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馨的起居室裡生起了火爐,火光在大小地毯、茶杯和擦得發亮的茶壺邊上留下了歡快的投影。議員博德脫掉了靴子,正在穿那雙博德夫人專門為他出訪縫製的新拖鞋,拖鞋做得很漂亮。這時,博德夫人容光煥發,正在仔細檢查餐桌的佈置情況。一群孩子正在旁邊興奮地玩著一種荒誕的遊戲。孩子們很頑皮,母親們總對孩子們這種調皮感到奇怪,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湯姆,好孩子是不會亂碰門把手的!瑪麗!瑪麗!不要再拉可憐的小貓的尾巴!吉姆,不要爬到桌子上去——不,不!——親愛的,今天晚上能在這兒見到你真是讓我們感到驚訝!」最後,她終於找到一個機會跟丈夫說話。
「哎,我想我應暫停工作,休息一個晚上,在家舒服地休息一會兒。我快要累死了,頭也非常痛!」
博德夫人看了一眼樟腦油瓶,它就被放在那個櫃門半開的木櫥中,她想把它拿過來,但她丈夫制止了她。
「不,不,瑪莉,我不想吃藥!一杯你泡的上等熱香茶,我們溫馨的家庭生活就可以讓我覺得舒服滿足了。立法的事真是太讓人心煩了。」
議員笑了笑,彷彿很熱衷於把自己全都奉獻給他的國家。
「嗯,」博德夫人說,她把茶几準備停當,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們在議會裡到底做了些什麼事?」
這位溫順善良的小博德夫人為議院裡發生什麼事而大傷腦筋,這顯得很不尋常。博德先生本來以為自己的夫人關心自己的事已經夠她忙一陣兒的了,所以聽完這話也不禁詫異地大睜著眼睛,說道:「沒什麼重要的事情去做。」
「嗯,聽說他們通過一條法律,禁止人們給那些路過此地的可憐的黑人吃的和酒,這是真的嗎?我聽到他們在談論這件事,但我不相信一個信仰上帝的立法機構會商議通過這樣的一條法律。」
「我說瑪莉,你怎麼這麼快就成為一名政治家了。」
「不,別胡說,我才不會插手你所從事的政治呢,但我認為這樣做有些過於殘酷而且還不符合基督教的教義。親愛的,我希望這樣的法律不獲得通過。」
「親愛的,已經通過了那樣一條法律,禁止人們幫助那些從肯塔基州逃過來的奴隸,那些不顧一切主張廢奴的人已經干了許多這種事情,他們的所作所為激起了我們一些肯塔基兄弟的憤怒。現在國家有必要而且基於基督教的教義和仁慈也必須設法平息我們那些兄弟的憤怒。」
「但法律是怎樣規定的呢?法律不會禁止我們收留那些可憐人並留他們過夜,它不會禁止我們為他們提供吃的喝的,它也不會禁止我們送舊衣物給他們,並悄悄送他們去繼續做他們的事。」
「親愛的,那樣做就相當於協助罪犯和教唆他們犯罪,這你是很明白的。」
博德夫人是一位羞澀的小婦人,她身高四英尺左右,有著一雙溫和的藍色眸子,她面露桃紅,嗓音是世界上最溫和,最甜美的。至於她的膽量,一隻中等大小體形的火雞隻要叫一聲,她的精神防線就會全面崩潰,一隻肥胖的看家狗,哪怕很普通,她也會被狗露一露牙齒而征服。她的丈夫和孩子是她的整個世界。即使在家裡,她也常通過懇請和勸說來進行統治而不是通過命令或爭論來統治她的世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有力激怒她,而這是和她那溫順、仁慈的本性緊密相聯繫的,那就是任何顯得殘酷的事都會讓她異常憤怒,和她平日那溫順的本性比起來,她的這種憤怒會讓人們感到詫異得難以理解。說起來她可能是最具寬容精神,最容易被說動的母親了,但她的孩子們至今還對母親給予他們的那次極嚴厲的懲罰記憶猶新。他們和附近幾位調皮的孩子用石頭攻擊一隻無助的小貓咪時被他們母親發現了。
「我和你說吧,」比利少爺經常說,「當時我被嚇壞了。媽媽衝向我的樣子差點使我認為她發瘋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媽媽就用鞭子打了我一頓,並讓我餓著肚子上床睡覺。後來,媽媽在門外哭被我聽到了,我那時心裡真得很難受。我告訴你,」他說,「從那以後,我們兄弟幾個再也沒拿石頭攻擊過小貓。」
