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裂變的姑娘 第三部 解脫 19.男孩子們
    正是在1957年5月4日那一天,威拉德-多塞特走進威爾伯醫生診所的那一刻,西碧爾-多塞特把鑰匙插進晨邊公寓的房門鎖孔。門一打開,她就驚詫地瞅著這39英尺長、18英尺寬的狹長屋子。從上午八點到現在,間隔只有八小時,這塊地方竟變成了城牆之類的東西。

    油彩未干的味道嗆得西碧爾的鼻子好難受,說明眼前所見是實,而且是發生不久的事。她伸手摸了摸,果然並非虛幻,但手上沾著的紅色油彩,也說明它不是真的城牆。她仔細看了看,發現它只是一塊隔板,而且只有8英尺高。

    這公寓原先是一個整套房間的餐廳,用人造材料裝飾一新,並且隔了兩個廚房。特迪-裡夫斯住在面積較小的廚房。西碧爾睡在帶壁爐的狹長屋子的一頭。這間屋子稱作起居室。特迪去睡覺時得經過西碧爾的床頭。這種安排挺怪,當然不能令人滿意。但她倆別無良策。

    現在這塊隔板把屋子分成兩半,擋住了西碧爾的床。這樣一來,特迪就可以徑直走進自己的屋子,不會打擾西碧爾了。這種安排挺好,西碧爾對這個既成事實感到高興。但這件事挺神秘,她很不安。

    使她更為不安的是:這一切是在她今天丟失了一大段時間以後發生的。她從鎖孔中抽出鑰匙,關好房門,朝隔板走去時,心中強烈地感受到其他化身的干擾——內心中一陣無聲的吵嚷。

    不過,這個隔板還是很結實。盡管裝配得很倉促,它還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她覺得,沒有辜負了她祖父和父親兩代木匠的出身。她得在父親回底特律以前讓他來看看。

    特迪的鑰匙放進鎖孔的聲音送進她耳朵。“我聞到油彩氣味啦,”特迪嚷道。她進屋走了幾步便止住腳步,瞪著城牆。“這隔板好極啦。你為什麼事先不告訴我一聲?”她問道。

    “不是我干的,”西碧爾說。但她這樣說的時候,知道自己對這話並無把握。她的手神經質地東摸西摸時在她穿了一整天的藍褲口袋裡摸到了釘子。正是制作那隔板的釘子。

    第二天早晨,在威爾伯醫生的診所,西碧爾的一個化身大搖大擺地朝長沙發椅走去,一屁股坐了下來,承認道:“是我干的。”

    “干什麼?”醫生問。

    “做那隔板唄。我讓邁克捶釘子,但所有的重活兒都歸我干。維基和佩吉-盧負責大部分設計和測量,還畫了幾筆。該誇贊女孩子們的時候就得誇幾句。”

    目前,威爾伯醫生並不太重視“邁克”這個名字,也不想誇贊女孩子們。使醫生印象最深的,是這些化身把西碧爾無法實現的願望化為建設性的行動。那“意識的心靈”還在猶豫時,“無意識的心靈”已經行動起來了。

    醫生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眼下的情況——一個從來未見過的化身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我是邁克,想問你一些事,”這嗓音跟剛才的嗓音又有不同。

    “你想知道什麼?”醫生問。

    “怎麼會呢?”

    “怎麼會什麼?”

    “我們怎麼會不一樣呢?”

    “什麼不一樣?”

    “是啊,她們都是女的,而我是男的,錫德也是男的,”邁克說。

    “你的軀殼是女的呀,”醫生提醒邁克。

    “不見得,”邁克很有把握地說。

    “只是看上去象女的罷了,”錫德也很有把握。

    時間一點點過去。兩個男孩喋喋不休地講自己的情況。根據他們自己的說法,錫德皮膚白皙,頭發黝黑,眼睛湛藍,而邁克皮膚橄欖色,頭發黝黑,眼睛呈棕色。錫德的名字來自西碧爾全名(Sybil isabel Dorsett)的第一個字母。邁克的名字有兩個來源,威拉德一見到他女兒穿工裝褲時,就叫她“邁克”。多塞特祖母有一句習慣用語:“看在邁克的面上。”

