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還是我,」「繼續是我,」西碧爾便感到是一種勝利。心理分析至今已近四年,她的基本情況仍沒有什麼改變。她的生活好像是有許多括號的長篇文章。括號以內的內容,她幾乎一無所知,卻佔去她整個生活的大約三分之一。
當她醒來時已成為某個化身,或者在後來某個時刻變成某個化身時,特迪-裡夫斯能發現這種變化,並認為這是多塞特——裡夫斯家的正常生活。她把這些變化告訴西碧爾:
——「邁克在吃早飯時在這裡呆了十五分鐘。我問他喜歡畫什麼東西。他說喜歡畫小汽車、火車、公共汽車。」
——「在半夜三點鐘時,瓦妮莎在這兒。她說:『我要穿衣服出去,我有一堂課要上。昨天早晨我抄的課程表上是這麼寫的。』我把她弄上床去睡了。」(西碧爾說:「也許瓦妮莎是最接近我的一個。她常常把我開始做的事繼續下去。抄課程表的就是我。」)
——「瑪麗在半夜兩點時出現,想叫我跟她一起去其他什麼城市。我說:『現在不去,'她就哭得好像心都碎了。」(西碧爾說:「瑪麗流著我流不出來的眼淚。」)
特迪是用話語向西碧爾報告的,而西碧爾的貓——卡普裡卻用行動來表示。剛剛「甦醒過來」的西碧爾從那貓的行為可以看出剛才是哪個化身在這裡呆過。跟瑪麗在一起,卡普裡很安靜,很可愛,喜歡被她抱在懷裡撫摸。跟馬西婭在一起,卡普裡會在她臉上蹭來蹭去,好像這樣會使它舒適。如果跟佩吉-盧在一起,這隻貓就跳跳蹦蹦,十分歡躍,完全變了模樣。它立即就能認出佩吉-盧,馬上就繞著屋子奔跑,用極其激動的樣子跳上佩吉-盧的膝上或肩頭。「好老貓,」佩吉-盧一邊說著,一邊過緊地把它摟著。可是卡普裡不在乎。這貓無論抓誰都不猶豫,但不會抓佩吉-盧。
西碧爾妙語驚人,說:「也許卡普裡也是多重人格吧。」
這種妙語,當然是苦中取樂。實際上,從費城之行以後,西碧爾又開始了「帶括號」的生活,愈來愈可怕的生活。
西碧爾平時不動感情,而在入睡後是完全無意識的,因而更接近真實的自我,「睡覺時就忘記」的道理不中用了。醒著,是要忘記;睡覺,卻是要回憶。她在夢中回到當年使她變為多重人格的早期事件。
比如西碧爾在得知她在三歲半時起就有了多重人格的那個星期,便夢見自己坐在城市之間的火車上,準備乘到終點站。不料那火車突然停下不動了。她離座到窗口去看個究竟,發現那裡有一個龐大的站台正在興建。這列火車,在她父親興建的這座站台蓋好以前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然後,她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已下了火車,置身於一座倉庫之中。她朝倉庫窗戶的外面張望,見到一團黃白相間的小東西抓著門框想往上爬。原來是一隻小貓。
這只可憐的小貓在門檻上嗅來嗅去,好像在找吃的。但它的行動斷斷續續,時作時輟。西碧爾這才明白:它快要餓死了。離那小貓不遠,有一幅可怕的景象——母貓的無頭屍體。貓頭離那軀體有數英吋遠。貓屍近旁,還有三隻小貓擠成一團,似乎比第一隻小貓更為衰弱。西碧爾想把它們弄回家去,便跑出倉庫,來到馬路上。也許卡普裡會漸漸地喜歡它們,西碧爾想道,這樣,我們就成為快樂的一家。但她知道先得把那母貓扔掉。她撿起貓頭和貓身,往倉庫旁的一條河裡扔去。但那河水很淺,貓屍落在岸上。西碧爾後悔沒有使出更大的力氣去扔它。西碧爾彎腰去撿那三隻小貓時,突然發現在它們身下還有三隻小貓。
她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一條白底紅格的毯子,與她床上的那條一模一樣。她把毯子墊在一隻箱子的底部,一邊把小貓放進去,一邊低語著:「可憐的小東西。」她正要起步回家,去找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時,忽然醒來了。
這個夢,表明了一種尚未進入意識的無意識的東西。西碧爾十分害怕,而且懷有一種有罪感。對她來說,這個夢的意義具有威脅。
西碧爾認為那奔向某個目的地的火車就是生活,但它被新建築的工地(心理分析)所擋住,只好回頭(追尋童年時代的事件,以做到融合為一體)。小貓飢餓程度的不同,象徵性地代表了西碧爾企圖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年代,但終於發現她已來到鐵路線的盡頭(又是那火車)。