此時,博德太太猛然站起身來,臉頰發紅,臉色看上去比平時好多了。她走到丈夫身邊,以一種堅定的語氣對她丈夫嚴肅地說:「約翰,我想知道你是否也認為那樣的一條法律是公正的,是符合基督教義的嗎?」
「你不會殺我吧,瑪莉,如果我做出肯定的回答。」
「我從沒那樣想過你,約翰,你沒投贊成票,是嗎?」
「我還投了一票呢,我漂亮迷人的政治家太太。」
「你該為此感到羞愧,約翰!可憐的無家可歸的人啊!這條法律是多麼的可恥、多麼的卑鄙、多麼的毒辣啊!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打破這條法律的,我希望我能有機會這樣做,肯定會的!如果一個女人不能給那些可憐人提供一頓熱飯、一張床,只是因為他們是奴隸,只是因為他們一輩子都將被凌辱被欺壓的話,那麼事情就會陷入一種困境。可憐的人啊!」
「但是,瑪莉,聽我說。你的感情是非常正確的,而且很有意思,親愛的,我喜歡你這點,但親愛的,我們不能感情用事,讓感情來決定我們的判斷,這不僅是涉及個人感情的事,這還涉及到了偉大的公眾的利益,現在全國公眾中正出現一種不安與恐慌,所以我們必須把個人感情放在一邊。」
「聽著,約翰,我並不關心政治。但我讀得懂我的《聖經》,從中我明白了我要給忍饑挨餓的人提供飯吃,給無衣可穿的人提供衣穿,並要安慰那些可憐的人兒,我一定要遵守《聖經》的規定。」
「但是,你這樣做在某些情況下會捲進一個公眾的罪惡——」
「服從上帝的旨意不可能帶來公眾的罪惡。我知道是不會的。上帝令我們做的事永遠都是最安全的。」
「現在,聽我說,瑪莉,讓我給你好好分析一下,並且告訴你——」
「噢,全都是胡說,約翰!你可以整個晚上都談論這件事,但你不會那樣做的。請問你一句,約翰,你現在會把一位渾身發抖,飢腸轆轆的可憐人從你的門口趕走,只是因為他是一名逃亡者嗎?你會這樣做嗎?」
說句實在話,我們這位議員不巧正是位非常慈祥、仁道的人,拒絕一位處於困境中的人更不是他的長項,對他更為不利的是,在這場爭論中,他的妻子對他這一點瞭如指掌,而且,她會毫不猶豫地攻擊他最薄弱的部位。於是,他不得不採取一種拖延的辦法,這種辦法他在遇到類似處境時已使用過多次了,他「啊」了一聲,並咳嗽了幾次,把手帕拿出來不時擦拭著鏡片。博德夫人見丈夫已喪失了保衛自己的領地的能力,也就不忍心再推進她的優勢乘勝追擊了。
「我希望親眼見你這樣做,約翰——我真希望!比如在個暴風雪的天氣裡把一個女人拒於門外,或者你把她送到監獄去,好嗎?如果這樣的話,你不久便會變得很善於做這種事的。」
「當然,履行此項職責是令人倍感痛苦的。」博德先生以溫和的語氣說。
「職責!約翰,不要用這個詞!你知道這不能稱為職責——它不是職責!如果人們想阻止他們的奴隸逃跑,那就請好好地對待他們——這就是我的原則。如果我擁有奴隸(但願永遠也沒有),我會冒險讓他們從你或我身邊逃走的。我告訴你吧,人如果感到幸福的話,他們是不會逃跑的;如果他們逃跑,可憐的人兒!他們已經承受了足夠的饑寒和恐懼的痛苦,即便不是每個人都輕視敵視他們。而且,不管有沒有頒布法令,我還是不會那樣去做,所以請上帝幫助我吧!」
「瑪莉,瑪莉,親愛的,聽我給你講一講道理。」
「約翰,我討厭說教,尤其是就這件事進行的說教。你們這些政客非常擅長於在非常簡明的事情上繞圈子,實際上呢,你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說的。我瞭解你,約翰,你和我都不會相信,而且你也不會比我更著急去那樣做。」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黑人管家卡喬在門口露了一下腦袋,希望「太太到廚房來一下」,議員這時才鬆了口氣,以一種哭笑不得的神情眼望著妻子出去,他便坐在扶手椅中拿起一份報紙看了起來。
不一會兒,門口傳來了博德太太的呼喚,聲音短促而急切——「約翰!約翰!我希望你過來一下。」