    邁克和錫德談到他們昨晚同爸爸一起參加的音樂會,談到他們幫助西碧爾木刻和雕塑。還談到他們的集郵,以及在多塞特-裡夫斯公寓住宅的生活。

    錫德是那塊隔板的木工,也是西碧爾的修理工。“哪個壞了我就修哪個,”錫德告訴威爾伯醫生,“西碧爾一直都不知道是誰修理的。”他臉上露出快活的笑容。“我打算找來六個原先裝蘋果的板條箱,給西碧爾做一個書架。”

    這兩個男孩抱怨他們在紐約沒有什麼機會參加體育活動。在威洛-科納斯,他們穿著藍色粗布工作服和一件紅毛衣,可以長時間地溜旱冰,或在多塞特房子的一面牆上擊球。在威洛-科納斯,他們瞅著他們父親手下的人奇跡般地蓋出各種建築物。邁克和錫德最得意的是爬上粗繩,然後來回晃蕩,往前可晃到用手碰上自己的房子,往後可晃到用手能碰到鄰居的房了。“好家伙,這才來勁哩,”邁克說。

    在威洛-科納斯的生活,當然不是一帆風順的。比如他們沒有其他孩子在運動比賽時喊叫加油的喊話筒,就是件叫人喪氣的事。“錫德和我從來不用喊話筒,”邁克十分懷念地對醫生說,“因為我們從來不去看橄欖球賽。我們的爸爸不肯帶我們去。”

    在初次會面的一小時中,威爾伯醫生已經發現了邁克第一個問題:“怎麼會呢?”的線索。

    “我外表象我爸爸,”錫德不問自答,“他是建築家,我也是,跟他一樣優秀。”

    邁克也說:“爺爺十分健壯,我也一樣。他能捶硬釘子,我也會。他個頭很大,我將來也能成為大塊頭。我又不是殘疾人。”

    邁克一面說著,一面以一種男性的自豪感使勁挺著胸脯。威爾伯醫生通過他這個表意動作,隨即想到:盡管他倆首先開口的是錫德,但走進房門的卻是邁克。醫生還想到:他倆剛才講話中流露的一些線索,雖然象溪流中的卵石那麼微不足道;也能產生漣漪,足能解決邁克的第一個問題:錫德以父親自居,而邁克以他祖父自居。

    邁克和錫德是威洛-科納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的男孩,但到了五十年代,身在紐約,依然是兩個男孩。他們這兩個化身保持著永恆的青春。總是想長大,但永遠不會長大。

    在他們朝房門走去時,醫生驚奇地發現:他們穿的是紐約的藍色寬松便褲,代替了與此相似的威洛-科納斯的的藍色粗布工裝褲。

    邁克和錫德做了二十多年的男孩。對他們來說,成長發育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成為一個男子漢。一連好幾個星期,他們對威爾伯醫生不斷地表示這種熱切的向往。

    “車庫裡漆黑一片,”邁克告訴威爾伯醫生。“你能聞到木材和刨花的味道,挺好聞的,挺清香的。那裡有一條長板凳,凳下有一口箱子,裡面裝著不許孩子們看的書。你知道箱子裡還有什麼?女人的假發。”這些金棕色的假發是海蒂青年時代留下來的。

    “箱子裡盡是罪惡的東西,”邁克宣稱,“罪惡。”

    他用調皮的眼光看著醫生。“想不想知道一些事?”他說道。“我為了好玩,戴上了那些假發,結果活象個女孩兒。我不喜歡這模樣。”他的眼神變得不可捉摸。“你信不信?我戴上假發後真象一個女孩兒了!”

    邁克等待醫生的驚愕表情,但沒有等著,便推心置腹地說:“我不喜歡自己看上去象女孩兒。我不想成為一個女人氣的男子,也不願象我們的母親那樣干骯髒事。我馬上就把假發拿了下來。”

    “你們的母親不是一個好姑娘,”醫生答道。“她是一個骯髒的女孩兒,這不假。可是,邁克,象你母親這樣的女孩兒不多,你可以不做一個髒女孩兒,而做一個好姑娘嘛。”

    “我高興的是我根本不是女孩兒,”他堅信不移他說。

    “你為什麼討厭女孩兒呢?”