小貓也是西碧爾的象徵。它們不是一個,而是多個,這意味著西碧爾已經認識到自己並不是一個。想爬上半空的第一隻小貓,就是西碧爾本人。分兩次發現的小貓就是那些化身。第一批小貓象徵著在心理分析和實際生活中早期出現的維基和兩個佩吉。第二批小貓是隱藏較深而在以後出現的其他化身。
有些小描特別衰弱,正如有些化身那樣。威爾伯醫生曾經講過:「像維基、佩吉、馬西婭、瓦妮莎、瑪麗,邁克和錫德,都很活躍;象西碧爾-安幾個化身就比較消沉。他們之所以強壯或衰弱,取決於當時起來防禦的情緒。」威爾伯醫生當然就是夢中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物了。
西碧爾還認為:援救小貓的行為,並非出自她個人的掛念,而是企圖援救包括她在內的全部「小貓」的心理分析。她還明白這一點:在把小貓安全地弄回家去以前,先得清除它們(她)的母屍,這只能意味著:只有她自己擺脫了母親之後,才能好轉和健壯起來,才能成為真正的「一家人」。一家人,是西碧爾用以指融為一體的委婉語。
西碧爾起床穿衣,努力驅除剛才想到擺脫母親的念頭。走進廚房吃早餐時,她乾脆把這個夢放到一邊,沒有想到她實際上放過了這樣的事實:她在夢中見到的那個阻礙火車行程(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新工地(她解釋為心理分析)實際上是她父親建造的。而那飢渴的貓,也可解釋為性的飢渴。那使西碧爾脫離正常童年生活的事件,如今又使她脫離了正常的女子特性,至今孤身一人,沒有結婚。
西碧爾對夢境中未曾注意的最重要之處,是她處理那母貓的情緒。她把自己的母親扔向河中時並沒有什麼厭惡之感,只是可惜沒有扔入河流深水之中,讓它被水流沖走,而等河水一漲,可能又要漂到河岸高處。
就在那天早晨晚些時候,西碧爾在預約時間內向威爾伯醫生談到夢中小貓所象徵的化身。
「我到紐約來自尋煩惱來啦,」西碧爾忿恨地說。「他們把心理分析也接管過去了。他們跟你交朋友。他們出去旅行,結交我想認識的人。而我卻被排除在外。」
西碧爾不願理會醫生的解釋,拒絕聽取醫生為那些化身(特別是維基)所作的辯護。醫生指出:西碧爾如此怨恨她的化身,實際上就是迴避問題;而在心理學上,這種迴避就稱作抗拒。西碧爾卻以此作為笑柄:「我知道我正沉迷在這個討厭的詞「抗拒」之中,不能自拔了。你別再說了。但你如此寵愛的維基,是一個長舌婦。我不能有任何秘密。她跑來把一切都告訴你。如果她不來告密,其他那些中西部的人也會來告密的。他們不給我安寧,不讓我有自己的隱私,剝奪我的個人自由。」
「維基是想幫助你,」醫生抗議道。
西碧爾狠了狠心回答道:「我沒有她的幫助反倒會好些。」她還補充了一句她講過多次的話:「那位佩吉-盧,我也供養不起。」
西碧爾估摸了一下她眼下的經濟狀況,解釋道:「我來紐約時帶了五千元存款。其中三千元花在心理分析上和一些額外費用上了。我還沒有管好我爸爸寄給我的錢。但五千元中的二千元揮霍在佩吉-盧所砸壞的玻璃上了。」
西碧爾還因佩吉-盧對其他東西的破壞而大為不滿。「有一天晚上,我發現我的炭筆畫被毀壞了。特迪說是佩吉-盧干的。佩吉-盧到底怎麼啦?你說她只繪黑白畫,難道她不喜歡黑白面了?要不然,她所不喜歡的是我?如果是這樣,這種感情倒是相互的,我們都不喜歡對方。」
西碧爾離開診室後就去學校上課。在上化學課時,亨利坐在她鄰座。在其他課堂上,她也見過他,並認識了他。下課後,他跟隨她走進電梯。
兩個人有一些相同之處。兩人都來自中西部,都喜歡讀書聽音樂,都是醫預科學生(西碧爾已獲藝術碩士學位,決定今後以藝術和兒童精神病學為自己的事業)。亨利比西碧爾小八歲,但她看上去如此年輕,竟顯得比他還小。
亨利送西碧爾回家。到達目的地後,他們還站著談個沒有完。為了不願離開她,亨利拿出自己的筆記,讓她看一看她在費城時缺課而需補習的內容。「我跟你一起弄吧,」他自告奮勇。她便邀請他到屋裡去。
他幫她補筆記,完全是同學間的互助,絲毫沒有性的暗示,他原想要杯啤酒,結果要了一杯帶冰塊的茶。她還拿來恃迪曾說是瑪麗焙制的餅乾給他吃。西碧爾度過了整整兩小時的歡樂時光。