他放下手中的報紙去了廚房,他立刻被呈現於眼前的情景所震驚而不禁呆住了——一個身材瘦弱的年輕女子被放在了兩張椅子上,已經昏迷了。她衣衫破爛,身體被凍得有些僵冷;她的一隻腳光著,襪子也被劃破了,腳上仍在流血。在她的臉上,印有一個倍受欺壓的人種的記號,但人們還是不禁被她臉上所呈現出的悲慘、淒涼的美所打動。她那張僵硬、冰冷,死人似的臉龐,令博德先生非常害怕。他的呼吸變得緊促起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博德太太和他們唯一的黑僕蒂娜姨媽都在忙著救治她。老卡喬把小男孩抱起,讓他坐在自己的膝蓋上,幫他脫掉鞋襪,使勁揉搓著他那雙快要凍僵的小腳。
「真是太悲慘了!」老蒂娜同情地說:「好像因為這裡很暖和,所以她才昏迷過去了。她剛進門時還好好的,並問我她是否可以在這兒暖和一下,我剛想問她是從哪兒來的,她就昏倒了。她沒幹過什麼重活,這可以從她那雙手上猜出來。」
「可憐的人兒!」博德夫人憐惜地說著,此時那女人緩慢地睜開雙眼,一雙黑眼睛茫然地看著她,突然,那女人臉上閃過一絲痛苦,她跳了起來並喊道:「噢,我的哈里!他們抓住他了嗎?」
聽到母親的聲音,小男孩從卡喬的膝頭上跳了下來,跑到母親身旁,舉起了兩隻小手。
「噢,他在這兒,在這兒!」女人叫喊著。
「夫人,」她瘋狂地向博德夫人叫喊著,「請你保護我們!別讓他們抓到我們!」
「可憐的女人,這兒沒有人能傷害你們,」博德夫人鼓勵他們說,「你們很安全,不要害怕。」
「上帝保佑你!」女人說著便以手掩面哭了起來,男孩見媽媽哭了,便努力爬到了她的膝頭上。
在博德夫人那無人可以相媲美的溫柔的女性的盡心呵護下,可憐的女人此時安靜了許多。火爐邊的靠椅上,人們幫她搭了個臨時的床鋪,不一會兒,她便沉沉地睡了。那個孩子顯得很疲憊,此時也甜美地睡在母親的懷中,人們曾出於好心想把孩子從她身邊帶走,但這種企圖由於母親的憂慮和警覺而被拒絕了,即使在睡夢中,她的胳膊依舊緊緊抱著他,看來即使她已經睡著了,人們還是沒能使她放鬆警惕。
博德夫婦回到起居室。奇怪的是,雙方誰也沒有再提到剛才的爭論。博德夫人忙著她的編織活兒,博德先生則假裝看報紙。
「我正在想她是誰,是幹什麼的。」最後,博德先生放下手中的報紙說。
「當她甦醒過來,休息一會兒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博德夫人回答說。
「我說,老伴兒!」博德先生看著報紙沉思了一會兒說道。
「嗯,親愛的。」
「她穿不了你的衣服,能否把裙子邊兒放長些或採取別的方法?看起來她比你高大多了。」
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在博德夫人臉上快速閃過,她答道:「我們會想辦法的。」
又停了一會兒,博德先生又說話了。
「我說,老伴兒!」
「嗯,什麼事?」
「咱們不是有件舊細紋黑衣服嗎,是你專為我睡午覺時披的那件,你可以拿去給她穿——她沒有衣服可穿。」
此時,蒂娜伸進頭來說那個女人醒了,想見見夫人。
博德夫婦走進了廚房,身後面是兩個年齡最大的兒子,那個小孩此時被穩妥地放在了床上。
那個女人正坐在爐火旁的椅子上。她以一種平靜而極端傷心的表情凝視著火焰,這跟剛才的激動和瘋狂簡直判若兩人。
「你想見我,是嗎?」博德夫人溫和地問道,「希望你現在感覺舒服一些了,可憐的人兒!」
那女人發出一聲顫抖的歎息,那是她所做的唯一的答覆,她抬起那雙烏黑發亮的眼睛,以一種淒慘而惶恐的目光看著博德夫人,一汪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兒。
「不要怕,可憐的人兒。在這個地方我們都是朋友,告訴我你是從哪兒來的,你需要什麼東西。」博德先生說。
「我從肯塔基來。」女人說。
「什麼時候來到這兒的?」博德先生繼續問道。
「今天晚上。」
「你怎麼來的?」
「我從冰上過來的。」
「從冰上過來的?!」大家齊聲問道。