    “沒有人喜歡女孩兒。誰也不喜歡。”

    “我喜歡。”

    “噢,有些女孩兒還可以。”邁克咧嘴一笑。“我喜歡維基和佩吉-盧。但我幸虧是個男孩子。”

    “你說你是男孩兒,但你的身材跟你父親不一樣呀。”

    一陣沉默。最後打破沉默的不是邁克,而是錫德。

    “差不多嘛,”錫德答腔。

    “什麼差不多?”

    “胳膊腿兒。還有一切。”

    “是的,胳膊腿兒差不多,錫德,可是與你父親不同的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錫德答道。

    “什麼地方與你父親不同?”

    “我不知道。”

    “有沒有不同呢?”

    “我說過我不知道,”錫德怒氣沖沖地答道。

    “你是怎麼想的呢?你是不是認為自己有些地方跟你父親不同?”

    “嗯,”錫德停了好久好久才承認,“我從來沒有那個,但我會有的。等我長大時,它會長出來的。”

    “錫德,你生下來就沒有,但其他小男孩都有。總是不一樣吧,”

    錫德陷入深思,“唔,”他終於說道,“我有時想我是一個女孩兒,但那時有一個灰白頭發的女人便大笑起來。我想我是男孩兒時就沒有人笑。反正我是男孩兒。”

    “你可以這樣假想,錫德,”醫生慢吞吞他說。“你長得象你父親,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可以同他相象。性別的不同,並不象人們(甚至專家們)所想的那樣差別巨大。可是你在性別上永遠不會象你的父親。你父親有陰莖,而你沒有。你有陰戶,而他沒有。你的身體構造與他不同,怎麼能夠說你象他呢?”

    “可是我的確象他呀。”

    “你父親原先是個男孩兒,後來成為男人。”

    “邁克和我長大以後就成男人了。我們的爸爸有的,我們也會有。爸爸要刮胡子,我們也要刮的。爸爸……”

    “但這是女人的身子……”

    “大夫,我想跟你講講。”這是邁克。嗓音堅定而明亮,似乎把錫德推過一邊,而由他來對付。“如果我使勁擠,就能把它擠出來的。”

    “但你已經試過了,”醫生掂量著每一個字,“也沒有把它擠出來。”

    “但我擠得出來的。”邁克的語氣那麼有把握。他的目光也很自信。

    “如果你能做到,你為什麼還沒有呢?”醫生步不讓。

    “因為你只是說說罷了,”邁克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不,我不只是說說而已。對你和錫德來說,這是實情,”醫生提醒她的病人。“有女孩兒身子的男孩子,是長不成男人的。”

    邁克不信,問道:“如果我使一個姑娘生個娃娃,這個娃娃是不是我的?”

    “邁克,”醫生堅定地回答,“對於這種不可能的事,我不能點頭稱是。在你身體裡,有子宮、卵巢和陰道。正跟男人有陰莖一樣。沒有女性生殖器和男性生殖器,就不可能有人類的永存。生娃娃必須有女性和男性的器官。在你的身體裡,邁克,有兩個卵巢……”

    “我不要這些女孩兒器官,”邁克打斷她的話,“而且我也沒有這些東西。反正不是我,我是男孩兒。”

    “邁克,創造一個娃娃所需要的,你只具有一半,而且不是你以為自己具有的那一半。這兩半都同等重要,無優劣之分,哪個也不骯髒。你明白嗎?”

    “我的身體跟爸爸和爺爺一樣,”邁克抗爭道。“我只要願意,就可以使一個姑娘生娃娃。我跟你講過幾次,說我如果使勁擠,就可以把它擠出來。”

    “那你為什麼不試試?”

    “我長大以後會試的。”

    “邁克,你沒有陰莖,沒有睪丸,是無法使一個姑娘生娃娃的。”

    “永遠不行?”邁克問道。“永遠不行?”自從他向醫生毛遂自薦以來,他的嗓音第一次顯得憂郁。

    “不,永遠不行!”