亨利要動身離去。兩人站在門口時,情調就變了。亨利顯出不僅僅是同學的樣子,輕輕地把手放在西碧爾肩上,情意綿綿地看著她。「我希望你答應星期三晚上同我去跳舞,」他柔聲說。
西碧爾發慌了。她一邊說不,一邊向後退縮,躲開他的手。
「你一點也不喜歡我?」他問道。
「我當然喜歡你,」她慢吞吞地回答。
「那麼……」
「可是我不想同任何人約會,」她堅定地說。
「你為人很好,不應該這樣,」他說,「許多人喜歡你。你不應該這樣。你是一個好夥伴。同你一起去,會很好玩的。」
她果斷地搖著頭,「不,」她又重複了一次,「不。」
「那麼,一起吃飯怎麼樣?」他問道。
「不。」她答道,「亨利,請不要逼我了。我們在實驗室相見吧。我珍惜你的友誼,但你不要逼我。」
「可是為什麼呢?我不明白呀,——他堅持想知道。
一陣難堪的沉默。然後他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在隨後的沉默中,西碧爾可以感到內心的壓力。她曾稱之為化身的干擾。她感到這種內心壓力,但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不知道維基正想著:「他很好嘛,我不明白她為什麼不同他約會,」也不知道佩吉-盧已經生氣:「她就是這樣,從來不做我喜歡做的事。」
「西碧爾,」亨利一邊說,一邊想去摟她,「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我們為什麼不能這樣相見呢?」
西碧爾脫開他的摟抱,伸手去抓門紐,暗示她要他快走。
「真的不行?」他問她。
「絕對不行,」她答道。
門廳裡有腳步聲。亨利轉身去看來人是誰,西碧爾趁機關上房門,還上了鎖。她做這些動作時所感受的心情,與她在夢中把小貓放進箱內後蓋上箱蓋時的心情相仿。在夢中,她曾一時衝動,想離開屋子去呼吸新鮮空氣,但是現在她無情地關得緊緊的「箱子」卻是一絲空氣也沒有的。
如今,她站在自己關死的門的一側,年已三十五歲的老姑娘,被拒於已婚青年的隊伍之外。身邊只有特迪相伴的她,感到自己已被排斥在整個世界和整個社會之外。而特迪對她倆同住一個單元的古怪場景的警覺和瞭解,也使她深深不安。
每當西碧爾在公寓中昏迷過去而成為另一重人格時,特迪幾乎百分之百是個目擊者。更令她不安的是:特迪分別同維基、兩個佩吉、邁克和錫德、馬西婭和瓦妮莎、瑪麗、西碧爾-安和其他化身建立起朋友關係。這使西碧爾更感不自在,而且更加感到可怕的孤獨。這些化身對特迪說了些什麼?各式各樣的陌生嗓音在這公寓裡吐露了各種秘密,哪裡還有什麼個人隱私可言呢?
亨利,一位男性的夥伴,也許會成為西碧爾渴望而可能無法得到的嬰兒的父親。一個男人一旦進入她的生活,她對這個男人的孩子的渴望超過她對這男人的渴望。對亨利的渴望,儘管深藏在內心,但也是這樣。
跳舞?她不能去。她的宗教信仰不容。即使沒有它擋道,她也不能去。
為什麼不能去吃飯呢?由此及彼呀。如果她同亨利這樣交往,他就會瞭解她的一切。他就會拋棄她。她知道自己必須避免這樣的結局。除非她徹底康復,否則不能讓男人接近自己。康復?她苦笑起來。她還能康復麼?
壁爐上的鍾敲了八下。特迪還要過兩個小時才能回來。西碧爾離屋出去了。城市建築好像無窮無盡地向東方延伸。她一直朝西走。
迄今為止,心理分析一直帶著她倒退到過去。而她還要前進。在她前面還有整整一個世界。她要做一個大夫。但在向後倒退時,生命都像要停止了。想做醫生的抱負常常由於她在課堂上的昏迷而受到極大的驚擾。而那抱負見諸現實的可能性也愈來愈小。她經不起失敗的打擊。
她甚至無法忍受自己的清醒狀態。因為她知道有一個化身就會來接替。即使眼下還沒有人來接替,她也時時感到內心的壓力——化身的干擾。她感到自己孤獨、無用、沒有出息,深信自己永遠不會好了。西碧爾自怨自艾,而且自責。她覺得自己真正走到了鐵路線的盡頭。她不願這樣活下去。
她來到水色褐綠的、深深的赫德森河畔,想像自己已在水中下沉。死亡,會中止一切。
西碧爾走近水邊,但還沒有碰到水時,她的身軀已被另一個人的意志扭了過來。由維基控制著的身軀,在河邊車道的某家公寓房子裡找到一個電話間。撥通了電話以後,維基用堅定而清晰的話語告訴醫生:「威爾伯大夫,西碧爾打算在赫德森河跳水自盡,我沒有讓她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