「是的,」女人緩聲說,「我確實是從冰上過來的。上帝暗中助我從冰上過來,他們緊跟在身後追趕我,我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老天爺,」卡喬驚訝地說,「那些冰都是斷開的,漂在水面上。」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急切地說,「我竟然過來了,我沒有想到我能過來——我還以為自己過不來了。但我沒考慮那麼多!因為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那就只有死路一條。上帝暗中幫助了我,你如果沒有嘗試過,你就不會知道上帝給予的幫助會有多麼大。」說著,女人的眼中不禁淚光閃閃。
「你是奴隸嗎?」博德先生問。
「先生,我是奴隸,我的主人住在肯塔基。」
「難道是他對你不好?」
「不,先生!他是個好主人。」
「那麼是你的女主人對你不好嗎?」
「不是的,先生,不是,我的女主人對我非常好。」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這麼好的家庭,而甘願跑出來冒險呢?」
女人抬起了頭,仔細打量了博德夫人一眼,她看到博德夫人正在服喪。
「夫人,」她突然問,「你失去了孩子嗎?」
這個意外的問題正好觸到了夫人的痛處。就在一個月前,博德家埋葬了一個可愛的孩子。
博德先生轉身走到了窗子前,博德夫人則禁不住哭出來。過了一會,他們才恢復了常態。夫人說:「你為什麼問這種問題,我確實是剛失去一個孩子。」
「那樣的話你會理解我的。我接連失去了兩個孩子,我把他們留在了那邊的墳墓裡,現在我只有這個孩子了。每天晚上,我都會帶他一起睡覺,他是我的全部,也是我的慰藉和驕傲;親愛的夫人,他們想把他奪走,從我身邊把他賣到南方去,夫人,就讓他,這個從沒離開過母親的孩子去?夫人,我知道我不能承受這個的,如果他們這樣做,我知道我就完了;我知道他們簽訂了契約,我知道他被賣給別的人了,於是我連夜帶著他逃跑了,那個買他的人還有我的主人的人,他們都在我身後追趕我,我能聽到他們的聲音。我一下子跳到了冰筏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河上過來的,事後我知道的第一件事是有人把我拉上了堤岸。」
女人既沒有哭泣也沒有流眼淚,她的眼淚已經全都流完了,身旁的人們也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表示了對她的遭遇的同情。
兩個小男孩在自己的口袋裡翻來翻去地找尋手帕,但媽媽早已知道口袋裡肯定沒有手帕,事實正是如此,他們只好撲到媽媽的懷中,大聲哭了起來,鼻涕、眼淚弄得媽媽全身都是——博德夫人用手帕遮擋著臉;老蒂娜誠實、黑亮的臉龐上眼淚橫流,她熱情地高聲喊著:「上帝,請可憐一下我們吧!」——老蒂娜拉長著臉,並用衣袖使勁揉著眼睛,不時激動地高聲呼喊著那句話。作為一名政府高級官員,我們當然不能期望我們的議員先生也大聲哭出聲來,就像大家所做的那樣。他只是背對大家,凝神望向窗外,似乎仍在忙著清一清喉嚨或擦一擦眼鏡片,如果人們留心注意的話,他擤鼻子的動作都會讓人們有所懷疑。
「你怎麼會說你的主人很仁慈呢?」他突然轉身問道,他使勁吞嚥著,好像嗓子裡有什麼東西要冒出來。
「因為他的確很仁慈,不管怎麼樣,我都會這樣評價他——我也有一位很好的女主人;但因為他們欠別人錢,所以他們無可選擇;也說不清為什麼,有人莫名其妙地把他們控制了,他們必須要滿足他的要求。我偷偷聽了他們的談話,聽到他在和女主人說話,而女主人在為我向他哀求,他告訴女主人,他已別無選擇,他已經簽了契約——然後,我就帶著孩子從家中跑了出來。我知道如果他們奪走我的孩子,我也活不下去了,因為對於我來說,孩子就是一切。」
「你沒有丈夫嗎?」
「我有丈夫,但他另有主人。那個人對他很厲害,不允許他來看我,對我們也不好,他還說要把我丈夫賣到南方去——也許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如果讓一個只會觀察事物表面現象的人來判斷的話,這女人一定是一個冷漠無情的人,因為她說話時語氣是那樣平靜;但她那雙烏黑發亮的雙眸以及從中透露出的藏於內心的悲傷卻向我們說明,事實並不是這樣的。
「可憐的女人,你打算到哪裡去呢?」博德夫人問道。
