到你的快樂。
「你給我住嘴!去你媽的!」狂吼聲打斷了湯姆的歌聲,也扭曲了烈格雷臉上的表情。「我討厭聽你這種喪歌,狗東西!快給我換首順耳的東西唱唱!讓大家開心一點的。」
有一個黑奴接著唱起了他們時常唱的一支無聊小調:
抓浣熊
主人看見我抓浣熊,
嘿!夥計們,快來抓浣熊!
他樂得嘴都合不上——
你們見過天上的月亮沒?
呵!呵!呵!夥計們!呵!
吱!喲!嗨!——呵!哦!
唱這首歌的那人,唯一的目的只想讓大家開心,所以順口瞎編了這些毫無意義卻也順口的歌詞。在他每唱完一段,其他的人便開始接口給他合唱——
呵!呵!呵!夥計們!呵!
嗨——咳——喲!
嗨——咳——喲!
大夥兒幾乎都動了表情,放開喉嚨使勁地唱著,氣氛顯得異常熱鬧。事實上,世界上任何一種在絕望中的哀號和虔誠的祈禱,都比不上這種狂野的歌聲中自然流露出的那種難以言達的憂傷。可憐的人們啦!你們倍受欺凌、迫害、威脅和剝削,你們想在這悲壯的音樂殿堂中尋求片刻的安寧,用這種方式來向上帝傾訴你們的不幸人生。這種祈禱其中的含意是烈格雷永遠都無法明瞭的,他所能感應的,只是從黑奴們口中唱出的無比雅致的音樂。因此,他在心裡暗暗得意。瞧,他們都挺開心的嘛!我能把他們引向一條快樂路。
「聽著!我的寶貝!你快要見到那個新家了!」他把手溫柔地搭在埃米琳的肩上,細聲說道。
這樣的情形幾乎很少見,想到每次看到他怒火沖天,凶神惡煞的樣子,埃米琳不禁打了個寒顫。她不習慣烈格雷現在像慈父般地輕撫她的肩頭,倒覺得自己寧可被他狠狠地揍上一頓,心裡面肯定還好受。他微笑的目光中潛在的含意讓她感到害怕,一陣寒意湧向心頭,她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她挪了挪自己的身子,靠近了坐在旁邊的混血女人,彷彿她是自己的親人——她的保護神。
「我的心肝,你以前從沒戴過耳環嗎!」烈格雷一邊粗暴地捏著她柔軟小巧的耳朵,一邊問道。
「是的,主人,我以前從來沒有戴過耳環。」埃米琳小聲地回答,低垂著腦袋,眼睛望著地面。
「哦!可憐的小乖乖,到了新家以後,只要你肯聽我的話——給我快樂,我肯定會送你一副的。在我面前用不著這麼害怕,我並不打算讓你做苦工。我要讓你享受貴婦人一樣的好生活,只要你肯聽我的話。」
這時,烈格雷似乎已有幾分醉意,他的態度便變得和善一些。此刻,屬於他的那座莊園的輪廓已經清楚地躍入了大家的視野。這座莊園原先屬於一位富足的紳士先生,他在房子的裝潢方面頗為講究。這位紳士先生去世以後,因家境變換無錢償還生前的賬務,不得不拍賣莊園。烈格雷恰在這時碰上,滿心歡喜地撿了個大便宜,以最低價格買下了它。買下了莊園,同他干其它任何事情一樣,只想到把它當作一種賺錢的工具。因而,這座莊園原本那精緻美麗的輪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現在莊園的破舊不堪。很顯然,先前那主人的優良傳統並沒有被繼承流傳下來。
莊園的正屋前面有一塊很大的草坪,原來被修剪處理得極為整齊清潔。草坪邊栽有幾叢灌木,鬱鬱蔥蔥的大樹給草坪帶來了幾許生機,顯而易見這樣的草坪時時會給人一種美的感受。可現在,草坪上到處長滿了野草,凌亂不堪。好些地方草皮已經頹禿,估計是被馬匹踐踏壞的,上面還橫七豎八地扔著一些諸如破桶、瓢、盆、玉米芯子之類的邋遢東西。那些原本刻有花紋被用作裝飾的大理石花柱,現在變成了控馬樁,這種新用途令它們早就失去原有的雅致,全都變得東倒西歪了,偶爾在上面還能發現一兩朵殘留下來早已枯乾霉爛的茉莉花或金盞花。舊日的大花園、綠草坪現在是遍地雜蕪,間或能發現一支孤寂落寞的名花異草淒淒慘慘地從雜草叢中探出憂傷的腦袋,告訴人們它們也曾輝煌一時和至今悲慘的命運。從前的花房也呈現一派淒涼的景象:窗戶再沒一塊完整的玻璃,舊得發霉的架子上橫七豎八地擺放幾隻無人問津的破舊花盆,乾涸的黑泥土裡矗立著幾根殘梗,那些枯乾的葉子無言地告訴人們——它們一度也是美麗的花卉。
