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康涅狄格州的旅遊,不僅造成西碧爾幾個化身的變化,而且引起西碧爾本人的變化。1955年夏,比起心理分析頭七個月來,戒備和拘束都少得多了。西碧爾開始談她早年的環境。談話中並沒有披露產生那多重人格的根本原因,但從那城鎮的描繪中,從西碧爾變為多重人格的環境中,威爾伯醫生還是知道了不少東西,有助於後來對病因的瞭解。就這樣,一步一步地,威爾伯醫生引導著西碧爾(還有維基)細緻地探索了威斯康星州的威洛-科納斯。西碧爾於1923年1月20日出生於此,並在這裡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初的十八個年頭。
威洛-科納斯位於威斯康星州西南靠近明尼蘇達州邊界的平原上。四週一望無際。天色湛藍得刺目,看去似乎很低,好像伸手便能觸及。當地的口音帶著一種鼻音。在西碧爾童年時代,男女老少駕著無篷馬車從老遠的鄉下來到城鎮。這種景色是城鎮依賴農田的明證。
鎮裡長著一些高大的械樹和榆樹,但沒有柳樹,與城鎮的名稱不符1。這裡的房子大多是威拉德-多塞特手下的人建造的,基本上是白色框架構成的寓所。未鋪砌的街道在平時塵土飛楊,一到雨天就變成無數泥沼。
從外表來看,威洛-科納斯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它興建於1869年。它不是小鎮,而是一個微型的鎮。住在二十平方英里面積內的一千居民,若有什麼單調的新聞,都登載在一份名叫《科納斯信使報》的小鎮週報上。報紙的典型標題是:小壞蛋破壞瓊斯的外屋;母親俱樂部於星期三在高級中學野餐。
威洛-科納斯原先是一個邊境城鎮,後來隨著鐵路和火車的來到而發展起來。在西碧爾青少年時代,這個城鎮主要是一個小麥集散地。大街是城鎮的中心,設有普通商店、五金店、小旅店、理髮店、藥鋪、銀行和郵局。比較特別的是一家槍鋪,可追溯到邊境城鎮的年代。還有兩個能吊卸和儲存的穀物倉庫,這是城鎮經濟生活的中心。商店營業時間是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一到那時,父母和孩子們就像過節一般,一起前來買東西。這裡也是閒聊和交換新聞的場所。
鎮上有兩個警察,分別在自天和夜裡上班工作。還有一位律師,一位牙科醫生和一位大夫。一輛救護車隨時準備把患者送往8英里外的梅奧診所。這家診所位於明尼蘇達州羅徹斯特市,當時已博得了世界的聲譽。
作為美國中部的一小部分,這座城鎮在國內政治方面是共和黨,在國際上是孤立主義者,在階級結構上是分層次的——一頭是有錢的名流,一頭是勞動階級。鎮民們誤把金錢當作美德,崇拜富人,不管他們的財富是如何聚斂的,也不管他們的行為是否端正,辜負了那把文化帶到城鎮的威洛-科納斯讀書會、音樂俱樂部和唱詩班中的優秀婦女的傑出努力。
在西碧爾降生以前,甚至她六歲之時,鎮上的首富當推她父親。到了大蕭條時期,狀況完全改變了。從西碧爾六歲的1929年,到她十八歲離家上大學的1941年,最富有的鎮民是德意志和斯堪的納維亞的農民、當地銀行的老闆和一位粗魯庸俗的女人名叫維爾夫人。她先後嫁了五個丈夫,得到了鎮上的地產和科羅拉多州的一座銀礦。
任何一位社會學家都能猜想得到,威洛-科納斯有很多教派的教堂,原教旨主義2教派,由七日浸禮會(建造了本鎮第一座教堂),至七日耶穌復臨派。還有衛理公會、公理會和信義會,它們互相蔑視,但又一同視羅馬天主教為邪惡的化身。
這個城鎮,儘管表面上偽善,在行為上卻十分殘忍。有人嘲弄那缺心眼的售冰人,也有人竊笑那患有神經性痙攣的電話接線員,這裡對猶太人(當地只有少數幾個)和對黑人(當地一個也沒有)的種族偏見非常猖獗。