「我想去加拿大,只要我知道加拿大在什麼地方。那兒離這裡很遠嗎?」她抬起頭望著博德夫人的臉,目光是那樣的單純並充滿了信賴。
「可憐的人啊!」博德夫人小聲自語著。
「真的很遠嗎?」女人急切地問道。
「可憐的孩子,那比你想像中要遠得多了,」博德夫人說,「我們會盡力幫助你的。蒂娜,在你房間靠近廚房那邊為她搭一個床鋪。讓我想想早上時能為她做些什麼事情。可憐的人兒,你不要再擔驚受怕了,相信上帝吧,他會保護你的。」
博德夫婦再次返回起居室。夫人坐在火爐旁的小搖椅上,隨著搖椅的晃動她不斷思索著。博德先生則在屋裡踱來踱去,口中不停地說著:「呸!太不好處理了!」最後,他快步走到博德夫人面前說:「哎,老伴兒,她今天晚上就得離開這兒,那幫追趕她的人明天早晨就會到達這裡,如果只有那個女人,那她可以老實地躺在這裡直到事情的風頭過去;但即使有一隊步兵和騎兵也不會看住那個小孩子的,我敢說,他會讓事情洩露的,只要他在門口或窗子前伸一下頭就行了。而且,如果有人看到我和他們混在一起,那我就麻煩了。不行,他們今天晚上就得離開。」
「今天晚上,這怎麼能行呢?讓他們到哪兒去?」
「嗯,這個我知道。」議員邊說著邊穿著靴子,才伸進一半,他就停下來了,用雙手抱著膝蓋,似乎在想著什麼事情。
「討厭,真是太難處理了!」他終於又說道,並開始繫鞋帶,「但現實就是這樣的。」穿好了一隻靴子,議員又手拿另一隻靴子坐在那兒盯著地毯的圖案沉思起來,「必須要這樣做,儘管,但也未必——不管那麼多了!」他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穿好了另一隻靴子。
博德夫人言行謹慎,她一生從沒有說過「我說得對吧!」現在,她很清楚地知道丈夫的想法,但她還是非常理智,努力不讓自己去干涉他,她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看上去隨時準備聽從丈夫——她的國王的想法,現在只是等他想好後宣佈了。
「你知道,」他說,「過去,我有個叫梵-特魯普的委託人。他是肯塔基人,他釋放了自己所有的奴隸,他還在小溪上游幾英里處的森林深處買了塊地,除非特意去那兒,否則幾乎沒有人會去那兒,所以短時間內那裡還不會被發現。在那裡,她會很安全的。不過麻煩的是,今天晚上只有我能駕馬車去那裡。」
「為什麼呢?卡喬是很擅長駕車的。」
「嗯,但問題是你必須兩次穿過小溪,第二次時會很危險,除非他比我熟悉那裡。我曾經多次騎馬從那兒路過,我知道應該在哪兒轉彎。所以,你看,我們別無選擇。卡喬必須在十二點鐘時把馬車套好,並要小心,別弄出聲響。我會帶她去那兒。為掩人耳目,卡喬要送我去附近的酒店,然後乘坐到哥倫布的驛車,大概它會在三點或四點從那兒經過。這樣,人們會認為我是為乘坐驛車才坐馬車來的。明天一早,我就要著手進行工作了。我想,事情過後,我會感到慚愧的。不過,去死吧,我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約翰,你的心比你的頭腦好多了,」博德夫人把柔嫩的小手放在丈夫手上說,「如果我瞭解你沒有甚過你的話,我怎麼會愛上你呢?」說著話,小婦人的眼睛已是淚光點點,看上去是如此地俊美迷人以至於議員也認為自己是太聰明了,能讓這個美麗的尤物如此深深地愛他。此時,他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去查看馬車是否已經準備停當。但走到門口時又猶豫了片刻,然後他又走了回來,對夫人說:「瑪莉,我不知道你對此事的看法,但我認為那個小哈里是一個問題。」說完,他迅速轉過身,帶上門走了出去。
博德夫人打開隔壁臥室的門,把手中的蠟燭放在了一個木櫃頂上,從牆上的凹處取出鑰匙,若有所思地把鑰匙插入鎖眼,接著又停了下來。就像大多數男孩喜歡的那樣,兩個兒子緊跟在媽媽的後面,一句話也不說,但同時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眼光看著他們的媽媽。哎,天下的母親們,你打開家中的抽屜或儲藏室時,是否會覺得像是重新打開一個小的墳墓呢?如果沒這種感覺,那你們都是很幸福的。