馬車吱吱嘎嘎地拐上了一條長滿野草的石子路,路旁長著高大挺拔的楝樹。它們姿態優雅、不折不撓,蓊蓊鬱郁吐出勃勃生機,彷彿是整座莊園中唯一受踐踏而不氣餒的傢伙。這就像某些品德高尚的人們一樣,由於「高尚」二字早已在心裹紮根,成了他們性格中根深蒂固、堅定不移不可缺少的精神組成部分,因而即使在遭遇人世最苦難的磨難,歷經窮困潦倒,他們在這種精神的支持下依舊能百折不撓、毫不氣餒、永不放棄。而在這千錘百煉之後,他們的意志反而更加堅韌,精神也愈發振作。
這座莊園佔有很寬的面積,主樓原本寬敞雅致。它是依照南方流行的樣式建造的,分上下樓兩層,每層樓都有寬敞迂迴的走廊和精緻雕刻的花沿扶手,每間房子的門都是朝著花園敞開的。底層砌著磚柱子,目的為了支撐上層的迴廊。
現在,這幢主樓已經失去原有的光彩,只留下荒涼、寂寞和簡陋的景象。有些窗戶用亂木板釘死了,有些上面只殘留著幾塊零碎的玻璃,還有一些百葉窗上只吊著一扇合葉——所有這些都在告訴人們,這幢破房子已經好久沒人住過了,即使住在裡面也會讓人感到極度的壓抑。
主樓四周的草地上到處亂撒著細碎的木屑、稻草屑及破破爛爛的木桶和老式箱子等物。三四隻模樣凶狠的大灰狗被嘎吱嘎吱的車輪聲驚得齜牙咧嘴,汪汪亂叫著跟了出來。幾個服飾襤褸的奴僕跟在它們的後面,費力地想拉住它們失控的身軀,湯姆和他的夥伴們才有幸沒被它們咬到。「你們看到沒有!?」烈格雷先生一邊冷笑一邊友善地輕撫那幾條狗,回過頭來神色飛揚地對湯姆他們說道:「它們是我特訓的哨兵,瞧瞧!它們的眼睛有多尖銳,它們的牙齒有多鋒利,如果你們想逃跑,自己想想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吧!這些狗是經過專門訓練用來對付那些想逃跑的黑鬼的!它們幾乎一口就能把人撕個粉碎,然後飽餐一頓連骨頭都不放過。哼!你們最好給我當心點!喂——桑博,裝什麼死!」烈格雷對一個頭戴無沿帽、身穿破爛衣裳、神情低落沮喪的人問道,「這些天家裡怎麼樣?沒什麼異常現象吧!」
「回主人的話,家裡一切如故。」
「昆博!你說呢?」烈格雷又問站在旁邊的另外一個黑人,他正在指手畫腳,想引起他的注意。「還記得我吩咐過你的事嗎?一切都照辦了嗎?」
「這還用說嗎?主人?你的吩咐,就等於天主的命令,我怎敢忘記呀?」
這兩個黑鬼無疑是莊園裡兩個掌管瑣事的黑奴。烈格雷像訓練他的大灰狗一樣,親自將他們一點一滴地訓練得忠誠無比、殘暴無比、凶蠻無比。經過長時間的兇惡而殘酷的訓練,人善良的本性在他們的心裡已被漸漸磨滅,不復存在了。他們有的也只是像惡狗一樣的凶殘野蠻。世人常說,黑人主管比白人主管更加殘暴凶狠。我認為,這種說法毫無確切根據,邏輯上全然歪曲了黑人們善良的本性。因為,這種說法唯一能證實的只是黑人們的心靈在歷史的摧殘中,要遭受比白人更多的壓抑和更深的摧殘罷了。其實全世界受壓迫的民族、種族都是這樣。一旦給予他們機會,即使最忠誠的奴僕,往往也會變成一名最凶狠的暴君。
一如我們在歷史書籍上曾讀到過的一些君主一樣,烈格雷先生有著先天的殘暴和統治奴隸的能力,他採取了權力分散的方式統治著他的莊園。這樣一來,權勢的爭奪,為了博得主人更多的權威,桑博和昆博不可救藥地憎恨著對方,而莊園上其他的黑奴又對他倆恨之入骨。烈格雷先生在這三者之間輕意地挑釁生事,激起他們之間的內部矛盾,所以聰明的烈格雷先生毫不費力地就能統治他的莊園,對莊園發生的一切事情瞭如指掌。
人生在世,不可能和外界毫無來往。烈格雷先生也不例外,因而他便鼓勵自己的這兩位得力助手與他形成一種粗俗的親近關係,但這種主奴之間所謂的親密關係是極有可能隨時給這兩個傢伙帶來滅頂之災。因為,倘若在兩個人之間任何一個對烈格雷先生稍有冒犯,只要另一個略微示意,肇事者必將要遭到烈格雷先生的一場苦刑。