偏執和殘忍得到寬容。鎮上卻洋溢著毫無道理的樂觀情緒,這種樂觀情緒在下面這句陳詞濫調「失敗是成功之母」和習字帖上的格言「今日的希望之葉乃明日鮮艷之花」中表達得淋漓盡致。而後面那句格言還縷刻在小學中學使用的禮堂兼體育館的碑文上。其實,在這個鎮上,明日之花將在今日心地狹隘之葉上枯萎。不過,威洛-科納斯的正直公民,連什麼「明日之花」都未見到過,更談不上花朵的枯萎了。
多塞特的家,坐落在葡萄樹街上,在學校斜對面。這個家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現過:有黑色百葉窗的白色房子。有人把白和黑看作生命的兩個極端,或看作生和死。但這所房屋的建造者威拉德-多塞特卻從不考慮這些象徵。他心裡只考慮實用:寬敞的草坪、高出地面的底層、車庫和一座小小的、與主房相連的房子當作他的木器店和辦公室。粗壯的械樹遮蔽著房前。房後有一條水泥大道通向一條小巷,而小巷連著大街店舖的後門。多塞特家的廚房台階,與那水泥小道相連。
多塞特家的隔壁鄰居是一個隱士。街對面的那個女人是一個侏儒。這個街上還有個男人,強姦了他十三歲的女兒後竟若無其事地仍同她一起住在這所房子裡。正是這種古怪的畸形和淫猥,造成了各式各樣的私生子,像地下的潛流湧過本鎮,而在流出地面時卻那麼普通,那麼正常,那麼清教徒式地拘謹。
多塞特一家有其自己的特點,也許別人一眼就看出來了。西餐爾的鋼琴教師穆爾夫人,在被問及多塞特一家時,認為西碧爾喜怒無常,而且母女二人都有情緒異常。威拉德-多塞特的一個遠房堂兄,認為父女二人「沉默寡言」,而母親「活潑、機智、有勁頭」,然而有些「神經質」。他還說母女二人總是在一起,過分親近。一個教員回想道:「西碧爾的母親總是勉強她幹這事那事。」
傑西-弗勒德曾在多塞特家當了六年留家住宿的女傭。她只說:「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多塞特夫人對我和對我家都很好,她把各種各樣的東西都送給我們,比多塞特一家更好的人是無法找到的啦。」
傑西的父親詹姆斯,曾在木器行中幫助多塞特工作。他說:「多塞特是世上最好的老闆。」
威拉德-多塞特,於1883年生於威洛-科納斯。與多數鎮民一樣,是最早的一批開拓者的後裔。1910年,他把原名為亨裡埃塔-安德森的姑娘帶回家來作妻子。
多塞特一家和安德森一家的門第與傳統都很相似。以父系來說,海蒂的曾祖父是一位英國牧師。名叫查爾斯。他是同他那以小學校長為職業的兄弟卡爾從英國的德雯移居弗吉尼亞州的。以母系來說,海蒂的血統更近英國。她母親艾琳原籍英國。祖父母從老家南安普敦遷到賓夕法尼亞的。威拉德的父親奧布裡是一位由康沃爾遷至賓夕法尼亞的英國人的孫子。威拉德的母親瑪麗-多塞特誕生於加拿大,是英國人的後裔。
威拉德和海蒂是由第三者安排而互相見面的。當時他正在伊利諾斯州埃爾德維裡。而海蒂的父親溫斯頓-安德森是該城的奠基人和首任市長。他在南北戰爭時的北軍騎兵中服役後來到埃爾德維勒。住在該市的後幾年中,他開了一家樂器店,擔任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指揮,後來又再次榮任市長。