博德夫人慢慢打開抽屜,抽屜裡面放著款式各異的外套,一大堆圍脖,一排排小襪子,有些紙包裡還包著腳趾處已經磨破的鞋子。裡面還有玩具馬車,陀螺和一個球,這些都是她眼含熱淚強忍悲痛收集的有紀念意義的物品。她坐在抽屜旁邊,以手掩面哭泣起來,眼淚從手指縫中流出,滴到了抽屜裡面,忽然,她抬起頭,急忙從裡面揀了些最普通最耐用的衣服,並包在了一個小包內。
「媽媽,你要把這些東西送給別人嗎?」一個孩子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胳膊說。
「親愛的孩子,」她的語氣溫和而誠懇,「如果我們親愛的亨利在天堂中知道這件事的話,他也會為我們的做法高興的。我是不會把這些衣服送給那些普通人或那些快樂高興的人,我要把它們送給那位比我更加難過更加悲傷的母親,而且我們這些衣服也會送去上帝的保佑與祝福。」
在這個世界上,有這樣的善良人,他們為別人都會變悲傷為喜悅,他們那個隨著淚水掩埋於地下的對人世的夢想,成為了一粒種子,它長出的鮮花和芳香的油脂醫治了許多孤單困苦無所依靠的人的心靈創傷。現在坐在燈光下的這位柔柔弱弱的小婦人便是這樣的善良人之一。她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從自己早逝的孩子留下的物品中揀了一些送給那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孩子。
然後,博德夫人打開衣櫃並從中取出了兩件雖然不起眼但非常實用耐穿的長裙。她端坐在工作台前面,身旁放著針線、剪刀和頂針,靜靜地忙著按照丈夫所說的把衣服放得長些,她就這樣忙碌著,直到屋角的鍾敲了十二下。此時,門口傳來車輪低沉的咯吱聲。
「瑪莉,」博德先生邊說邊走進門來,他的手中拿著大衣,「你快把她叫醒,我們馬上出發。」
博德夫人連忙把她剛才整理好的東西放到一個小箱子裡鎖好,並告訴博德先生照看好箱子,然後她就趕去叫那個女人。很快,那個女人已穿戴好博德夫人給的衣帽,手抱孩子站在了門口。博德先生連忙讓她上了馬車,博德夫人緊跟著馬車走了幾步。艾莉查把頭從車中伸了出來,並伸出了自己的手,博德夫人那雙美麗柔嫩的小手也伸了過去。艾莉查盯著博德夫人的臉,眼神中滿是誠摯。她看起來想說幾句話,她試著動了動嘴唇,但卻沒有發出聲音,然後她把手指向上指著,那情形很難讓人忘記。最後她向後倒在座位上,用雙手蓋在臉上。然後車門被關上了,馬車開始出發。
此時,我們這位愛國的議員是處在一個多麼尷尬的境地啊!上周他還在忙著推動立法機關通過一條法律,以更加嚴厲地懲處那些逃跑的奴隸以及那些窩藏、教唆他們的人。
這位優秀的議員的家鄉是華盛頓,在那裡,他的口才比他所有的同胞都要好,儘管有些人曾因為他們的口才而獲得過長時間的名聲。當有人把為數不多的逃奴的利益放在具有重大意義的國家利益之上時,他顯得是那樣地威嚴,把手伸進口袋裡,根本看不起這些人的感情用事。
以前他曾經堅決地捍衛他的觀點,而且他不僅讓自己,而且也讓當時所有在場的人也相信自己的觀點——但是當時他對於逃奴的理解不過是組成這個單詞的那幾個字母而已,——也可以這樣說,頂多也不過是報紙上面刊登的手拄棍杖,背著包袱的小圖片,在圖片下面寫著「我家的逃奴」而已。但說起來那現實生活中實在的苦難——那央求的眼神,纖弱、顫抖的雙手,那無助的絕望的哀求——這些都是他以前從來沒有感受到的。他從來沒有把逃奴想像為一位不幸的母親,一個心無防範的小孩子——就好像那個戴著他夭折的孩子的小帽子的孩子;而且,我們這位可憐的議員先生並不是硬心腸,他是人,而且是一個道德高尚的人,現在,我們可以看出,愛國主義情感使他陷進了非常悲慘的地步。南方各個州的同胞啊!你們不要幸災樂禍了,因為我們知道你們之中的絕大多數人遇到這樣的情況,也不會做得更好。我們知道,在肯塔基和密西西比,那裡有許許多多高尚仁厚的人,他們不會為這些不幸的描述所感動。啊,同胞們!如果你們處在我的地位,你們勇敢、高尚的心靈不允許你們做這種事,而你們卻想讓我們去做,難道這公平嗎?