此刻這兩個傢伙分站在烈格雷先生的兩旁。他們的模樣充分地說明了這樣的事實:凶狠無比,失去了人性的他們比野獸還要低賤野蠻。他們那粗糙、黝黑而陰沉的面龐,那互相敵視、充滿仇恨的大眼,那粗俗、嘶啞而難聽的聲音,那殘忍蠻橫的語調,那隨風抖動的破爛衣裳露出的髒穢的肉體,都與整座莊園令人作嘔的環境相稱。
「哎,桑博,」烈格雷先生說,「把這兩個傢伙帶到他們住的地方去吧。喏,這是我送給你的女人。」他把混血女人和埃米琳的手銬打開,將那柔弱的混血女人一把推到了桑博的懷中,嬉笑道:「我先前答應過要送你一個女人的,滿意嗎?」
那混血女人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哭喪著臉急切地說:
「主人!求求您別這麼做!您讓我幹別的什麼都可以,我在奧爾良有丈夫啊!」
「那有什麼關係?難道你在這就只想做一匹不需要性愛的母驢嗎?這兒沒你說話的份,你給我滾開點!」烈格雷舉起鞭子恐嚇她。
「來,我的寶貝!」他調過頭對埃米琳說道,「你跟我來吧。」
此時窗口閃現了一張黝黑、抑鬱而狂野的臉孔,朝著下面注視了好一會兒。當烈格雷先生開門進去時,有個女人用憤怒的口吻急促地說了些什麼。湯姆正憂心忡忡地看著埃米琳被帶了進去。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也聽到了烈格雷先生憤怒地回答:「蠢貨,你給我住嘴!老子想幹什麼輪得到你來管?」
後面他還說了些什麼,湯姆再已聽不見了。因為他已經跟在桑博的後面,被帶到了屬於自己的住處。這地方也在莊園裡,但地處偏僻,離主樓還有一大段路程,它是由木板搭起的一排破舊房子,狹窄得像一條小街。整個地方顯得荒涼而淒清。湯姆看到這些,不禁大所失望。他本來一直在慰藉自己,想像有屬於自己的一間安靜舒適的小屋。即使簡陋破舊一點也沒關係,只需裡面有個架子能給他放寶貝的《聖經》,他可以把它弄得乾乾淨淨,讓它每天保持著整潔。這樣的話,自己就能在勞作之後,獨自享用一份寧靜安逸了。他往房間四周打量了一下,發現裡面空蕩蕩的。除了凌亂地鋪在被無數雙腳踐踏後早已變得堅硬無比的泥土上的稻草之外,就再沒別的東西了。
「我該住在那兒呢?」湯姆溫馴地問桑博。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一樣,就住這間吧,」桑博回答,「只有這間還能再容得下一個人;別的房間都被塞得滿滿的。我都不知道如果再有人來的話該往哪裡擱。」
夜很深了,月亮爬上了樹枝,住在這些房子裡的人才拖著沉重的步子、疲憊不堪、成群結隊地歸來——男男女女,沒有一個不精疲力竭,神色消沉。他們身上穿的髒衣服這時候顯得更破更髒了,如同剛剛勞作完的驢子。這樣的心情下,誰也沒有多注意新來的人,也沒有人給他什麼好臉色看。木匣子似的房間,瞬間就變得人聲鼎沸,嘈雜無比。幾個人在磨坊那邊大聲吵嚷,聲音嘶啞難聽。他們正站在磨盤旁邊等著將自己那少得可憐的玉米粒兒磨成麵粉,再烙成餅,好充當他們的晚餐。從天邊剛剛透出一絲光亮的那一刻起,他們就被迫在地裡一直幹活。可惡的監工還不時地揮舞著手中的皮鞭,稍有不注意就會遭到一陣痛打。這是一年中最繁忙也最熱的季節,主人只好使出最狠的招式,迫使他們不遺餘力地為他幹活。「老實說,」一些悠閒自在、不務正業、吊兒郎當的人常常這麼談論,「摘棉花真算不上什麼苦活。」果真這樣嗎?想想吧。假如有一滴水滴到你的頭上,那當然算不上什麼。但如果一滴又一滴的水不停地滴在你頭上的同一個地方,就不能說,「算不上什麼了」。這何嘗算不上一種可怕的苦刑?同樣,摘棉花的本身並不是什麼苦事,但如果你被迫一分鐘接一分鐘不停地幹著這樣的事,甚至連想都不敢想怎麼減輕這種單調乏味、循環往復的乏味工作,那幹活也就成了一種活受罪、一種苦刑了。