    他焦急地說:“可是我想要成為男人呀。我必須成為男人啊!”

    邁克-多塞特不能接受他生活中的現實。

    在這兩個男孩中,邁克比較敢作敢為,而錫德比較愛思考。從心理學所謂自居作用來看,倒也差不多——邁克以其祖父自居,錫德以他父親自居。

    西碧爾不願以她感到恐懼和羞恥的母親自居,而願以她家中的男性自居。他父親曾使西碧爾情緒低落,但除揍過她一次屁股以外,還不曾傷害過她。由於她非得找一個人不可,她就選擇了她的父親。這個自居作用還比較自然,因為她長得象她父親。

    她父親是一個木匠和建築家。她分裂出一個男性人格,也要成為木匠和建築家。這就是制作隔板的那位錫德的產生經過。

    祖父是一個膽大氣粗、十分狂熱的人,使西碧爾害怕和憎恨。西碧爾又分裂出一個名叫邁克的男性人格,來同這位祖父打交道。邁克也對祖父感到害怕,但同時以祖父自居,也成為一個膽大氣粗的人了。

    “西碧爾怎能同祖父相處呢?”邁克在1957年5月下旬時對醫生說道。“他永遠正確。同他相處的辦法只有兩條:把他戰勝,或同他聯合。我干脆同他聯合。”

    錫德和邁克都顯得神經正常、身體健壯。根據醫生所知,這兩個孩子都沒有什麼恐懼、焦慮、抑郁感或過度的悲傷。但錫德比起邁克,比較喜歡沉思,對他的父親和祖父的感情中,混雜著愛、懼和恨。邁克閉口不提他母親。他談起他祖父和父親,談起維基、兩個佩吉、馬西婭、瓦妮莎、瑪麗、魯西和其他尚未在心理分析中露面的“女孩兒”時,十分隨便,毫無遮攔。但一談到西碧爾,邁克的話就少了。

    邁克和錫德都會發怒,但比起佩吉-盧來,還比較有分寸,自己把持得住,不象她狂怒時一發不可收拾。不過,這歸根結底還是與佩吉-盧有關。威爾伯醫師發現:邁克和錫德是佩吉-盧的後裔。這不是按照上一代和下一代生育遺傳安排的系譜,而是按照各個化身的防御手段和情緒功能來安排的序列。

    佩吉-盧是邁克和錫德的幕後策劃者。她把她的感情交代給他們。西碧爾把自己的情緒和看法全都交給了化身,自己一無所有。而佩吉-盧變出化身的化身(其中有邁克和錫德),把情緒和看法交代給他們,自己卻一無所失。在威爾伯醫生和維基的一次談話中,可以清楚地看出:邁克是佩吉-盧的願望的產物。

    “佩吉-盧對性的問題十分反感,”維基說,“因為她母親不肯向她解釋人類生活中的這個現實。有些時候,佩吉-盧總是說她是一個男孩,名字叫邁克。她一想到自己是男孩,就穿上藍色工裝褲和紅毛衣,並且用各種工具干活。她玩起來活象男孩子,而且盡量做一些男孩兒做的事。但這一來,她簡直要瘋啦,因為她明知自己不是男的。事至今日,她一想到這個問題還是恨不得發瘋。她將來總要結婚生子的。但她在結婚時要做新郎。”

    邁克和錫德是虛構的形象,是對女性自卑感的一種補償。邁克和錫德又是獨立自主的人,有著自己的感情,邁克渴望“使一個姑娘生娃娃,”就是明證。威爾伯醫生認為這兩個男孩的毛遂自薦是一個身患多種並發症的患者出現的又一個嚴重並發症。她決定盡早把邁克和錫德融合到女人的屬性中去。

    這個病例的獨特之處,原先在於西碧爾的化身比以往任何一個已知的多重人格患者的化身要多。如今,其獨特之處又在於:她是唯一1具有異性化身的多重人格患者。尚未見到男性多重人格患者出現女性化身。西碧爾是出現男性化身的唯一女性多重人格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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