儘管如此,如果我們把這位誠實的議員先生稱做政治犯,那麼他那晚上所遭受的罪和苦也足以使他抵消他的罪過了。人們知道,剛剛過去的漫長的雨季,使得俄亥俄州鬆軟的泥土極易成為泥漿,他們走的是俄亥俄州那條舊的橫木組成的火車軌道。
「老天,這是怎樣的一條路啊?」一個來自東部的乘客喊了一聲,平日裡他見到的火車軌道不是這樣子的,他見到的是暢通、方便的大路。
不熟悉情況的東部同胞啊,你要知道,對於在天黑後仍在趕路的西部人來說,泥漿很多而且很深的地方的道路是由許多很粗糙的圓木並排放在一起而組成的。在圓木的周圍堆放著新鮮的泥土、草泥以及一些隨手可得到的東西,當地人把這稱之為路,然後就馬上駕車試探著上路了。經過一段時間,雨水把圓木上的泥土和草泥都沖洗掉了,圓木也被沖得到處都是,它們雜亂無序地排列在那裡,中間佈滿了泥坑和車轍。
我們的議員先生就這樣緩慢地在這樣的道路上走著,正如人們可以想到的,一路上,他都在不斷地反覆考慮著自己的品德,大部分時間中,馬車都是光-!光-!光-地向前行進著,爛泥!車陷進去了,突然之間,議員、女人和孩子互相調換了位置,還沒等他們調換坐好,他們又被猛然擠到朝下的車窗戶旁邊。馬車陷在泥裡,不能向前移動。車外,車伕在吆喝著那幾匹馬,這些馬又是拉又是拽,但是沒什麼作用,正當議員失去耐性時,馬車又突然向上彈了一下,改變了原來的方位,它的兩隻前車輪深深地陷進了另一邊的泥坑中,議員、女人和孩子又被拋向了前面的位子,議員的帽子遮住了他的面龐,顯得很是狼狽,他感到自己都快要支撐不住了,小男孩也在哭著,卡喬在大聲地喝叱著那幾匹馬,並不停地用鞭子抽打著它們,馬胡亂地蹬著,使勁地拉著。緊接著馬車又彈了起來,顛了一下,這一顛使得後輪飛了,議員、女人和孩子又被重新拋向後座,他的胳膊碰到了女人的帽子,女人的腳踩在了議員那個被震飛的帽子上。女人把帽子弄平整,哄著孩子,他們已重新打起精神來面對即將到來的情形。
馬車仍在「光-」、「光-」、「光-」地向前行著,不時地會有一些左右顛簸和很大的震盪,他們暗自慶幸情況還不算太壞。最後,馬車猛然顫動著停了下來。坐車的人下意識地站起來又坐下,動作異常迅速。外面一陣混亂,然後卡喬出現在了車門口。
「老爺,今年這裡太不幸了,真不知我們怎樣才能走出去。我想我們該去坐火車了。」
議員非常氣憤,他走下車小心謹慎地向前試探著走去,他的一隻腳陷進了深深的污泥中,他試著拔出腳,卻一時失去了平衡而跌倒在泥漿中,卡喬把他拉了起來,他看上去狼狽極了。
出於對讀者的無限同情,我們仍在忍耐著。那些西部乘客用從鐵道邊拔下的柵欄來撬深陷在污泥中的馬車,他們興趣盎然地做著這些事,以此來打發午夜的時光。對於我們不幸的主人公,他們既佩服又憐憫。讓我們請他們黯然掉幾滴眼淚,然後再駕車離去吧。
沾滿了泥漿的馬車終於脫離了這難堪的境地,來到了一座大的農舍前,此時夜已經很深了。
他們花費了很大的氣力才叫醒了屋裡的人。那位值得我們尊重的主人終於打開門,出現在大家面前。他身材魁梧,是位性情暴烈的奧森式人物。他足穿六英尺八英吋高的長統襪,身穿紅色法蘭絨獵衫,一頭亂蓬蓬的土色頭髮,下巴上的鬍鬚看來有幾天沒有刮了。因此,這位有錢人看起來最起碼不招人喜歡。他站了幾分鐘,舉著蠟燭眼望著這群不速之客,他的神情看起來不太高興,又有幾分困惑,很是好笑。我們的議員先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他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趁他還在思考的時候,我們先給讀者介紹一下他。