人潮湧進來的時候,在不同的面孔下,湯姆曾試圖尋找著,希望能夠找到一張友善點的面孔。但他所看見的只有抑鬱凶狠、愁眉不展的男人和虛弱不堪、萬分沮喪的女人,或者說不像女人的女人。弱肉強食——這種人類生存上的競爭本能、如同動物般赤裸裸的自私心在他們身上表現無遺。在他們那兒,休想得到絲毫善意,更無法找到高尚的東西了。人家像對待禽獸那樣地對待他們,他們從根本上已經失去了人類的情感和尊嚴,早已墮落到了近乎禽獸的地步。磨面的沉悶聲音一直持續到深夜。因為要與磨面的人數來比,磨子遠遠不夠。那些瘦弱疲憊無力的人被強健碩壯的人擠到隊伍的最末端,最後才輪到他們。
「喂!」桑博奸笑地走到混血女人的身邊,扔給她一小袋玉米,「你他媽的叫什麼名字呀!」
「露西,」那女人膽怯地回答。
「很好,露西,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女人了,你把這袋玉米磨了,再烙餅送來給我吃。聽到了沒有?」
「我可要狠狠地教訓你了,他抬起了腳。」桑博威脅她。
「要踢要打隨你的便!殺死我都成,越快越好!現在我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呢?動手吧!」女人喊道。
「我說桑博,難道你想製造麻煩把這些幹活的人全都打傷打死嗎?我要告訴主人去。」昆博說。他剛才凶狠狠地趕走了兩三個疲憊不堪正等著磨面的女人,現在自己正在磨坊裡幹得歡呢。
「我才要向主人告狀呢!你以為自己是個什麼好東西?我要告訴他,你不讓那些女人磨面,」桑博反駁道,「你這死驢子,少管我的事!」
湯姆趕了一天的路,早已精疲力盡,餓得發慌,因而迫切地希望能得到屬於自己的那份糧食。
「喂!給你!」桑博也扔給了他一隻粗布袋,裡面裝著瘦細的玉米粒。「接著,黑鬼!小心保管好你的糧食,這可是你一星期的糧食喲!」
湯姆等了好長時間,到很晚的時候,他才在磨坊裡佔了一個空位。磨完之後,他看了那邊有兩個疲憊不堪的婦女正費力地磨著她們的玉米,不禁同情起她們,便走過去幫助她們磨了起來。幹完之後,他將快要熄滅的炭火挑了挑——剛剛有很多人在這火上烙了他們的餅,接著湯姆便開始做起自己的晚餐。
湯姆剛剛替那兩個婦女磨面,在這個地方可算得上新鮮事,儘管這是不及一提的小事,但它卻感動了她們。她們粗糙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她們為他擀好面,又替他烙了餅。湯姆坐在火邊,拿起了《聖經》,想要從裡面得到自己需要的慰藉。
「那是什麼書啊?」其中一個女人問。
「《聖經》。」湯姆自豪地回答。
「天啦!從我離開肯塔基以後,我就沒再見到過《聖經》了,已經有好長時間了。」
「你在肯塔基長大的嗎?你以前也讀過《聖經》嗎?」湯姆很感興趣地問。
「是的,而且我還很有教養呢。我從未想到自己會落到今天這種地步。」那女人感歎道。
「那究竟是本什麼樣的書啊?我不明白。」另一個女人問道。
「噢,我的天主——仁慈的上帝,《聖經》嘛!」
「天啦!《聖經》是什麼東西呀?」那女人又問。
「看你說的!你難道就從未聽說過嗎?」女人答道。
「在肯塔基的時候,我有時會聽到女主人念《聖經》;可在這鬼地方,天啦!除了幹活,除了聽到打人、罵人的聲音,我還能聽到什麼呢?」
「你給我念一段,好嗎?」另一個女人看到湯姆如此專注的神情,不由好奇地懇求道。
湯姆經不住她們的再三央求便開始念了起來,「世間一切受苦難的人們,請到我這裡來,我會替你們消除苦難得到安息的。」
「這話說得真是太好了,」那女人又問,「可這究竟是誰說出來的呢?」
「上帝。」湯姆回答道。