艷麗而快活的海蒂,在他們首次相會時就使威拉待-多塞特發窘。他倆在埃爾德維裡市的大街上溜躂時,海蒂忽然一言不發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為她那正在競選市長的父親即興地作了一篇演說。威拉德沮喪地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些男人原先為海蒂的美貌、才智和活力所著迷,後來又因她的尖刻和怪僻而與她分手。但威拉德卻不。他甘心情願地「容忍她」(這是他的原話),因為他認為她聰明,文雅,是一個有才華的鋼琴家。他自己在教堂唱詩班裡唱男高音,便幻想海蒂會成為他的伴奏者。他認為海蒂在行為方面固然比較怪僻,但在年歲大一些以後總會轉變的。他倆結婚時她已27歲,所以他講的「年歲大一些會轉變」未免有些曖昧。不管如何,他愛上了海蒂-安德森。於是,經過許多次週末約會以後,他向她求婚。
海蒂並不愛威拉德,而且直言不諱,她同他首次約會,是為了向她的未婚夫(一個珠寶商)挑釁,因為後者本來答應戒酒而最終食言。海蒂宣稱男人全都一個樣,全都不可信(正如佩吉-盧在威爾伯醫生診室時所講),「他們心裡只有一件事。」
儘管如此,遷到威斯康星州去生活的想法,對海蒂仍有吸引力,她還從來沒有離開老家伊利諾斯州一步哩,搬到另一州去住,是她離家的理由。1910年,她住到威洛-科納斯,成為威拉德-多塞特夫人。
海蒂終於在心裡有了威拉德,甚至很關心他。他對她很好,而她試圖報答。她做他愛吃的食物,尋找配方來做美味的糕點,而且準時為他開飯——十二點整午餐,下午六點整晚餐。她不太喜歡家務,使她變成一個狂熱而又忙亂的管家婆。婚後不久,海蒂和威拉德常常在音樂聲中歡度夜晚。她正像他所預想的,成為他的伴奏者。
婚後十三年中,海蒂流產四次,沒有生孩子。夫妻倆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孩子了。但夫妻倆誰也不曾想一想這些流產有沒有心理方面的原因。不過,從海蒂對懷孕一事又喜又怒、又愛又恨來看,心理因素很可能是有的。她喜歡照顧別人的嬰兒,而且不止一次同產婦講到「偷一個嬰兒」。但是海蒂剛剛表示自己亟想要個孩子,她往往馬上就接下去表達了截然相反的情緒。有了孩子就不得不照顧孩子,這個現實問題常常與她的母性激烈對抗。
威爾伯醫生後來推測:矛盾心情的激烈洶誦,擾亂了海蒂的內分泌系統,成為流產的原因。在海蒂懷著西碧爾的時候,威拉德生怕這個嬰兒也不能活命。因比,他生平第一次作了海蒂的主,不許她在懷孕期間出現在公共場所。這樣,西碧爾在沒有出世以前,就被隱瞞和保密的氣氛所包圍了。
初生時西碧爾只有五磅零一又四分之一盎司3重,威拉德在生育通知單上把這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零頭也寫了進去,生怕別人說這孩子大小。威拉德決定自己為孩子取名。海蒂不喜歡西碧爾-伊莎貝爾這個名字,下定決心只是在絕對迫不得已時才使用這個名字。在平時,海蒂把女兒稱作佩吉-盧易夕安娜,後來常筒稱為佩吉-盧、佩吉-安,或乾脆稱作佩吉。
可是,在嬰兒出生頭幾個月中使海蒂的心情難以平靜的不僅是西碧爾的名字而已。成為母親後,前述的矛盾心理未曾稍減。海蒂在初次見到親生的女兒時陰鬱地說過:「她那麼脆弱,我真怕她哪兒會折斷哩。」
事實上,「折斷」的是海蒂自己。分娩以後,她就有了嚴重的抑鬱,延續了四個月之久。在此期間,海蒂同嬰兒的唯一接觸是餵奶。照顧初生嬰兒的重任,由威拉德和一位護士擔當,而主要地卻落在多塞特祖母肩上。
等到海蒂情況好轉後,她又因家中有外人時能否給孩子餵奶這件事而同威拉德大鬧一場。甚至在海蒂願帶孩子去臥室餵奶,並關上房門時,威拉德仍發出苛刻的禁令:「不行。人人會知道你在幹什麼。」
海蒂指出:其他婦女,比如坐在教堂後座的婦女、坐著馬車進城並常與多塞特一家共進午餐的農婦,不但在周圍有外人時,而且在眼前有外人時也照樣給孩子餵奶。不過,海蒂聲明自己並不打算當著外人的面餵奶。但威拉德頑固不化,著重指出:「海蒂不是『農婦』」。