老約翰-梵-特魯普很誠實,他曾經在肯塔基州擁有很多土地和許多奴隸。他心地善良,「皮膚像是熊,其餘的還好」,他那仁慈、寬厚、公正的好心腸是與生俱來的,這倒是符合他魁梧的身材。多年以來,他目睹了那種對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都沒有好處的制度的後果,心中一直很鬱悶。終於有一天,他那仁慈的胸懷再也不能忍受這壓抑了太久的憤怒了,於是他拿出錢包,在俄亥俄州買了一個小鎮子四分之一的肥沃土地,並使得他所有的奴隸——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變成了自由人,並用馬車把他們送到別的地方去定居。誠實的約翰緊接著在小溪上游找了個舒服恬靜的農場住了下來,愜意於他那清清白白的心靈,並一直沉溺於各種沉思和想像之中。
「你能保護這個可憐的女人和孩子,並不讓他們被追捕逃跑奴隸的人抓走嗎?」議員簡單爽快地問道。
「我想我能做到。」誠實的約翰特別加重了語氣回答說。
「我也是這樣想的。」議員說。
「如果哪個人膽敢來這兒,」說這話時,這位好心人挺起了胸膛,顯得身材高大魁梧,肌肉也很發達,「那我就在這兒恭候他,我有七個身高六英尺的兒子,他們可以對付那些人,先代我們向他們『致敬』吧。」約翰接著說,「並告訴他們不管他們行動多麼迅速,對我們都沒多大關係。」邊說著話,約翰邊笑著用手理順著頭上那蓬亂的頭髮。
艾莉查走到門口,步伐顯得很疲憊。她面色憔悴,沒有神采,孩子躺在她的懷中熟睡著。這位約翰老兄把蠟燭舉到她的臉旁邊,同情地哼了一聲,他打開廚房隔壁一間臥室的門,領著她走了進去。他把蠟燭放在了桌子上,向艾莉查說:「哎,姑娘,你不用害怕。就讓他們來吧,我會來對付一切的。」壁爐上方掛著兩三枝漂亮的槍,他指著它們說:「認識我的人們都知道,沒有經過我的同意,誰若想從我的屋子裡把人帶走,那他肯定是活得不耐煩了。所以,現在你只管放心地休息吧,就如同你的母親搖你入睡似的。」說完,他帶上門走了出來。
「嗨,這個姑娘真是太漂亮了,」他對議員說:「哎,有時,只有漂亮的姑娘才是最有資格逃跑的,只要她們還有感情,只要她們還有正派女人應有的各種感情。對此,我最清楚不過了。」
議員向他簡要介紹了艾莉查的來歷。
「哦,哦……哦!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位好心人憐憫地說:「這是自然的了,嗯,自然的了!自然是那樣,可憐的人兒!就像小鹿一樣被人緊緊追趕著,只因為她心中有這種自然而然的感情,只是因為她做了每個母親都不忍去做的事情!告訴你吧,聽你說了這一件一件的事,無一不使我想罵人。」誠實的約翰說,同時用他那發黃的滿是斑點的手背抹了一下眼睛。「陌生人,告訴你,我花費了好多年的時間才進教堂,因為我們這裡的傳教士在布道的時候說,《聖經》是贊成這種拆散親人的行為的。他們會說希臘文和希伯來文,我爭辯不過他們,我反對他們和《聖經》。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傳教士,他可以用希臘語也可以用其它一些語言和他們辯論,他說的觀點和那些傳教士正好相反。從那時起我開始信教了,直到現在。」說著,約翰用手打開一瓶泡沫豐富的蘋果酒。此時,他把酒遞給了議員。
「你們最好等天亮後再從這兒走,」他誠摯地說,「我去叫醒我老婆,很快就能為你準備好一張床的。」
「多謝你,朋友,」議員說,「我必須得走,我要去趕那趟開往哥倫布的夜班車。」
「噢,看來你非得走不可,我送你一程吧,我告訴你一條小路,比你們來時走的路好走一些。你走的那條路情況太差了。」
約翰收拾停當後提著盞燈籠,領著議員的馬車來到沿他家屋後山谷向下的一條小路。臨分手前,議員塞給他一張十美元的錢票。
「這個給她。」他簡單地說。
「好的。」同樣簡單地,約翰回答道。
他們握了手後,便各自離開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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