「我真想知道在哪能夠找到他,請求他讓我消除苦難,」那女人又說道,「我真想去見他;看來這輩子我是不能得到安息了。每天在地裡幹活被累得腰酸背痛,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可桑博還是天天罵我,說我摘棉花動作太慢,笨得像豬。我每天幹完活到半夜才能吃上晚飯。還沒來得及躺下打個盹兒,催命的起床號就響了,又得去幹那永遠都幹不完的活。要是我知道上帝在哪,我要去向他傾訴我的苦難。」
「他就在這兒,上帝是無處不在的。」湯姆肯定地說道。
「噢,我的傻瓜!你可千萬別相信這個,我知道他根本就不在這裡。」那女人又說,「唉,想這些有啥用呢?我們還是回去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吧。」
兩個女人前後跟著回到她們的小屋去了,湯姆獨自一個人坐在冒煙的柴火旁邊,搖曳不定的火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被染得通紅。
深藍色的天空,月亮爬得更高了。皎潔的月光默默地把點點銀輝灑向大地;此時上帝也正在目睹著人間這苦難與不幸,目睹著他們慘遭欺壓凌辱。月光照在這個孤單的人身上,他正端坐在那兒,環抱著雙臂,膝蓋上攤放著他的《聖經》。
「上帝真的在這嗎?」唉,一個從未受教育的人,怎麼可能在這殘暴的苛政面前,在這無情的世道面前,在這露骨卻無人責怪的不仁的行為面前,始終如故地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呢?湯姆淳樸的心靈中不自覺地經歷著一場劇烈的掙扎和搏鬥。那種撕心裂肺的農奴感覺,終身難逃受苦的兆頭,昨日一切希望的幻滅……所有這些都在他的心頭湧現。這正如一位即將溺亡的水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女兒和朋友的屍體在水面上時隱時現。難道此時人們還能大談什麼堅定地信仰上帝嗎?這不明明是違背常理強人所難嗎?難道在這種異常的遭遇下,還能堅信並忠誠於基督教的「信有上帝,且信他定會賞賜給那些苦苦尋覓乞求他的人」的說法嗎?
湯姆悶悶不樂地站了起來,步伐不穩地走進了指定安排給他的那間小屋。地上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疲憊困乏的人。屋子裡那污濁的空氣令湯姆作嘔,但屋子外面風寒露重,他也困乏極了,便只好緊緊裹上那唯一一條用來御寒的破毯子,和衣倒在稻草堆上睡覺。
夢中,他看見了一位仁慈的老人,聽到了一種柔和的聲音。他夢見自己正坐在龐恰特雷恩湖邊公園的長滿青苔的長椅上,而伊娃卻垂著那雙嚴肅而美麗的大眼睛,為他讀《聖經》。她念道:
「你從水中經過,我必與你同行;你淌水過河,水必不漫過你;你從烈火中行過,必不被燒;因為我是耶和華你仁慈的上帝,是以色列的聖者你的救世主。」
這聲音如同人間最美妙的音樂一般,漸漸低落,漸漸消逝了。那似夢境般的小姑娘睜著她美麗深邃的大眼睛,依戀地注視著他。那種溫情而爽快的感覺從她的眼中傳到了他的胸中。最後,她又張開了明亮的翅膀,隨著音樂輕盈地飛上了天空,飛得好遠好遠。一顆顆如同星星一樣閃閃發亮的東西從她的身上飄落下來,轉眼她就消失不見了。
湯姆從睡夢中驚醒,渾身是汗。這難道是夢嗎?就算它是一場美麗的夢幻吧!但那可愛的小精靈曾是那麼樂於安慰人間受苦難的人們,給人間留下美麗的東西,誰又敢說她在飛上天後,上帝會對她的這種行為給予禁制呢?
這是一種美麗的信仰:
仁慈的靈魂,長著天使的翅膀。
在我們受苦難的時候
在我們的頭頂上
永遠地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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