海蒂默認了,但對自己的默認感到忿恨。西碧爾吃不到母奶便小聲啼哭,海蒂又責罵嬰兒啼哭,因為啼聲使她神經過敏。她本來就因覺得缺奶會對孩子不利而心裡難受,本來就因自己受威拉德的壓制而怨氣沖天,如今便尖聲大叫:「我要衝破天花板!」
在西碧爾出生後所帶來的抑鬱,使海蒂-多塞特所特有的焦慮和喜怒無常更為加重了。時間愈久,海蒂就愈不考慮如何取悅威拉德。「我不管,這裡是一個自由國家。」她在他抱怨時就大聲嚷嚷。她再也沒有耐心坐在鋼琴旁邊為他伴奏。實際上,無論在什麼情況下,她坐不到幾分鐘使要站起身來把窗簾拉直或把傢俱上的一些灰塵撣掉。她甚至在別人家裡也這樣。她會縫紉,但她的手哆嗦得不能穿針引線。西碧爾的小衣服都是威拉德縫的。狂亂不安的海蒂在玩字弄句方面的本事不在她玩弄窗簾和灰塵的本事之下。要說些合轍押韻的話,她簡直是出口成章。她還養成一種重複別人話尾的習慣。若有人說:「我得了這麼一種頭痛,」海蒂就要重複:「這麼一種頭痛。」
將近八歲的時候,西碧爾常常坐在後廊台階上、頂樓的大衣箱上或前廳的箱子上,雙肘支膝,兩手托著腦袋在思索:到底為什麼找不出一個恰當的詞來描述「缺少什麼東西」呢?為什麼住在威洛-科納斯最好的房子裡,穿得比別人漂亮,玩具比任何一家孩子都多,但還缺少什麼東西呢?她特別喜歡自己的玩偶、彩筆和顏料,還有那個小熨斗和燙衣板。
她愈是急於弄清自己到底缺少什麼東西,它卻愈使人捉摸不清。她只知道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缺少」,使她經受她母親常說的「悲傷、沮喪和情緒低落」。西碧爾心裡最亂的是她覺得自己毫無理由悶悶不樂,如果真要這樣,那就是對父母的不忠。為平息她的內咎,她祈禱上帝饒恕她三個方面:沒有為她所擁有的一切而更為感激;沒有像她母親所講的自己理所應當地那麼快樂;而且與其他孩子不一樣。
苦惱的西碧爾有時會急匆匆地趕到多塞特祖母居住的樓上屋子中去。
在西碧爾的生活中,她祖母所在之處是至關重要的。歸根結底,從小就照顧西碧爾的是她的祖母,而不是母親。她母親喜怒無常,而她祖母卻總是十分鎮靜的。
祖母會把西碧爾放在膝上。這孩子坐在那裡用她祖母總是為她準備好的畫紙繪畫。她祖母為這些畫而自豪,會把它們掛在牆上,與老人多年前自己畫的油畫並排在一起。祖母有許多罐裝的梅脯、蘋果脯和無花果干。她會把西碧爾帶到廚房食品櫃那裡去,任其挑選。祖母讓西碧爾打開各個抽屜,想拿什麼,就拿什麼。有一天,西碧爾在一個抽屈中發現了自己在襁褓時期的照片,保存得非常完好,便立即明白她祖母真心喜歡她。更有力的證明是當海蒂罵孩子不好時祖母前來保護她。「喂,海蒂,」她祖母會說,「她還是個孩子。」西碧爾還記得她幾次生病的時候。每次等祖母終於下樓來陪伴她的時候,原先吃不下飯的西碧爾突然能吃了。
可是,上樓去看祖母,從來不許多呆。她母親不許她超過規定的時間。每次串門的時候,西碧爾總覺得時間在飛逝,西碧爾的需要如此強烈,而滿足的機會又如此之少,以致當她母親上樓來領回西碧爾時,這孩子感到時間怎麼一下子就過去了?!
當祖父來家時,結束串門的卻是西碧爾她自己。她不喜歡這位粗壯的大個子。一聽到他那木質的假腿踩上樓梯,她就告訴祖母:「我得走啦。」祖母就以會意的微笑作答。
在西碧爾四歲的時候,祖母曾有一次精神失常。她在威洛-科納斯四處遊蕩。西碧爾把尋回祖母作為己任,果然把她帶回家來,並一直保護著祖母,直到老人康復,正如祖母多年來保護著她一樣。
恢復健康後的五年內,多塞特祖母又來保護西碧爾,但當西碧爾九歲之際,祖母得了另一種病——子宮頸癌。這種病使西碧爾揪心,而且害怕。